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英良告訴司徒威廉:“蒙沈之恒所賜,我現在成瞭日本人的眼中釘,解鈴還須系鈴人,所以我若是想改變這個局面,就還要從沈之恒身上下手。”
司徒威廉登時站瞭起來:“我犯不上為瞭你再去得罪沈之恒,告辭。”
厲英良這回沒起身:“我還不至於壞得這樣沒水平。放心,這回你不但不會得罪他,甚至還能在他面前邀個功。”
司徒威廉低頭看著他:“那你有話就一次說完,別這麼一句一句的逗我。我是為瞭靜雪來的,不是為瞭你來的。”
厲英良一口氣把香煙吸到瞭頭,然後掐滅煙蒂,開始低聲說話。
他讓司徒威廉做信使,替自己出面,去聯絡橫山瑛。在尋求到橫山瑛的幫助之後,他要和司徒威廉設上一計,誘捕沈之恒。沈之恒一旦落網,他厲英良就可以重新出面瞭。
他這回不會再拿沈之恒的秘密做文章瞭,他隻要求沈之恒承認綁架自己和偷竊文件兩項罪名,在日本人面前洗刷掉自己的冤屈。然後,他自有辦法制造機會,讓司徒威廉把沈之恒救走。到時候沈之恒愛去哪裡就去哪裡,最好是離開天津永遠別回來,而他可以說服橫山瑛,讓橫山瑛和他一起佯裝糊塗,放走這個魔頭。到時司徒威廉若是也想走,那厲英良會送他一筆巨款和兩張船票——他一張,金靜雪一張;若是不想走,那更好瞭,將來這天津衛就是日本人的天下,而憑他厲英良在日本人那裡的面子,給司徒威廉安排個肥差,還不是很輕松的事情?
厲英良的聲音很低,一字一句咬得清清楚楚。司徒威廉聽到最後,卻是一笑:“你這話啊,哄哄小孩子還行。我幫你去逮沈之恒?隻怕剛逮住他,你就要將我殺人滅口瞭。”
“我把你殺人滅口,那麼將來萬一有一天沈之恒又回來瞭,誰來幫我?況且我有必要將你殺人滅口嗎?難道你還敢把我們的合作宣揚出去?你不怕沈之恒找你算賬?你自己想想,我有沒有必要對你殺人滅口?”
司徒威廉坐瞭下來,還是搖頭:“他那麼恨你,怎麼會聽你的話?你讓他認罪他就認罪?”
“表面上是他認罪,事實上是日本人和他各退一步,互相放對方一馬。你想想,是不是?”
司徒威廉皺著眉毛,“嗯”瞭一聲,還是感覺這事有點懸,而厲英良又問道:“你說你和沈之恒鬧翻瞭,請問是為瞭什麼呢?”
“唉,小事,不值一提。我都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發這麼大的脾氣,也許是嫌我總跟他要錢,煩我瞭?”他搖瞭搖頭:“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隨他的便吧!”
厲英良來瞭一點興趣:“你總向他要錢嗎?”
“也沒有總要,隻不過是最近手頭有點緊。靜雪是闊小姐嘛,肯理我這個窮小子,就已經是我的榮幸瞭,我哪裡還好意思委屈到她呢?隨便吃吃飯跳跳舞,錢就都花光瞭。”
厲英良聽瞭這話,心裡更有底瞭。司徒威廉隻是個凡人,並且是個有弱點的凡人。自從和沈之恒交過鋒之後,司徒威廉之流在他眼中,都簡單得如同孩童一般,自己先前所經歷過的那些明爭暗鬥,現在再看,也都幼稚得如同過傢傢一樣瞭。
他感覺自己成長瞭不少。
向著司徒威廉伸出手,他說:“祝我們合作成功。”
司徒威廉遲疑瞭一會兒,末瞭不情不願的伸手和他握瞭一下:“也不算是合作……反正你一旦讓我害人,我就立刻停手。”
厲英良松開瞭他的手,站瞭起來:“我明白,不必擔心,我一定不會讓你為難。”
司徒威廉也起瞭身:“那咱們就出去吧,別讓靜雪在樓下老等著。”
厲英良留在原地沒有動:“請吧,我就不打擾你們瞭。”
司徒威廉下瞭樓,去和金靜雪吃西瓜,又仔細去看她臉上殘存的一點淤青,嘴裡唏噓著,是真的心痛。金靜雪看瞭他這樣子,心裡越發的過意不去。她真不想再對他多說一個字的謊話瞭,所以隻得盼著他快點走。
西瓜吃完,厲英良又露瞭面,拉著司徒威廉走到一旁,嘀嘀咕咕的又長談瞭一番。金靜雪遠遠的坐瞭,聽不清他的話語,也不想聽清。
等他把話說完,司徒威廉走回她面前,戀戀不舍的向她道別。她送他到瞭院門口,等他走遠瞭,這才回到房內,問厲英良:“他願意瞭?”
“願意瞭。”
金靜雪上下掃視著他:“你是給他開出什麼條件瞭嗎?”
“我給他錢,況且也不用他太冒險,他隻要幫我個小忙就可以瞭。”
“他是個好人,又傻乎乎的,你可不能害瞭他呀!”
厲英良先前一直望著門外,這時收回目光,看向瞭她:“這麼關心他?”
金靜雪移開目光:“我不是關心他,我隻是不像你那麼缺德罷瞭。”
司徒威廉直接回瞭沈公館。
沈之恒已經提前開始收拾行李。真正幹活的人是米蘭,她蹲在大皮箱跟前疊襯衫,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前方,似乎忘記瞭自己已然復明,還在憑著觸覺去行動。沈之恒在一旁席地而坐,低頭翻看著一沓文件,電話機扯著長長的電話線,也擺在他身旁。
見司徒威廉回來瞭,米蘭站起來向他打瞭招呼。沈之恒沒理他,他也不理沈之恒,隻問米蘭:“船票有瞭嗎?”
米蘭照例是答得簡短:“沒有。”
司徒威廉把頭一昂,開始吹著口哨往樓上走,一來真是心情好,二來也是想氣一氣沈之恒。
到瞭樓上,他吃多瞭西瓜,先去那洗手間裡撒瞭泡尿,然後洗瞭把臉,趁著天色尚早,他溜溜達達的又出去瞭。
司徒威廉前往瞭日租界。
他先前不大來日租界玩,嫌亂,雖然厲英良方才告訴瞭他橫山公館的地址,他找起來還是有些費勁,尤其是各處路口都架瞭路障,四處全是荷槍實彈的日本兵,街上的市民都戰戰兢兢的,動輒就要在路口接受盤問和搜身。
司徒威廉占瞭他那滿頭卷毛的便宜,這一路冒充英國人,少受瞭許多刁難。通過路口的中國人,全都被逼迫著向日本士兵鞠躬,他也免受瞭這低頭哈腰的羞辱。他對此並沒有多少感觸,甚至覺得挺好玩——人類打架,他看熱鬧。至於將來這片土地是歸日本人還是歸中國人,他沒想過,也沒意見,反正不歸他。路邊躺著橫七豎八的死屍,腐臭不堪,他有點犯惡心,又有點垂涎——連著好些天沒有嘗過鮮血瞭,人類食物吃得太久,讓他擔心自己會營養不良。
走瞭一段路,又坐瞭一段三輪車,他進瞭日租界,並且順利走到瞭橫山公館門前。守門的衛兵向他大喝一聲,意思是讓他這閑雜人等速速避開,然而司徒威廉迎頭走瞭上去,向那衛兵開口說道:“我找橫山先生有急事。”
他使瞭個小花招,故意講英文。而一個守大門的衛兵一方面認定瞭他是西洋人,另一方面又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便狐疑的打量瞭他。司徒威廉越發的嘰裡呱啦大說起來,又伸瞭手向內一指,改用中文慢慢說道:“橫山,橫——山——”
衛兵抬手一推他的胸膛,不許他前進。而他旁邊的同伴見狀,轉身跑進門房裡去,打通瞭公館的內線電話,尋求指示。
片刻過後,那衛兵跑瞭出來,直通通的對著司徒威廉說出瞭一聲“請進”。
司徒威廉跟著衛兵往裡走,順便瞻仰瞭橫山公館的建築,結果感覺這地方比濟慈醫院體面不瞭多少。空氣中隱隱流動著新鮮的血腥氣,讓他越發有瞭餓意,就在他將要流出口水之時,樓後忽然駛出瞭一輛卡車,血腥氣隨著卡車撲面而來,讓他不由自主的做瞭個深呼吸。
卡車後鬥潦草的蓋著帆佈,帆佈下面起起伏伏,司徒威廉一眼就看瞭出來——這卡車裝載的,乃是一車的屍體。
“在這兒當官也不錯。”他心曠神怡的想:“起碼夥食好。”
在二樓的機關長辦公室裡,司徒威廉見到瞭橫山瑛。這回他不講英文瞭,改說瞭中國話:“是厲英良托我來的,他說——”
橫山瑛一嗓子把衛兵吼瞭出去,隨即問司徒威廉:“你說什麼?”
司徒威廉答道:“厲英良,就是你們的厲英良,他托我來的。他說他不是什麼間諜,他是被沈之恒綁架瞭,前些天剛逃出來——”
橫山瑛一抬手:“等等,你又是誰?”
“我是沈之恒的好朋友啊!那回你們押著沈之恒去哈爾濱,我還被厲英良抓去當瞭一路人質呢!”
橫山瑛聽到這裡,簡直快要精神錯亂:“那你怎麼會為厲英良做事?”
“噢,是這樣的,他給我錢。”
橫山瑛目瞪口呆的望著他:“哦……那他為什麼不自己來見我?”
“他說他現在不敢露面。他還說瞭,那些什麼文件不是他拿給沈之恒的,是沈之恒偷去的。沈之恒是故意要栽贓陷害他。想要借刀殺人,讓你們把他宰瞭。”
“那他不怕我逼著你帶路,找上他的門去?”
“那可太好瞭,他讓我來,就是想讓你過去瞧他一眼。他說現在他隻信得過你,別人誰也信不過。他甚至都不敢給你打電話,他說你們這兒的電話都有竊聽器。”
“他在哪裡?”
“在我女朋友傢裡。”
“你的女朋友,又是誰?”
司徒威廉昂起頭,兩隻眼睛放瞭光彩:“就是金靜雪金二小姐。你知道吧?”
橫山瑛把嘴閉瞭上,在心中無聲的反問:“難道她愛的不是厲英良?”
無聲的反問過後,橫山瑛心中翻起瞭重重波瀾,對於司徒威廉這一番話,是既有點相信,又不敢全信。
“金靜雪,住在什麼地方?”
“就在英租界。”
橫山瑛的心裡打起瞭鼓。日本士兵是不能進入英租界的,可讓他單槍匹馬的去見厲英良,他也有點膽怯,萬一厲英良真是個愛國人士,這一次是要誘他去死呢?
“好。”他思來想去,最後告訴司徒威廉:“我會在近期去見他。”
司徒威廉沒有告辭,仰著腦袋做瞭個苦思模樣,最後一拍腦袋:“糟糕,差點漏瞭最重要的幾句話。那個,厲英良還說瞭,為瞭表示誠意,他想出瞭個辦法,能幫你抓住沈之恒。”
橫山瑛嚇得腿肚子幾乎轉筋:“他又有瞭什麼新主意?上一次我聽瞭他的話,結果險些全軍覆沒。”
“那你自己去問他好啦,我就是個傳話的。天要黑瞭,我得走瞭。”
橫山瑛看司徒威廉還帶著幾分吊兒郎當的稚氣,又盤問瞭他幾句,也沒問出什麼內容來,便讓人送他出去,回頭又找來瞭黑木梨花,讓她負責派人跟蹤司徒威廉,倒要看看這小子的背後,是否真有一個厲英良。
然而他沒想到,黑木梨花竟然對他的命令提出瞭質疑。
“機關長。”她正色說道:“我認為我們應該向前看,不要再糾纏著沈之恒不放瞭。”
橫山瑛一愣:“你是在批評我?”
“不敢。隻是,我想,我們還是沒有勝算能夠制服沈之恒,如果這一次再失敗,那麼整個橫山公館都要被人視為精神病集團瞭。據我所知,現在軍部已經有人在批評您,認為您上一次是發瞭瘋,其實並沒有什麼吸血鬼存在,都是您一個人設計出來的鬧劇。”
“胡說八道!是不是鬧劇,你很清楚!”
“是的,我很清楚,可是那又有什麼用處呢?沈之恒現在顯然無意繼續報復我們,我們又何必再招惹他?我們當下的工作,應該是穩定局面,盡快組建新的政府。如果可以的話,我們甚至可以和沈之恒建立新的關系,他有名望,有身份,如果他肯支持新政府,那將是一場最好的宣傳。”
橫山瑛聽她侃侃而談,心裡恨得要吐血——她當然有閑心說這種話,橫豎她不是沈之恒的仇人,她也沒有因為沈之恒擔驚受怕、被人嘲笑。可他不一樣,他隻有抓到瞭沈之恒,把沈之恒的秘密公之於眾,才能洗刷掉他的恥辱,才能證明他不是一名怯懦的瘋子。
還能把厲英良召回來,證明他也沒有用人失察,他的忠誠部下絕非內奸。
橫山瑛不信黑木梨花不知道自己的目的,所以她方才那一番侃侃而談,全是故意的要氣他。可惜黑木梨花不是他的老婆,否則他現在就要請她嘗嘗自己的老拳瞭。
橫山瑛強忍怒火,讓黑木梨花退瞭出去。
他生出瞭一點直覺:這女人並非善類,背地裡一定沒閑著,也許已經排兵佈陣,要將自己擠出去,把這個機關改成黑木公館。所以他也得趕緊行動起來,要在短時間內做出些成績,把黑木梨花的風頭壓下去。
橫山機關長帶著兩名便衣保鏢,前往瞭英租界金公館。
他要賭一次,就賭司徒威廉所言非虛,賭厲英良依舊忠誠於他。
他是乘著夜色而來的,租界內已經恢復瞭燈火通明的舊觀,隻是街上難民還多得很,堵著道路,也堵住瞭他的汽車。後來他索性下瞭汽車,帶著保鏢一路步行,走到瞭金公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