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恒清醒過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米蘭。
他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米蘭橫跨他的胸膛跪瞭,裙擺被鮮血浸濕瞭又幹,變得堅硬厚重,她披散著一頭亂發,低頭正在為他系紐扣。
他醒歸醒,然而還緩不過神來,不知道此地是何地,今夕是何夕。米蘭一抬眼,和他目光相對,卻也沒說什麼,隻直直的看著他,看不夠似的。
沈之恒慢慢的轉瞭頭,看到瞭臉旁的青草,還看到瞭夜空的星月。青草上,星月下,是一身血衣的少女,米蘭。
“我們逃出來瞭?”他輕聲問。
米蘭點點頭:“嗯。”
“是你救瞭我?”
米蘭答道:“當然是我。”
沈之恒笑瞭一下:“你總救我。”
米蘭開瞭口:“我……”
她不是欲言又止,是她還沒想好“我”字後面的內容。她會永遠救他的,會永遠陪伴他的,如果他死瞭,她也會去死的。這麼多的話,先說哪句?後說哪句?她一向口拙寡言,若是講得詞不達意,又當從何再說起?
所以,她幹脆就不說瞭,現在不說,以後想好瞭,再說。
米蘭扶起瞭沈之恒,沈之恒這才發現自己換瞭一身潔凈衣服,隻是尺碼不對,腳踝和手腕都露著一截子在外面,鞋也太小。扶著米蘭向前走瞭一步,他感覺自己又有瞭些力氣,便遲疑著發瞭問:“米蘭,我是不是……殺瞭很多人?”
“是的。”
沈之恒換瞭話題:“這衣服是從哪裡弄來的?”
“汽車夫的。”
“汽車夫?”
“那天我為瞭找你,租瞭一輛汽車跟蹤厲叔叔,可是後來汽車夫不肯留在這裡等我,我就吸幹瞭他的血。”她伸手向旁邊一指:“屍首就在那裡,我剛才找到他時,他的肉還沒有爛,我就把他的衣服扒瞭下來給你穿。汽車在那邊的大樹後,你會開汽車,我們回傢吧!”
沈之恒難以置信:“你殺人?”
米蘭平靜的看著他,無意辯解。她早已徹底接受瞭自己非人的身份,她殺人,一如人殺雞鴨鵝豬狗貓,並沒有什麼重要的目的,不過是貪圖一口肉食,或者一張毛皮。
沈之恒沒有批評她,沒有立場,沒有資格。真餓極瞭,他大開殺戒,會比她更狂暴。他忽然想,自己別別扭扭的活瞭一百多年,如今是不是也該認命瞭?
沈之恒坐上汽車,在汽車裡找到瞭毛巾和水壺,用毛巾蘸水,他仔細擦凈瞭臉上的血跡煙塵,然後將毛巾洗瞭洗,他把它撕成佈條,纏住瞭半邊面孔,旁人猛的看上去,會當他隻是個腦袋受創的傷號。
米蘭蜷縮在後備箱裡,因為她那一身血衣實在是沒法遮掩,任誰看瞭,都要嚇一大跳。
天邊有瞭隱隱的霞光,是太陽要升起來瞭,沈之恒發動汽車,這回他心裡沒瞭司徒威廉,也沒瞭厲英良。司徒威廉應該還活著,但是已經和他再無關系,他甚至沒有向米蘭問過他的去向;厲英良大概是死瞭,他對這小子最後的記憶,就是他跪在黑木梨花跟前,出賣瞭自己。
這最後的記憶,讓他對厲英良失望透頂,也不是恨,也不是怨,就隻是失望。要是厲英良那時跟著司徒威廉一起逃瞭,他或許還不會失望至斯。
回城路上,沈之恒的運氣不錯,隻遇到瞭幾處日軍關卡,檢查得也寬松。他這汽車的證件齊全,來自於本市的大汽車行,所以很容易就混瞭過去。
看著滿街的人與車,他有些恍惚,及至汽車開進租界回到傢瞭,他下車進門,迎面看到瞭張友文。
張友文已經連著三天三夜沒有見到侄小姐,急得快要抹脖子,人也瘦瞭一圈。猛然看到沈之恒回來,且是這麼個狼狽的形象,真是又驚又喜又怕:“沈先生,您回來瞭?沒事瞭?是不是受傷瞭?要不要去醫院?”
沈之恒答道:“不必,我沒事,都是皮肉傷。”
張友文又道:“沈先生,還有件事,就是侄小姐,侄小姐丟瞭!”
沈之恒依舊雲淡風輕:“她沒丟,過會兒就能回來,你先出去買些水果冰淇淋,等她回來吃。”
張友文的臉上登時有瞭笑模樣,歡天喜地的跑瞭出去。沈之恒連忙趁機打開後備箱蓋,放出瞭米蘭。米蘭也不勞他廢話,自己飛快的跑進瞭樓內沐浴更衣。
半個小時之後,張友文提著水果回來瞭,果然看到瞭煥然一新的侄小姐。侄小姐這三天三夜顯然是沒少折騰,首先是一頭長發變成瞭齊耳短發,鬢發掖在耳後,配上一身運動衣,讓她看起來帶瞭幾分男孩子氣。見瞭張友文,她像個啞巴似的,也不解釋解釋自己這幾天跑去瞭哪裡。張友文也不和她一般見識,回頭再看沈先生,他見沈先生也恢復瞭舊貌,身上層層疊疊的穿得整齊,也不嫌熱,雪白繃帶斜著纏下來,遮住瞭他半個額頭和一隻眼睛、以及一部分面頰。坐在沙發上,沈先生像是累極瞭,問他道:“今天幾號瞭?”
“二十五號。”
沈之恒抬頭去看米蘭:“好運氣,還趕得上明天凌晨的船。”
米蘭站在客廳角落裡:“行李都是收拾好瞭的。”
沈之恒忽然又轉向瞭張友文:“現在北方時局太亂,我又是個和日本人有仇的,所以現在打算南下避避風頭。你若願意,可以留下來給我看看房子。”
張友文立刻點頭:“願意願意,隻要老板信任我就行。”
沈之恒又道:“我給你留張支票做生活費,平時你就住在這裡,我偶爾會打長途電話回來,問問這邊情況。”
張友文一聽這話,又是一喜——平白無故的有錢花,有租界洋房住,而且不用做工出力,世上還有比這更美的差事瞭嗎?
沈之恒說到這裡,站瞭起來,對著米蘭說道:“回房休息吧,明天要起早出遠門,又是一場累。”
當著張友文的面,米蘭什麼都不說,乖乖的回房去睡覺。
她睡瞭很長很長的一覺,再醒過來時,窗外天光微明,已經是第二天的凌晨。在她熟睡的期間裡,沈之恒精簡瞭行李,處理瞭汽車,等米蘭洗漱完畢走出臥室時,張友文已經發動汽車,等在外面瞭。
租界內還是太平氣象,他們順順利利的到瞭碼頭,上瞭客輪。船上的旅客太多瞭,米蘭雖然是住在頭等艙,依舊覺著亂哄哄,一亂就亂過瞭一整天。
到瞭夜裡,她躺在小床上,想要睡,然而睡不著。忽見對面床上的沈之恒坐起來瞭,她便小聲問道:“你也失眠呀?”
沈之恒答道:“床小,躺久瞭難受,不如出去走走。”
她也起瞭身:“我和你一起走。”
兩人出艙上瞭甲板,此時剛剛入夜,風微微的有些涼,沈之恒趴在甲板欄桿上,低頭去看那下方的水浪,米蘭也跟著他看。周圍一個人都沒有,隻有他們兩個,站在浩浩蕩蕩的大海風裡。
米蘭被海風吹得無比清醒,扭頭望向沈之恒,她忽然感覺自己福至心靈,“我”字後頭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內容,在此時此刻,是說得清、也道得明瞭。
伸手拍拍沈之恒的手臂,她這回沒有喚他沈先生,隻“哎”的叫瞭他一聲。
沈之恒扭過臉來,看著她。
她有些緊張,手指抓住瞭他的衣袖,她說:“我愛你。”
話一出口就被海風吹散瞭,沈之恒向她疑惑的一抬眉毛,隨即把耳朵湊到瞭她的嘴邊,大聲問道:“什麼?”
米蘭扯住瞭他的耳朵,幾乎把嘴唇貼瞭上去,大吼出聲:“我喜歡你!”
沈之恒被她震得向旁一躲,抬手捂瞭耳朵,他望向米蘭,答道:“我知道。”
米蘭凝視著沈之恒,末瞭把手圍在嘴邊做瞭個喇叭,逆著海風喊道:“你不知道!我愛你!我以後要嫁給你!”
沈之恒這回是真驚訝瞭,以至於他看著米蘭,半晌沒說出話來。
幾日之後的一個午夜,沈之恒和米蘭平安抵達上海。
與此同時,在幾千裡外的天津衛裡,晚歸的金靜雪在公館門外下瞭汽車。
放瞭假的仆人還未被她召回,留守傢中的兩個丫頭也不知道出來接她。她孤零零的進瞭樓內,正要上樓休息,忽聽身後有人敲響瞭大門。她先是一怔,隨即臉上露出喜色,轉身跑過去開瞭門:“良哥哥?”
外面是無盡的黑夜,厲英良衣冠楚楚的站在門前燈下,向她淺淺一躬:“我回來瞭。”
她滿心歡喜,正要伸手拉他進門,可是手伸到半路,她緩緩的停瞭,因為夜色之中又走出瞭一個高大身影,是司徒威廉。
司徒威廉走到瞭厲英良身邊,兩人並肩而立,開始一起向她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