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英良其實是多慮瞭。
沈之恒今夜忙得很,完全沒有可能去拜訪厲英良,因為司徒威廉半夜登門,殺瞭個回馬槍。
他輕車熟路的進瞭門,在客廳裡瞧見瞭米蘭,米蘭獨自站著,正在低頭看膝蓋上的傷,而就在他和米蘭打過照面之後,沈之恒也進瞭來,手裡拿著一瓶藥水。
司徒威廉暫且不理沈之恒,先去質問米蘭:“米蘭,你行,我救瞭你的命,你不報恩,反倒打我的女朋友。”
米蘭垂瞭頭,顯然也是很心虛:“對不起。”
沈之恒這時走過來,把那瓶藥水遞給瞭她,又做瞭個手勢,讓她出瞭去。等她低頭走瞭,他才轉向司徒威廉:“你怎麼來瞭?取本票?”
司徒威廉指瞭指他的鼻尖:“沈之恒,你也是個好樣的,下死手打你的親弟弟。”
沈之恒剛洗瞭把臉,但還沒來得及更衣,所以襯衫領子上還印著血點子。轉身走到沙發前坐下瞭,他說道:“我不承認你是我的弟弟。”
“你找瞭我那麼多年,現在又不要我瞭?”
沈之恒抬眼註視瞭他:“原來你也知道,我找瞭你那麼多年。”
司徒威廉“嗨”瞭一聲,提高瞭音量:“你別沒完沒瞭!”
沈之恒移開目光,嗤笑瞭一聲。
司徒威廉皺瞭眉頭瞪他,心裡也有些膩歪。他這哥哥自視太高,總以為自己本應是個人中龍鳳,然而命運不濟,活活被“吸血鬼”三個字玷污瞭。其實依他看來,這哥哥也就是那麼回事,基本等於一名有錢的怨夫,他若是還有更好的兄弟——或者奴仆——可以依靠,也不會厚著臉皮幾次三番的來哄他。
他是背著個帆佈挎包來的,這時把手伸進挎包裡,他取出瞭一隻大玻璃瓶,緩緩遞向瞭沈之恒。玻璃瓶裡蕩漾著黑紅色的血漿,讓沈之恒的眼睛一亮,目光瞬間就黏在瞭那玻璃瓶上。
司徒威廉心中暗笑,語氣卻是誠懇:“送你的,不要錢,隻想求你幫我個忙,當然,幫不幫都隨你,我不勉強。”
沈之恒有點惱火,不是惱司徒威廉,是惱自己。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像隻動物瞭,生命中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吃。眼前這瓶血漿讓他口水洶湧,他竟然要專門分神去閉緊自己的嘴,免得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
這個沒出息的樣子!
他想一腳把司徒威廉踢出去,然而事實上他開瞭口,發出瞭含糊的聲音:“說。”
“你把厲英良放瞭好不好?你別瞞我,靜雪脾氣雖然大,但不是糊塗蟲,她肯找上你,必是有證據,我猜,厲英良是不是被你關在瞭碼頭那片空倉庫裡?其實你對厲英良是殺是剮,我都是舉雙手贊成的,畢竟他也綁過我的票。可靜雪對他實在是太上心瞭,如果再找不到他,她可能就要愛上他瞭。”
沈之恒咽瞭口唾沫:“這是什麼邏輯?”
司徒威廉笑瞭:“我說,你是不是活瞭這麼多年,從來沒談過戀愛?”
沈之恒不回答。
“厲英良如果一直太平無事,那靜雪不會知道自己有多在意他,不知道,也就不動心。可厲英良現在失蹤瞭,靜雪天天惦記著他,時間一長,,她就會發現自己對他的感情。她是敢愛敢恨的性子,一旦發現瞭,少不得就要為瞭厲英良尋死覓活,像我這樣的愛慕者,就要徹底出局瞭。”
“那你這不是在自欺欺人?”
“沒關系的,我不在乎。”
沈之恒忽然一笑:“有個更簡便的法子,你把她也變成吸血鬼,她自然就離不得你瞭。你不是一直想讓我做你的奴仆嗎?金二小姐如花似玉,是你心上的人,有她伺候你一生一世,你也就不必再糾纏我瞭。”
“我就說你沒談過戀愛,你果然真是個雛兒。我隻是愛她而已,你怎麼還扯上一生一世瞭?”
沈之恒向他一抬眉毛,做瞭個驚訝表情。
司徒威廉感覺沈之恒的思想簡直是荒謬:“我有愛她的時候,將來自然也有不愛她的時候,若是不愛瞭,還讓我和她朝夕相處,豈不是我也不自在,她也不自在?那不成害人害己瞭?這樣的缺德事我不幹。”
沈之恒說道:“我還以為你是真愛上瞭她……”
“你還是不懂。我確實是真愛上瞭她。真的愛情,發乎心靈,有來歷,有去路,有生發,有成長,有凋零,有結束。並非一生一世廝守到底才叫真愛,從心所欲,以誠相待,才是真愛。愛情,不是以時間來衡量的。”
沈之恒點瞭點頭:“受教瞭。”
“你終究還是擺不脫人類的俗氣,不像我,是天真赤子。”
沈之恒繼續點頭:“原來是個赤子,失敬失敬。”
司徒威廉伸手,用力拔下瞭玻璃瓶口的膠皮塞子:“那你到底肯不肯放瞭厲英良來成全我呢?”
冷森森的血腥氣逸瞭出來,讓沈之恒的鼻翼翕動。這麼多天瞭,他一直是湊合著活,從未飽餐過一頓。禽獸的鮮血總讓他感覺骯臟,況且即便是骯臟的鮮血,也還要分給米蘭些許。他的頭腦還沒做下決定,可是一隻手已經伸瞭出去。
司徒威廉,連手帶瓶子,被他的巴掌一起包裹瞭住,他目光閃爍,聲音也有些顫:“放。”
司徒威廉向前踉蹌瞭一步,因為他的手和玻璃瓶一起被沈之恒舉起來送到瞭嘴邊,沈之恒仰起頭,咕咚咕咚的痛飲。司徒威廉看著他,覺得有點好笑,沈之恒是癮君子,他是鴉片商,這麼明白的現實,沈之恒怎麼就認不清呢?
等沈之恒喝空瞭玻璃瓶,他收回手,拍拍身旁的帆佈挎包:“還有一瓶,你放到冰箱裡慢慢喝。明天你就放瞭厲英良吧,好不好?”
沈之恒癱在沙發上,半閉著眼睛,“嗯”瞭一聲。
司徒威廉向他行瞭個英式軍禮:“謝謝你。”
沈之恒吐出瞭一聲嘆息:“滾吧。”
沈之恒說到不做到,第二天根本沒有出門。而司徒威廉也沒有過來找他的麻煩——司徒威廉下午帶瞭一大包藥品去見金靜雪,然而金公館大門緊閉,一個小丫頭隔著院門告訴他,說二小姐上午趕火車,回察哈爾老傢去瞭。
司徒威廉一聽這話,如同落進瞭冰窟裡,再向那小丫頭追問金氏老傢的地址,那小丫頭搖搖頭,是一問三不知。
司徒威廉當場失戀,從此消失,醫院也不去瞭,不去拉倒,也沒人找他。
沈之恒過瞭兩禮拜太平日子,他自己傢中是平安無事,可城市之外戰火紛飛,市民們一邊是激憤恐慌,一邊又總覺得戰火不會燒進這繁華的都會裡。米蘭天天聽無線電廣播,對戰事瞭如指掌,但也覺得戰爭遙遠,和她這個陽光明媚的世界沒有關系。英法租界裡的餐館洋行不還都正常營業著嗎?沈公館後方的小街上,不也照樣還是人來人往的嗎?
然而在這一天的清晨,她聽到瞭噩耗:日本軍隊,開始攻打北平。
她想去把這消息告訴沈之恒,沈之恒正好也從外面走瞭進來。倉庫即將到期,所以他凌晨出門,想要去處理厲英良的屍體——真不愛去,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對這個人的感情,總之是既不想看見他的生,也不想看見他的死,這個人窮兇極惡苦大仇深,總像是含著滿腔痛徹肺腑的心事,沈之恒單是想到這個人,都要像吃瞭黃連一樣皺眉頭。想都不願想,何況於看?所以一天一天拖下來,他今早一看日歷,感覺實在是拖不下去瞭,這才硬著頭皮前往倉庫。厲英良死瞭這麼久,應該早已就臭瞭,這麼一堆臭肉怎麼處理?他想想都要頭痛。
結果屏住呼吸進入倉庫之後,他發現厲英良早已逃瞭。
他盯著墻根那個小小的洞口,想象不出厲英良是如何鉆出去的。這個禍害有點本事,比一般的耗子還能打洞,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直接把他處理掉。但是時光不能倒流,他已然逃瞭,沈之恒也沒辦法。
老話說禍害活千年,說得還真是準。
若無其事的鎖瞭大門離開倉庫,他開著汽車回傢,半路上就見大批市民拖傢帶口的往租界裡走。及至進瞭傢門,他聽瞭米蘭的匯報,也有些緊張:“租界應該是安全的,廚房裡還有米嗎?”
米蘭立刻撲通撲通的跑去看米。
如此慌亂到瞭傍晚,外面又傳來消息,說是日本軍隊要派飛機轟炸天津,真要轟炸起來,炸彈無眼,還管你是不是租界?所以四處的電燈全熄滅瞭,各傢隻敢開一盞暗淡小燈照明。而就在這人心惶惶的時候,消失瞭半個月的司徒威廉,再次到來。拎著個帆佈挎包,他理直氣壯的告訴沈之恒:“我來避難瞭。”
沈之恒挺意外:“我還以為到瞭這個時候,你會去陪伴金靜雪。”
司徒威廉一聽這話,臉上露出瞭哭相:“靜雪回老傢瞭,回去好久瞭,走的時候都沒告訴我一聲,她一定是不要我瞭!大哥,你幫我去找找她好不好?沒有她我活不下去的,我都想自殺瞭。”
沈之恒答道:“國難當頭,我自顧尚且不暇,哪還有餘力替你找女朋友?”
“什麼國難不國難的,我們連人都不是,國難和我們有什麼關系?”
“我是人,米蘭也是。”
司徒威廉嘀咕瞭一句“死鴨子嘴硬”,但一時間也無法可想。現在外面亂紛紛的,而他一沒有勢力,二沒有人脈,單槍匹馬的,又如何去找金靜雪?
如此算來,他想自己還真是離不得沈之恒。他隻想盡量的享受,隻想盡情的玩,盡情的愛。除此之外的一切事務,都是討厭的、應該丟給沈之恒去辦的俗事。
三人在客廳裡湊合瞭一夜。
司徒威廉非常的思念金靜雪,徹夜未眠;沈之恒非常的怕日本軍隊轟炸天津,徹夜未眠;米蘭抱著膝蓋蜷在沙發一角,非常的鎮定,雖然也徹夜未眠,但隻不過是因為精力旺盛、實在不困而已。
與此同時,同樣不眠的人,還有金靜雪和厲英良。
金靜雪在半個月前號稱回傢,給仆人放瞭假,隻留下瞭兩個心腹丫頭。等閑雜人等都走盡瞭,她這才向兩個丫頭講瞭實情:良少爺得罪瞭厲害的大人物,昨夜逃來瞭這裡避難。為瞭保護良少爺,接下來的幾天裡,傢裡要做出個沒有主人的樣子,免得仇傢追蹤著找上門來。
然後她關門閉戶,和厲英良一起療傷休養。厲英良連著幾天都是瘋瘋癲癲一驚一乍的,過瞭將近一個禮拜,才能在夜裡睡個長覺。又過瞭一個禮拜,他基本恢復瞭人類的理智和形象。
和所有的正常人一樣,他也怕轟炸,夜裡讓金靜雪和那兩個丫頭去睡,他守著一盞小燈值夜。金靜雪不睡,夾著兩根長竹針坐在一旁織毛衣,她做什麼都是玩,織毛衣也是織得有一搭無一搭。
厲英良坐在桌邊,用一張硬紙折瞭個燈罩,罩在瞭電燈泡上,又對桌旁的金靜雪說道:“別織瞭,燈太暗,累眼睛。”
金靜雪驚訝的看向他,他坐得腰背挺直,燈光從下方照上去,把他的臉烘托得濃金重墨,眉眼黑漆漆的斜飛,眼角一路挑上去,像個照片上的名伶。
看過之後,她展開手裡的那一小塊成品:“你猜,我織的這是個什麼?”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懶一點的話,它就是條圍巾;勤快一點的話,它也許會變成一件毛衣,到底是圍巾還是毛衣,就看你的造化啦。”
厲英良望向瞭她:“給我的?”
她挑著細眉,又織一針:“給狗的。”
厲英良伸手輕輕奪過瞭她的針與線:“別織瞭,太費事。我要是想穿,買件現成的就行。”
金靜雪問道:“你是真的心疼我?還是不想欠我的人情?要是前者,我謝謝你;要是後者,那你有本事就別在我傢裡呆著,你現在就走。”
厲英良把竹針和毛線整理瞭一下,然後望著電燈,嘆息瞭一聲:“我當然不能永遠留在這裡。”
“那你想去哪兒?你去吧,我不留你。”
厲英良忽然問道:“二小姐,你說你曾在我傢裡見過橫山瑛,而他對我似乎很是同情?”
“啊?你不會又想去投奔日本鬼子吧?他們都對著咱們開大炮瞭,你還要繼續當漢奸?再說你把那些什麼機密文件弄得上瞭報紙,他們能饒瞭你嗎?你去見日本人,不和送死是一樣的嗎?”
“我和橫山瑛有一致的利益,他不會輕易殺我。”
“你算瞭吧!過幾天你跟我回傢去,傢裡總有你一口飯吃就是。”
厲英良搖瞭搖頭:“逃是沒用的,你根本不知道日本人有多厲害,他們遲早會占領全中國,你無論逃到哪裡,結果都是一樣。反正總是要做亡國奴,那我不如先下手為強,況且我已經為日本人賣瞭幾年的命,橫山瑛又很賞識我,我有基礎。隻要橫山瑛肯給我機會,我就能立刻東山再起。”
“你東山再起要幹什麼?你要錢我給你,用不著你東山再起!”
“不是錢的問題,我是要勢力。”他壓低瞭聲音:“我必須東山再起,否則日本人要殺我,沈之恒也要殺我,我總不能在你這裡藏一輩子。”
金靜雪完全不能理解厲英良的思想,也懶怠和他爭辯,抄起那一套傢什,她繼續織她的,織得不安穩,因為遠方時不時的就會傳來炮響,震得她心驚肉跳。
一夜過後,北平陷落,日軍飛機開始轟炸天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