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反攻

天津城內,一片混亂。

租界內擠滿瞭避禍的難民,租界外頭除瞭大火和屍體之外,便是滿街的日本兵。沈之恒在租界外的幾處產業全毀於瞭戰火之中,海河報館遭瞭炸彈,更是坍塌成瞭一片廢墟,並且死瞭總經理。

沈之恒安頓瞭總經理的傢眷,然後暫時也無法可想,隻能是一遍一遍的往輪船公司打電話,想要訂船票南下去上海。租界被日本軍隊包圍著,如同汪洋大海中的一座礁石,安全也安全得有限,所以趁著橫山公館還沒找上門來,他頂好是先走一步。

米蘭他是要帶走的,除瞭米蘭,他再不必對任何人負責。司徒威廉看出瞭他的意思,真是又寒心又憤怒,然而表面上保持瞭平靜,甚至還能笑嘻嘻:“那你得把我也帶上,要不然都知道我是你的好朋友,日本人抓不到你,還不得找我的麻煩?”

沈之恒先是沉默,過瞭半晌才答道:“到瞭上海,我給你一筆安傢費,我們各過各的日子。”

司徒威廉聽瞭這話,終於是笑不下去瞭:“怕我花你的傢私呀?”

“除瞭安傢費,我還會定期給你一筆生活費。我不怕你花我的錢,我隻是不想和你再有糾葛。你演戲的本事太高妙,我不是你的對手。”

司徒威廉冷笑一聲:“還記我的仇呢?行,記吧,反正別忘瞭拿錢養我就好。你是哥哥我是弟弟,我吃你一口也是應該的。”他找外套披瞭上:“我現在就回傢收拾行李去。”

沈之恒沒理他。

司徒威廉回瞭公寓,裝瞭幾件換洗衣服,想要走,可臨走之前,他看著電話機,又停瞭下來。

雖然金靜雪對他是不告而別,但他始終還是沒放下她。走到電話機前抄起話筒,他要通瞭金公館的號碼,也沒抱什麼希望,現在這個時候,他不敢奢望金公館裡還能有人瞭。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還真有個丫頭接聽瞭電話。他連忙說道:“我是司徒威廉,靜雪最近有消息嗎?她在傢裡怎麼樣?”

丫頭停瞭片刻,才答道:“我也不知道。”

司徒威廉又問:“她說沒說什麼時候回天津?”

“也沒說。”

這丫頭是一問三不知,司徒威廉掛斷電話,心裡空落落的,隻覺世間一切都是索然無味,沈公館也不急著回瞭,他守著電話機,呆坐起來。

而在電話線的另一端,丫頭小桃放下話筒,跑去餐廳去報告道:“二小姐,司徒醫生打電話來瞭,問您現在怎麼樣,什麼時候回來。我全說不知道。”

金公館這些天來,電話機都被金靜雪拔瞭線,為的是要與世隔絕,今天才重新接上瞭線,所以司徒威廉這個電話打得是正巧。

聽瞭小桃的話,她不感興趣,隻“哦”瞭一聲。等小桃退出去瞭,她對面的厲英良說道:“那個司徒威廉,對你倒是夠癡情的。”

“對我癡情的人多瞭。”

厲英良不以為然,但也不反駁。端起茶杯喝瞭一口熱茶,他忽然問道:“在司徒威廉心中,你和沈之恒,哪個更重要?”

金靜雪被他問愣瞭:“這叫什麼鬼問題?”隨即她皺著眉頭思索瞭片刻:“應該是我比較重要吧。”

“那你可否把他叫過來,幫幫我的忙?”

“幫什麼忙?”

“為我去給橫山瑛送一封信。”

金靜雪一拍桌子:“你——”

她平時雖是個隻愛吃喝玩樂的摩登小姐,但也懂些民族大義,如果對面這人不是厲英良,她早一個大嘴巴子將其扇出去瞭。然而面前這人偏偏就是厲英良,這便讓她沒瞭辦法。

外面的電話接二連三的響鈴,全是各界青年們前來問候金二小姐的安危,小桃將一套話重復不止,隻說二小姐回傢去瞭,別的一概不知,正在她說得口幹舌燥之時,金靜雪走瞭進來:“司徒威廉說沒說他人在哪裡?”

小桃掛斷電話,喘瞭口氣:“他沒說。他隻問您——”

電話又響瞭鈴,小桃抓起話筒“喂”瞭一聲,隨即卻是回頭望向瞭金靜雪,口中答道:“是司徒醫生啊?”

金靜雪走上前去奪過瞭話筒:“司徒嗎?是我。”

小桃站在一旁,就聽那聽筒中爆發出一聲歡呼,震得金靜雪扭頭一躲。

司徒威廉打電話來,是想讓那丫頭有機會時轉告金靜雪,告訴她自己去瞭上海避難,將來還會再回天津和她相聚,萬沒想到電話一接通,他竟是直接聽到瞭金靜雪的聲音。

金靜雪在他的歡呼結束之後,隨口撒瞭個謊,說自己其實並未回傢,這些天是躲到親戚傢裡養傷去瞭。現在她已痊愈回傢,讓他盡快過來一趟。

司徒威廉滿口答應,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便頂著滿頭大汗到達瞭金公館。捧著一隻大西瓜進瞭門,他迎面看到瞭金靜雪,當即彎腰放下西瓜,一大步邁到瞭她面前:“靜雪,這些天你可急死我瞭!”

金靜雪淡施脂粉,亭亭玉立:“來得倒快。”

司徒威廉抬袖子一抹額頭熱汗,對著金靜雪粲然一笑:“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瞭,一聽到你的聲音,就恨不得長出翅膀飛過來——”

說到這裡,他一抬頭,就見前方樓梯上緩緩走下瞭一個人,竟是厲英良。迎著他的目光,厲英良一點頭:“司徒醫生,好久不見。”

司徒威廉上下打量著厲英良,看他的膚色和氣質都有點像鬼。

“喲。”他真驚訝瞭:“你還沒死?”

金靜雪當場白瞭他一眼:“說什麼呢?”

司徒威廉顧不上辯解,對著厲英良又問:“是沈之恒把你放出來的嗎?”

“不是,是我自己逃出來的。”

司徒威廉顯出瞭懊惱神情:“他騙瞭我。”隨即他轉向金靜雪:“我去找沈之恒求過情,讓他放瞭厲英良,結果他嘴上答應得好,其實根本不幹實事。”

金靜雪,因為對司徒威廉存瞭利用的心思,暗暗的有點含羞帶愧,所以格外耐心的敷衍瞭他:“沈之恒言而無信,要錯也是他錯。你肯為瞭良哥哥去求他,我就已經很感激瞭。”

厲英良沒興致聽他兩個扯淡,直接對司徒威廉道:“司徒醫生,我有要緊的事情,想和你單獨談一談。”

司徒威廉一聽,登時頭疼起來:“你逃都逃出來瞭,還找我幹什麼啊?不會是又要讓我去給你做和事佬吧?不行的不行的,”他對著厲英良連連擺手:“我和沈之恒一直沒和好,他一直沒給過我好臉色。再說現在兵荒馬亂的,他沒工夫再去殺你,你就放心的活著吧!”

厲英良搖瞭搖頭:“不,司徒醫生誤會瞭,我是有更重要的話要對你講,請你給我這個機會。”

金靜雪知道厲英良肯定是要拿司徒威廉當槍使喚,到底怎麼使,她不知道,十有八九是支使他跑去日租界找橫山瑛。她有心阻攔,可是話到嘴邊,她又不敢說——真把司徒威廉說跑瞭,那良哥哥怎麼辦?萬一他急瞭眼,自己跑出去瞭,再讓日本鬼子抓去呢?除瞭那個橫山瑛之外,其餘的日本人可都是拿他當叛徒看待的。

“你就聽聽他的話吧。”她轉瞭口風,輕描淡寫的勸道:“他要是胡說八道,你別理他就是瞭。”

說完這話,她挺心虛的一扭頭,一雙秋波嬌滴滴的一轉,司徒威廉看在眼裡,就覺得這是九天仙女下凡塵,仙女的話,自己是一定要聽的瞭。

於是,本是為著美人而來的司徒威廉,和美人沒說上幾句話,反倒被個情敵擄走瞭。

厲英良在前頭帶路,領著司徒威廉進瞭二樓的一間小書房裡。

金靜雪平時難得碰書本兒,這書房沒有人氣,格外顯得清冷安靜。先請司徒威廉在房內的一把沙發椅上坐下瞭,厲英良隨即關閉房門,還“咯噔”一聲擰上瞭暗鎖。

然後搬來一把椅子坐到瞭司徒威廉對面,他開瞭口:“司徒醫生,其實早在我綁架你之前,你就已經知道沈之恒的秘密瞭,對嗎?”

司徒威廉抬手撓瞭撓滿頭卷毛:“我不怎麼知道,反正一個人平白無故的總買人血,那肯定是有點不正常,可我這個人是不愛管閑事的,橫豎他沒殺人放火去,有怪癖又不犯法,是吧?我靠著賣血,也從他那兒賺瞭不少,說良心話,他對我挺好的,雖然我隻是個小醫生,可他一直拿我當好朋友看待,我心裡挺感激他的。他就真是個妖怪,我也不怕他。”

“那你不怕他有朝一日狂性大發,會傷害你嗎?”

“不能吧?”司徒威廉笑瞭:“你看你又跑來挑撥離間,你都成這樣瞭,還沒忘瞭使壞。”

厲英良冷著一張面孔,低聲說道:“司徒醫生,記得上次我求你幫忙,提出的報酬金額是五萬元,但是隨後我就被沈之恒綁架瞭。”

“記得啊,五萬元,真不少。”

“我現在還是想求你幫我個類似的忙,但我現在不敢露面去動我的財產,我沒有五萬元給你瞭。”

“啊?你想讓我白幫忙啊?”

“金靜雪。”

司徒威廉愣瞭一下:“啊?這和靜雪有什麼關系?”

“這和她沒有關系,但如果你接下來願意同我合作,那我可以把金靜雪讓給你。”

司徒威廉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又氣他不尊重金靜雪,又覺得他是個自大狂,忍不住冷笑出聲:“你說瞭算?”

厲英良向他深深的一眨眼,代替瞭點頭:“我說瞭算。”

“你憑什麼說瞭算?她是個大活人,又不是個小玩意兒!再說就算她是個小玩意兒,那也不屬於你呀,你能管得瞭她?”

他這句話說得熱騰騰氣沖沖,然而厲英良就隻給他冷淡嘶啞的聲音:“憑她愛我。”

司徒威廉霍然而起:“那你就更是狼心狗肺瞭!”

厲英良抬起瞭頭,兩隻眼睛緊盯瞭他:“想要從惡魔手下逃生,不狼心狗肺是不行的。二小姐跟著我,對我當然是沒有壞處,可我不愛她,我給不瞭她幸福,興許將來哪天我這狼心狗肺的毛病發作起來,把她賣給日本大官換前程,也未可知。”

“你敢!”

厲英良理直氣壯到瞭無辜的程度,睜大眼睛答道:“我敢的呀。”

然後他向前伸手拉住司徒威廉的手腕,向下一拽,把他拽得重新坐瞭下來,然後收回手直起腰,他重新面對瞭這青年的眼睛:“但是你不要急,這一切都隻是一種設想,隻要你願意,它就可以不發生。不但可以不發生,甚至你還可以扭轉乾坤,讓二小姐成為你的人生伴侶——當然,是在我的配合下。”

說完這話,他看見司徒威廉緊閉著嘴唇,口中的舌頭隱約攪動瞭一下。這讓他心驚,可他勉強穩住瞭神,並沒有奪路而逃。他所瞭解的司徒威廉一直都是非常的正常,再說世上哪有那麼多吸血鬼?

“你威脅我?”司徒威廉問:“你信不信我立刻就把這話告訴靜雪去?”

“告訴她,然後呢?”

“然後她就知道她瞎瞭眼睛,看錯瞭人!”

“再然後呢?”

厲英良問完這句話,起身走到瞭書架子前,從上面拿下瞭一隻鍍金煙盒,一摁機括盒蓋彈開,裡面排列著駱駝牌香煙,摩登的女郎們都吸煙,金靜雪也學著吸,然而癮頭不大,始終隻是吸著玩,這煙放得太久,都有些潮瞭。

他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從寫字臺的抽屜裡翻出瞭火柴。劃燃火柴給自己點瞭香煙,他走回來坐下去,把煙盒向司徒威廉一遞,看司徒威廉不動手,他便收回手,轉身把煙盒扔到瞭寫字臺上去。

深深的吸瞭一口又呼出去,厲英良在煙霧中,略略放松瞭一點神經:“老弟,我十五歲那年認瞭金老爺子做義父,從此就住進瞭金傢。我是什麼貨色,二小姐清楚得很。你以為她不知道我是個壞人嗎?可她因為愛我,所以會自己為我開脫,我無論做什麼事情,她都會覺得我是有苦衷、不得已。我在她眼中,永遠是可原諒的。”

“她對你這麼好,你為什麼不愛她?”

“我還沒有資格去談戀愛。這都是你們這種吃飽瞭沒事幹的人才玩的把戲,我沒那個閑心。”

司徒威廉聽到這裡,懷疑厲英良可能是有點輕度的精神病,不過他立刻又想起來:沈之恒也不談戀愛——他成天忙著做怨夫,大概也是沒那個閑心。

“你到底想讓我做什麼?”他換瞭話題:“害人的事我可不幹。”

厲英良抿嘴笑瞭,這小醫生本不是盞省油的燈,奈何為情所迷,所以落入瞭他的觳中。

《冰雪謠(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