米蘭回瞭臥室,一路上老媽子打著哈欠嘮叨:“大小姐你可真是嚇死人瞭,怎麼敢一個人跑出去,小命不要瞭?虧得遇上瞭好心人,用汽車把你送回來,要不然你看又看不見,路也不認得,真跑丟瞭怎麼辦?我剛還想著,等太太睡熟瞭,就把你領回來,你可好……”
米蘭默然的進瞭房間,老媽子和米太太周旋一天,早累極瞭,這時見大小姐也歸瞭位,便趕緊也去休息。米蘭在房中打瞭幾個冷戰,走到床邊坐下來,脫瞭鞋,鞋是漆皮鞋,漆皮凍得像鐵皮一樣。縮起雙腳抱著膝蓋,她靠瞭床頭坐著,胸中激蕩,睡不著覺,直到凌晨時分,才倒下去睡瞭。
再醒來時,她頭重腳輕,手是冰涼的,額頭卻滾燙。她知道自己是病瞭,但並不聲張,悄悄的洗漱過後,她推門走瞭出去。
這時正是上午九點多鐘,米公館靜悄悄的,是從米太太到老媽子,都沒有醒。從走廊內的電話機旁走過,她想起瞭昨夜廢墟上的那位先生。他求她給濟慈醫院打電話時,一定是忘瞭她的眼睛。
她看不見電話簿子上濟慈醫院的號碼,想要知道,隻能請人幫她看,可是她能請誰去?請傢裡的老媽子?老媽子會允許她無緣無故的給個陌生醫生打電話?
不過,她還有別的辦法。一邊走一邊張開右手五指,她在走廊拐彎處抄起瞭倚著墻壁的盲杖,左手插在洋裝上衣的小口袋裡,裡面塞著兩張鈔票。她用不著錢,平時也從來沒有人給她錢,但她也偷偷的存瞭幾塊錢,存瞭這幾塊錢要做什麼?她自己本來也不知道,今天明白瞭,大概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幾塊錢就是為瞭能讓她今天出門的。
輕輕推開樓門,她一閃身出瞭去。快步穿過院子,她出大門上瞭街,邁步走向街尾,她遠遠就聽見瞭洋車夫們的說笑聲。
她坐上一輛洋車,攥著盲杖的手心全是汗:“我去濟慈醫院。”
她真怕洋車夫不認識濟慈醫院,然而洋車夫很痛快的答應瞭一聲:“好嘞!您坐穩瞭!”
米蘭沒想到濟慈醫院這麼近。
洋車跑起來,人在座位上是向後仰的,她難得出門,偶爾出門也是坐汽車,第一次這麼在大街上仰著跑,她捏著一把汗,總怕自己仰大發瞭,會向後一個倒栽蔥,栽到街上去。幸而那洋車夫跑不多久就停瞭下來:“小姐,到啦!”
洋車一停,米蘭又是向前一栽。摸索著下瞭地,她從衣兜裡掏出一張鈔票,遞給瞭那洋車夫:“夠嗎?”
洋車夫笑道:“多瞭!這點路哪用得瞭一塊錢?您給我兩毛就成,多瞭我也不敢要,萬一回頭你傢大人知道瞭,非罵我欺負孩子不可。”
米蘭沒有零錢,而且兩毛也罷一塊也罷,對於她來講,其實區別不大,橫豎她隻是想來濟慈醫院,既是來到瞭,那麼就算她達成瞭第一個目標。對著洋車夫搖瞭頭,她說道:“那你別走,我到醫院裡找個人,說幾句話就出來,你再把我送回去就行瞭。”
洋車夫答應一聲,又給她指明方向,讓她進瞭醫院大門。這濟慈醫院的全名,乃是“濟慈大眾醫院”,占地一座兩進的四合院,裡面各科俱全,從割痔瘡到接生孩子,全能,尤其擅長治療花柳病,院長對所有花柳病患者一視同仁,全部註射六零六,藥水絕不摻假,幾針紮下去,真能緩解患者的難言之苦。除瞭治療身體的病痛之外,這傢醫院還兼治窮病,周圍窮人若是一時間走投無路瞭,可到此地賣血,血價公道,一磅十元,還經常四舍五入的給窮人多添點,湊個整數。所以這傢醫院生意興隆,門口總有汽車停著。
門房正在院裡站著,冷不丁見外頭進來瞭個盲眼女孩子,便有些摸不清頭腦。這女孩子穿得灰撲撲的,乍一看不是什麼闊綽小姐,然而定睛再看,她那身灰撲撲的衣裳都是好料子,她本人也是非常之細皮嫩肉,又絕不像是平常人傢的孩子。門房正看著她發愣,米蘭已經察覺到瞭他的存在,扭頭向他開瞭口:“您好,請問,這裡是濟慈醫院嗎?”
“是,沒錯。”
“那請問這裡是有一位司徒威廉醫生嗎?”
“啊,有哇!你找他?”
米蘭一點頭:“是的,勞駕您帶我去見他好嗎?我找他有非常緊急的事情。”
門房把米蘭領進瞭休息室,然後去找司徒醫生。米蘭坐在休息室裡,凝神辨別著空氣中的種種氣味,忽然抬頭望向門口,她聽見有人大踏步的走過來瞭。
果然,房門一開,司徒威廉登場。
司徒傢本是南洋華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回瞭中國。司徒老爺是個官迷,加之頗有資產,所以北上京津,在北洋政府時代,當過好幾任不小的官。這司徒威廉其實和司徒傢沒有任何關系,他是司徒老爺的養子,據說他是十七八歲時父母雙亡,雖然十七八歲的大小夥子,已經很可以自立門戶過日子,但司徒老爺仿佛是和他傢裡有點什麼交情,所以將他收為瞭義子。司徒傢最不缺的就是孩子,親生的兒女都已經是亂糟糟的夠吵,故而司徒威廉也沒怎麼進過司徒傢的大門,一直是住校讀書,待到從醫學院畢瞭業,他在濟慈醫院裡謀瞭一份職業,自賺自花,更是不沾司徒傢的光。而司徒傢的小姐少爺們看他不是個分傢產的對手,對他倒是都挺友好。
司徒威廉血統復雜,生得高大白皙,一頭卷毛,穿著白衣往那兒一站,宛如一株大號的玉樹。聽聞有年輕女士拜訪自己,司徒醫生挺美,興致勃勃的趕過來,一路逆風而行,白衣飄飄。及至進門這麼一看,他稍微有點失望,因為這女士未免年輕得過分,簡直還是個孩子。
“你好。”他開瞭口:“我是司徒威廉。”
米蘭站瞭起來,向他一鞠躬。然後直起腰說道:“我叫米蘭,有秘密的話要對您講,請您關好門。”
司徒威廉轉身關嚴瞭房門,然後走到米蘭身邊坐瞭下來:“秘密的話?你認識我?”
米蘭轉向司徒威廉,小聲說道:“你的朋友受瞭傷,要你去救他。”
“我的朋友,誰啊?”
米蘭一蹙眉頭:“我忘記問他名字瞭。”
“你坐,仔細給我說說,我哪個朋友受傷瞭?”
米蘭依言坐下,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講瞭個完全。司徒威廉越聽越是悚然,末瞭也放輕瞭聲音:“我明白瞭!我今夜就去救他!”
“你盡量早一點,我怕他會凍死。”
“我知道,放心吧,我有辦法。小妹妹,謝謝你,等他好瞭,我和他一起登門謝你。”
米蘭連忙擺手:“不,我媽不知道我夜裡出門,知道瞭會打我的。我也不要你們謝,你讓他好好活著就是瞭。”
說完她起瞭身:“我要回傢瞭。”
司徒威廉隨著她往門口走:“我叫輛洋車送你回傢。”
米蘭在門前忽然一轉身,她看不見,司徒威廉也知道她看不見,可她用一雙冷冰冰清澈澈的眼珠正對瞭他,低聲問道:“你真的會去救他吧?”
司徒威廉笑瞭:“當然,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米蘭垂下眼皮,記住瞭司徒威廉的聲音和氣味。如果司徒威廉欺騙瞭她,讓廢墟上的那人痛死瞭凍死瞭,那麼除非她也早早死瞭,否則隻要有機會,她就一定要來質問他的。
米蘭出門上瞭洋車,一進傢門就支撐不住瞭。
她身體滾熱,面孔卻是慘白,傢裡的人醒沒醒?知不知道她偷偷出門瞭?她顧不得調查,連滾帶爬的回瞭臥室。身體輕飄飄的躺在床褥上,她昏昏沉沉,感官卻是變得無比敏銳,遠近的聲浪呼嘯而來,她聽見瞭一個大千世界。這個世界沒有顏色沒有面貌,除此之外,應有盡有。
下午,老媽子發現瞭高燒的米蘭,連忙去告訴瞭米太太。米太太餘怒未消,聽瞭這話就沖到米蘭床前,指著她的鼻子罵:“我昨晚不過是說瞭你幾句,你今天就裝成這個病病歪歪的樣子給我看,怎麼?還想訛上我不成?我告訴你,趁早給我收起這套把戲,你爹毀瞭我一生一世,你這個東西也想湊熱鬧爬到我頭上來?直告訴你,沒門!有本事你也給我滾,永遠離瞭這個傢!人人都當娘,偏我造瞭孽,養瞭你這麼個瞎子出來,嫁不出攆不走的,一輩子都要賴上我,我要熬到哪天才算到頭哇!”
米太太說到這裡,又想哭又想罵,一張嘴難說兩篇話,氣得又要去打米蘭,還是老媽子看她躺在床上,瘦成瞭薄薄的一“片”人,實在是禁不住米太太的拳腳,故而連求帶哄,將米太太擁瞭出去。
米蘭閉眼躺著,一動未動。
因為濟慈醫院的院長是司徒威廉的表兄,所以司徒威廉很容易的借用瞭醫院汽車,還在下午早退,提前回傢作瞭一番佈置。
他心急如焚,焚得晚飯都吃不下,眼巴巴的望著窗外等天黑。單是天黑還不夠,還得是黑到萬籟俱寂,街上連條野狗都沒有才行。
午夜時分,他出發瞭。
上午來見他的那個小姑娘,名叫米蘭的,除瞭她傢門口那條路,其餘街道的名稱一概不知,所以他費瞭好大的勁兒,才把路線搞清楚。至於求救那人的身份,不必提,一定就是沈之恒。除瞭沈之恒,還有誰會這麼高看他,敢死心塌地的等著他去救命?
汽車駛上大街,他圓睜二目的看路,副駕駛座上放著個帆佈挎包,裡面的兩隻玻璃瓶相互碰撞,發出悶響。這一路決不能出任何岔子,一旦汽車被截停,別的不提,但是那兩隻玻璃瓶就夠他喝一壺的。道路兩邊的路燈越來越稀疏瞭,這是已經駛過瞭洋房林立的繁華地段,他輕輕呼出瞭一口氣,一打方向盤轉入一條黑暗小街,靠邊踩瞭剎車。
推開車門跳下去,他被寒風吹出瞭一個噴嚏。將身上的大衣緊瞭緊,今晚月黑風高,他隻能依稀看清前方這一片廢墟的輪廓。摸索著邁出瞭第一步,他彎著腰,一邊走一邊輕輕的呼喚:“沈兄,我來瞭,你在哪兒呀?”
一堵殘墻後頭,發出瞭一聲呻吟。
司徒威廉趕忙跑瞭過去,正巧這時天上雲散,露瞭月亮。他借著月光向下一瞧,嚇得一跳腳:“哎喲我的天!”緊接著他又湊近瞭,俯下身細瞧:“沈兄,誰把你弄得這麼亂七八糟的?你還能活嗎?”
沈之恒的聲音響瞭起來,雖是有氣無力,但是還算平穩:“那就看你想不想讓我活瞭。”
司徒威廉伸出雙手,想要抱他,然而又不知從何下手:“我當然是想讓你活瞭,要不然我來這兒幹嘛啊!”
沈之恒輕嘆瞭一聲:“那你倒是救呀。”
司徒威廉站起來轉瞭個圈,忽然福至心靈,把大衣脫下來將沈之恒胡亂的一卷,約莫著把他身上那些七零八碎的玩意兒都卷好瞭,他雙臂運力,將這個卷子扛瞭起來,然後一路小跑沖上大街,把這個卷子送進瞭後排座位上。
氣喘籲籲的坐上駕駛座,他發動汽車一踩油門,回傢去瞭。
在他獨居的小公寓裡,司徒威廉一直忙到瞭天明。
雙手叉腰站在床邊,他低頭看著自己的作品。作品是個被繃帶和夾板纏牢瞭的人形,類似一具木乃伊,隻露出瞭半張尚算完好的面孔。毯子蓋到木乃伊的胸膛,沈之恒閉著眼睛,剛剛入睡。司徒威廉雖是醫學院畢業,然而連庸醫都算不上,一直隻在濟慈醫院的外科混日子。方才他費瞭牛勁,出瞭一身又一身的大汗,好容易才把沈之恒那橫流的內臟塞回腹腔,又把那枚當啷在外的眼珠子放回瞭眼眶。至於他頭上開的大洞,不知去向的半腦殼腦漿,以及碎裂的關節,他就沒辦法瞭,他就隻能把沈之恒綁出個人類的形狀出來。
傢裡有三個熱水袋,他把它們灌好瞭,放到瞭沈之恒身旁。沈之恒在廢墟裡躺瞭兩天兩夜,身體冷得像蛇一樣。要不是怕他在浴缸裡會散成一缸碎肉,司徒威廉真想給他泡個熱水澡,讓他趕緊恢復正常體溫。
雖然他是凍不死的。
“沈兄?”他開口喚道。
沈之恒沒有反應。
他搓瞭搓手,俯身湊到瞭沈之恒耳邊,又喚:“沈兄?”
沈之恒還是沒有反應。
他舔瞭舔嘴唇,屏住呼吸伸出雙手,扒開瞭沈之恒的嘴唇。歪著腦袋睜一眼閉一眼,他設法去看對方的口腔喉嚨,又用指肚向上推瞭推對方的牙齒。沈之恒的牙齒整齊堅固,司徒威廉冒著指肚受傷的危險,使足瞭力氣去摁他的犬齒,果然,有骨刺一樣的細小尖牙突破牙齦,緊貼著犬齒背面刺瞭下來。
他嘻嘻一笑,隨即就見沈之恒睜瞭眼睛。沈之恒的眼睛大而深邃,冷森森的註視瞭司徒威廉,他開瞭口:“別鬧。”
然後他閉瞭眼睛繼續睡,一覺睡到瞭中午。
這對他來講,已經算是難得的長眠。司徒威廉躺在床尾,正仰面朝天的舉瞭一本小說看。忽然聽到瞭他的動靜,便坐起來問道:“醒瞭?”
沈之恒打瞭個哈欠:“我餓瞭,有沒有東西吃?”
司徒威廉來瞭精神:“想吃東西可以,我們做個交易——”
沈之恒忽然緊緊的一閉眼,神情痛苦猙獰:“去你媽的!我要餓死瞭!”
司徒威廉這回不貧嘴瞭,跳下床連拖鞋都沒穿,直接走去拎起瞭門旁的帆佈挎包,從裡面掏出兩隻暗紅色的大玻璃瓶。
暗紅,是因為裡面盛著血漿。
拔下瓶口的橡膠塞子,他從抽屜裡找出一根麥管插進瓶口,然後雙手捧著瓶子送到瞭枕旁,沈之恒扭過頭一口銜住麥管,惡狠狠的吮吸起來。一口氣吸光瞭一瓶血漿,司徒威廉及時續上瞭第二瓶。等到第二隻玻璃瓶也被他吸空瞭,他吐出麥管,長長的籲出瞭一口氣。
眼珠顫抖著翻上去,眼皮忽閃著合下來,他眩暈似的陷在床褥裡,微微張瞭嘴,輕輕的呼氣吸氣。司徒威廉站在床邊,不敢出聲,也不敢走動,隻瞪大瞭眼睛看他。
十分鐘後,沈之恒像是慢慢回過瞭神。扭過臉看著司徒威廉,他慢吞吞的開瞭口,聲音溫柔:“威廉,對不起,嚇著你瞭。”
司徒威廉轉身把玻璃瓶子放到桌上,從臉盆架上拽下毛巾,走過來擦凈瞭沈之恒嘴角的血漬:“唉,我救瞭你,你還吼我。”
“等我好瞭,一定重謝你,好吧?”
司徒威廉是孩子脾氣,悻悻的走去洗手間,他沖洗瞭兩隻玻璃瓶,又用香皂洗凈瞭手上的血點子。及至回到房內時,他已經委屈過瞭勁兒。興致勃勃的在床邊坐下瞭,他問沈之恒:“說說,是誰對你下瞭毒手?”
“你別管這些事,我心裡有數。”
“行,我不管,反正你辦的那些報紙,成天東傢長西傢短,誰的隱私都敢揭,恨你的人肯定有的是。不過沈兄,你是真命大,躺著不動都能等來個小姑娘幫你跑腿送信。你說大半夜的,她跑那兒幹什麼去瞭?”
“不知道,下次見面,我問問她。”
“反正她的膽子可真不小,竟然一個人找到我們醫院去瞭,她眼睛又看不見。”
“她親自去瞭醫院?”
“是啊。”司徒威廉一捅他:“想起件事,她還說瞭,不許咱們到她傢裡道謝,她這些事都是偷著幹的,萬一讓她媽知道瞭,她媽就要打她。”
沈之恒這回“嗯”瞭一聲,不置可否。
到瞭下午,司徒威廉出門上班,他上班共有兩項任務,一是歸還汽車,二是到外科診室坐著,有事做事,無事冒充洋毛子醫生,坐在外科門口展覽,讓往來病患看著,顯著本院學貫中西,富有洋味。
司徒威廉一坐坐半天,幾乎將屁股坐扁,然後在傍晚時分,他監守自盜,袖瞭兩大瓶血漿下班回傢。跑來濟慈醫院賣血的窮人天天不斷,醫院簡直收不瞭那許多,醫院不收他收,旁人問起來,他就說是賣給沈之恒,沈之恒有怪癖,愛拿人血澆花,澆蘭花。
這怪癖是夠嚇人的,一般的人天天在傢拿人血澆花,傢裡人不管,左鄰右舍都要把他扭送到精神病院去,但沈之恒是名流大亨,人們對這一類人物總是格外的寬容些,好比風流才子理所當然的應該休瞭傢裡的小腳媳婦,然後同時和女學生們談個三四場戀愛。沈大亨高踞於租界內的洋樓公館裡,別說他拿人血澆花,他就是偷著吃瞭幾個活人,隻要巡捕不管,誰又能奈他何?
司徒威廉其實早就不想在濟慈醫院混日子瞭,不為別的,隻因為太無聊,有浪費光陰之嫌,可是為瞭喂飽他那位沈兄,他還不便辭職。他和他的沈兄相識三年有餘,時間不很長,但是兩人一見如故,感情很深。他們初次相見也是在一個夜裡,他下瞭夜班要離開醫院,結果在醫院門口遇到瞭昏迷的沈之恒。他把沈之恒攙進醫院,正想看看他是犯瞭什麼急病,哪知一轉眼的工夫,這位昏頭昏腦的老兄就沖進院子裡,把看門的大狼狗給咬瞭。
當時的沈之恒喝瞭一肚子狗血,鎮定下來,回頭看著司徒威廉,他等著司徒威廉狂呼亂叫,然而司徒威廉一聲沒吭,隻說:“牙口不錯啊!”
又說:“你得陪我們狗錢,這狗是醫院養的。”
二人就此相識,從靈魂的層面來看,他二人堪稱是志不同道不合,然而相處得竟然很好——不是假好,是真好。
至於這位沈兄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司徒威廉認識瞭他三年,研究瞭他兩年半,至今還是沒有搞清他的物種。如果不太較真的話,威廉認為,這位老兄應該屬於妖魔鬼怪一流。
沈之恒在司徒威廉傢裡躺瞭一個月。
在第三十天的夜裡,司徒威廉拆瞭沈之恒身上的繃帶和夾板,他赤身裸體的躺在床上,骨骼完整,關節靈活,膚色均勻,沒有疤痕,隻是瘦得厲害,四肢顯得奇長,並且周身腥得厲害,像是剛從血海裡爬上來的。
在司徒傢的浴缸裡洗瞭個熱水澡,他出水之後,坐到瞭浴缸旁的木凳子上,低瞭頭讓司徒威廉給他剃頭。司徒威廉一手拿著剪刀,一手握著木梳,剃得細致,一邊剃一邊喃喃的說話:“血漿是二十一瓶,你一共喝瞭五十多瓶,就算六十吧,二六十二,一共一千二,我還伺候瞭你一個月,為你打瞭一個月的地鋪,今天還給你剪瞭頭發,所以你明天得給我兩千。”
沈之恒說道:“沒出息,算來算去,才兩千?”然後他忽然想起瞭個新問題:“這些天你拿回來那麼多血,醫院那邊會不會起疑心?”
司徒威廉登時笑瞭:“我有我的辦法,你甭管。剛才你說兩千太少,那你再給我添點兒,讓也我長長出息?”
“明天給你開支票。”
“開多少啊?”
“不一定,看心情。”
司徒威廉用剪刀一磕沈之恒的腦袋:“反正我知道,你虧待不瞭我。你等著,我給你剪個漂漂亮亮的新發型。”
沈之恒抬瞭頭,有點警惕:“什麼新發型?你給我剪短瞭就成,別拿我的腦袋鬧著玩。”
“就剪我這個發型,怎麼樣?”
“爆米花腦袋?我不幹。”
“你不懂,我這個發型絕對是今年巴黎最新的款式,我這是沒梳好,打點發蠟就不像爆米花瞭。”
“不行不行,我明天是要出去見人的。”
“哼!”司徒威廉“嚓”的一合剪子:“由不得你。”
司徒威廉如願以償,將沈之恒兩鬢剃得發青,使其沐浴瞭巴黎吹來的摩登西風。
然後將一瓶血漿塞進帆佈挎包裡,他要把沈之恒秘密的送回沈公館去。走到門口一回頭,他沒瞧見沈之恒,連忙拎著挎包回到浴室,就見沈之恒對著玻璃鏡子,正在往頭上塗生發油。
“沈兄,你不至於吧?”他哭笑不得:“大半夜的,誰看你啊?”
沈之恒將頭發偏分開來,向後梳去。沒瞭碎發的遮掩,他徹底露出瞭瘦削面孔,大眼睛陷在黑壓壓的濃眉下,他鼻梁高挺,嘴唇纖薄,下巴都尖瞭。抬手正瞭正領帶結,他對著鏡子嘆瞭口氣,轉身面對瞭司徒威廉:“我這種人,最怕的就是出紕漏。尤其是這一次,更不能讓人看出我是死裡逃生。”
“看出來又怎麼樣?反正你又沒真死。”
“死裡逃生終究是件狼狽的事情,我最好是體面到底。”
說完這話,他扯瞭扯西裝下擺,轉身走出狹窄浴室,經過司徒威廉時,他見這青年還在拎著口袋發呆,便低聲說道:“跟上,送我回傢。”
司徒威廉回過神來,連忙追著他出瞭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