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分離

米蘭不知道自己跟著司徒威廉跑瞭多久,她一路恍恍惚惚的,後來還是前方的火光讓她醒過瞭神。用力掙開瞭司徒威廉的手,她本來話就少,這時越發沉默,就單是睜圓瞭眼睛,惡狠狠的瞪著司徒威廉。

火焰烤得空氣滾燙,她的發梢甚至都開始打瞭卷。司徒威廉指著前方堵瞭道路的大火吼道:“這裡的火燒瞭這麼久,說明空氣充足,這裡一定有通風口。”

米蘭對著他搖瞭搖頭。

司徒威廉怒道:“別和我鬧!你要是怕火,我可以保護你。這點火燒不死我們的,我們能沖過去!”

米蘭開瞭口:“我要去找沈先生。”

“你還找他幹什麼?他已經死瞭!”

米蘭忽然吼出瞭尖利聲音:“那我也死!”

“你——你是瘋瞭?還是你愛上他瞭?”

“愛?”米蘭像是忽然被他問糊塗瞭:“愛?”

“你趁早別做夢瞭!你才多大,懂什麼愛不愛的。況且你是長生不老的,隻要你肯和我逃出去,外面一世界的男人,你隨便愛誰都可以!你他媽的可以隨便愛上幾百年!聽明白瞭沒有?!”

米蘭如夢初醒:“噢——”

司徒威廉以為她想通瞭,正要拉著她向前沖過火焰,哪知道米蘭的手從他手中抽瞭出去。後退一步,她恍然大悟瞭似的,又向著他點瞭點頭。

然後她扭頭就往回跑。

司徒威廉追上去一把抓住瞭她的頭發,讓她轉過來看自己的眼睛,然而米蘭有所準備,在回頭的一瞬間,她張開五指,一把抓向瞭他的臉。他猝不及防的松手向後一躲,同時就聽米蘭大聲說道:“別攔著我,我隻愛沈先生這一個男人!”

然後她邁開兩條長腿,小鹿一樣沖向瞭黑暗的來路。

司徒威廉追瞭兩步,隨後停瞭住。站在原地愣瞭愣,他最後一咬牙,轉身沖進瞭火中。早知道米蘭這麼不成器,他還不如費點力氣,背著沈之恒再逃一程,萬一趕在沈之恒咽氣之前逃出瞭地牢,那他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裡,至少衣食住行是都有著落瞭。

不過現在後悔也晚瞭,還是逃吧,逃出去瞭再說,反正無論如何,他總有辦法活下去的。

在司徒威廉和米蘭分道揚鑣之時,厲英良還在和沈之恒一起等死。

他等得不大安心,因為沈之恒忽然沒瞭聲息。他去摸瞭他的頭臉,發現他的面頰還有熱氣,然而皮膚表面隆起瞭一條條血管,血管編織成網,從脖子往上蔓延。他看不清沈之恒的容貌,但是憑著直覺,他斷定對方現在一定很可怕。

這時,他忽然聽到瞭說話聲音。

那聲音很低,是個熟悉的女子聲音,講的是日本話——黑木梨花。

上次通電話時,厲英良已經聽出瞭黑木梨花的意思,在那女人眼中,他定然屬於橫山一黨、死有餘辜。可這真是天大的誤會,他忠於的是機關長,無論機關長前頭那兩個字是橫山還是黑木,他都無所謂,他都是一樣的忠於。這麼簡單的一個道理,黑木梨花怎麼就不明白呢?況且他除瞭忠誠之外,手裡也攥著一股人馬,他不是投到日本人的手下白吃白喝,他是有力量、能做事的啊!

緩緩扭頭望向瞭身旁的沈之恒,他想自己如今還掌握瞭更瞭不得的信息——沈之恒的,米蘭的,司徒威廉的,難道黑木梨花就真的一點都不感興趣嗎?

黑木梨花的聲音又響瞭起來,而且是越來越近。厲英良輕聲說道:“你等著,我去看看。”

然後不等沈之恒回答,他一路匍匐向前,爬到瞭那微光閃爍的走廊盡頭。空氣越來越熱瞭,他不但累,而且渴,真要是死在這裡,那麼死前一定會是非常的痛苦。在走廊盡頭的拐角處伸出腦袋,他哆嗦瞭一下。

前方的一處岔路口,走出來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為首一人正是黑木梨花。厲英良明知道她對自己有殺意,可如同鬼上身瞭一般,他緩緩的爬瞭出去,爬進瞭黑木梨花的視野之中。

然後,他跪瞭起來,舉起雙手,做瞭個投降的姿態:“黑木課長,是我,厲英良。我抓住沈之恒瞭,我一直在等您過來,好把他獻給您,以求將功補過。”

黑木梨花已經在這地牢裡迷瞭路,正走得心煩意亂,冷不丁看見瞭厲英良,她險些舉槍給瞭他一梭子。極至聽完瞭厲英良那一番話,她先是一怔,隨即狂喜起來。

“他人在哪裡?”

厲英良想要站起來,可雙腿是軟的,支撐不起身體,隻好膝行著調轉方向:“請您跟我來,他受瞭重傷,已經沒有還手的力量瞭。”

厲英良像走獸一般,爬到瞭沈之恒身邊。

幾支手電筒照亮瞭這半截走廊,也讓黑木梨花看清瞭趴伏在地的沈之恒。厲英良垂頭跪在沈之恒身邊,自言自語似的低聲嘀咕:“對不起,可你反正也是要死瞭,與其白死,不如救我一次。”

然後他抬起頭,發現沈之恒還有神智,還在用完好的那隻眼睛看著自己。黑色血管浮凸成網,籠罩瞭他的頭臉,他的面貌已經是非人的瞭,唯有那隻眼睛裡,還藏著一點人的感情。

這點感情,讓厲英良幾乎嘔出瞭血。

黑木梨花在確認瞭沈之恒的身份之後,端槍對準瞭他的腦袋,口中說道:“厲會長,這一次,你立瞭大功。”

厲英良磨蹭向後,不想去看沈之恒的腦袋開花,口中囁嚅道:“不敢當,不敢當,隻要您知道我的忠心,我就知足瞭。”

黑木梨花長出瞭一口氣,手指勾上扳機,正要扣下,可是脖子上猛的一痛。

下一秒,她聽到瞭部下的驚呼聲。

她抬手摸向痛處,摸到的卻是一根堅硬的鐵條,鐵條已經穿透瞭她的脖子,在另一側露出瞭染血的尖端。緩緩的扭過頭去,她看到那走廊盡處站著一個女孩,那女孩氣喘籲籲的看著他們,厲英良認出瞭她,她是米蘭。

穿透黑米梨花脖子的那根鐵條,就是她不久之前用來探路的盲杖。

沒人留意到她是什麼時候跑過來的,也沒人留意到她是從哪裡撿起瞭那根細鐵條,更沒人知道她究竟擁有多麼大的力量,竟然能將那根鐵條當成標槍投擲出去,紮穿黑木梨花的脖子。

短暫的寂靜過後,士兵一起向著米蘭開瞭火。米蘭瞬間閃身躲開瞭子彈,而黑木梨花向前邁瞭一步,臉上保持著驚愕的表情。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死瞭,因為她甚至此刻並沒有感到多麼痛苦,她想自己得走,得馬上到醫院裡去,也許醫生有辦法取下這根鐵條。

可是,她隨即又意識到,自己走不成瞭。

身後響起瞭厲英良斷斷續續的嗚咽聲,那聲音全悶在喉嚨裡,聽起來又怪異又虛弱,而她的部下覓聲回頭,隨即怪叫著散瞭開來。

一隻大手落在她的頭頂,五指合攏,抓牢瞭她的頭顱,然後猛的向後一擰。黑木梨花的腦袋瞬間轉瞭一百八十度,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看到瞭沈之恒。沈之恒有種奇異的高大,仿佛已經懸浮在半空之中,瞳孔中的黑色暈染開來,他的眼珠變成瞭一枚黑曜石,冷,硬,有光亮,無感情。

五指張開,黑木梨花倒地。

屠戮就此開始。

厲英良不再采取任何防護瞭,他順著墻邊向前爬,兩條腿一點力氣都沒有,他隻能靠著雙肘向前拼命的挪蹭,後方響著此起彼伏的慘叫,成河的鮮血順著地面流過來,速度比他更快。這一刻,他沒瞭思想沒瞭計謀,什麼都沒瞭,就隻剩瞭一點求生欲驅使著他,讓他爬向前去。

在走廊盡頭,他的眼前出現瞭一雙鮮紅的腳。這腳纖瘦玲瓏,穿著白色帆佈鞋——曾經是白色的,現在已經被血染紅。順著這雙腳往上看,他看到瞭米蘭。

他想求她放自己一馬,可他的嘴唇顫抖,說不出話。眼前的兩隻腳忽然挪開瞭,米蘭給他讓瞭路。

米蘭和他沒有任何私人恩怨,並且始終記得那個冬夜,他可憐她一個小姑娘頂風冒雪的在街上走,用汽車把她送回瞭傢裡。他唯一的問題是總想害沈先生,這讓他變得討厭起來,但她此刻不想找他報仇,沒那個心情,隨他去吧!

她正癡迷於眼中的沈之恒。

眼前是個血肉橫飛的世界,而在她眼中,血肉橫飛和陽光明媚的區別,不過是一個世界有血肉,一個世界有陽光。

當最後一名士兵也倒下去後,走廊裡隻剩瞭她和沈之恒兩個活口。沈之恒血淋淋的走向瞭她,她知道他此刻是失瞭神智,然而完全沒有想逃。

她不會逃的,她就是為瞭他而回來的,如今他們終於又相見瞭,哪怕頭上降瞭天雷,她也不會逃。如果他攻擊她,那她就攻擊回去,她一定要把他帶走,最好是能一起活,活不成,一起死也可以。

因為她愛他!

可是沈之恒走到半路,忽然跌坐瞭下去。隨手扯過一具屍首,他俯下身一口咬下去,開始吮吸血液。

再然後,他向前一頭栽下,昏迷過去。

米蘭背著沈之恒,在走廊裡走。沈之恒太高瞭,兩條腿拖在地上,留下長長的血痕,而在幾十米外的後方,厲英良追著血痕,也在艱難的爬。

米蘭沒有留意後方的追蹤者,單是憑著記憶,要去走那司徒威廉走過的路。空氣飛快的灼熱起來,她又看到瞭一片熟悉的火,火焰變得弱瞭些許,她停下來,將身後的沈之恒向上托瞭托。

“走嘍!”她發出瞭一聲自娛自樂式的呼喊。

然後她背著他的沈先生,沖進大火,沖過大火,沖出大火。

大火過後,再走過一條未完工的甬道,米蘭嗅到瞭荒野的氣味。

她昂著頭,體內有無盡的力氣,她的長發焦瞭大半,小腿上的水泡連瞭片。她在疼痛中惡狠狠的走,興高采烈的走,是女學童,是小新娘。她就是喜歡救他,她救他的身體,他救她的靈魂。

她不知道司徒威廉走的是哪條路,也懶怠管。前方就是走廊盡頭,墻壁上架瞭鐵梯,她走到梯子前仰起頭,看到瞭上方橫七豎八的鐵管,以及鐵管之上璀璨的星光。

米蘭沒有找到繩索,於是把她那沈先生的褲子脫瞭。褲子相當結實,足可以將沈之恒和她牢牢的綁為一體。她騰出兩隻手抓瞭梯子,向上一級一級的爬。

等到爬上地面之後,她環顧四周,覺得這地方有點眼熟,忽然“哎呀”瞭一聲,她看到瞭附近有一處亂糟糟的淺土坑,如果沒記錯,那裡本應是一口豎井,她當初就是從那井裡跌下去的。他們剛下去,那井就被日本兵炸塌瞭。

米蘭幾乎要笑起來:運氣太好瞭,前面都是她走過的路,走過一遍的路,她是全記得住的!

身後響起瞭一聲呻吟,這一聲呻吟催促她快步上瞭路。沈先生那麼愛面子,她想他一定不高興光著屁股和自己在野地裡跑,自己非得趕在他清醒之前離開這裡不可。

在米蘭背著沈之恒狂奔之時,厲英良也見瞭天日。

他追蹤米蘭,追著追著就追不上瞭,他隻好憑著直覺亂爬,最後竟然也找到瞭一條活路。而在爬上這條活路之前,他遇到瞭黑木梨花的殘部。那是兩名精神快要錯亂的日本兵,見瞭厲英良就胡亂開瞭槍,厲英良隨即反擊——手槍裡一共隻剩瞭兩顆子彈,這回全派上瞭用場。

他也隻有到瞭這個時候,才敢殺日本人。

日本兵死瞭,他自己的肩膀也中瞭兩槍,除瞭這兩槍之外,他先前爬過瞭一片火,那火大概是耗盡瞭燃料,隻剩瞭幾簇微弱火苗,然而火苗也是火,足以把他裸露在外的手臉燒得皮焦肉爛。

但他還留著一口氣,他還能爬。爬上瞭一道長長的樓梯,他迎頭撞上瞭一片鐵格柵。格柵一撞就松動瞭,他再撞幾次,撞出瞭個小小洞口,正能容許他伸出頭去。

外面就是荒草地,他如蛇一般的向外爬,擠得身體扭曲變形,關節在劇痛之中喀吧直響。他不管不顧,著瞭魔似的向外擠,哪怕活活擠碎瞭,也比死在那地獄裡強。

厲英良向外擠瞭許久,末瞭他耗盡瞭力量,卡在那洞口,動不得瞭。

他閉瞭眼睛等死,可是有人走瞭過來,俯身問道:“是厲先生嗎?”

厲英良動瞭動眼皮,聽出對方是司徒威廉。

司徒威廉的聲音輕飄飄的,有些虛:“你瞧見米蘭沒有?”他用力拍瞭拍厲英良的腦袋:“你也要死啦?”

然後他直起身,雙手插進褲兜裡,自言自語的嘀咕:“怎麼一個兩個都要死瞭?就不能出來個活的?我還等著有人給我帶路回傢呢,這到底是哪兒呀!”

說完這話,他又蹲瞭下來,發現瞭厲英良肩上的槍傷。伸手在那槍口上蹭瞭一下,他收回手指吮瞭吮鮮血味道,仿佛感覺還不錯,便將雙手插到厲英良腋下,也不管他的死活,硬把他從那小洞口裡拽瞭出來。然後盤腿坐下去,他摟著厲英良,俯身對準瞭頸側動脈就要咬下去。

就在這時,厲英良運用周身最後一點力氣,開瞭口:“把我變成沈之恒那樣的人吧……”

司徒威廉一愣:“什麼?”

“我會報答你……我做你的狗,聽你的差遣……我會給你賣命……永遠報答你……”

他還有千萬句美好的誓言可說,然而他的四肢在迅速失去溫度,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滑下,他死不瞑目。

最後一口氣呼出去,他等待死亡降臨,可降臨的是司徒威廉柔軟的嘴唇,和銳利的尖牙。

《冰雪謠(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