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回去的時候,鳳鳴還坐在大堂裡等候,一見我們就起身道:“有情況!”
艷少淡淡道:“哦?”
“剛才收到雲景的飛鴿傳書,三日前,一直久居南海的七海連環島忽然出現在中原,來意不明。”
我拉開凳子坐下來,倒瞭杯茶遞給艷少,他接過喝瞭一口,道:“我已經知道瞭。”
鳳鳴微微一愣。
我便將晚上遇到的事情說瞭,然後倒瞭一杯茶來喝,看著他笑嘻嘻地道:“鳳鳴,你有福瞭。”
“怎麼說?”
“你那個同門可是一個大美女啊。”
他臉色微紅,看瞭看艷少,終於忍不住問道:“他們怎麼會本門武功?”
艷少轉動指尖的瓷杯,沉吟道:“當年,我確實曾經將梵剎劍法傳給一個人,泓玉的劍法或許是她傳授的。”
我道:“是誰?男的女的?”
他道:“女的。”
我笑道:“一定是個美女。”
他笑看我一眼,沉思一會,方才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瞭,明成祖發動的靖難之變剛剛成功,但世道仍然十分混亂,流寇四起,南方有不少豪富牽入鏌铘山避禍,我聽聞中原武林高人輩出,便想下山見識一番。誰知我一路東來,遇到的盡是些綠林強盜……”
我笑嘻嘻地道:“我知道瞭,一定是你遇到瞭一個美貌的女強盜,她看中瞭你,想搶你回去做壓寨相公……”
他微笑道:“她恰恰是被強盜打劫的那個。”
我哼道:“那一定是你英雄救美瞭,很懂得憐香惜玉嘛!”
他點頭笑道:“不全對,但也差不多。”
我待要說話,忽然瞥見鳳鳴面上隱有笑意,連忙閉嘴。
艷少道:“她叫雷攸樂,是一個鏢師的女兒,她父親保的一趟鏢被蜀中的綠林強盜劫瞭,鏢毀人亡。於是,她孤身往峨眉山拜師學藝,意圖報仇。那一天,恰逢我與峨眉掌門切磋劍法,她眼見峨眉掌門敗在梵剎劍法之下,就轉求拜我為師……”
他喝瞭一口茶,續道:“這種事我本來是絕不管的,但是,她父親敢保那趟鏢卻令我有些佩服,我便將劍法傳給瞭她。”
鳳鳴奇道:“那趟鏢保的是什麼?”
“是一個人。”
“咦?”我也忍不住好奇,“是什麼人?”
“他是翰林學士黃子澄的兒子。黃子澄乃是建文帝的重臣,永樂帝登基後下令滅其三族,傢眷全部沒入教坊為妓,他的一個兒子改姓出逃。”
我驚嘆道:“哇,這個姓雷的確實夠大膽的。”
艷少笑笑,道:“好在雷攸樂並不笨,學瞭三個月,劍法略有小成,她便下山報仇,我們約好在嵩山見面,誰知兩個月後,她回來時又帶瞭一個女子。”
我醋意爆發,皺眉道:“你艷福不淺嘛!這次又是誰?”
他嗤笑一聲,道:“她報完仇,便去救黃子澄被沒入教坊的妹妹,誰知她已自殺身亡,卻遇到另一個流落風塵的官宦小姐梁冰,就把她帶瞭回來。我見她們無處可去,隻好暫時帶在身邊。昔年江湖朋友送我艷少之名,絕大部分的原因是因為她們倆。”
我想象他當年帶著兩名美貌少女,縱橫江湖意氣風發的情景,心裡一陣陣泛酸,卻聽鳳鳴問道:“後來呢?”
他看著鳳鳴,微笑道:“後來我就回去瞭,路過西域雪蓮山的時候,順道拜訪瞭一下逍遙四仙,下山的時候遇到襁褓中的你,就將你一起帶回去瞭。”
我哼道:“人傢鳳鳴問的是那兩個姑娘,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他放下茶杯,道:“我回去的時候,就和她們分手瞭。我也不知道她們後來怎麼樣瞭。”
“你不是說她們無處可去嗎?怎麼反而把人傢扔下不管瞭。”
“我既不是她們的父母長輩,也不是她們的丈夫,為什麼要管她們呢?”他看著我,一雙眸子忽然充滿笑意:“除非,你是想我將她們娶回來做老婆?”
我瞪著他,道:“你後來再沒見過她們?”
他笑嘻嘻地,故意曲解我的意思,“雷攸樂那性子是絕對不會讓自己吃虧的,你就不用擔心她瞭。”
我也笑起來:“我一點也不擔心她,倒是挺擔心她那個漂亮的女弟子,今晚那兩個人身手不弱,我看你的梵剎劍法也未必贏得瞭他們,何況還有七海連環島的人。”
他微笑著站起身,道:“沒錯,所以你明天不可以再懶床,必須早起趕路瞭。”
我哼瞭一聲:“那得看我的心情。”
他握住我的手,笑嘻嘻地道:“你的心情不好?”
我假笑道:“假如你也傳兩套什麼劍法給我,我的心情或許會好一點。”
他笑意漸深,“哦,你想學什麼?”
我假意思考一下,道:“乾坤大挪移,凌波微步,六脈神劍,落英神劍掌,隨便教兩樣就行。”
他蹙眉笑道:“聞所未聞。”
我道:“那隨你教什麼,要既容易學,威力又大的。”
他微微沉吟:“倒有一樣符合你的要求。不過嘛……”他湊到我耳邊,壓低聲音道,“這個要在床上練。”
我面上發熱,卻禁不住笑出聲來。
夜裡,他果真與我說起一套劍法,乃是他昔年領教過中原峨眉、青城、點蒼等八大派的劍法之後所獨創的一門劍術,尚沒有名字。共有十一招,每一招又有九項變化,奇正相生相克,共有九十九式。
我問:“它的威力如何?”
他道:“自我創出這套劍法以來,已有多年不曾與人交手。這套劍法的威力尚未可知。”
我道:“比梵剎劍法如何?”
他笑道:“自然是強些。不過,這些年來,我每日在鏌铘山流雲城中靜坐,越發覺得天下沒有絕對不敗的劍法,隻是破解之道尚未被人悟出。”
我驚嘆,艷少是多麼奇妙的一個人,他的武功已臻化境,對這世界卻仍存有敬畏之心。他的自信並非夜郎自大。
他接著道:“但是,傢父曾經說過,這套劍法在此後百年內將無爭鋒者。”
我激動起來,摸出他昔日贈與我的玉劍,道:“那快教我吧。”
他笑出聲來:“武學高低的關鍵不在拳腳之上,而是在這兒。”說著敲瞭敲我的頭,“你的悟性夠嗎?”
我笑道:“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隻管教,我學不會絕不賴你。”
於是,他便將這套劍法的口訣心法說與我聽,說著隨手拿起玉劍比劃,一柄白玉小劍宛如玉龍般飛舞,他淡藍色的長袍在一團白光之間或隱或現,起初尚可瞥見一絲半縷的藍,後來但覺滿室白光滾滾,熾烈耀目,我自認眼力不差,可他的身行劍法完全瞧不清楚。
我癡癡看瞭一會,忽覺面上一涼,玉劍已貼上臉頰。
他拿劍拍拍我的臉,笑道:“我已傾囊相授,你可看清楚瞭?”
我老實地搖搖頭,道:“一式也沒看清楚。你再舞一遍。”
他嗤笑一聲。“我就是舞十遍也沒有用,還是先上床,我再細細說給你聽。”說著拉我上床。
我不依,笑嘻嘻地道:“但是你舞得很好看,賞心悅目啊。”
他的手腕忽然急轉而下,立刻便有一道裂帛般的輕響,我的外衣自頸口到腳面全數撕裂開來,比剪刀裁得還整齊。
我吃瞭一驚。“啊,沒有劍鋒也這麼厲害?”
他俯身吻一下我的唇,戲謔道:“這是第一式,就叫輕解羅裳如何?”
我笑。“人傢要是知道這名字的來歷,怕要絕倒。”說著脫瞭外衣扔在椅子上。“好好的衣裳被你割破瞭,得賠我一件新的。”
他一邊寬衣,一邊笑道:“我的劍法還抵不過一件衣裳嗎?”
我接過他的衣服折好,笑道:“我是劍法也要,衣裳也要。”
他低頭解開我的發髻梳理,道:“貪心鬼,快睡覺吧。”
我依言上床,一夜無話。
隔日早起上路,途中艷少將那劍法的精要部分詳細地說與我聽,我聽得一知半解,倒是鳳鳴受益匪淺。他笑罵我孺子不可教。
中午打尖時,忽然接到一封飛鴿傳書,艷少看後微微蹙眉,將信箋遞給我。
我一愣。因為事關謀反立場等問題,我一直不理會他們的訊息往來,他也從不曾與我說起這些事。
他微笑道:“這封信與漢王無關,你絕想不到昨晚那兩人是誰。”
我接過一看,禁不住低呼出聲,叫道:“唐賽兒?那個農婦居然是白蓮教主唐賽兒?”
我受電視劇的影響,認定白蓮教主必定是一個美艷女子,坐在多人抬著的華美大轎裡,神秘莫測,萬萬沒想到竟然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婦?
那鐵盒裡究竟是什麼東西?竟然能叫唐賽兒親自出馬。
我吃驚地看著他。
他夾瞭一塊菜放進我碗裡,笑道:“好奇心太盛,小心惹禍上身。”
我道:“那個泓玉有可能是你的徒孫,你不管他們瞭?”
他笑而不語,一會兒吃過午飯,他忽然命鳳鳴快馬先行。
我奇道:“你還有什麼事嗎?為什麼不一起走?”
他反問:“你不是要遊覽觀光嗎?”
我頓時語塞,他一定是故意的。
他含笑道:“你傷勢剛好,快馬奔波傷口易裂。”
原來他一路順著我,還有這層意思。我又慚愧又感動,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又道:“放心,那東西飛不掉的。”
我想瞭想,道:“倘若漢王謀反失敗,你會怎麼樣?”
他放下茶杯看住我,微笑道:“你覺得朱瞻基會相信你嗎?”
我靜默,半晌,方才輕聲道:“我不知道,我隻是盡人事,聽天命。”
他沉默一會兒,忽然道:“我很抱歉。”
我抬頭看著他。
他苦笑道:“我是指風亭榭的事,因為那件事,你不再相信我。”
“我沒有——”
“你有。”他打斷我,目光倏忽變得犀利,“你縱然不說,但我知道你有,那日在陽曲縣,你急於跟林少辭劃清立場,說到底,還是怕我對他不利。”
我呆住,這世上有一個人看我如此之深,宛如明鏡般雪亮通透,我在他面前赫然竟是赤裸透明的。從頭到尾,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瞞不過他,他什麼都知道。
窗外吹進陣陣和煦的春風,我卻忽然感到寒冷。
他的臉沐浴在陽光裡,一頭銀絲閃著冰魄的光澤,眼瞳深邃而明亮,嘴角卻牽起一抹苦笑。
“我讓你感到害怕瞭?”
我低頭不看他。
他握住我的手,輕輕嘆息:“我隻是習慣性的要掌握局勢,並非不信任你。”
我不語。
他繼續道:“其實,當我知道你讓風凈漓去南京,也是有些生氣的。”
我微微動容。
他看定我,輕輕道:“難道我在你心中的分量,比不上一個風亭榭?”
我急忙辯解:“這不一樣,我愛你,和我反對你參與謀反,兩者之間並不矛盾。”
他點頭道:“這我知道,我自知相助漢王,在你看來相當荒唐。但私心裡仍然希望你能站在我這邊,呵呵。我是不是太自私瞭?”
“那我們不管這件事,成嗎?”
他看著我,目光柔和但堅定。“我這一生從不曾做過半途而廢的事。”
我忍不住要生氣,“這叫什麼狗屁理由?你幹脆說你想做皇帝,我還覺得可信一點。”
他瞪著我,忽然大笑不止。
我嚇瞭一跳。“你不會真有這個想法吧?”
“那可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差事。我是真的瘋瞭,才會想去當什麼皇帝。隻是——,我此番出山,籌備謀劃瞭半年多……”他說著曲起手指,敲瞭敲桌子上的那封飛鴿傳書,道,“這看似普通的一封信,你可知道這背後有多少人在奔波賣命?單單這個情報網的花費就是你無法想象的。眼下正是事情成敗的關鍵時刻,要我撒手不管,呵呵……不甘心啊……”
我無語,從昨夜到現在不過十來個時辰,就查出瞭唐賽兒的身份,他絕非誇大其詞。
我嘆道:“反正你勢必要逆天而行就對瞭。”
他冷笑:“誰是天?這世上有一條法則叫:成者為王敗者寇。燕王奪瞭江山就是王,建文帝失瞭江山,就是喪傢之犬,唐賽兒若造反成功,天下就姓唐瞭。”
我反問:“天下本無主,有德者居之,你認為漢王是有德之人嗎?”
他嗤笑一聲,道:“何謂德?永樂帝動輒興兵北伐,大征稅賦,他有德嗎?呵呵!最終苦的還不是天下的黎民百姓。”
我氣結,“你都知道,何苦還要相助漢王?”
他微笑道:“即便我不助他,他舉兵也是勢在必行。再說,黎民與我有什麼相幹?我又不是救世主。”
我腦子發昏,站起來嚷道:“算瞭算瞭,說瞭這半天等於沒說,不要浪費口水瞭。快走吧。”說著,徑自下樓吩咐小二牽馬。
一會兒,他結賬出門,笑嘻嘻地看著我。我將馬韁丟給他,瞪眼道:“很得意嗎?”
他笑道:“你很久沒跟我發脾氣瞭。”
我頓時哭笑不得,“你喜歡我跟你生氣?”
他笑著上馬,道:“那倒不是,但你氣急敗壞的時候也很可愛。”
我沉臉回復他:“你卻是沉默的時候比較可愛。”
他大笑,縱馬前行。
快到河北境內時,途中不時有行色匆匆的江湖人士快馬經過。
日暮進入一個叫南川鎮的地方,我正猶豫要不要在這裡投宿,忽然瞥見一傢客棧的角落裡畫著一朵奇怪的梅花模樣的圖案,卻隻有三個花瓣,嫣紅一抹刻在淡青磚墻上,即便是在蒼茫的暮色裡仍然頗為醒目。
我示意艷少看,他微微蹙起眉頭,沉聲道:“鳳鳴遇到勁敵瞭。”
我吃瞭一驚:“怎麼回事?”
“這是我們的聯絡標記,幾片花瓣代表幾名敵人,他的筆法潦草倉促,看來走得很急。”
“會不會有危險?”
他笑笑:“暫時應該沒有,連夜趕路,你可吃得消?”
我立刻翻身上馬。
他笑道:“不急的,今晚定能遇上。”
“嗯?”
“幾撥人馬過去瞭,顯然有什麼事要發生。”
“那三人會是誰呢?武功高過鳳鳴的,江湖上屈指可數啊。”
他淡淡一笑,道:“江湖中還是有不少高人隱士的。我們昨夜遇到的那個疤臉男子,武功就不在鳳鳴之下,七海連環島的那個天策,身手也不弱。”
“啊。那七海連環島的君主豈非更強?”
“呵呵,正好可以試試你新學的劍法。”
“我隻會第一式,而且還不熟練。”
他哼一聲:“沒出息。”
我笑道:“我是怕丟你的臉嘛。”
他嘆息一聲,道:“其實,容疏狂的武功在你身上隻發揮瞭百分之五十。一來,你沒有她的臨敵經驗;二來,你不夠兇狠;三則,你臨敵容易膽怯。”
他說著側頭看我,含笑道:“你唯一全然無懼,足夠兇狠的一次,就是面對林千易的那一次。”
我細細一想,確實如此。雖然看別人刀光劍影很過癮,但是真的輪到我自己上場,總是很沒底氣,潛意識裡害怕那些雪亮的刀劍,既怕傷人,更怕被傷。
“要怎麼克服呢?”
他微笑著,柔聲道:“這是正常的,經歷多瞭就習慣瞭。”頓瞭頓,又道,“其實,我並不希望你有所改變。但是江湖險惡,世事難料……”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我側目看他。
“這種心理是不是很矛盾?”他自嘲道,“古人說四十不惑,我最近卻越發感覺困惑。”
我策馬迎風,覺得胸口一股暖流湧動,說不出話來。
他看著前方,神色空蒙而悠遠,緩緩道:“我年輕的時候,一心要參悟天下武學,想要什麼,不要什麼,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後來覺得浮生如夢,即便天下無敵,也不過百年——”他忽然停下,輕輕“咦”瞭一聲。
我微微一怔,隨即,便聽得身後一陣馬蹄輕響。靠!這些死跑龍套就不會遲一點出場嗎?為什麼總是挑在人傢交心的時候。
我側過身,尚沒看清楚馬上的人是男是女,那兩匹馬就像一陣旋風般飛掠瞭過去,端的是神速。
“天下竟有如此神馬?”我不禁瞠目結舌。
“那是大宛的汗血寶馬,普天之下隻有五匹,這兩人居然騎瞭兩匹?”艷少的語氣略有驚異。
我下意識的反應便是:“莫非這些人也是沖著那個鐵盒來的?”
他沉吟不語。
身後忽然又來瞭三匹快馬,馬上的人黑色短裝打扮,人未至,喝聲已到:“快閃開!”
我勒馬退瞭兩步,待那三騎奔到跟前,將馬鞭一甩直取當先那人的左腿。馬受驚長嘶立起,馬上的人吃瞭一驚,身形一晃已掠下馬來。
其餘兩人齊齊勒馬,手中的馬鞭橫掃過來,嘴裡罵道:“臭小子,找死嗎?”
我揮鞭纏住他們的馬鞭,手臂發力,二人立刻跌下馬來。
當先那人是個三十來歲的壯年漢子,身子剛一落地便躍起,呼的一掌斜拍瞭過來。艷少手臂一伸,那人頓時驚叫一聲,平地退出數步,滿臉驚疑。
艷少微笑道:“我們有件事想請教三位……”
他一語未畢,三人忽然一起發難,六隻手掌對著艷少奮力擊去。艷少衣袖輕拂,三人便齊齊跌瞭出去,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我忙道:“我們沒有惡意,隻要你們乖乖回答我的問題,我保證不會為難你們。”
三人不答,面色由青轉紅,額頭青筋隱跳,顯然是在運力解穴。
我和艷少笑看一眼,靜默不語。
過瞭片刻,三人面露驚駭之色,其中一個老大模樣的人道:“在下秦虎,我們兄弟江湖人稱秦嶺三傑,敢問兩位高姓大名?是哪條道上的朋友?”
我隨口胡謅,學著他的話道:“小弟蘇容,這位是傢兄,江湖人稱黑白雙煞。”
聞言,三人都是一怔,隨即連道久仰。我暗暗好笑,這名字我尚是首次聽到,你到哪裡久仰去?
秦虎道:“不知兩位想知道什麼?”
“三位這是要去哪裡啊?”
“離此不遠的桃花林!”
“去幹什麼?”
“應孟老莊主之約,前去桃花林幫忙對付一個強敵。”
“是什麼人?”
“不知道。”
“不知道?”我表示懷疑。
那人忙道:“我們隻知道對方武功很高,孟老莊主約瞭不少高手相助,怕事情泄露,所以約定到桃花林詳談。”
我看瞭看艷少。他微笑著點點頭。
我轉頭對他們道:“我們想跟你去看看熱鬧。”
那人面色微變。
“不方便嗎?”
他為難道:“可是,孟莊主隻約瞭我們三人……”
我哼道:“你現在有兩條路,一是我殺瞭你們,再到桃花林去瞧熱鬧;二呢,你帶我們去瞧熱鬧。我可是一點也不想殺人。”
那人面如死灰,遲疑一下方才道:“那,那麼要委屈一下兩位,暫時充作我兄弟三人的……隨從……不知道……?”
我應道:“好!就這樣辦。”
我話音一落,艷少便曲指一彈,一股勁道拂過三人的肩膀。三人目瞪口呆,看住艷少說不出話來。
我催促道:“快點帶路!”
三人如夢初醒,翻身上馬,帶我們往桃花林去。
我們走瞭大約兩炷香的工夫,鼻端已然聞到一股濃鬱的清香,再走一會出瞭樹林,繞過一座小山,眼前豁然一亮。
但見皎潔的月下,數千株桃花灼灼盛放,淺紅粉白綴於枝頭,四周樹木蔥翠,輕煙薄霧彌漫在枝葉之間,一陣輕風吹來,清甜香氣充盈胸腔,說不出的舒暢。
當下將馬拴在幾株桃花樹下,徒步而行。
我握住艷少的手,一路分花拂柳,好似穿行在畫卷之中。行瞭片刻,便瞧見前面有一個籬笆修築的莊院,裡面透出一縷燈光,漸有人聲。
秦氏道:“那是孟莊主的愛妾桃花夫人的莊院。因為這位夫人酷愛桃花,故而孟莊主特意為她種植瞭這座桃花林。”
我道:“這位孟莊主真是風流成性,不知桃花夫人是他第幾個愛妾啊?”
“第九個。孟莊主財大氣粗,為人慷慨大方,尋歡買笑更是常常一擲千金……”他說著露出艷羨的表情。
說話間,已步出桃花林,籬笆院前的兩名男子一見我們,便發出一聲短促的呼哨。院中閃出一個身材肥碩的老者,抱拳叫道:“秦老弟,別來無恙。”
秦氏兄弟叫瞭聲孟莊主,迎瞭上去寒暄。我抬頭一看,隻見屋內正在大擺庭宴,早已坐瞭七八個人。我們被安排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孟莊主忙著給大夥兒介紹引見,什麼中州雙俠,玄都道長,金刀無敵門之類,我是聞所未聞,悄聲詢問艷少。他搖頭表示沒有聽過。
眾人客套幾句,各自歸位。
那玄都道人的神色最是傲慢,開口便問道:“孟莊主,你那對頭究竟是什麼人?”
孟莊主放下酒杯,恨恨道:“說起來,那個賤人還有些來頭,她是禦馳山莊的人。”
聞言,眾人一齊動容。我更是大吃一驚,不知道這件事怎麼會跟禦馳山莊扯上關系。
艷少也微覺詫異地看著我,我望著他,一雙清澈眸中映出我的臉,頓時又是一驚,忍不住低呼瞭一聲。所幸眾人七嘴八舌詢問孟莊主詳情,並未在意我。
艷少道:“怎麼?”
我伸指在臉上一比,悄聲道:“我不過是改瞭男裝,容疏狂是禦馳山莊的昔日莊主,這些人如何不認得我?”
艷少示意不解。
這時,那孟莊主對眾人義憤填膺地講述著事情經過。“事情發生在老夫前幾日納妾的晚上。老夫要娶的本是明玉坊的玉兒姑娘,進瞭洞房才發現,玉兒姑娘竟然變成瞭那個賤人……”
玄都道長哈哈一笑道:“佳人主動投懷送抱,孟兄應該高興才是,莫非是她長得太醜?”
孟莊主哼道:“要說長相,她倒有幾分姿色,但怎麼比得上玉兒的嬌媚可人……當時老夫看她相貌尚可,若是肯乖乖聽話,就是娶錯瞭倒也無妨。誰知她竟對老夫破口大罵,極其難聽……”說著這裡,那肥嘟嘟的雙下巴顫抖不止。
“老夫這一生自認是最疼女人的,當時實在氣極瞭,就想打她一巴掌。沒想到這個賤人竟是個會傢子的,身手相當瞭得。幸好當時有幾位江湖朋友在場,本來可以擒住那賤人,可是,不知道又從哪裡冒出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用瞭迷藥把大傢都熏得四肢發軟,竟讓那賤人逃脫瞭。”
我暗暗點頭,這番話和杜杜鳥所言倒是吻合的。
忽然,他臉色一變,露出咬牙切齒的表情,道:“最最可恨的是,那個賤人當晚居然去而復返,殺瞭老夫的兩個兒子不說,還燒瞭房子,毀瞭老夫幾十年來辛苦收藏的八箱古董。簡直是氣死老夫瞭!”
我聽得直咂舌,古董竟比兒子的命還要緊!真正是少見的極品,莫非他兒子的數量比八箱古董還多,死個把兩個根本不在乎。
這時,秦虎問道:“孟莊主如何得知那賤人是禦馳山莊的人?”
孟莊主喝瞭口茶水,道:“老夫在明玉坊打聽出來的。老鴇說,那日玉兒尋死覓活地鬧著不肯上轎,然後來瞭一個姑娘要為她贖身。老鴇怕老夫追究,不敢放人,那姑娘自稱是禦馳山莊的人,一切後果由她承擔,就把人放走瞭,自己上瞭轎子……”
他說著話鋒一轉,忽然罵起人來,“玉兒那個賤人也實在不識抬舉,老夫看上她,是她祖宗八輩子修的福分……”
我覺得滿腦星星,相當無語。
玄都道長冷笑道:“禦馳山莊有什麼瞭不起?前些日子在太原還不是給人打得落花流水。孟莊主,那賤人現在何處?我們大傢一起去教訓教訓她。”
我忍不住冷笑,禦馳山莊即便受瞭重創,對付你們幾個還是綽綽有餘。
孟莊主起身抱拳一周,道:“多謝兄弟們給老夫面子,前來相助!老夫約她今夜子時,在桃花林外的山丘上見。”
玄都道長猛地一拍桌子,大聲道:“好!今晚子時,我們就去教訓這個賤人。”
孟莊主又發表一通感謝詞,然後眾人放懷大吃,直等酒足飯飽好大開殺戒,那副神情好像對方已是他們的囊中之物。
我與艷少互看一眼,也低頭喝瞭一點酒水。隻是不知道他們口中的那個賤人到底是誰?
一會兒,月移中天,大傢紛紛拿好兵器,孟莊主領頭穿過桃花林,前往約會地點。正是我們適才來時經過的那座小山。
我與艷少尾隨一行人來到山上,隻見皎月當空,夜色蒼茫,山下的桃花林沐浴在月光下,清艷無儔。
眾人等瞭片刻,不見有人來。
玄都道長已經極不耐煩,冷笑道:“莫非那賤人得到消息,知道我們在此,嚇得不敢來瞭?”
孟莊主道:“我約瞭眾位前來,消息並不曾泄露……”
艷少忽然對我一笑,低聲道:“來瞭。”
我凝神細聽一會,不遠處隱有一縷衣袂掠空之聲。隨即便見一道綠影自桃花林間穿梭而過,花瓣被勁風激蕩得漫天飛舞。
眾人站在那山丘之上,齊齊往下註目。
那女子宛如花神重生般飛掠而上,人尚未至跟前,一道雪亮的劍光好似閃電一般,向著山丘上的眾人劈瞭過來,大傢驚呼而退。那女子咯咯嬌笑,翩然落地。
我在眾人背後,看不到她的面目,隻見到一襲水綠羅裙曳地,悅耳的女聲笑道:“老色鬼,你約的高手就是這些人嗎?把名字報上來我聽聽!”
我一聽這聲音頓時愣住,連忙移步細看,果然是她——柳暗。昔日在蘇州伺候我的丫鬟,後來在無錫城,林少辭因為碧玉峰一事先行離去,她也跟著不知所終,想不到竟會在這裡出現。
這時,孟莊主將眾人的名號都一一報瞭。
柳暗聽瞭,冷笑著哼道:“我還當是什麼瞭不得的大人物,可惜,這幾個名字,我是一個也沒有聽過。”
我暗自點頭,她都沒聽過,看來是真正的無名之輩
她話音一落,玄都道長便“唰”地抽出寶劍刺瞭過去,罵道:“好狂妄的小賤人”
眾人也均是滿臉怒容,紛紛斥罵。
柳暗輕輕一扭身,避開玄都的劍,笑道:“火氣這麼大,你修的哪門子的道啊?”
玄都氣得面色發紫,刷刷刷接連刺瞭七八劍,柳暗舉劍招架,身如行雲。
艷少忽然道:“這些人都不是她的對手。”
我拉起他的手,道:“那我們先回避一下。”
他微一點頭,我們當即悄悄下山,退入桃花林之中。回望山上,那老道步法凌亂,已經招架不住,露出狼狽之態。過瞭一會,隻聽柳暗一陣嬌笑,叫道:“你們還是一起上吧,省得我浪費時間。”
隨即便聽眾人的喝罵之聲,和兵刃相接之聲。
艷少忽然道:“這件事有點奇怪。”
我道:“怎麼?”
他蹙眉道:“按照杜杜鳥的說法,是孟莊主要搶柳暗的包袱。可是,孟莊主為何對這件事片字未提呢?”
“難道姓孟的對他們隱瞞瞭真相?莫非那鐵盒是柳暗偷來的古董?”
他不置可否,反問道:“假如是從孟傢莊偷出來的東西,跟七海連環島有什麼關系呢?”
我一愣。“對瞭。那晚在青蓮寺,她們在杜杜鳥身上搜出的胭脂水粉,湘靈好像說是她‘落緋姐姐’的東西……這件事很蹊蹺啊!”
艷少沉吟道:“事情的前提是:確實有這麼一個包袱……”
我靈光一閃,道:“就是說,杜杜鳥的話相對可信,孟莊主可能並不知道這個鐵盒的存在。”
“這個包袱是柳暗給杜杜鳥的,可是包袱裡面的東西卻是七海連環島的。難道是柳暗偷瞭七海連環島的東西?可她為什麼又要送給別人呢?”
他不語,嘴角忽然牽出一抹玩味般的笑意。
“這個東西,連白蓮教主唐賽兒都很感興趣,究竟會是什麼呢?”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個傢夥終於也好奇瞭。
忽然,山丘上傳來一聲孟莊主洪亮的叫罵聲,緊接著,便是接二連三的慘叫,然後,天地回歸靜謐,隨風而來恍惚有一絲血腥之氣,立刻又被桃花林的濃鬱熾烈的香氣所掩蓋,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柳暗順著山丘掠身直下,捏唇發出一聲呼哨,立刻便有一匹白馬奔出林來。她飛身上馬,絕塵而去。
我連忙到樹邊,解開韁繩牽出馬,假如那包袱是她的,我們跟著她準沒錯。況且容疏狂中毒一事,我懷疑與她有關,正好乘機弄個明白。
柳暗一路披星戴月,縱馬直入河北境內,清晨時分,住進瞭一傢破舊的客棧。
我們下馬在街邊攤上吃早點。
我盯著客棧的大門,問艷少:“你懂易容術嗎?”
他知我不願與柳暗正面接觸,便向著老板的油鍋一努嘴,笑道:“用那邊的鍋灰抹兩把。”
我瞪著他,無奈地嘆瞭口氣。“說來也奇怪,你這麼大名鼎鼎的人,偏偏沒幾個人認識。”
他謔笑道:“呵呵,敵人太多,不低調不行啊。”
我不理他,道:“不曉得鳳鳴現在怎麼樣瞭?”
他道:“今晚務必趕到聊城。”
我點點頭。
這時,客棧裡走出一個青衣氈帽的少年,向左一拐,沒入一個小巷之中。
艷少忽然道:“她出來瞭。”
我一愣。
他道:“剛剛那個人,是柳暗。”
我連忙扔下吃瞭一半的燒餅,快步跟瞭上去。
她一路急步而行,七拐八彎走瞭好一會,來到一座青灰色的墻下,飛身掠瞭進去。我正要翻墻入室,忽然聽到艷少叫瞭我一聲。
我回頭,頓時嚇瞭一跳。隻見他臉上戴著一個漆黑面具,隻露一雙清亮的眼睛,要不是這身衣服,我絕不敢認他。他又拿瞭一個白色面具遞給我,笑道“我剛剛買的,這樣才不負黑白雙煞的名號。”
我嗤笑一聲,接過戴上,笑道:“她進去瞭。”
他握著我的手,輕輕躍入院中。屋前站著兩個黑衣大漢,見到我們尚未有任何表情,被便艷少彈指射出的勁風點瞭穴道。
他輕功高絕,攬住我好似一縷鬼魅般掠至墻壁站定,悄無半點聲響。
一個男子的聲音道:“柳姑娘的事都已經辦妥瞭?”
柳暗笑道:“孟傢莊那群膿包那不是手到擒來。你這裡最近有什麼動靜?”
那男子道:“唐賽兒應該快到聊城瞭,七海連環島的人也已經過去瞭,鬼谷盟方面,暫時沒有什麼動靜。”
柳暗哼瞭一聲:“沈醉天還真沉得住氣。”
男子道:“何不讓天字組的影子一起出動?”
柳暗冷冷道:“我自有道理。”
我聞言吃瞭一驚。據我所知,天字組的影子在禦馳山莊是直接聽命於兩位閣主的,連四大壇主都無權對他們發號施令,難道說柳暗在山莊的地位等同於兩大閣主,或者更高?
耳聽她又道:“七海連環島已經對那少年下瞭追殺令,沈醉天沒有理由不相信的。或許已經在暗中活動瞭,你多加派些人手。”
男子答應瞭一聲,道:“姑娘這一招可謂是天衣無縫。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柳暗冷笑一聲,道:“好戲才剛開始,你就等著瞧吧。”
男子笑道:“我們地字組的兄弟常年在外,不比柳姑娘身在總壇,見多識廣。”
柳暗忽然嘆息一聲,道:“碧玉峰一戰,梅壇主死於沈醉天之手,白虎壇這個位置空瞭這麼久,差不多也該填補上瞭……”
“真的嗎?”男子的聲音有克制不住的喜悅。
柳暗笑道:“李香主為山莊盡責多年,若是辦好這次的差事,我看……”她沒有繼續說下去,意思卻不言而喻。
那男子連聲應道:“屬下定然全力以赴,萬死不辭。”
室內陷入一陣靜默。
艷少凝眸看我,露出不解之意。我更加驚訝,聽她的口吻,儼然就當自個兒是莊主瞭。
隔瞭一會,她又道:“我暫時不宜露面。聊城那邊,你親自帶兩個兄弟去盯緊瞭。有什麼情況立刻回報。”
那男子滿口答應。
柳暗笑瞭笑,道:“我也該走瞭。”
她話音剛落,艷少已拉著我飛鳥般掠出院墻。
我腳一落地,便道:“那兩個護衛會泄露我們的……”
“我的點穴手法豈是誰都能解的?他們即便知道,也是十個時辰之後的事瞭。”
“那兩個護衛沒準以為是無常鬼幹的。”
我摘下面具,笑道:“不過,哪有黑白無常大白天就出來走動的,小心嚇著小朋友。先摘下來吧。”
他依言摘下面具,我們回到適才的地方,牽瞭馬直奔聊城。
我將事情細細想瞭想,道:“柳暗這麼做,難道是林千易的意思?”
他反問道:“為什麼不是林少辭?”
我一愣,“林少辭為什麼要這麼做?”
“林千易更沒有理由這麼做。”
“嗯?”
“這件事牽連著七海連環島,白蓮教,鬼谷盟。目前尚看不出來誰才是最後的目標。但是,很顯然,孟傢莊那夥人是棋子,杜杜鳥也是棋子,隻怕連七海連環島也是一顆棋。”
他說著側頭看我,眸光清亮逼人,“林千易是白蓮教的人。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何況,太原一戰,他的武功已廢,對鬼谷盟應該是避之唯恐不及,沒理由主動去招惹他們。”
我靜候下文。
他笑瞭笑,道:“現在,禦馳山莊主動出擊,這倒很像是林少辭的作風,他自知沈醉天絕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必定會卷土重來,所以搶先一步。”
我似懂非懂,疑惑道:“那個鐵盒子就是誘餌?”
他微一挑眉,做出諱莫如深的表情。
“一切尚是猜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