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柳暗收拾好行李,伺候我梳妝。
我坐在梳妝鏡前,端詳裡面的人:容疏狂無疑有一頭絕好的頭發,烏滑亮麗。雪肌青瞳,鼻梁秀挺,一對眉毛似乎打出娘胎就不曾修剪過,烏黑濃密得像個男子,透出一股勃勃英氣。
柳暗將我的長發綰起,在頭頂盤結,拿一塊幞巾包瞭。
“這發型怎麼像個男的?”我還滿心期待她會拿出個琳瑯滿目的首飾盒,叫我開開眼界呢。
“少主吩咐過,路上不太方便,請姑娘改作男裝。”她說著拿瞭一套淺灰色的男裝過來。
我對女扮男裝一樣有濃厚的興趣,隻是這個顏色……
“沒有別的顏色嗎?灰色太悶瞭。”
她似乎有些吃驚,道:“燕壇主說,這是你平日最常穿的顏色。”
我忍不住嘆息。唉,容疏狂同學,你這樣辜負大好韶光,未免活得太無趣瞭。須知容顏若飛電,時景如飄風。如此美好年華,不享受靚服美食,難道留給歲月來摧殘?
飯後,燕扶風充當馬夫,一行五人駕車出城。
柳暗有著超年齡的沉穩,閉目在馬車內靜坐不語,並不是一個好的旅伴。到瞭下午,我實在閑不住,掀開車簾找燕扶風聊天,他一見我便道:“疏狂,你不能吹風,快回車廂裡去。”
我將黑色大氅裹緊,戴上風帽,從頭到腳包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道:“這樣總可以瞭吧?”
柳暗探出頭道:“容姑娘,你真的不能再受風寒。”
林少辭忽然道:“隨她吧!”
我和燕扶風閑聊一會,忽聽身後馬蹄聲大作,有人大聲叫道:“前面的朋友,請讓一讓!”
我把著車廂,探頭朝後一看。乖乖!這個氣勢真夠氣派的——但見後面一隊人馬大約三四十騎,皆著明黃衣裳,個個體格健壯。車隊中間駛著一輛豪華馬車,馬車左側走著一匹栗色駿馬,馬上人為前面的二十餘騎所擋,看不清面目,隻見他穿瞭一襲白衣,在這滾滾灰塵的官道上,竟是纖塵不染。
這時,燕扶風已將馬車行到路邊,為這群人讓道。林少辭與宋清歌兩人也在馬上側目。
馬車前的二十餘騎疾風般駛過,我這才看清楚馬上的年輕男子,頓時倒抽一口冷氣,這眉眼口鼻,這神態打扮,分明就是電影《無極》裡的那個爵爺無歡!
燕扶風道:“奇怪,他們是什麼人?老宋,你一向見多識廣……”
“不知道!”宋清歌截斷他的馬屁,“江湖上若有這號人物,我絕不會沒有印象。”
林少辭淡淡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上路吧。”
江南的天色多變,黃昏時分忽然下起瞭雨。一行人疾馳瞭半個時辰,方才到達一個小鎮。小鎮上隻有一傢榮福客棧,那紅色招牌早已褪瞭顏色,斑駁得不成樣子。
我們進入大堂,隻見店內十來張桌子坐滿瞭人,一色的明黃衣衫,獨不見那白衣公子。他們人數雖多,卻悄無聲息,見到我們進來,連眼皮也不抬一下。
片刻,一群人吃喝完畢。那群黃衣人分成兩對,一隊進房休息,另一隊走出客棧守衛,兩人一組的守住四面八方。他們並無人指派,卻井然有序有條不紊,顯是主人訓導有方。
不知道那馬車裡坐的是何方神聖,竟帶瞭這麼多護衛出行!
燕宋二人互看瞭一眼,面上都有驚訝之色,林少辭始終一臉淡漠。
一夜無話。
因為昨夜的雨,道路泥濘不堪,直到日暮,方才進入無錫城,宋清歌挑瞭一間看起來相當豪華的客棧住瞭。
我吃完晚飯,洗瞭個熱水澡,穿好衣裳,欲出去逛逛古代的夜市。剛打開門,便看到廊下的林少辭像座冰山似的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問我:“要出去嗎?”
我幹笑一聲:“正要睡覺,特意看看房門關好瞭沒有?”
“哦,那你休息吧,本想帶你出去逛逛呢。”他說著轉身欲走。
我連忙一把拉住,賠笑道:“天色還早,去逛逛也好。”
他的嘴角隱有笑意,“那就走吧。”
出客棧往左一拐,便是一條熱鬧的大街,跟我在成都逛過的文殊院差不多,沒什麼稀奇的,倒是前面那座張燈結彩的紅樓很是醒目,裡面鶯歌笑語不斷,撩撥得人心裡癢癢的。
我料定必是青樓無疑,這項娛樂業在中國歷史上那是相當的源遠流長,豈能不去見識一下,當下也不跟林少辭打聲招呼,抬腳便往裡沖。待他回過神來,我已被一群鶯鶯燕燕圍住,脫不開身。
“我不知道,你原來還有這個愛好?”他有些奇怪地看著我,卻是坦然落座,顯然對這樣的場所並不陌生。
“無錫的小曲頗有盛名,不聽太可惜瞭。”我幹笑一聲,轉頭看著老鴇,用電視裡常見的嫖客口吻道,“把你們這兒的頭牌姑娘找來,給咱們唱唱曲兒。”
“文君姑娘今晚身子不舒服,您想要聽曲兒,我們秀珠姑娘——”
我一拍桌子,佯怒道:“怕咱們沒銀子嗎?”
老鴇毫不驚慌,笑道:“公子是新來的吧。您有所不知,文君姑娘雖是我們這兒的頭牌,但若要論唱曲兒,還真要數秀珠姑娘。”
林少辭忽然道:“那麼就請秀珠姑娘過來吧。”
我瞪著老鴇的背影,不甘心地哼道:“逛妓院當然得找最好的姑娘。”
林少辭眼瞟對面,淡淡道:“隻怕那最好的文君姑娘不是身子不舒服,而是被人捷足先登瞭。”
我順著他的目光一看,隻見對面的雅閣珠簾垂地,門前站著兩名黃衣男子,身姿直挺若一條線,雙目炯炯環視四周,分明是路上遇到的那群護衛。
我好奇心大盛,湊近道:“你說,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好大的派頭?”
他端起茶喝瞭一口,淺淺笑道:“管他呢,反正不是男人,就是女扮男裝的女人。”
我一愣,這人整天不說話,開口就能噎死人。一會兒像座冰山,現在倒又俏皮戲謔起來,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這時,老鴇帶瞭一位懷抱琵琶的綠裙姑娘過來,模樣極為端正嫻靜,一雙大眼秀而不媚,若卸去面上的妝容,絕看不出是位風塵女子。
她坐定剛一撥弦,對面便有人先她一步亮出嗓子:“大江東去——”清亮的歌聲,穿透這一片吵鬧的沸騰,破空而來。喧囂的樓內驀然寂靜,人人抬頭望著樓上的那間雅閣。
我斜眼看著林少辭,卻見他一臉若有所思,看來也不是完全不好奇的。
我正準備調侃他兩句,扳回剛剛的一局,忽然眼前一花,兩道黑線閃電般射向那間雅閣,緊接著便是刀劍相交的鏗鏘聲,黑黃兩團身影糾纏一片。樓閣的朱漆欄桿驀然斷開,有人陸續掉瞭下來,滿室騷動,人們叫喊著往門口跑,擠成一團。
恐慌的潮流是驚人的!我不及思考,拉起林少辭就要往外跑,忽見那位秀珠姑娘還傻坐著,連她也一起拉瞭。
“有刺客,快走!”
我話沒說完,就覺全身一麻,動彈不得瞭。秀珠面上掛著一絲陰狠的冷笑,她將我與林少辭朝角落裡一扔,側身藏到簾後,抽出一柄雪亮的彎刀。
盡管我經常在武俠小說裡看到這樣的場景,自己偶爾也寫青樓女殺手的故事,可親身經歷還是頭一遭,情急之下膽戰心慌,轉目見林少辭神色自若,頓覺奇怪——我是沒有武功,他可是禦馳山莊的少主,武功何以如此不濟?除非是假裝。
此刻,兩名黑衣刺客已被制服,雅閣前的珠簾被人撩起,走出一名白衣少年,正是路上遇見的那位。
在他身後,又走出一位青衣公子,大約二十六七歲,雙目炯炯,也不見得有多英俊,卻自有一種清貴高華的氣度。
“說!誰派你們來的?”
白衣少年面色如雪,持劍指著一名殺手的下頜。誰知那殺手竟像瘋瞭一般,突然掙脫擒制,朝著他的劍鋒猛撲過來。那少年欲留活口,劍鋒一偏打在他的臉上。殺手渾不畏死,探手死死抓住那劍鋒不放。
就在這一瞬間,安靜的閣樓內殺氣陡盛!
秀珠出手瞭!她手中那柄薄薄的、像柳葉一樣纖細精美的彎刀,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飛瞭出去!
然而,這股殺氣並不來自她一個人。同時出手的還有一個人——青樓的老鴇。她那明顯過於肥胖臃腫的身軀,突然之間變得無比靈活,像一尾暢遊深海的魚,以越過浪潮的優雅姿勢朝著雅閣撲瞭過去。
我以為她們的目標必定是那一位青衣貴公子,他顯然是被保護的那個。但是我錯瞭,他們的目標竟是那名被人緊緊握住劍鋒的白衣少年。
就在我剛要為自己的判斷力感到羞愧時,林少辭忽然出手瞭——仿佛海天低首回蕩,閃過的一道青白電光,直襲那名溫潤儒雅的高貴公子。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說,這些殺手是林少辭派來的?
“這裡危險,你先回客棧。”
林少辭出手的那一瞬間,用閃電般的速度,不容異議地將我丟出瞭窗外。
在做自由落體的短暫空間裡,我兩手亂抓,怒火噴薄。這小子實在是太過分瞭!怎麼能隨隨便便就把一個活人往樓下扔?萬一砸到小朋友們多不好,即使沒有砸到小朋友,砸壞花花草草也不好……但是,假如砸到一個清秀書生,會怎麼樣呢?
我想應該先爬起來,但是我穴道被點,動彈不得啊!被我壓在身下的人也好像受驚過度,眼睜睜地看著我一句話也沒有,連哼都沒哼一聲。不知道腦子有沒有受傷?
我們瞪眼相互看瞭半晌,他終於說話瞭,聲音居然很好聽,有一種深沉的低啞,似常年未校的胡琴拉出的喑啞音色,“這位公子,你再不起來的話,大傢會認為我們有斷袖之癖?”
我抬頭一看,頂上一圈黑壓壓的人頭,一雙雙眼睛比舞臺的聚光燈還亮,見我抬頭看他們,立刻轟然四散開去。
我不假思索地叫道:“各位鄉親父老,你們看完就走人,連門票也不買,太沒道德瞭吧?”
“你要是沒事的話,請起來說話?”身下的書生眼睛發直。
我苦笑道:“這位大哥,你有所不知,我被人點瞭穴道,動不瞭啊。”
他的表情像是聽到瞭某個天方夜譚,蒼白的面上泛起一抹輕紅,抬手指瞭指自己的下身,“那,為什麼我感覺,你的手好像正抓……?”
我的手?OMG!我是摔壞瞭腦子嘛,竟然當街對一個男人……我就說,我落地時好像抓住瞭什麼東西嘛……為什麼我能動瞭?難道林少辭這一丟竟將我的穴道解開瞭?
我幾乎是跳起來的,似乎還說瞭一些道歉的場面話,腦子一片混亂,全然不記得說瞭什麼。隻記得那個男人臉上的表情很古怪,好像強忍著笑的模樣。
“我很好,公子請便!”他說完抬腳就往青樓裡走。
我這才想起裡面還在火拼,此人一副文弱書生的樣子,進去肯定非死即傷,連忙箭步上前,將他拖瞭回來,拿出江湖好漢的口吻道:“這位大哥,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借一步說話。”
當下不由分說,拖著他就跑。不過是跑瞭一條小巷,累得我氣喘籲籲,回頭一看,他臉不紅氣不喘,像個沒事人一樣,想不服氣也不行啊,“看來不論哪朝哪代,男人的體力註定比女人強!”
“你說什麼?”他沒聽清,一臉弱智地看著我。
“沒什麼。你現在安全瞭。那樓上有人打架,你今晚別處找樂吧。”
他恍然大悟道:“難怪公子會從窗口掉下來,莫非是和人爭美不敵?”
我兩眼一翻,這位仁兄也太有想象力瞭,“我先走瞭,再見!”
“公子且慢!敢問貴姓?”
“幹什麼?”
“公子儀表非凡,我想請你喝一杯,不知可否賞光啊?”
我兩眼一瞪:“難道是貪圖我的美色?”
他吃驚不小:“公子何出此言?”
我冷笑兩聲:“你心裡頭明白。你們明朝禁書眾多,五花八門,同性戀盛行,好男風的不在少數。你剛才明明是要去嫖妓,卻沒嫖著,你見我儀表非凡,就想灌醉我,來個後庭開花,是不是?”
“我……”
“你什麼你?一個男人上妓院還能有什麼好事?”
“可是,公子你好像也是從妓院裡出來的?”
咦?這傢夥竟敢反將一軍,我當即吼道:“所以,你就認定我和你是一丘之貉?妄想來勾引我。哼!我告訴你,我容疏狂逛妓院那叫風流,像你這樣的就是下流,知道不?”
“容疏狂?”他眼中閃過一道異光。
“怕瞭吧?哈哈!”我就知道這個名字肯定威震江湖,怎麼說也是禦馳山莊的人啊,不由得揚起下巴,得意洋洋。
他笑瞭笑,眼裡多瞭一絲探究的意味,“容公子,你真的誤會瞭,我絕無此心。”
暈!叫我公子,肯定不是江湖人,否則不會不知道容疏狂的性別,真是對牛彈琴瞭。
“我還有事,你自個兒慢慢玩吧!”
我不再理他,直奔燈火盛明的繁華大街,想起林小子把我扔下樓就有氣,還敢叫我先回客棧。閑逛瞭半天,忽覺腹中饑餓,看見一個小面攤,當即要瞭碗面條,吃完方才想起沒帶錢。自從穿越以來,自己就沒花過一分錢,竟然忘記錢的重要性。即便想吃霸王餐,也得有一身好本領啊,若是有手機,還可以發信息求救……
大概是我站起來又坐下去的這個動作引起瞭老板的懷疑,他笑瞇瞇地看著我:“客官,您的面……”
我不等他說出來,便搶先道:“老板你的面太好吃瞭,再來一碗!”
他為難地說:“客官,小人一會就要收攤瞭。這碗面錢……”
“咚”的一聲,桌上突然多瞭一錠銀子,有個人在我面前坐瞭下來,竟然是剛剛的那個書生。
“老板,請給這位公子來碗面條。”
我頓時大喜,“啊,想不到兄臺你如此慷慨大方,助人為樂,小弟我剛剛多有冒犯,萬望見諒。”
他看著我前倨後恭的樣子,但笑不語。
我面不改色,繼續道:“這樣好瞭,為瞭表示小弟道歉的誠意,就讓兄臺你請我喝一杯吧。”
他一愣。
我提醒他:“兄臺剛剛不是要請我喝酒嗎?”
他“哦”瞭一聲,頗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意思。
“那麼我們走吧。”
我打鐵趁熱,拉起他就往最高大氣派的酒樓奔去,尋一個可以臨窗遠眺的位置坐瞭,挑最昂貴的菜點瞭幾樣,再要一壺上好花雕。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肯定是個整日流連煙花場所的富傢公子,即便我不花他的錢,也會有別的女人來花他的錢,幫他花錢也算做瞭件善事,省得他天天醉生夢死,染上什麼不治之癥。
我點好瞭菜,方才有空仔細打量他,隻見他一身淡藍色的長衫,身材消瘦頎長,眉目疏淡,眼睛不大,細長,笑起來有絲絲細紋,用言情小說裡經常說的一個詞叫:人畜無害。
我打量他的時候,他正望著窗外,似乎也知道我在看他,卻不動聲色。窗外月影婆娑,他的臉在昏黃的搖曳的燈火裡或明或暗,嘴角微微彎起隱有笑意,像掛瞭一抹淡淡月光般動人。
在這稍顯嘈雜的夜晚,我與他相對坐著,街上的人聲已漸漸低下去,慢慢遠瞭。燈火卻還沒有滅,依然是流光溢彩的,我突然覺得有股莫名的安靜從心底湧上來,把那紅塵喧囂一一過濾摒棄瞭。
他目光眺望的地方隱約有一座城。
我心念一動,道:“那地方莫非是三國城?”
他不答,忽然輕輕吟道:“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我接口道:“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瞭,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說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頗有懷古幽情的意味。
“周公瑾真是位瞭不起的英雄。”
他輕嘆一聲,“可惜英年早逝,死得太早瞭。”
我不以為然。“死得正是時候。”
他一怔。“嗯?”
“你看,他的死為我們提供瞭一個范例,說明有一種人生可以總是處於高潮,無論是事業、友誼還是愛情,他都可以拿到最好的一份,更重要的是,他使人們免於看到一個白發昏目的故將軍,更省去瞭吳王在友誼與江山之間的兩難選擇。”
我說完仰頭又喝瞭一杯,忽見他雙目炯炯地看著我,眼睛裡閃過一絲驚撼之色。
“想不到容公子有如此見地,佩服!為此高論,當浮一大白!”
我立刻面色發燙,端起酒杯掩飾尷尬。這番話當然不是我的高論,而是我在網上看來的。若真的要問我對周瑜的印象,我一定會說,他長得夠帥!
這會兒,我幾杯熱酒下肚已經有些暈乎乎瞭,趁著還沒醉死,趕緊撤吧,但是場面話還是要說的。
“兄臺,天色不早,我也該回去休息瞭,改天由小弟做東,我們再喝個痛快。告辭!”
他倒也識趣,“不知容公子住在哪裡,我送你!”
我忙搖手道:“不用不用,我認得路。”
“你身體不適,萬一路上著涼就不好瞭,還是我送你吧。”
“你怎知我身體不適?”我雖喝多瞭,腦子還沒完全昏掉。
“呵呵,你眉間發青,雙手冰冷,自然是身體不適瞭。”
“你懂得還真多。”
我打著飽嗝,搖搖晃晃地往樓梯口走去,剛一摸到扶手,胸口一陣翻江倒海,哇的一聲全都吐瞭出來,體內似乎有兩股冷熱之氣上下亂串,忽冷忽熱,難受得厲害,竟然兩眼一黑,一頭栽下去,什麼也不曉得瞭。
迷糊間,感覺就像被人塞進瞭冰箱,瑟瑟發抖,連眉毛頭發都結瞭冰也未可知,僅憑借著混沌之間的本能,探索一點溫暖,似溺水的人尋求救命的草。
身體時冷時熱,意識浮浮沉沉,周而復始,也不知過瞭多少時候,整個人似乎飄瞭起來,莫名的暢快舒坦。驀然之間,頭頂好像被人猛拍瞭一下,重重摔倒在地上,疼得我顧不得淑女形象——“他媽的,是誰暗算我?”
靜謐中有人輕笑瞭一聲。
我睜眼迎上一雙湛亮深邃的眼眸,唇角微微勾起一道魅惑的弧線,有遮掩不住的笑意流溢而出。
“你的生命力真頑強。昏睡三天,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罵人。”
“昏睡三天?”我幾乎要跳起來。
“別動,你身中寒毒,又喝過多的酒,我可是費瞭好大的勁才把你從鬼門關撈回來。”
他伸手按住我,我這才發現,身上那套灰色男裝,不知何時已換成瞭白色絲綢春衫,胸口那兩團本來似有若無的女性特征,此刻異乎尋常地突兀起來。而這該死的書生就斜臥在我身邊,單手支撐著腦袋,一雙賊眼毫不忌諱的來回掃瞄,嘴巴裡居然嘖嘖說道:“真沒想到啊,天下竟有你這樣的女人,連後庭花都懂得。”
哈!聽這語氣似乎是在贊嘆我博學呢。他這會的神情吊兒郎當,像足瞭一個尋花問柳的浪蕩子。哼哼,終於露出狼人本色瞭。
我很大方地讓他看個飽,然後笑瞇瞇地道:“我的身材比那些青樓花魁如何?”
他微一錯愕,忽然笑瞭。我看著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下流書生笑起來很好看,眼角眉梢飛揚著一股特別的魅力。
他梳理著我的發絲,黑瞳深處閃爍著火花,一聲慵懶而低啞的嗓音,意味深長地說:“你知道嗎,這世上很少有人能叫我感到驚訝。”
我忍不住笑瞭起來,“至少還有一樣東西能叫人驚訝,至少有一樣,那就是命運。朱元璋在討飯的時候,他絕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當上皇帝。所以,別裝出一副歷經滄桑,萬事盡在掌握中的模樣。”
他一愣,不敢置信地看著我,“你知道,你剛剛在說什麼嗎?”
暈,又口無遮攔瞭,這可是帝王專制社會。我連忙換上笑臉,伸手去挽他的胳膊,“我們一起喝過酒,算是好兄弟瞭,你肯定不會……”
“好兄弟?”他瞄著我的胸口,“單就你的胸部而論,或許可以。”
靠,有這麼損人的嗎,不過胡扯蠻纏,一向是我的強項,“孔子說過,友誼是不分性別的!所以,我們也可以做兄弟。”
“我隻聽說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算瞭。你讓開,我要走瞭。”
他微笑著站起來,一襲淡藍色的衣袍直直垂到地上,好像澄澈碧藍的天幕忽然飄至眼前,有一種寧靜而深邃的幽遠。而他整個人似乎都在這一瞬間變得莫名的高大與莊嚴,隱有一種令人不容忽視的王者風范。
我沒來由地心頭一跳,趕緊起身下床,兩腳剛一落地,頓時吃瞭一驚,這房間好像在微微晃動,一個念頭立刻湧上來,“地震?”
不待他回答,我已一把掀開那道厚厚的深色簾幕,隨即又倒抽一口冷氣。
眼前是一眼望看不到邊的茫茫煙水,澄碧如鏡。湖面上聚攏瞭層層淡白色的輕煙薄霧,縹緲輕靈得不似人間。朗朗星空下,一彎明月與漫天星鬥齊齊倒映在水中,好似落在碧澈湖底的美麗寶石,珠光璀璨,華美得令人窒息。
我隔瞭半晌才明白,自己是在一條船上。而此情此景,真正當得起一句:滿城煙水月微茫,人倚蘭舟唱。
身上忽然多瞭一件披風,一聲溫柔的嗓音道:“湖上夜涼,披件衣裳吧。”
“這是什麼地方?蠡湖?”
“聰明!這就是當年范蠡攜西施泛舟的地方。”
他挺直身姿,抬頭遠眺。湖水映著他的身影,淡藍色的衣衫飄拂,影隨波蕩,宛如一株寂寞的水仙。
我突然想起,直到此刻,尚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是誰?”
“一介閑人。”
“騙子!”
“呵呵,昔年范大夫與西子佳人駕舟遊湖,你把我當成他,也未嘗不可。”他側轉頭看我,眼底有股促狹的意味。
“哈,口氣倒不小,你自比范蠡,我可不屑做西施。”
“哦?”他輕挑眉頭。
“打仗復國本就是男人的事,一個女人跟著瞎摻和什麼,女人生來就該讓男人疼惜呵護的。而且,但凡是個男人,就不應該讓自己心愛的女人去幹這間諜的勾當。”
他似聽到某個奇聞般哈哈大笑起來。
“我真不敢相信,這句話會出自禦馳山莊的莊主容疏狂之口。”
我徹底呆住瞭。容疏狂是禦馳山莊的莊主?這怎麼可能?禦馳山莊竟會將他們的莊主嫁給楚天遙?這太沒道理瞭。
“江湖傳說,容莊主豪氣幹雲,巾幗不讓須眉。看來傳聞多不可信啊?”他饒有興味地看著我,“還是說,容莊主因為武功全失,受瞭刺激?”
等一下,等一下,他好像對容疏狂知之甚多。他絕不是一個簡單的書生,他到底是誰?
我瞪大兩眼,看定他,“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笑意盈盈道:“在下昔年闖蕩江湖的時候,蒙江湖朋友抬愛,送過我一個雅號,叫做艷少!”
哈!艷少?這傢夥存心說實話。
“你怎麼知道我武功全失?”
他微笑,“我不但略懂醫術,也稍懂武功。你可莫要忘瞭,你還欠我一次救命之恩。”
靠!還想乘機勒索敲詐不成?
“你想敲詐勒索?我告訴你,門都沒有,我可不欠你什麼,我本來好好的,都是你請我喝酒害的,所以——我們倆是,互不相欠。”
他呆瞭呆,隨即又一次爆發瞭大笑,“容疏狂,你實在太有趣瞭。”
我幹笑兩聲,“恕難茍同,煩請靠岸,我要回去瞭。”
他滿臉笑意,“船就停在岸上,你隨時可以離開啊。”
我忙轉身一看。原來真有一條小堤,直抵湖心。
我三兩步跳上岸,頭也不回地揮手道:“再見艷少,不用送瞭。”
他清越的笑聲由背後傳來,“我們會再見面的,你若想回來,船就停在這裡,隨時恭候。”
我高聲叫道:“天快亮瞭。你也該醒醒瞭。”
哼!再見面,等下輩子吧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