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力量

橫山瑛因為沒能捉住金靜雪,故而臨機應變,決定改變戰術,先讓金靜雪鬧著去。萬一她真把厲英良鬧回來瞭,反倒省瞭自己的事。反正在無法保證安全的情況下,他是絕對不會再去招惹沈之恒。而金靜雪向來看不起日本人,所以根本沒指望橫山瑛,甚至也沒通過司徒威廉傳話,直接查出沈公館的電話號碼,打瞭過去。

接電話的人是米蘭,金靜雪現在正恨著沈之恒,恨屋及烏,對待米蘭也沒有好聲氣:“我是金靜雪,你叫沈之恒來聽電話!”

她的語氣這樣豪橫,然而米蘭在她娘手下活瞭十五年,也算是見過瞭大場面的,最不怕的就是悍婦:“他不在傢。”

金靜雪又問:“你是誰?”

“我是他的侄女。”

“侄女?好,那你傳話給他,讓他回傢之後立刻給我回電,我有急事要和他面談。如果今晚我等不到他的電話,那就別怪我明天親自登門拜訪瞭。”

“好。”

金靜雪等瞭片刻,沒有等出下文,這才知道對方快人快語,這是已經答應完瞭。把話筒往下一扣,她心裡七上八下的——接電話的聲音聽上去還帶著幾分稚氣,縱然不是個小孩子,也絕不會是個大人,她真不知道對方能否把話傳給沈之恒。想到這裡,她重新要通瞭沈公館的電話:“喂,還是侄女嗎?”

那邊的米蘭挺有耐性:“是我。”

“我是金靜雪。”

“嗯。”

“我告訴你,我找沈之恒是有人命關天的大事,你一定要把話傳給他,否則一旦釀成大禍,這筆賬就要全算在他的頭上。”

“好。”

金靜雪再次掛斷電話,掛斷之後心裡癢癢的,恨不得再打一次。沈公館的侄女說話實在是太痛快瞭,讓她簡直懷疑對方是在敷衍自己。

而在電話線的另一端,米蘭回味著“侄女”二字,暗暗感覺挺好玩,仿佛自己改頭換面,在這世間又有瞭個新身份——沈之恒前天對著仆人介紹她,就說她是他的遠房侄女,仆人喚她,也是一口一個“侄小姐”。

接瞭電話不久,沈之恒就從外面回來瞭,然後他霸占瞭電話機,一直打電話接電話,忙著派人往戰地服務團送西藥。好容易等他放下瞭話筒,米蘭剛要開口,然而一轉眼的工夫,他又走瞭。

於是直等到瞭傍晚時分,沈之恒回瞭傢,她才趕緊說道:“有個叫金靜雪的女人,給你打電話,讓你回電,說要見你,和你面談人命關天的大事。”

沈之恒從鼻子裡往外“嗯?”瞭一聲。“嗯”過之後,想起自己還有嘴,於是開口細問:“金靜雪?找我?”

米蘭目光炯炯的審視著他:“是。”

沈之恒上瞭樓:“晚飯我帶你出去吃——金靜雪怎麼會找到我?難道是為瞭厲英良?還是司徒威廉?”

米蘭跟上瞭他:“厲叔叔還活著嗎?”

沈之恒回瞭頭,有些狐疑:“你是真開瞭天眼,還是跟蹤過我?”

米蘭搖搖頭:“沒聽懂。”

沈之恒笑瞭起來,轉身繼續向上走:“不要管他,讓他自生自滅去吧。”

米蘭一轉身,背靠瞭樓梯扶手,昂頭目送著沈之恒的背影。她懷疑厲英良是被他綁架瞭,也可能是被他殺瞭,不好說。她無意為她的厲叔叔求情,怕會惹惱瞭沈之恒,況且在她心中,厲叔叔這個人,無論死活,都是好事,死瞭也好,從此沈之恒能落個清靜;活著也行,反正她並不是如何的恨他。抬手摸瞭摸自己的頭發,她又低頭看瞭看自己的裙子——她現在擁有瞭好些單薄的裙子,裙擺拂著膝蓋,膝蓋小小的,像隻瘦骨嶙峋的鳥。

無論是對這個世界,還是對於自己本人,她現在都是相當的滿意。

沈之恒換瞭身西裝,下樓帶米蘭出門吃晚餐,也沒往遠走,溜達過瞭兩條街,他帶她進瞭一傢番菜館。今天一整天,市面上都是人心惶恐,但再怎麼惶恐,飯還是要吃的。沈之恒面前擺著一杯水,耐心的等著米蘭吃飽。米蘭現在還很會品嘗美食,吃瞭這樣吃那樣,沈之恒倒是希望她有個好胃口,因為她即便是拼瞭命的吃,也未必能吃多少年瞭。

等她吃飽喝足瞭,也就到瞭華燈初上的時候。沈之恒會瞭賬,領著她往外走。這半晚不晚的時候,餐館最是熱鬧,門口客人進進出出,沈之恒出門之時被人攔瞭去路,抬頭一瞧,金靜雪。

金靜雪沉著一張粉雕玉琢的面孔,本是正氣昂昂的要往餐館裡走,旁邊跟著個一路小跑的狗腿子青年,正是笑嘻嘻的司徒威廉。雙方走瞭個頂頭碰,金靜雪先看清瞭沈之恒,當即開瞭口:“沈先生,真是巧啊!我正想要找你呢!”

米蘭一下子就認出瞭她的聲音,而金靜雪的目光橫掃,也掃到瞭她的臉上去。出於經驗,金靜雪認為米蘭看起來尚未成人,不大像是沈之恒這種人會青睞的女郎,故而又問:“你是侄女?”

米蘭答道:“嗯”。

金靜雪當即轉向沈之恒,冷笑瞭一聲:“那麼,我白天打到貴府上的兩個電話,想必你傢侄小姐,也一定已經轉告給你瞭。”

沈之恒向旁挪瞭挪,推到瞭門旁的陰影處:“是的。隻是不知道金二小姐急著見我,是有何貴幹?”

金靜雪跟著他挪瞭幾步,開門見山:“自然是為瞭厲英良的事情,他失蹤瞭這麼久,是不是你把他綁去瞭?”

沈之恒一揚眉毛,一臉愕然:“金二小姐這是從哪裡聽來的荒唐話?在下隻是一介商人,厲會長不找我的麻煩,我就已經謝天謝地瞭,怎麼還可能去綁架厲會長?我又不是土匪。”

“你少裝模作樣!如果這事和你完全沒有關系,我也不來問你,我既然敢來找你,自然就是有證據。現在我也不想和你打嘴皮子官司,我隻問你一句話,你要多少錢才肯放人?我們痛快做事,你開個價吧!如果你還有顧慮,我可以以我金傢的名譽保證,將來他絕不會再去糾纏你,他若敢不聽我的話,我爸爸也饒不瞭他。”

沈之恒呵呵笑瞭起來:“金二小姐,你不要和我開玩笑瞭。厲會長失蹤的事情,我也知道,說句老實話,我懷疑他可能真是一位愛國志士,現在既是失蹤瞭,那麼極有可能是完成任務,逃去安全的地方瞭。金二小姐不必太擔心,也許過不瞭多久,他還會再回來的。”

沈之恒是輕松愉快的連說帶笑,卻不知道金靜雪這些天惦念厲英良,已經惦念得五內如焚;而憑著她所得的信息,她思來想去,怎麼想怎麼認為沈之恒嫌疑最大。沈之恒此刻若是大發雷霆的否認,她可能還會疑惑,認為自己興許是分析錯瞭,可沈之恒一直這麼和藹可親笑瞇瞇,像看好戲似的看著她,她就感覺自己是受瞭公開的挑釁。

對待朋友,她總是那麼的活潑開朗,可對待敵人,她就沒那麼好的脾氣瞭。掄起手裡的小漆皮包,她一皮包砸向瞭沈之恒的臉。

沈之恒萬沒想到這等千金大小姐竟會在街上打人,想要躲閃,為時已晚,愣怔怔的挨瞭一下子,偏那皮包堅硬,一個尖角正中瞭他的眼睛,他當即抬手捂眼低下瞭頭。而金靜雪自知暴露瞭潑婦嘴臉,名媛形象已經毀於一旦,索性不圖聲譽,隻要痛快,舉起皮包接二連三砸向瞭沈之恒的腦袋。沈之恒這時候倒是反應過來瞭,然而被紳士身份束縛著,無論如何不能還手。單手捂著眼睛,他想要頂著攻勢強行突圍,司徒威廉意意思思的伸瞭手,也想要阻攔金靜雪,可是又不大敢——他真是太愛她瞭,愛到深處,不由得就轉成瞭怕。

就在這時,米蘭忽然從黑暗處向前一鉆,自下而上鉆到瞭沈之恒胸前,揚手對著金靜雪就是一記耳光。

沈之恒有好些年沒聽過這麼響亮的巴掌瞭。

好傢夥,小爆竹似的,仿佛米蘭是一掌拍出瞭個雷。金靜雪應聲斜飛出瞭一米多遠,落地之後才哭叫出聲。司徒威廉也愣瞭,後知後覺的趕過去扶起瞭金靜雪,見她半邊臉上已經浮凸出瞭隱隱的五指紅印,連忙問道:“達令,你覺得怎麼樣?要不要我先送你去醫院?”

金靜雪不愧為將門之後,有血戰到底的勇氣,她讓米蘭抽得脖子都歪瞭,然而毫無怯意,一把推開司徒威廉,她罵瞭一句“廢物”,然後含著滿口的鮮血,又撲向瞭米蘭。

米蘭正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發呆——她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大的力氣。這把子嚇人的好力氣,她原來是沒有的!

忽然察覺到瞭面前的疾風,她怔怔的抬頭,動作卻遠遠快過思想,細長手臂伸出去,她一把抓住瞭金靜雪的卷發。沈之恒見瞭她這幹脆利落的動作,以為她還要打,慌忙上前攥住瞭她的胳膊,又不敢使勁攥,她那胳膊太細瞭,他怕自己一不留神,再攥斷瞭她的嫩骨頭。而司徒威廉在後頭看得清楚,見他勸架勸得這樣輕描淡寫,分明是要縱容米蘭繼續撒野,登時也急瞭。

沈之恒這樣的人,給他一拳一掌都是無用的,和撓他癢癢差不多,於是司徒威廉沖上去抓住他的衣領,惡狠狠地向後一搡。

沈之恒身後就是那番菜館的磚墻,在後背靠墻之後,一隻蒼白大手罩住他的面孔,又抓瞭他的腦袋也向後一撞。撞擊聲是如此的沉悶,遠比不上米蘭那記耳光石破天驚,然而紅磚墻壁上簌簌掉下瞭磚屑,如果這是凡人的腦殼,那麼後腦勺現在應該已經碎瞭。

沈之恒幾乎呆住瞭——他萬沒想到司徒威廉敢打自己。

與此同時,司徒威廉認為自己已經像搬一件大行李一樣搬開瞭沈之恒,便轉身要去分開米蘭和金靜雪。現在他更愛金靜雪瞭,因為金靜雪越鬥越勇,竟然和米蘭打瞭個不分上下,堪稱是一位女中豪傑。可未等他揪住米蘭,腦後忽然響起瞭一聲暴喝:“反瞭你瞭!”

下一秒,他眼前的世界顛瞭個個兒,再下一秒,他原地起飛,正是被沈之恒舉起來扔到瞭大街當中,差一點就被過路汽車碾成瞭餅。一挺身爬瞭起來,未等他反撲,沈之恒已至,一腳又把他踹趴下瞭。

他挺身再起,怒發沖冠,一場混戰,就此開始。

二十分鐘之後,一隊巡捕趕到。

報警之人是番菜館的經理,而在巡捕到來之時,這條街都堵瓷實瞭,還有什麼熱鬧賽得過沈先生和金小姐的武鬥?而沈先生的侄女和金小姐的跟班,也都是瞭不起的人才,侄女能把金小姐揍得哇哇直叫,跟班也能摁倒沈先生猛捶。侄女的洋裝短裙翻卷上去,露出瞭裡面的絲綢短褲,跟班滿頭卷發也爆炸開來,腦袋好似一顆大爆米花。華人捕頭看著大爆米花,嚇瞭一跳——他還以為這場混戰裡頭有洋人呢。

捕頭五分逮捕、五分恭請的把這四個人帶回瞭捕房。請他們隔著一張大桌子相對坐瞭,捕頭自己坐在首席搓手:“啊,這個,沈先生,金小姐,你們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有什麼矛盾不能坐下來談,非要在大街上打架呢?擾亂瞭公共秩序姑且不論,單是對於你們的顏面,也很有損傷呀!”

捕頭此言不虛,沈先生滿頭是血,金小姐鼻青臉腫,侄女與跟班也好不到哪裡去,四人的顏面,所受損傷著實不小。沈之恒從褲兜裡摸出一條手帕擦瞭擦臉上的血,然後對著捕頭一點頭:“很抱歉,讓您見笑瞭。”

司徒威廉也開瞭腔:“捕頭教訓得是。”

捕頭最怕的是這幾個人不給自己面子,會在捕房裡繼續大鬧,自己若是關瞭他們,會得罪人;不關,又不像話。如今他聽沈之恒語氣和藹,疑似洋人的青年也乖乖的,一顆心立刻放下瞭大半,也跟著和顏悅色起來:“但不知你們幾位究竟是鬧瞭什麼大矛盾?若是需要調節,那本捕頭可以做這個調人。”

沈之恒向著捕頭說道:“其實並沒有大事,不過是一點小誤會,隻因為我當時喝瞭酒,有點醉,這幾個小的又都是年輕氣盛,所以一言不合就動起瞭手。如今我的酒醒瞭,他們也冷靜下來瞭,無需捕頭勸誡,我們自己心裡都羞愧得很。”

金靜雪瞥瞭捕頭一眼,嫌他級別太低,懶怠理他,米蘭垂著頭,也不言語,唯有司徒威廉還知道順著沈之恒的話往下講:“是,我們不打瞭。”

捕頭暗暗的松瞭一口氣,心想看來這四位還知道要臉,他們既然還肯要臉,那自己也就省事瞭。

捕頭將這四人從捕房裡釋放瞭出去。

四人上瞭大街,沈之恒這時已經徹底恢復瞭理智,便向著金靜雪說道:“金二小姐,我確實不知道厲英良的下落,你實在是誤會瞭我。現在我替我的侄女向你道歉,醫藥費我也會派人送到府上去,還請金二小姐原諒她是個小孩子,下手沒有輕重。”

話到這裡,他說完瞭。金靜雪等著他叫米蘭過來向自己賠禮道歉,然而等瞭又等,沈之恒隻是無語,這就讓金靜雪看穿瞭他的心思——他隻不過是在說幾句不值錢的漂亮話罷瞭。

她活到這麼大,第一次挨這種暴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不過現在既然是占不到便宜,那她就決定先回傢去,一邊緩過這一口氣,一邊繼續想辦法尋找厲英良。等把厲英良救出來瞭,她再回頭找沈之恒報仇——沈之恒活不瞭,他的狗侄女也別想逃!

司徒威廉這時上前一步,低聲說道:“靜雪,我送你去醫院吧。”

金靜雪冷笑瞭一聲:“真看出你是個醫生瞭,就隻惦記著送我去醫院。不過不必,我並不是那種嬌滴滴的女人,我和男子漢一樣,也是願打服輸。你也請放心,他傢的侄女還不至於打出我的內傷來。”

“那……那我送你回傢?”

金靜雪這回點瞭頭。

司徒威廉狠瞪瞭沈之恒一眼,然後護送金靜雪轉身走瞭。

沈之恒單手攥著手帕,堵著一側鼻孔。目送那二人走遠之後,他回頭去看米蘭。米蘭那滿頭長發亂得無法無天,面孔還算潔凈,隻是脖子和手臂上鮮紅的腫起瞭幾道,是被金靜雪撓去瞭幾條皮肉。

沈之恒將米蘭打量瞭一通,然後低頭看瞭看手帕,手帕上有新鮮的鼻血,於是他重新又把鼻孔堵瞭住:“你哪來那麼大的脾氣,竟然先動手打人?”

米蘭答道:“我以為她打傷瞭你。”

“我又不怕受傷。”

“那你也會疼。”

“疼有什麼關系?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現在厲害瞭,可以天不怕地不怕瞭?”

“不是。”

“你還嘴硬?”

米蘭這回抬眼註視瞭他:“她打你和打我是一樣的。可是我已經挨夠打瞭,我再也不要挨打瞭!”

沈之恒疑惑的看著她,顯然是沒聽明白。

於是米蘭又說道:“你就是我。”

她認為自己這回算是解釋得很清楚瞭,然而沈之恒皺著眉頭看她,依舊是一臉的困惑。他大概明白瞭她的心意,至少,他知道她是想要保護自己。先前又盲又弱的時候,她都要救自己,何況現在她今非昔比。

很奇怪,他從未想到自己會激起一個小女孩的保護欲。

“走吧。”他不再追問瞭,怕越問越亂。

米蘭跟上瞭他,兩人往路口走,想坐洋車回傢。走到半路,他望著前方問道:“你的傷疼不疼?”

“我不怕疼。”

隨即她扭頭去看沈之恒:“女孩子打架,是不是不好?”

“當然不好。”

“那我要是男孩子就好瞭。”她對著沈之恒粲然一笑,嘴唇還有幹涸的血跡:“打架其實挺好玩。”

“胡說八道。”

說完這話,沈之恒深吸瞭一口氣,想要保持頭腦的清醒,他這些天一直飲食不足,方才又挨瞭頓好打,失血甚多,所以此刻就耳鳴頭暈起來。這讓他有點恐慌,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失瞭神,又變成個什麼兇殘的怪物,再把路口那群車夫嚼嚼吃瞭。

沈之恒和米蘭相伴回傢,姑且不提,隻說司徒威廉奔波一天,好容易在晚上找到瞭金靜雪,正想和她共進晚餐,孰料晚餐尚未入口,兩人先一起品嘗瞭一頓拳腳。

他餓著肚子,手足無措的送金靜雪回瞭傢,金靜雪冷著一張花紅柳綠的淒慘面孔,也不許他進門,獨自一人進瞭公館。金公館的仆人們看她傍晚同男朋友出門,必定會有一整夜的吃喝玩樂,少說也得凌晨回傢,故而熄瞭燈火,各自早早的上床睡覺,隻在客廳留瞭一盞電燈。

仆人們一偷懶,倒是正合瞭金靜雪的意。她躡手躡腳的上樓往臥室走,想要自己處理一下身上的傷。現在她冷靜下來瞭,也自悔方才太莽撞,不但和個丫頭片子打架,大大的失瞭身份,還和沈之恒鬧翻瞭,失去瞭談判的機會。

可是這也怪不得自己,她又想,這些天可把她煎熬壞瞭,她早就憋著一肚子邪火要發泄瞭。

摸著黑進瞭臥室,她先關閉瞭房門,然後伸手去摸電燈開關。指尖觸碰到瞭開關按鈕,她撥動下去,忽聽臥室深處有人開瞭口:“二小姐。”

這聲音不是一般的喑啞粗糙,像是吞過瞭碎玻璃碴子的煙槍喉嚨,與此同時,“噠”的一聲輕響,開關動瞭,房中吊燈大放光明,將房中情景照瞭個透徹。

金靜雪呆在原地,以為自己是見瞭活鬼。

活鬼席地而坐,身上掛著絲絲縷縷的佈條子,佈條子下面肉隱肉現,掩蓋的倒也是一具人類裸體,順著這一堆佈條子往上看,是一張紫裡蒿青的骷髏面孔。

要不是金靜雪現在足夠冷靜,那非扯起喉嚨尖叫不可。倒吸瞭一口冷氣噎在胸中,她捂著心口,顫悠悠的發出瞭聲音:“良哥哥?”

她的良哥哥怔怔的盯著她,直到她開口說話瞭,他才確定瞭面前這個鼻青臉腫的豬頭真是金靜雪。

金靜雪一時忘瞭自己這副變瞭形的容貌,向前直撲到瞭厲英良面前,含著眼淚上下觀瞧,就見他像個資深的瘋子似的,佈條子的前身乃是襯衫長褲,也不知道他怎麼撕的,成瞭又細又碎的佈條子,簡直遮不住肉。再看他的脖子面孔,也遍佈瞭亂糟糟的抓痕,兩隻大眼睛更是可怕,瞳孔是黑的,眼白是紅的,深深的陷在眼窩裡,眼皮上也有一道一道的傷。

金靜雪看著他,簡直懷疑他是從狗嘴裡逃出來的。這時她也顧不上拿喬瞭,一把抓住厲英良的手,淚如雨下:“你這些天到哪裡去瞭?是誰把你害成這樣的?你可急死我瞭!”

厲英良木然的直視瞭她,半晌過後,才嘶嘶的問道:“你怎麼也變成瞭這副樣子?”

“你別管我,我沒事。你到底是怎麼瞭?你現在餓不餓?要不要吃點什麼?要不要去醫院?”

厲英良搖瞭搖頭:“我不餓,隻是渴。”

“那我讓人送茶上來。”

厲英良慢慢的抬手一指墻壁上的浴室門:“不必,我喝過自來水瞭。”

金靜雪徹底忘瞭自己那一身傷痛,目光轉向厲英良抬起的那隻手,她驚呼瞭一聲,把那隻手捧瞭住:“你這又是怎麼瞭?誰給你上瞭刑?”

厲英良遲鈍的轉動眼珠,也去看自己的手——手是骯臟的爪子,然而並不尖利,因為大部分指甲都已脫落,沒脫落的,也碎裂瞭。

這很正常,因為他就是憑著這兩隻手硬扒硬挖,逃出來的。

“我被人綁架瞭。”他啞著嗓子說道:“沈之恒。”

金靜雪咬牙切齒,一捶地板:“我就知道!”

金靜雪想把厲英良收拾出個人樣來,可她向來沒伺候過任何人,對著這麼一小堆襤褸骯臟的厲英良,她不知從何下手。

厲英良並沒有劫後餘生的狂喜,單是失魂落魄的發呆,一邊發呆,一邊下意識的往後挪,最後就挪到瞭墻角落裡去。金靜雪和他相識這麼多年瞭,從沒見過他這種又麻木又可憐的模樣,而他既是可憐瞭,她無依無靠,就不能不堅強起來瞭。

她不但肉體堅強,能夠獨立起身走去浴室放熱水,而且精神也堅強,親手給厲英良洗瞭個澡。厲英良那一身佈條子都是她慢慢摘下來的,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見識男子的裸體,人都要羞死瞭,可她同時也知道,現在不是自己害羞的時候,而且是羞也白羞。

厲英良像是傻瞭,由著她擺佈。金靜雪將大毛巾浸熱水,將他草草的擦洗瞭一通,然後找出一條絲綢睡袍給他穿瞭上,幸而她是健康高挑的身材,厲英良又瘦得形銷骨立,她的睡袍也能包裹住他。

讓厲英良出去上床躺瞭,金靜雪進瞭浴室關閉房門,也沐浴更衣。這時她那面貌青腫得更厲害瞭,和厲英良放在一起,正是各有千秋。但她這自小漂亮慣瞭的人,像那紈絝少爺不惜錢似的,偶爾醜上幾天,也不在意。

用條大毛巾把腦袋包住瞭,她想讓丫頭送些熱飲料上來,哪知厲英良見她伸手要開門,竟是連滾帶爬的翻下床去,一把抓住瞭她的手臂:“你幹什麼?”

“我想讓你喝一杯熱可可,你看起來太虛弱瞭。”

厲英良將她的手從房門把手上拽瞭下來:“不行,現在他們都要殺我,不能暴露我的行蹤。”

“誰?沈之恒?你放心,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沖到我傢裡來殺人,除非他是不想活瞭。”

厲英良看著她,神情呆滯的看瞭好一陣子,才又開瞭口:“他敢的。”

金靜雪懷疑厲英良是被沈之恒折磨瘋瞭,但是為瞭安撫他,她扶著厲英良往床邊走:“那我不叫人瞭,你要是害怕,我們明天離開天津回傢去。”

“不行,我不能露面。”

“那你就安安心心的住在我這裡,我這些天也不出門瞭,在傢裡守著你。”

厲英良忽然停瞭腳步,轉過臉來看她:“你這裡的仆人靠得住嗎?他們會不會出賣我?”

“不會的不會的,我明天給她們放假,隻留小桃她們兩個在這裡,小桃她們是我從傢裡帶來天津的,絕對可靠,你放心吧!”

金靜雪費瞭無數的口舌,總算把厲英良哄回瞭床上,事到如今,她也顧不得自己那千金小姐的身份瞭,自己那香噴噴的床褥,也都讓給瞭厲英良來睡。厲英良躺下歸躺下,然而雙目炯炯的睜著,完全沒有睡意。金靜雪抱著膝蓋坐在一旁,也不敢再追問他什麼,隻怕他精神崩潰,會當場發瘋。

厲英良不敢睡。

他對時間失去瞭判斷,他感覺自己是被沈之恒囚禁瞭一百年。

饑渴還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絕望,以及恐懼,以及不甘心,以及他的手表停瞭,他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種種的痛苦交織混雜,把一瞬間拉長成為一整天,甚至一整月、一整年。

周遭是絕對的寂靜,他可以聽見自己血流聲,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可以聽見自己的關節摩擦聲。這些聲音漸漸變得面目可疑,不像是從他體內發出來的,並且讓房間變得擠擠挨挨,似乎站滿瞭無形的鬼魅。他怕極瞭,他以頭搶地,嘶聲長嚎,房間如此的封閉,他長嚎過後會感覺窒息,憋得死去活來,自己滿頭滿臉的亂抓亂撓,把衣服撕扯成碎條子,指甲縫裡都是他自己的血肉皮屑。

他等著沈之恒再來,等得死去活來,像是在火獄裡等待。他甚至想把自己奉獻給沈之恒,讓他殺瞭自己吃瞭自己,隻要在臨死之前能放他出去,讓他痛快的喘幾口氣。沈之恒,沈之恒,他默念他的名字,對他的感情已經不是恨與怕能概括,他單是期盼著他來,來殺他來放他都無所謂瞭,他隻要他來。

後來,他在馬桶後頭的墻根底下,發現瞭一處排水孔。

那個時候,他的腦筋已經無力轉動瞭,隻知道排水孔連通著外界,所以向往的盯著它不肯動。盯瞭許久,他忽然發現排水孔周圍的墻壁常年受污水浸泡,水泥墻皮已經酥瞭。

他開始去摳墻皮,十指齊上,又摳又挖。水泥墻皮之後是一層紅磚,他癡癡的繼續摳挖,用拳頭去擊用胳膊肘去撞,完全不感覺疼。紅磚墻是薄薄的一層,被他挖瞭通,紅磚之後是一層板子,朽瞭的木板。

他慢慢的伸出手去,推瞭木板一下。

“啪”的一聲,木板倒下,沒有陽光透進來,也沒有涼風吹進來,墻後還是一片潮悶的黑暗,他把整條手臂伸瞭過去,摸到瞭幾根枯骨似的木條。

這個時候,他開始激動得顫抖起來。將洞口擴大瞭些許,他開始鉆,身體從洞中硬擠過去,血肉刮在瞭磚茬上,然而他還是沒感覺疼。

墻壁另一側的黑暗空間,堆著些黴爛瞭的木板木條,格局類似他的囚室,借著囚室透過來的黯淡燈光,他甚至還能看到這間屋子也有一扇鐵門。

一扇半開半閉的鐵門。

他出瞭門,摸索到瞭一架向上的鐵梯,爬著梯子上瞭去,他發現自己是進瞭一座空倉庫裡。空倉庫大門緊鎖,但是有著高高的小玻璃窗——這就攔不住他瞭。

他重獲自由的時候,天剛剛黑透。

他先前恐慌,現在更恐慌。先前的恐慌是抽象的,巨大的;現在的恐慌是具體的,詳細的。他怕沈之恒,也怕日本人。大批的機密文件從他手中流出,即便他不失蹤,日本人那樣多疑,也可能會將他當個間諜處決。這種事情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清楚的,他盡可以實話實說,而日本人也盡可以完全不信。傢是回不得瞭,朋友也見不得,他因此想起瞭金靜雪。

金靜雪不會出賣他。他討厭她,他也相信她。

他這時已經疲憊至極,然而像那將死之人回光返照一般,竟也抄著僻靜小路,走到瞭金公館。金公館今夜是特別的黑暗安靜,正能讓他翻著後墻跳進院子,再順著排水管子爬上二樓、潛入臥室。

然後他猛灌瞭一肚子自來水,再然後,他見到瞭牛頭馬面的金靜雪。

金靜雪對他是這樣的好,遠遠超出瞭他的預期。可他現在顧不上道謝,他太怕瞭,他要怕死瞭!

凌晨時分,金靜雪正靠著床頭半睡半醒,厲英良猛地坐瞭起來,嚇瞭她一大跳:“怎麼瞭?哪裡疼瞭嗎?”

厲英良搖瞭搖頭。

他現在還顧不上疼,他是剛做瞭個噩夢。

他夢見沈之恒今夜去看他,發現他逃瞭,於是尋著蛛絲馬跡,找瞭過來。

《冰雪謠(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