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喜歡

沈之恒給司徒威廉打電話,問他將任務完成瞭幾分,司徒威廉聲音沉痛,無精打采的告訴他:“你放心吧,我肯定辦好就是。”

沈之恒問道:“你怎麼瞭?病瞭?”

“不是,是我失戀瞭。”他在話筒裡吸瞭吸鼻子,像是沮喪得要哭:“靜雪不理我瞭。”

沈之恒一聽,當即掛斷電話,放瞭心。金靜雪不理他很正常,雖然沈之恒對司徒威廉很有感情,但也得承認:司徒威廉配不上人傢金二小姐。

司徒威廉單方面的失瞭戀,痛不欲生,然而金靜雪對他的痛苦一無所知。

這幾天她光忙著跑醫院瞭,一個多禮拜前,她偶然得知厲英良受傷入院,立刻前去探望瞭他。一進病房,她就見厲英良面無人色,兩邊嘴角紅腫著,和兩片嘴唇紅成瞭一圈。

“你怎麼啦?”她走到床前,劈頭便問:“你受瞭什麼傷?要不要緊?”

厲英良漠然的看著她:“多謝二小姐關心,我沒有大礙。”然後他頓瞭頓,猶豫著又問:“你是專為我來的?還是來這裡看別人?”

“我哪個朋友生病會住這種破醫院?當然是專門為你來的。”然後她仔細審視瞭厲英良,向他伸出尖尖食指:“怎麼嘴還變大瞭?”

厲英良恢復瞭漠然表情:“撐的。”

“啊?誰撐的?”

“一個壞人。”

金靜雪噗嗤笑瞭出來:“我看你自己就是一個壞人。”緊接著她正瞭正臉色,在病床邊坐下瞭,低聲說道:“良哥哥,你說實話,是不是什麼鋤奸團要暗殺你?我早就說過,別為日本人做事,和他們合作,先就要落個漢奸的惡名,而且也未必能得到什麼好處,還有生命危險。”

厲英良今天對她是特別的冷,因為實在是嘴疼,無法假笑:“中國人肯提拔我嗎?肯給我官兒當嗎?”

“幹嘛非得當官?開公司做生意不也是一樣的?有錢花就行瞭嘛。”她昂著個很精致的小腦袋,新燙的發卷顫悠悠:“喏,我可以向你保證,如果你肯辭職回傢,我願意出錢養著你。正好我比你年齡小,肯定比你活得久,能給你養老送終,管你一輩子。”

厲英良看著她,語調很平:“二小姐,你好像對我有點誤會。”

“什麼誤會?”

“我是個人,不是一隻貓一隻狗。”

金靜雪歪頭一笑:“我知道呀!你哪有小貓小狗可愛。”

“除瞭衣食住行之外,我還需要成傢立業、生兒養女,你要養我一傢子嗎?”

金靜雪做瞭個思索的姿態,厲英良的雙腿和左臂都疼得厲害,可饒是這麼疼,他還是想一腳把金靜雪踹出去。她總是惹他生氣,他真是要煩死她瞭。

這時候,金靜雪開瞭口:“你一大傢子我可養不起,所以我決定禁止你結婚,你乖乖呆在我身邊就好啦!”

厲英良微微一笑,心中回答:“去你媽的!”

金靜雪認定瞭厲英良是被鋤奸團當成漢奸給“鋤”瞭一次,所以也不敢聲張,隻天天帶瞭滋補的食物過來探病,連著來瞭十天。到瞭第十一天,厲英良不顧醫生阻攔,強行出院,偷偷躲去瞭李桂生傢中養傷。金靜雪找不到他,又不知道他的下落,不由得憂心忡忡,自然是更沒心思去理睬司徒威廉。所以細說起來,她和司徒威廉此刻是雙雙受傷,心裡都正難受。

再說這厲英良,雖有“傷筋動骨一百天”的說法,但他養瞭一個月,便拆瞭左臂夾板,也可以慢慢的站立走路瞭。他這一次失血過多,元氣大傷,本來就是小白臉子,這回更白瞭,“冰肌玉骨”,面無表情,夜裡看著相當嚇人。尤其是他上一個月睡得太多,以至於一個月後鬧瞭失眠,天黑之後躺不住,常拖著兩條肉痛的腿在房內來回踱步。臉是白的,腿是直的,左胳膊緊貼著身體,他直挺挺的一踱踱半天。李桂生這些天為瞭照顧他,就睡在旁邊的小隔間裡,供他隨時召喚,他也挺體恤李桂生,夜裡踱步時不開燈,怕影響瞭人傢的睡眠。李桂生偶爾起夜,想從小隔間出來穿過臥室出門撒尿,結果一出隔間就遇見瞭他,嚇得胯下淅淅瀝瀝,差點尿瞭一地,第二天還發瞭低燒,險些病倒。

幸而,在一個半月之後,厲英良行動自如瞭,便搬離李宅,回傢去瞭。

厲英良感覺自己這傷,養得不好。

他的左臂使不上勁,雙腿被筷子紮出的那兩個洞,雖然已經長合瞭,但留下的疤痕時常作痛,一直能痛到骨頭裡去。可他並沒有因此對沈之恒恨之入骨——在懷恨之前,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和橫山瑛開瞭幾次小會,專為瞭討論沈之恒其人。直到現在,他還敢拍著胸膛保證,那一夜李桂生確實是殺瞭沈之恒。

橫山瑛思索良久,末瞭說道:“你的手下,殺瞭沈之恒,當夜沈之恒的屍體失蹤,一個月後,沈之恒出現,看著一切正常,不是替身,並對你表示友好,答應你的請客。”

“機關長,他當時看著也不是特別的正常,像是大病初愈,氣色很壞。但是隔瞭一天他來赴宴時,看著就好瞭很多。”

橫山瑛點瞭點頭:“你的手下說,那一夜他們殺沈之恒時,沈之恒就很難殺,子彈打到頭上,都沒死,還反擊殺瞭兩個人,所以你的手下才用瞭機關槍掃射,並開汽車碾壓瞭他。”

“是的,都壓爛瞭。”

“而沈之恒襲擊你時,身手也是好得——不可思議?是這個詞?”

“是這個詞,不可思議。他奪槍的那個動作,快得我都沒看清。”

橫山瑛皺起瞭眉頭:“真是奇怪啊!莫非,他是一個世外高人?”

“可是機關長,您看他的所作所為,像世外高人嗎?”

“不像。”

厲英良表示贊同。

橫山瑛沉吟著又道:“不像世外高人,那他像什麼呢?”

厲英良舔瞭舔嘴唇,似是難以啟齒:“我感覺他……他有點邪氣,像個……妖魔鬼怪。”

橫山瑛眨巴著眼睛看厲英良,厲英良也知道自己那話聽著太不科學,故而十分不安。然而橫山瑛眨巴瞭一氣眼睛之後,說道:“如果真是妖魔鬼怪,那他就更有價值瞭。”

厲英良決定對妖魔鬼怪沈之恒改變戰術。

他想要見沈之恒,但沈之恒平常總在租界內活動,而日本人的勢力並不能讓厲英良在英法租界裡也橫行,故而如果沈之恒不想見他的話,他是沒辦法帶著手下打上門去的。

但他厲英良也是智勇雙全的,他下定決心,非要找著沈之恒不可,沈之恒縱是化身土鱉趴到墻縫裡去瞭,他也要折根樹枝兒把他挑出來。

厲英良先前一直不曾特別留意過沈之恒,隻在對他動瞭殺心之後,讓李桂生跟蹤過他。如今他認真的開始研究這個人瞭,才發現這人活得確實是古怪神秘。

第一,他沒傢眷,沒傢眷倒也罷瞭,但他也不流連花街柳巷,也不愛舞女明星,甚至傢裡連個通房大丫頭都沒有,一言以蔽之:他是徹底的不近女色。唯一常去他傢的人,是個名叫司徒威廉的小醫生,厲英良一度懷疑沈之恒酷好男風,可再一打探,那司徒威廉和他似乎也沒有什麼曖昧關系,而且司徒威廉正在公開的追求金靜雪——品味夠差的。

第二,他沒有貼身仆人和跟班,和身邊一切人都保持著距離,除瞭那個司徒威廉。

第三——這第三條消息,是別人當個笑話告訴他的,說是沈之恒有個挺嚇人的嗜好,愛用人血澆花。人血是他通過司徒威廉從濟慈大眾醫院買的,來源合法。

厲英良聽瞭這第三條,不但沒笑出來,甚至心臟還驚恐的一縮。

除瞭以上三點之外,沈之恒表現出來的就都是優點瞭,比如他雖然是個富傢翁,然而一點也不自傲,對人總是和藹可親,又講文明又講禮貌,並且熱心慈善事業,常做好事,對待朋友也夠意思,米將軍的大小姐生病住院,傢裡人手不足無人照顧,他便一天一趟的過去看望,米太太感激他感激的瞭不得。

厲英良最近都把米將軍給忘瞭,聽瞭這話,才又想起這人來。由著米將軍,他又想到瞭米大小姐——他是見過米大小姐的呀!那一夜他偶然做瞭件好事,正好把街上的米大小姐送回瞭傢——

厲英良忽然感覺有點不對勁:先是沈之恒在第一夜死不見屍,接著在第二夜,在沈之恒受襲之地的附近,他遇見瞭獨行的米大小姐。再然後是如今,不近女色的、和米將軍也未見得有多少交情的沈之恒天天看望米大小姐——憑什麼?米大小姐還是個半大孩子,沈之恒總不會是愛上瞭她。

不是愛瞭她,難道是欠瞭她?

厲英良是實幹派,在想出瞭一腦子亂麻之後,他決定親自去見沈之恒。是,他殺瞭沈之恒一次,可是沈之恒也殺瞭他一次,所以以著他的思維方式,他認為他和沈之恒已經扯平。這天下午,他前往瞭維多利亞醫院,想要堵住沈之恒。

這日中午晴轉陰,下午飄起瞭大雪,是個能活活凍死人的壞天氣,厲英良下瞭汽車仰起頭,就見天是鐵灰色的,風卷著雪,劈頭蓋臉的打人,虧得他穿著最上等的英國呢子大衣,料子厚密,脖子也圍著一條油光水滑的貂皮領子,可以抵禦風雪。抬手推瞭推禮帽帽簷,他有點凍耳朵,但是不便抱怨什麼,畢竟這一頂帽子夠平常人傢吃半年的飽飯。

毫無預兆的,他心生瞭感慨,裹著他的厚呢子大衣,他回首饑寒交迫的往昔歲月,隻覺自己是再世為人,餘生縱是豁出命去,也一定要保住身上的呢子大衣和昂貴禮帽。

把心思收瞭回來,他昂頭望向瞭醫院大門。醫院門前有高高的石頭臺階,他確定沈之恒此刻是在醫院裡,那麼接下來,他是直入醫院找他去,還是站在這裡等待?

反正姓沈的今天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瞭。

這時,他忽然發現瞭臺階上站瞭個人。

那是個女孩子,身穿深灰色洋裝,外頭系著銀灰鬥篷,總之是灰成一體,快和灰色的石頭臺階融合。蒼白面孔向著前方,她眼皮微垂,有種目空一切的漠然。鬥篷系得有一點歪,她露出瞭大半條右臂,右手戴著小羊皮手套,攥著一根黑色細杖。

厲英良先是感覺這女孩子有點面熟,緊接著想瞭起來——米大小姐!

今天的米大小姐,可比他那一夜見到的米大小姐體面多瞭。可米大小姐穿戴整齊站在此地,難道是她病體痊愈,要出院瞭?

厲英良心中又想:“米大小姐。”

這四個字似乎是暗藏玄機,可玄機究竟是什麼,他還沒有參透。邁步走向臺階,他離著老遠就發出瞭快樂聲音:“米大小姐?是不是米大小姐?”

米蘭一抬眼皮,轉向瞭他的方向,那一轉靈活至極,無論如何不像盲人。厲英良繼續熱鬧寒暄:“老遠看見你的時候,就覺得像,但是不敢認,結果我這眼力不錯,還真是大小姐。大小姐一定不記得我瞭吧?我是——”

米蘭忽然開瞭口:“厲叔叔?”

厲英良怔瞭怔:“你怎麼知道?”

米蘭想起瞭他那一夜對自己伸出的援手,便向他一笑:“我記得你的聲音。”

厲英良很驚訝,同時也有點感動,沒想到自己給她留下瞭如此深刻的印象:“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站著?是你病瞭?”

米蘭點點頭:“我的病已經好瞭,今天就要出院啦。”

厲英良“喲”瞭一聲,正要細問,然而醫院的大門一開,有人走瞭出來。那人西裝革履,雙手各提一隻小皮箱,嘴裡叼著兩張票據,是用肩膀把大門撞開之後,側身擠出來的。厲英良抬頭望去,正要說話,然而米蘭側過臉,先開瞭口:“沈先生,手續辦好瞭?”

沈之恒騰不出嘴說話,於是一邊盯著厲英良“嗯”瞭一聲,一邊下瞭臺階。米蘭對著厲英良一點頭:“厲叔叔,謝謝你上次送我回傢。現在我要走瞭,再會。”

然後她伸出盲杖,說走就走,行動比那健全的人還痛快。厲英良一方面怕她從臺階上滾下去,一方面又忙著去看沈之恒。沈之恒停在高處,低頭望著他,望瞭片刻,忽然向他一伸手,把個皮箱遞向瞭他。

他不明所以,糊裡糊塗的接瞭箱子,沈之恒這回騰出瞭手,把叼著的票據揣進瞭大衣口袋裡,然後從他手中又奪回瞭皮箱。厲英良看他一言不發的就想走,連忙說道:“沈先生,真是巧啊,我們又見面瞭。”

沈之恒一團和氣的問他:“見瞭我,你不怕嗎?”

“哈哈,沈先生說笑瞭,當然不怕。”

“那你抖什麼?”

“我凍的。”

“還請厲會長保重身體,我還有事,告辭瞭。”

他和米蘭走向汽車,厲英良見勢不妙,連忙追瞭上去:“你等等,我上回差點死在你手裡,這回還敢單槍匹馬的過來見你,就足以證明我對你完全沒有惡意!”

沈之恒停下腳步,扭頭向他一笑:“但是我有。”

他繼續前行,把米蘭和兩隻皮箱都送進瞭汽車裡,然後關閉車門,他轉身走到瞭厲英良面前:“我們本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關系,從今往後,我們也可以繼續井水不犯河水,但是你不要再同我搗鬼,否則——”他湊到瞭他耳邊,放輕瞭聲音:“我就吃瞭你。”

然後他不由自主的深吸瞭一口氣,吸瞭滿鼻子的肉體氣味。他發現自己對活人越來越有食欲瞭,這不是個好征兆。

厲英良踉蹌著後退瞭一步:“你什麼意思?你要幹什麼?”

沈之恒拍瞭拍他的肩膀:“凡是你能想到的,我都能幹。”

轉身打開車門,他上瞭汽車。厲英良瞪著他的汽車屁股,一直瞪到汽車消失在瞭風雪之中。

米蘭坐在汽車裡,問沈之恒:“厲叔叔和你有仇?”

沈之恒扶著方向盤,在風雪裡辨認道路:“厲叔叔?你什麼時候認識的他?”

米蘭實話實說,沈之恒聽瞭,未作點評,隻說:“我和他是有仇,那一夜殺我的人就是他。”

他以為她作為一個小姑娘,接下來一定是要勸自己慈悲為懷,不要再和厲英良冤冤相報。然而米蘭接下來一言不發,原來在她那裡,這個話題已經宣告終結瞭。

沈之恒把米蘭送回瞭米公館。

米蘭病得要死之時,米太太口口聲聲喊著“蘭”,哭得死去活來,仿佛蘭是她的心肝寶貝;等到米蘭漸漸好轉瞭,米太太那點僅存的母愛又轉化成瞭嫉妒,因為沈之恒天天去看望米蘭,這個死不瞭的瞎丫頭竟然還被男人愛護起來瞭。

如果愛護她的男人是個一分錢不值的窮小子,米太太至多是在傢譏笑謾罵幾句,然而那男人是沈之恒。她做姑娘時那般花容月貌,如今都淪為瞭棄婦,憑什麼瞎丫頭可以天天和個黃金單身漢見面?還有天理嗎?瞎丫頭是瞎的,沈之恒也瞎瞭?

米太太滿腔恨意,恨得都不知道要恨誰瞭。板著一張臉,她勉強向沈之恒道瞭謝。沈之恒沒有久坐,送進瞭米蘭和皮箱,就告辭離去瞭。米太太看他走得這樣急,以為他是看瞭自己的壞臉色,氣得走瞭,心中便是又惱怒又痛快,以為自己攪黃瞭女兒的好姻緣。回頭再一看米蘭,她發現女兒病瞭一場,住瞭兩個月的醫院,竟然還住胖瞭,立時又冷笑瞭一聲。

米蘭沒理她。

米蘭本來就不愛理她,如今有瞭沈之恒這樣一位大朋友,她更懶怠理她瞭。

翌日中午,米公館來瞭個女孩子。

女孩子就住在街口的洋房裡,父親是個外國公司的經理。這女孩子讀教會學校,每日自己上下學,街上兩邊人傢都認得她。她意意思思的登瞭米傢大門,說是她們那裡組織瞭個唱詩班,要在聖誕節和元旦進行表演,但是缺少人手,因米蘭是個和她們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所以她來問問米蘭,願不願意加入她們的團體,每天下午到小教堂練習唱歌。

米太太這時還沒起,米蘭自作主張,一口答應下來。及至米太太醒瞭,聽聞女兒要和那幫女學生們一起唱歌去,笑得哈哈的,讓女兒“快別出去現眼瞭”。

米蘭垂頭說:“我都答應瞭她瞭……我去試試,不會唱的話就回來。”

米太太依舊是哈哈哈,恨不得哈出毒汁來噴到女兒身上。米蘭不管她,到瞭下午,她自己摸索出門等來瞭那女孩子,當真隨著那女孩子走瞭。

女孩子是司徒珍妮的同學,司徒珍妮是受瞭司徒威廉的囑托,司徒威廉不辱使命,就這麼拐著彎的讓米蘭每日有瞭出門的機會,可以在小教堂裡安安生生的活上半天。

米蘭去瞭第一天,回傢之後沒說什麼,第二天下午早早穿戴好瞭,她在出發之前,聽到她母親發笑:“這孩子真是不要臉瞭,人傢可憐你瞎,隨便請你一句,你還真當正經營生,一天接一天的去個沒完瞭。那唱詩班都是整整齊齊的女孩子,你這副鬼樣子,也硬擠進去,人傢嘴上沒法明著攆你,心裡不定怎麼笑你呢,怕是連我都一並笑進去瞭。”

米蘭聽瞭她母親這一番話,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先是筆直的站著不動,等米太太那邊百無聊賴的閉嘴瞭,她忽然伸手推開房門,邁步就走。

一路小跑著下瞭門口臺階,她沒戴帽子,長發和大衣衣角一起逆著風飄。老媽子拿瞭帽子想要追她,然而出門一看,她已經走出大門上瞭街,盲杖被她夾在腋下,雪花直撲進她大睜著的眼睛裡,她的眼睛一眨不眨。

老媽子不願冒雪出門,故而搭訕著退瞭回去。而米蘭也不知道自己這一次為何會暴怒,一塊石頭絆得她踉蹌瞭一步,她抽出盲杖一轉身,竟是大吼一聲抽瞭下去。

盲杖杖尖抽過石頭,震得她虎口劇痛,她攥著盲杖不動瞭,單薄胸膛一起一伏,在寒風中呼呼的喘息。忽然一側臉,她聽見風中傳來瞭汽車聲音。

汽車火速逼近,最後剎在瞭她面前,車門一開,響起瞭個熟悉的聲音:“米大小姐?”

她在心裡回答:“厲叔叔。”

厲英良對待沈之恒,有點老虎吃天、無處下爪的感覺,故而再次改變戰略,開始琢磨起瞭沈之恒周圍的人。昨天下午他得知米蘭會定期到唱詩班裡唱歌,今日中午便親自出門,埋伏在米公館附近,想要和米蘭偶遇一次。哪知道米蘭今天不同於往日,厲英良一直以為她隻是條小可憐蟲,萬沒想到她也會發脾氣。

她這一發脾氣,厲英良反倒有些摸不清頭腦瞭:“你媽媽又打你啦?”

米蘭搖搖頭。

厲英良在寒風中打瞭個噴嚏,然後當機立斷,一把將米蘭扯進瞭汽車裡。

厲英良活瞭二十八年,第一次請異性坐咖啡館。

他給自己點瞭一杯果汁,給米蘭要瞭一碟子餅幹,一碟子糖果,一杯熱可可。米蘭的形象風格,和沈之恒有點相似,身體都像是一副標準的衣服架子,專為瞭撐起一身筆挺洋裝。米蘭這一身灰呢子洋裝,很容易就把人穿成一隻灰老鼠,虧得她身姿端正,窄窄的肩膀有棱角,細細的腰身有線條。面對著厲英良,她先抬手把滿頭凌亂長發抓出瞭條理,然後又掏出手帕,惡狠狠的抹凈瞭臉上的霜花和水跡。

她自顧自的忙活,厲英良等她忙完瞭,才試探著開瞭口:“還生氣嗎?”

米蘭搖搖頭:“不生氣瞭。”

厲英良把那杯熱可可推到她手邊:“先喝點熱的,你要去哪裡?等會兒我送你。”

“我去小教堂。”

附近的人都知道小教堂是什麼地方,厲英良也懂:“哦,那很近,一腳油門就到瞭。”

米蘭雖然知道厲英良是沈之恒的仇人,但對厲英良本人,她倒並沒有惡感。厲英良殺沈之恒,是在她救沈之恒之前。之前的事情和她沒關系,因為之前她不認識沈之恒。“認識”是個分水嶺,分水嶺之前的沈之恒是個陌生人,是死是活她都無所謂;分水嶺之後的沈之恒就不得瞭瞭,就成瞭個讓她單是想一想,便能微笑起來的私人神袛瞭。

“厲叔叔找我是有事嗎?”她問。

“我是在你傢門口路過,偶然遇到瞭你。”

米蘭記得那汽車是從道路中段奔馳而來的,不是路過,是一直停著,自己走出傢門不久後,它才驟然發動的。但她懶得戳穿厲英良的謊言,隻繼續問道:“是和沈先生有關嗎?”

厲英良發現這丫頭也有點邪——她有點無所不知的意思,怪不得好些瞎子都會算命呢,他想,也許他們確實是知道瞭一點天機,所以遭天譴瞭。

“你真聰明。”他發自內心的贊美:“那我就直說吧,前天在醫院門口,米大小姐可能也聽到瞭,我和沈先生鬧瞭個大誤會,現在我想和他講和,可他不給我機會,所以我想米大小姐能不能替我向他傳句話,從中為我斡旋一下。當然,不會讓你白白出力,無論事情成與不成,我這裡都有重謝。”

米蘭答道:“好的。”

厲英良愣瞭一下,以為自己聽錯瞭:“這就答應瞭?”

米蘭點點頭,然後捧瞭杯子,開始喝熱可可。厲英良還是不能相信,以著逗小孩的口吻笑道:“那你可不能騙我啊!”

米蘭抬起頭:“我不騙你,可我現在要問你一個問題,你也不能騙我。”

“你問。”

“我醜不醜?”

答案就在厲英良的嘴邊,可在回答之前,他特地又仔細的端詳瞭她,她那樣認真的問瞭,他便也想認真的回答:“你不醜,你很好看,眉眼特別像我的妹妹。我小的時候,以為妹妹是個美人,長大之後一定能夠嫁到有錢人傢裡去享福,再也不用挨餓受苦。”

“那她現在嫁到有錢人傢裡瞭嗎?”

厲英良的眼中閃過一絲兇光:“她早死瞭。”

可憐可愛的、和他相依為命的小妹妹早死瞭,而愚蠢聒噪的金二小姐卻還旺盛的活著,所以他恨金靜雪,如果米蘭是個養尊處優、健康活潑的大小姐,他也會同樣的恨她。他也知道自己是窮兇極惡——這麼有錢有勢瞭,西裝也穿上瞭汽車也坐上瞭,還是窮兇極惡。

厲英良和米蘭,對於今日的會面,因為全得到瞭誠懇的答復,所以都比較滿意。

接下來,厲英良送米蘭去瞭小教堂,米蘭唱瞭一下午的歌,然後請司徒珍妮轉告司徒威廉,說自己想見沈之恒。

《冰雪謠(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