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在小教堂外,米蘭如願見到瞭沈之恒。
沈之恒來得匆匆,下車見瞭米蘭便問:“怎麼瞭?”
他的語氣挺緊張,米蘭立刻懷疑自己是嚇著瞭他。對於沈之恒,她很“珍惜”,仿佛她救瞭他一次,他就是她的瞭——至少他身上也有瞭她的一點股份。從小到大,她總像是暫時寄居在這個世界上,一無所有,說走就走。沈之恒讓她和這個世界發生瞭一點關系,沈之恒本人,在某種意義上,也好像是她的私產。
向著沈之恒的方向微笑瞭一下,她答道:“我沒事,不是我的事。”
沈之恒打量瞭她,看她臉上手上都沒有新傷,氣色也不算壞,這才帶著她上瞭汽車:“不是你的事,那是誰的事?”
米蘭答道:“是厲叔叔,就是在維多利亞醫院門口遇見的厲叔叔。”
沈之恒狐疑的盯著她:“他的……什麼事?”
如果米蘭看得見,那沈之恒此刻的狐疑表情興許會讓她心寒——是赤裸裸的狐疑,伴著赤裸裸的審視,仿佛她本人是個徐徐綻放的疑團,正要一層一層的露出真面目。盲瞭的雙眼保護瞭此刻的米蘭,她老實回答:“他找到我,讓我幫他傳話給你。他說他想同你講和,還說讓我從中斡旋。”
“那你打算怎麼斡旋?”
“我隻傳話,我不斡旋。”
“幹嘛聽他的話?那小子可不是個好人。”
“他總會找人去給你傳話的,與其找別人,還不如我來。至少,我不會和他一起騙你。”
“這不是你應該插手的事情。”
米蘭沉默下來。
沈之恒又開瞭口,帶著隱隱的怒氣:“你說得對,他總會找人給我傳話的,不找你也會找別人。可是你肯答應他,他就會知道你我保持著聯系,他還會知道你在我這裡說得上話,他甚至能調查出那一夜是你救瞭我!你信不信現在外面就埋伏著他的耳目?你信不信他將來還會繼續找你,甚至拿你來威脅我?”
米蘭愣住瞭。沈之恒這一番話,是她想都沒有想過的。
“我不會讓他拿我來威脅你的。”她說:“我以後不來唱詩班瞭,我躲在傢裡不出門,他總不敢闖到我傢裡找我。”
沈之恒嘆瞭口氣:“我讓你來唱詩班,就是希望你能出來看看世界,交交朋友,好好活著,將來離開瞭傢庭,也能自己過日子。”
“我知道。”米蘭輕聲回答:“可是,我原來躲在傢裡,是無處可走;現在我躲在傢裡,是幫你的忙。同樣是在傢,心情不一樣,我自己願意。”
“還記得我的電話號碼嗎?”
“記得,你告訴過我。”
“需要的話,就想辦法給我打電話。傢裡不方便,你就隨便找傢店鋪,咖啡館雜貨店,凡是安裝瞭電話的地方,你都可以借用,給他們點錢就是瞭。出院前給你的錢,都藏好瞭?”
“藏好瞭。”
沈之恒伸手摸瞭摸米蘭的頭發。他真想救她,可她父親是米將軍,他若真是把她拐跑瞭,米將軍面子上掛不住,一定饒不瞭他。再說拐跑之後怎麼辦?他是養外宅似的弄處宅子讓她獨活?還是把她留在自己身邊?這小姑娘像開瞭天眼似的,在他身邊用不瞭幾個月,就能察覺他的所有秘密。
沈之恒忽然有點後悔,悔不該這些天對她和藹可親,隻怕自己會好心辦壞事、反倒害瞭她。他這輩子是註定瞭要做天煞孤星的,能認識一個傻乎乎窮歡樂的司徒威廉,已經是意外之喜,也已經是足夠瞭。
“去吧,哭著回去,就當方才是我罵瞭你。”
米蘭會意,推開車門自己摸索著下瞭汽車,剛一見風就咧著嘴垂瞭頭,一抽一抽的開始更咽。獨自走向小教堂,她一邊走,一邊還特地用袖子擦瞭擦眼睛。沈之恒目送她進瞭教堂大門,心裡也有些納罕,因為發現米蘭“蕙質蘭心”,一點就透,不讓他多費半句話,好似他的知音。
米蘭說到不做到,第二天下午,她又去瞭小教堂。
厲英良找機會在教堂外攔住瞭她,她失魂落魄的站住瞭,垂頭告訴厲英良:“厲叔叔,你不要再找我瞭,我幫不瞭你。”
厲英良問她:“你把我的意思轉達給沈之恒瞭?”
米蘭面如死灰:“沈先生不高興瞭。”她帶出哭腔:“說我多管閑事,罵瞭我一頓。”
伸出盲杖一探,她探明瞭厲英良的方位,隨即快步繞過他,回瞭唱詩班小教室。
然後從第三天起,她便不再出門瞭。厲英良不知道沈之恒那一頓是怎麼罵的,隻感覺這米大小姐像是受瞭極大的打擊。這麼一想,他心裡還有點過意不去,這米大小姐活得怪可憐的,好容易有個天天出門唱歌的機會,算是個樂子,還被自己損人不利己的攪黃瞭。他要是早知道她在沈之恒那裡沒分量,他就不打她的主意瞭。
厲英良放棄米蘭,另尋新路。對於沈之恒其人,他越是無從接近,越是不能自拔,成天心裡就隻琢磨這個姓沈的妖人。
結果這一天下午,沈之恒竟是不請自來,主動登瞭他建設委員會的大門。
厲英良聽聞沈之恒來瞭,起初還不能相信,因為沈之恒一貫謹慎,很少離開租界地,沒有理由冒險跑到自己這裡來——這和自投羅網有什麼區別?
及至他迎出去一看,才發現沈之恒並沒有發瘋,這一趟來,光隨從就帶瞭能有二三十人,汽車在委員會門口停瞭長長一大隊。打頭汽車開著後排車窗,沈之恒本人將胳膊肘架在窗邊,正歪著腦袋向外看。又因為他鼻梁上架著一副茶晶眼鏡,所以他到底看的是什麼,也沒人知道。厲英良提前放出笑容,大聲歡迎:“沈先生,稀客稀客。”
沈之恒抬手摘下眼鏡,向著他一點頭:“厲會長。”
厲英良看著他笑,笑得眉目彎彎,嘴角上翹,露出牙齒,面貌十分的喜相。沈之恒看他笑容可掬,接下來必定還有一番客氣話要說,便靜靜等著,打算等他把話說盡瞭,自己再開口——談判這種事情,講的可不是“先下手為強”,他知道。
他是這麼想的,厲英良也是這麼想的,於是二人大眼瞪小眼,厲英良佇立在寒風中,笑得門牙冰涼,不知道沈之恒為什麼直視著自己一言不發;而沈之恒也是莫名其妙,簡直懷疑他這張笑臉是在寒風中凍上瞭。
末瞭,厲英良慢慢的收回瞭牙齒,沈之恒也忍無可忍:“不要請我進去坐坐嗎?”
厲英良伸手拉開車門,態度還是那麼恭敬:“求之不得,沈先生請。”
沈之恒向著前方汽車夫一伸手,汽車夫會意,立刻從座位下面抽出一把勃朗寧手槍遞給瞭他。他把手槍往大衣懷裡送去,然後探身下瞭汽車:“厲會長,我這一次是有備而來,進去之後你要是敢耍花招,我就斃瞭你。”
厲英良哈哈笑道:“憑你沈先生的本事,殺我還需要用槍嗎?”隨後他向著院門一伸手:“請。”
沈之恒邁步往裡走,厲英良把他引進瞭自己的辦公室。李桂生帶瞭人埋伏在窗外,一旦房內出事,他們會立刻撞破窗戶闖進來。可饒是如此,厲英良在關上瞭房門之後,一顆心還是緩緩升到瞭喉嚨口。
沈之恒在辦公室內轉瞭一圈,來都來瞭,他也趁機瞧瞧這漢奸總部的場面。厲英良親自倒瞭一杯熱茶放在瞭茶幾上,說道:“沈先生,請坐。您今天能撥冗降臨,我實在是驚喜得很。我還以為沈先生記恨瞭我,我們沒有機會解開誤會、握手言和瞭呢。”
沈之恒在大寫字臺前轉過身,面對瞭厲英良:“言和與否,是你我之間的事情,你不應該攛掇米大小姐來做說客。如果米將軍知道瞭這事,你想他會作何反應?”
厲英良問道:“沈先生不會到米將軍跟前告我的狀吧?”隨即他咧嘴一笑:“不過呢,即便米將軍知道瞭這件事,我也有話去對米將軍解釋。畢竟沈先生和米大小姐的關系,也是有點兒——怎麼說呢?哈哈,不那麼正常吧!”
說到這裡,他直視瞭沈之恒:“沈先生,我們難得能這樣心平氣和的談話,我對你下過毒手,你也沒饒瞭我,你沒死是你命大,我沒死也是我命大,老天爺既然安排你我能活著站在這裡說話,我想,我們就應該接受、並珍惜這個機會。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沒關系,看不起我的人多瞭,不差你一個,你沒指著我的鼻子罵過我,已經算你給瞭我面子。這些天你也看見我的態度瞭,我真是在想方設法的接近你,想同你講和,可你不給我機會,我隻好病急亂投醫,去找瞭米大小姐。我知道米大小姐在你那裡有面子,她對你有恩。但是你可以放心,我絕沒有對米大小姐流露過任何威脅恐嚇的意思,我嚇唬人傢一個小姑娘幹什麼呀?我就是托她幫我向你傳句話。但你可能是沒給她好臉色吧,米大小姐這幾天都沒再露面。”
沈之恒道:“你說反瞭,不是她對我有恩,是我對她有恩。沒有我,她上個月就病死在醫院瞭。”
厲英良仰頭想瞭想,然後笑道:“對對對,你說得有理。她要是沒你照應著,也許真會病死;而你那一夜如果沒她救命,大概自己也能活。”他對著沈之恒擺瞭擺手:“別誤會,我這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絕對沒有任何惡意。”
沈之恒聽出來瞭,厲英良正在拿話詐他,這小子倒是不傻,一詐一個準,然而偏偏他是個不怕詐的。
迎著他的目光,厲英良試探著向前邁瞭一步:“沈先生,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到底是——你為什麼會——”
他一時間不知如何措辭:“我的意思是……按理說你是必死無疑,但你在失蹤瞭一個月之後,重新出現,並沒有死。為什麼?”
沈之恒搖搖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實在是非常的好奇。”
沈之恒忽然一笑:“真想知道?”
“真想!你肯告訴我?”
沈之恒嘆息一聲:“那你要為我保密。”
“行!”
“我不信你,你發毒誓。”
厲英良舉手豎瞭三根手指:“我厲英良發誓,今日沈先生對我所說的一切,我都將保密到底,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沈之恒豎起一根手指向他點瞭點:“還要斷子絕孫,死後墜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厲英良對沈之恒真是使足瞭耐性:“好好好,我斷子絕孫,墜入地獄,永不超生。”
沈之恒回頭看瞭窗外一眼,然後走向瞭厲英良。厲英良懷疑他是察覺到瞭窗外的伏兵,眼看他距離自己越來越近,厲英良的腿肚子有點要轉筋,可若在這個時候扭頭跑瞭,那麼前些天就白忙活瞭。
沈之恒停在瞭他的面前,因為比他高瞭大半個頭,所以他簡直是落進瞭他的陰影裡。俯身湊到他的耳邊,沈之恒壓低聲音說道:“其實,我是個妖怪。”
然後站直身體,他俯視著厲英良,又篤定的一點頭:“妖怪。”
厲英良張口結舌:“不是——沈先生你別耍我好不好?我毒誓都發瞭,結果你現在說你是妖怪,你這也太不嚴肅瞭。”
沈之恒語重心長:“真是妖怪,你要是不信,今夜到我傢裡去,我現個原形給你瞧瞧。”
“那我不敢。”
“怕什麼,我又不能吃瞭你。”
說完這話,他忍不住咽瞭口唾沫。今晚他該進食瞭,所以此刻一嗅到活人的氣息,就有瞭食欲。厲英良瞟著他上下滾動的喉結,剎那間毛骨悚然。到目前為止,沈之恒所說的每一個字他都不相信,或許世上真有妖怪,但沈之恒絕不隻是妖怪那麼簡單。
幹巴巴的,他也咽瞭口唾沫:“那,你的原形又是什麼呢?”
“做人太久,我不記得瞭。你要是有興趣,親眼看看不就得瞭?”
沈之恒的語氣輕快,於是厲英良也皮笑肉不笑的一扯嘴角:“可是實不相瞞,我確實是感覺你想吃瞭我。”
沈之恒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厲會長如此謹慎,是件好事,小心駛得萬年船嘛,不過厲會長可以放心,你升你的官,我發我的財,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就吃不到你頭上去。可你如果實在是管不住你的好奇心,非要打我的主意,那就別怪我沈某人會一時沖動瞭。”
說到這裡,他壓低瞭聲音:“厲會長我跟你講,我是什麼人,不重要;你能不能好好活著,才重要。”
厲英良抬頭看他:“原來,你今天是專門來警告我的。”
沈之恒連連搖頭:“我哪有那麼好心。我做事之前向來不發警告,發瞭警告你不就有戒備瞭?我才沒那麼傻。”
這話讓他說得含嗔帶笑的,相當的溫柔親切,好像在和他的小兄弟嘮傢務事。厲英良的性格已經是夠陰晴不定瞭,沒想到沈之恒竟然更勝他一籌。眼看沈之恒從口袋裡掏出瞭那副茶晶眼鏡,似乎是要告辭,他情急之下說道:“那個,我可否再請你吃一頓晚飯?正好現在也不早瞭,時間正好。”
沈之恒把眼鏡戴瞭上:“我不吃飯,我吃人的。”
然後他抬手一扳厲英良的肩膀,把他扳瞭個向後轉。攬著他的肩膀推開房門,他說:“勞你送我出門。”
他那力氣是驚人的大,厲英良身不由己的邁瞭步:“沈先生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再談談,日本人是很願意和你交朋友的,我本人也——”
沈之恒忽然轉向他吼道:“閉嘴!”
他驟然變瞭臉,厲英良饒是看不清他的眼神,也瞧出他兇相畢露,是個發瞭脾氣的模樣。他先前一直心平氣和絮絮叨叨,脾氣比誰都好,厲英良無論如何沒想到他會毫無預兆的怒吼。隨著他出瞭委員會的大門,他目瞪口呆的目送沈之恒鉆進汽車絕塵而去,而李桂生從後方小跑趕來,憤憤然的嘀咕道:“會長,他竟敢吼你。”
厲英良一瞪眼睛:“吼我很稀奇嗎?他還敢殺我呢!”
沈之恒離開日租界,直奔瞭濟慈醫院。
司徒威廉隔一天給他送一次血漿。在每兩天一頓的開飯前,他總會饑腸轆轆。這時候若是讓他靜靜獨處,他不受刺激,倒也不會怎樣;可若在他忍饑挨餓的時候,把個有溫度有氣味的活人送到他面前來,他就要被那一把饑火燒紅眼睛瞭。
方才喋喋不休的厲英良就讓他紅瞭眼,他忍瞭又忍,終於還是忍無可忍,一嗓子把那傢夥吼得閉瞭嘴。醫院內的司徒威廉看見瞭他的汽車,當即拎起帆佈挎包跑瞭出來。帆佈挎包裡有兩隻沉重的玻璃瓶在亂撞,他打開車門看瞭沈之恒一眼,然後心有靈犀一般,把帆佈口袋往汽車裡一放:“你先走吧,我晚上去看你!”
沈之恒隻看瞭他一眼,然後就讓汽車夫開瞭汽車。片刻之後到瞭傢,他提著帆佈挎包快步上樓,幾乎是一頭沖進瞭臥室裡。
他咕咚咕咚,一口氣喝瞭兩大瓶冰冷的血漿。
然後他癱軟在地,滿足得飄飄欲仙。恍惚之中,他隱隱的也有一點悲傷,他知道自己正在越來越快的退化,也許有一天,他會失去智慧、思想、語言,隻剩下嗜血的食欲。
可他並非天生的怪物,他十四歲就中瞭秀才,也曾是個前途光明的少年才子。
可惜,他做人就隻做到瞭十四歲。
司徒威廉下班之後,直奔瞭沈公館。他進門時,沈之恒剛剛恢復瞭清醒,下樓前來迎接他。司徒威廉帶著一身寒氣,站在樓內抬頭望去,就見他顯然是剛剛沐浴過,此刻正一邊下樓梯,一邊抬手整理著長袍領口。
居高臨下的向他一點頭,沈之恒問道:“吃過晚飯瞭嗎?”
“沒有,下瞭班就跑過來瞭。”
沈之恒抬手一指門旁墻壁上的電話機,司徒威廉會意,轉身走去抓起話筒,給附近的大館子打電話,要瞭一桌飯菜。
放下電話,他見沈之恒已經走到沙發前坐下瞭,便也湊瞭過去:“下午你餓啦?”
沈之恒忙忙碌碌的找雪茄,找火柴:“餓瞭。”
司徒威廉抬手撓瞭撓自己的卷毛:“餓得早瞭?”
沈之恒點燃瞭雪茄,深吸瞭一口:“威廉,如果有一天,我因為饑餓,攻擊瞭活人,你當如何?”
司徒威廉感覺他這話說得有點文縐縐,登時笑瞭:“我當如何?我還能如何?當然是想辦法給你找食兒呀!”
“不怕我?”
司徒威廉當即搖瞭頭:“你不會吸我的血,我相信你。”
沈之恒笑瞭一聲:“我都不相信我自己,你憑什麼相信我?”
“因為咱們是好朋友,咱們有感情。”
沈之恒忽然換瞭話題:“錢夠花嗎?”
“幹嘛?要接濟接濟我呀?”
“可以接濟你,但是要你幫我出個主意。”
“你說!”
“米蘭在傢日子不好過,我讓她天天到唱詩班去散散心,但厲英良查到瞭她和我的關系,想要對她下手,她就不便再出門露面瞭。我很擔心她悶在傢裡,又要受她母親的虐待。”
司徒威廉仰面朝天的癱坐在沙發上,沉默許久,末瞭一拍大腿:“你去對米太太說,就說她如果再打女兒,你就要讓她嘗嘗你的厲害!”
“胡說八道,她怎麼嘗?難不成我也打她一頓去?”
司徒威廉露出狡黠笑容:“誰讓你打她瞭,你嚇唬她一頓不就行瞭?”
沈之恒心想我這一天沒幹別的,光忙著嚇唬人瞭。下午嚇唬瞭厲英良,接下來難道還要去嚇唬米太太?司徒威廉眉飛色舞開始講述妙計,他越聽越是皺眉頭:“不行不行,這是小孩子的把戲,我做不出。”
“愛做不做,反正我和米蘭沒交情,她媽打孩子也疼不到我身上來。”
沈之恒苦笑不止,還是覺得司徒威廉這個主意類似幼童的惡作劇,讓他簡直不好意思實施。而司徒威廉又嘀咕瞭一句:“其實啊,你這都是治標不治本。她隻要還留在傢裡,你就救不瞭她。”
沈之恒說道:“我無非是報恩。”
“沒她你也死不瞭,你要能死早死瞭。”
沈之恒盯著雪茄的紅亮煙頭,不置可否。
飯館的夥計送瞭酒菜過來,司徒威廉大嚼一場,又飽又困,就留宿在瞭沈公館。凌晨時分,他被沈之恒推瞭醒。然後兩人鬧著玩似的,開始行動。
在準備之時,沈之恒是相當的不好意思,忙到一半停瞭下來,他紅著臉告訴司徒威廉:“其實我年紀很大瞭。”
司徒威廉嗤嗤的笑:“沒事,你看著年輕。”
“我老人傢幹這種事,真是不成體統。”
司徒威廉蹲在地上,笑得也紅瞭臉:“你別囉嗦瞭,再囉嗦天都要亮瞭。再說這有什麼的?人傢西洋人過萬聖節,還要故意化妝成這個樣子呢!”
沈之恒站在大穿衣鏡前,鏡中人穿著一件白袍子,袍子上抹著道道血痕,那血還是血漿瓶子裡的殘留物。除此之外,他本人那個一絲不茍的腦袋也被司徒威廉揉亂瞭,司徒威廉利用自己吃剩的殘羹冷炙給他化瞭個妝,幹面包浸在湯裡揉成瞭糨子,司徒威廉糊瞭他一臉,然後又從自己隨身的皮包裡翻出一袋白色藥粉,往他頭上臉上烏煙瘴氣的吹瞭一通。化妝完畢之後,沈之恒確實是沒瞭人樣,並且一直作嘔,因為食物的氣味讓他十分不適,他熏得慌。
最後又淋瞭他半臉鮮紅的草莓醬,司徒威廉關瞭樓內電燈,一邊壓抑著嘿嘿嘿的笑聲,一邊和沈之恒分頭行動——他是開著醫院汽車來的,這時就出門發動汽車,像是要走,其實是把汽車開到瞭公館後門,接瞭沈之恒。
二人躲著路上巡捕,一路飛快駛向米公館。司徒威廉的架勢技術很不錯,不出片刻,他已經在米公館後墻外悄悄停瞭汽車。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捂著嘴,他且笑且說:“哈哈,沈兄,快去吧,哈哈,再不去你的臉就要掉啦!”
沈之恒不敢做表情,饒是不做表情,臉上還是有半幹的面包屑脫落。明知道司徒威廉是趁機拿自己尋開心,他指著他做瞭個警告手勢,然後推開車門下瞭汽車。司徒威廉撲到副駕駛座上,伸長瞭脖子去看他的背影,就見他走到瞭米傢後墻跟前,那墻比他高,他須得高舉雙手才能搭上墻頭。
於是他就高舉雙手搭著墻頭,輕飄飄的一躍而起,翻過去瞭。
沈之恒進入米公館,真是“不費吹灰之力”。
這一帶的治安很好,而且在米太太的帶領下,米公館上下都把日子過得渾渾噩噩,老媽子夜裡能記得關好大門,就算是有心的瞭。沈之恒撬開瞭一扇窗戶跳瞭進去,先前和米蘭閑談時,他對米公館也有瞭一點瞭解,故而這時直上二樓,進瞭米太太的臥室。
他輕輕的關瞭房門開瞭窗子,寒風瞬間吹得窗簾飄拂,窗扇也咣當咣當的胡亂開合,宿醉中的米太太睜瞭眼睛,隻見房中陰風陣陣,月光慘淡,一個高大人形立在床前,臉上凹凸不平血肉模糊,正低頭看著自己。
她嚇得肝膽俱裂,張嘴要叫,哪知那人驟然出手,單手捂住瞭她的嘴。另一隻冰涼的大手掐住瞭她的脖子,那人用顫悠悠的怪聲說道:“我是米傢的祖爺爺,你這惡毒的婆娘,日夜折磨我米傢的後代子孫,我今夜還魂過來,就要取你狗命。”
米太太拼命的搖頭,人在床上哆嗦成一團。那人這時又道:“念你畢竟是我子孫的親娘,你若有悔改之心,我便饒你一次。將來若敢再犯,我定要帶你到我米傢列祖列宗之前,受血池地獄之苦!”
然後冰涼的大手一撤,那人飛身而起,竄出窗去。等米太太能夠活動身體,挪下床時,窗外樓下早已恢復寂靜,偶爾有聲音響起,也是遠方有汽車經過。
沈之恒非常難為情,一逃回汽車,就撩起衣襟滿頭滿臉的亂擦瞭一氣。擦到一半,他忽然發現司徒威廉不見瞭。
結果下一秒車門就開瞭,司徒威廉帶著寒氣跳上瞭汽車:“回來瞭?這麼快?”
沈之恒放瞭心,繼續亂擦:“你幹什麼去瞭?”
司徒威廉發動汽車,先駛離瞭米公館所在的這條小街:“我撒尿去瞭——”忽然留意到瞭沈之恒的所作所為,他一腳踩瞭剎車:“哎哎哎停停停,你把我這汽車弄臟瞭,我過會兒怎麼把它開回醫院去?我們醫院就這麼一輛汽車,我表哥還不吃瞭我?”
沈之恒沒理他,推開車門跳瞭下去,彎腰發出幹嘔聲音。正在他五內翻騰之際,附近忽然響起瞭警哨聲音,他慌忙鉆回汽車,司徒威廉也嚇瞭一跳:“不是抓咱們的吧?”
沈之恒無力回答,而就在這時,一名巡捕蹬著自行車,一邊風馳電掣的經過汽車,一邊扯著喉嚨大喊:“來人啊!又鬧妖怪啦!”
司徒威廉等巡捕消失瞭,才小聲問道:“鬧妖怪?不會是報紙上說的那個什麼黃鼠狼精吧?吸血的那個。”
沈之恒愣瞭愣:“不知道,也許是?”
“吸血……那你說這個所謂的黃鼠狼精,會不會就是你一直在找的兄弟?”
“還是不知道。”
司徒威廉忽然來瞭精神:“有主意瞭!從明天起,你夜裡就不要睡覺瞭,專門跑到這裡來溜達,守株待兔,等妖怪過來吸你的血。他一對你動手,你就趁機抓住他,好問個清楚。”
沈之恒隨口嘆道:“可萬一他真的隻是個妖怪怎麼辦?”
“哎喲我的老兄,什麼叫‘隻是個妖怪’?你都這樣瞭,難道還看不上人傢妖怪不成?”
“我這樣怎麼瞭?我不如妖怪?”
“你一個吸血鬼——”
“閉嘴!”
司徒威廉閉瞭嘴,駕駛汽車直奔沈公館。等汽車在沈公館的後門停瞭,他忍不住又轉向瞭沈之恒:“你有沒有想過你也是個妖怪?”
沈之恒也轉向瞭他:“沒想過。”
兩人對視片刻,最後沈之恒又開瞭口:“我不過是運氣不好,倒瞭個天下少有的黴——”
司徒威廉接瞭他的話:“幸好遇見瞭我,總算有瞭個知心的朋友。”
沈之恒深深的一點頭:“對。”
司徒威廉對沈之恒,一直是沒個正經,從不抒情。這時萬籟俱寂,他轉向前方,忽然說道:“我會一直做醫生的,做不成醫生就去做屠夫,我會供著你的血,不會讓你餓極瞭去傷人。我會——我會對你負責到底。”
沈之恒笑瞭,一手推開汽車門,一手拍瞭拍司徒威廉的肩膀:“好瞭好瞭,我知道瞭。你不說我也知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