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恒裝神弄鬼,大半夜的私闖民宅嚇唬婦女,心裡是相當的不好意思,幸而一夜過後,米公館靜悄悄的,可見他並沒有惹出什麼大亂子來。
把米傢的事情先放在一旁,他找到瞭司徒威廉,告訴他道:“我想躲一躲。”
司徒威廉嚇瞭一跳:“你躲?”
沈之恒連日本人的面子都不給,如今卻說要躲,司徒威廉還以為他是又闖瞭一款潑天大禍,然而追問之下,他才得知沈之恒並不是要躲什麼大人物,躲的是那個厲英良。厲英良對他實在是太感興趣瞭,沈之恒現在隻要是出門,身後必定會尾隨兩個以上的特務,倒是並不打擾他的生活,就單是那麼跟著。
司徒威廉埋怨起瞭沈之恒:“你也真是閑的,非要去和日本人做對。怎麼,你還想當個愛國志士不成?”
“我是中國人嘛,日本人在中國囂張成這個樣子,我在報紙上罵他們幾句,難道是我過分嗎?況且又不是我造謠,我都是有證據的。”
司徒威廉嗤之以鼻:“你還中國人——你的身份要是大白天下瞭,你連人都做不成,還中國人。”
沈之恒忽然壓低聲音問道:“那我去殺瞭厲英良,以絕後患?”
司徒威廉連連搖頭:“不好不好,太危險瞭。與其殺人,我寧願你出遠門躲一躲。”
“好,那我去上海住一陣子,順便玩玩。”
“那你沒瞭我,餓瞭怎麼辦?”
“沒你當然是麻煩瞭點,不過也一定有辦法。不認識你的那些年,我不是也沒有餓死?”
司徒威廉皺起瞭眉頭:“你不會是弄些雞鴨鵝狗貓,然後——”他雙手虛虛的一捧,低頭“吭”的空咬瞭一口:“——這樣吧?”
沈之恒笑瞭:“差不多就是這樣。”
司徒威廉猶猶豫豫的摸著下巴:“我回醫院請個假,然後和你一起走。”
沈之恒聽瞭這話,莫名其妙:“我在上海過我的日子,吃相不好看也礙不到你的眼,你何必還要跟著我一路跑到上海去?”
司徒威廉嘻嘻一笑:“我怕你在上海樂不思蜀,不回來瞭。你要是真不回來,我找誰打抽豐去?”
司徒威廉真和沈之恒往上海去瞭。
沈之恒在上海有處洋房,兩人在裡面住下瞭,住得還挺舒服,直等到新年過去瞭,天津那邊也連著發來幾封電報催促沈之恒回去參加股東大會,二人才收拾行裝,啟程回傢。沈之恒在上海的這幾個月,平心而論,精神上是愉快的,就是夥食太差,讓他總感覺美中不足。司徒威廉天天跑菜市場買來雞鴨鵝,回來用針管把血抽到玻璃杯裡,讓他能夠較為優雅的充饑。可禽類的鮮血終究比不過人類,沈之恒明顯感覺自己有點營養不良。
到達天津之後,沈之恒得到瞭第一個重磅消息——米太太跑瞭!
跑的不是米傢的姨太太,是米蘭之母、正房米太太,而且這米太太不是好逃,是同著傢裡的汽車夫鬧瞭私奔。據知情人士報告,說這米太太在年前某夜,不知是做瞭噩夢還是怎的,反正自稱是見瞭鬼,嚇得小病瞭一場,從那以後就叫瞭汽車夫到臥室門口打地鋪,因為傢裡就這麼一個男子漢,米太太想要借他的陽剛之氣驅驅邪。
米太太守瞭十來年的活寡,一直是行得正、走得端,如今她雖說是讓汽車夫給她值夜班,但汽車夫也是在臥室門外當差,所以傢裡的老媽子們也都沒當回事,夜裡一味的死睡,就萬沒想到那汽車夫的陽剛之氣太盛,竟然突破房門,侵入瞭太太的寂寞芳心。米太太不過三十多歲,保養得又好,身心都還年輕著,如今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著想著就珠淚暗垂,覺得自己若是這樣活到老去,可真是太委屈瞭。
有人說是米太太主動開房門把汽車夫放進去的,也有人說是汽車夫蓄意勾引瞭米太太,反正不管誰是禍首,總之米太太和汽車夫天雷勾動地火,過完新年不久,二人就帶著金銀細軟,一起失蹤瞭。米將軍戴瞭頂綠帽子,表面上十分憤怒,背地裡十分輕松,因為他這正房太太實在是太不招人愛瞭,滾蛋瞭正好,省得他將來還要再找理由休妻。
米公館內的老媽子們走瞭大半,餘下幾個,一邊負責看房子,一邊照顧米大小姐。米大小姐這回也算是脫離瞭苦海,因為親娘沒瞭,她再不受待見,至少是沒有人敢隨便毒打她瞭。
沈之恒萬沒想到司徒威廉那個鬧著玩兒似的辦法,竟然產生瞭如此大的連鎖反應,最終竟是救瞭米蘭一命。他頗想去見米蘭一面,然而司徒威廉很不贊成:“你還管她?你打算管她管到哪天去?就算報恩也沒有報一輩子的,除非你把她娶瞭。”
沈之恒習慣瞭司徒威廉的沒心沒肺,心平氣和的給他講人情道理:“說句老實話,原來我不大敢登她傢的門,因為我也怕那個米太太。現在米太太沒瞭,厲英良也不再騷擾我瞭,我想,我和她做個朋友總還是可以的。”
“那萬一米大小姐對你發生誤會,愛上你瞭呢?”
“胡說八道,她才多大,愛什麼愛!”
“管她是大是小,反正你是男的,她是女的。”
“你想得太遠瞭,誰知道我和她有沒有以後。”他一邊說話一邊點燃雪茄,說到這裡,他用雪茄一指司徒威廉:“我和你也是一樣。你總說你要管我一輩子,可我真怕沒等你老,我已經變得人不人鬼不鬼,讓你沒法管瞭。趁著現在還有機會,我盡量的對你好,也盡量的對她好吧!”
司徒威廉一聳肩膀:“隨便你。”隨即又一伸手:“那你再給我點兒錢。”
沈之恒皺起眉頭:“我又不是你老子,憑什麼——”
“我想請金二小姐吃飯跳舞,金二小姐是個有錢的,我這邊如果排場太小,恐怕會入不瞭她的眼。”
“你花瞭錢也落不到結果,就算人傢真嫁瞭你,你養得起人傢嗎?”
“我不敢奢望讓她嫁我,她肯拿正眼多看看我,和我跳幾支舞,就夠我樂的瞭。給錢給錢,給我兩百。”
沈之恒照例是給他開瞭支票,等他拿著支票走瞭,沈之恒也預備瞭一份禮物,趁著天色還早,前往瞭米公館。
米公館果然是換瞭一番氣象瞭。
先前或許是因為有著一位悲憤的女主人,米公館總有一種劍拔弩張的氣氛,仿佛說不準何時就要爆發出怒吼和嚎啕。如今可不一樣瞭,公館大門半開半掩,內外都是靜悄悄的,一位女仆提著隻大噴壺,有一搭無一搭的在院子裡澆花。
沈之恒提著禮物進瞭大門,向那女仆問道:“勞駕,請問你傢大小姐在傢嗎?”
女仆抬起頭,還是那麼無精打采的:“請問先生貴姓,我們小姐在傢是在傢,可是我得先去通報一聲。”
沈之恒答道:“我姓沈,是米將軍的朋友,也認識你傢小姐。前幾個月我出門瞭,上個禮拜才回天津,特來拜訪你傢小姐。”
女仆“哦”瞭一聲,放下噴壺進門去瞭,不一會兒她出瞭來,依舊是死死板板:“沈先生,請進吧,我們小姐在客廳等著您呢。”
沈之恒走上臺階進瞭門,門內一個人都沒有,他記得客廳的方位,然而剛走出幾步,身後便傳來“咯吱”一聲響,是樓門被那女仆從外面關上瞭。
他回頭看瞭一眼,心裡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奇異感覺。前方垂著一道珠簾,簾後就是米傢的客廳。隔著珠簾,他依稀看到瞭客廳沙發上坐著的身影,便一掀簾子進瞭去:“米蘭。”
米蘭猛然站起,惡狠狠地做瞭口型:“走!”
然而已經晚瞭。
兩架機關槍抵住瞭他的左右肋下,他下意識的扔瞭禮物要奪槍,可沙發後頭無聲無息的站起瞭一人,將手槍槍口抵住瞭米蘭的後脖頸:“沈先生,好久不見。”
沈之恒吃瞭一驚:“厲英良?”
厲英良向他一笑:“等你一個禮拜瞭,幸好,皇天不負苦心人。”
樓上樓下一起響起瞭腳步聲音,全副武裝的黑衣人湧進瞭客廳,原來米公館早已被厲英良的人馬占領。沈之恒的驚勁兒過去瞭,怒火開始燒起來——厲英良這是要幹什麼?還沒完瞭?他為瞭躲避這個人的糾纏,已經跑去上海住瞭好幾個月,難道這還不夠?說來說去,還是他幼稚瞭,他想過體面太平的生活,想盡量的不要動刀動槍殺人害命,然而他一個人想沒用,厲英良不這麼想。
“等我一個禮拜瞭?”他問厲英良:“你對我還真是執著。”
厲英良搖頭皺眉:“唉,豈止是執著?簡直就是用心良苦啊!不信你問米大小姐,自從聽說你回瞭天津,我就守在這裡,開始等著你來。一天天的等下去,也真是受瞭不少的罪啊!不過呢,受罪沒事,有結果就好,就不算我白受。是不是沈先生?”
沈之恒低頭看瞭看自己肋下的槍管:“那你現在想怎麼樣?再殺我一次?”
厲英良連連擺手:“不不不,我哪能那麼幹?這回你什麼都不用做,跟我走一趟就好。”
他向旁邊丟瞭個眼色,兩名黑衣人上前,手裡拿瞭鋼絲混皮條編出來的粗繩子。沈之恒一看這繩子的材料和規格,就知道不妙:厲英良好像真要拿他當個妖孽對待瞭。
“你不必如此。”他對厲英良說:“我跟你走就是。當然,我也有個要求,就是不要傷害米大小姐”
厲英良又向黑衣人使瞭個眼色,黑衣人將沈之恒反剪雙臂五花大綁,然後把他押出客廳,直奔瞭米公館的後門。
客廳裡寂靜下來,厲英良收起手槍,從米蘭的兩邊耳孔中各取出瞭個結結實實的小棉球。他也發現這女孩子的耳力遠超常人,即使是這麼堵著她的耳朵瞭,也依舊不能把她的聽覺完全剝奪。可堵著終究還是比不堵強,否則她能憑著聽覺逃出他的手心——兩天前逃過一次,差一點就成功瞭。
取出棉球之後,他又掏出小鑰匙,打開瞭米蘭的手銬。米蘭一直背著雙手,手銬被寬松的喇叭袖遮擋瞭。然後繞過沙發走到瞭她身旁,他拉著她坐瞭下來。她實在是很像他的小妹妹,他如狼似虎的帶人闖入米公館,連著七八天禁錮她嚇唬她,也實在是不應該。她要真是他的妹妹,那他現在一定要握住她的手腕,揉揉手銬留給她的紅痕,可惜她不是,於是厲英良的手伸到半路,被“男女有別”四個字又攔瞭回去。
“米大小姐,別害怕,叔叔就是帶沈先生回去問幾句話,絕對不會傷害他的生命。叔叔也是沒辦法,不這麼幹,就對日本人交不瞭差,日本人就會殺瞭叔叔。叔叔知道你生肺炎的時候,沈先生照顧過你,對你有恩。叔叔什麼都知道。”
米蘭冷著一張臉:“你們真的不會殺他嗎?”
厲英良以著哄孩子的語氣,柔聲答道:“不會的,我們也不敢呀。他有身份有地位,又沒犯法,誰敢殺他?”
米蘭像是信瞭他的話,又道:“我不要你的人在我傢,我要我傢的人回來。”
“別急呀。”厲英良說道:“原來留這兒的那兩個老媽子,待你太壞瞭,把你放到她們手裡,我不放心。你等等,等我忙過瞭這幾天,我另找兩個好的過來伺候你。這幾天你在傢裡該怎麼過就怎麼過,他們會負責照顧你,你要做什麼事,支使他們就行。過幾天我還來,他們要是敢對你不恭敬,你到時候告訴我,我拿鞭子抽他們。”
米蘭聽出他是急著走,而且雖然態度是一團和氣,但是在任何問題上都是堅決的沒商量,所以不置可否的“嗯”瞭一聲,她閉瞭嘴,心想:“我害瞭沈先生瞭。”
她沒想是厲英良害瞭沈先生,想的是自己害瞭沈先生。沈之恒若是不牽掛她,不看望她,也不會落入厲英良的陷阱,所以不怪她怪誰?
米蘭的肉身活在一個有著日升月落的人間世界裡,靈魂活在一個長夜不明的黑暗世界裡。
黑暗世界裡先前隻有她一個人,現在多瞭個沈之恒。這事沈之恒本人可不知道,是她單方面的將他吸納瞭進來。隻有他們兩個人,所以一方有難,另一方就逃不瞭幹系。她恨自己成瞭誘餌,吸引沈之恒落入瞭陷阱,而那制造陷阱的厲英良,卻是逍遙法外、不受怨恨與制裁。
因為厲英良是另一個世界裡的人,距她是如此的遙遠,和她是如此的不相幹,以至於她除瞭感謝那一夜他對她的一送之外,對他是完全的不愛,也完全的不恨,哪怕他忽然死在她面前瞭,她都不會有絲毫的動心。
她隻關心沈之恒的安危,沈之恒是她救過的,他的生命,有她的一份。
既然有份,就有責任,她的黑暗世界裂瞭縫隙,一股力量正在將她推向人間的險境。她本能的有點怕,怕過之後,則是無畏。
她連無畏都是麻木冷漠的,心中空空蕩蕩的也沒有勇氣,也沒有信念,隻想著要在有生之年做一件大事,或者做兩件大事。人生大事,要麼是為自己而做,要麼是為沈之恒而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