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夏天的晚上,白晝便顯得特別長,夜幕還沒有黑透,外面仍有一絲熹微的天光。艷少低頭在案前看一卷書,紅色的燭光將他的影子投射在墻上,清雋秀挺,動人極瞭。室內彌漫著龍涎的香氣,低回而彌久。他喜歡在讀書的時候熏這種香,他不慣用客棧的東西,被褥茶具等物都得是自己用慣瞭的……,現在,你該知道為何我們每次出行都用馬車瞭吧,實在是要帶的東西太多太多瞭。呵呵!
小鎮的某處傳來一陣孩童嬉戲聲,和大人們帶些寵溺的喝斥聲,在薄薄的暮色中聽來別有一種寧靜、悠然。隔壁誰傢的廚房冒出一股濃濃的煙火味,聞起來格外的親切、真實,那是這世間最最平凡最最普通,卻也是最最幸福的一種生活。
我轉過頭盯住潔白的賬頂,忍不住微笑起來,迷迷糊糊的睡過去,恍恍惚惚之間好像聽到敲門聲,艷少起床前去應門,壓低聲音說一句:“出去說。”
我勉強睜眼一看,窗紙微微泛白,灰蒙蒙的,離天明還有好一會兒呢。
外面傳來鳳鳴的聲音:“剛剛收到的飛鴿傳書——”
艷少輕輕“噓”瞭一聲,鳳鳴的聲音立刻便弱下去:“京裡來的消息……”
我本來睡意很濃,聽到這裡稍稍有些清醒,耳聞艷少一聲輕笑,低低道:“我還當是什麼大不瞭的事,以後不用理會這個,去睡吧。”
鳳鳴應瞭一聲,腳步聲遠。
艷少進房輕手輕腳關上門,轉身見我睜眼看著他,便笑道:“還是把你吵醒瞭。”
我好奇的問道:“京裡來瞭什麼消息?”
“沒什麼,新帝登基瞭。”他重新在我身邊躺下,輕描淡寫的說道:“暗地裡殺瞭一批人,其中有兩個是我之前安插在京師的密探。好啦,再睡一會兒吧,好困……”
我愣瞭好一會兒才回神:“你說,他會不會派人追殺咱們?”
他闔起眼不理我,一會兒就起瞭鼾聲。
我推瞭推他:“別裝瞭。”
他翻個身抱住我,無奈的嘆息一聲,拖長嗓子道:“不會的,傻瓜,我走瞭他是求之不得,他還不至於那麼愚蠢,自己主動找上麻煩,難道他就不怕某一天我忽然出現在他的寢宮裡?唉——真的好困啊,可以睡覺瞭嗎老婆?”說完睜一雙烏眸無辜的望著我。
我笑嘻嘻摟住他,哼唱起來:“啊啊啊,我的一個乖寶寶要睡覺覺瞭……”
他噗嗤一聲笑出來,伸手在我臂上輕輕打一下,罵道:“討打!”
我乖乖依在他身邊,良久也沒有睡意,眼看天一點點亮起來,終於決定爬起來,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我才剛一坐起來,艷少便說話瞭:“幹什麼去?”
“睡不著,到外面走走。”
“天還沒亮呢。”
“睡不著嘛。”
“好吧——”他拖長聲音,認命得爬起來,“我陪你去。”
“不用!”我邊穿衣服邊說,“你睡好瞭,我就在附近轉轉。”
他拿眼瞪著我,沒好氣的說:“誰叫我娶瞭一個未來的老婆,整天念叨什麼新好男人要懂得尊重照顧女性,還編出一個什麼丈夫的三從四德,呵!我也隻好與時俱進瞭……”
“與時俱進?哈哈……”我忍不住笑起來。
“我說錯瞭嗎?”
“沒有。孺子可教也!”我笑嘻嘻獎勵他一個香吻。
第九十七章
這時,大約是早晨五點鐘的樣子,客棧大堂裡有一支蠟燭已經快要燃盡瞭,紅蠟重重疊疊的堆在桌臺上,一線紅光奄奄一息的搖曳著,守夜的夥計靠在櫃臺上打瞌睡,大門半開半合,許是為瞭方便連夜趕路的客人。
我們悄悄地走出去,順著青石板鋪就的街道漫步。街上的店鋪都沒有開門,周遭靜悄悄的,誰傢院子裡偶爾傳來一兩聲雞鳴狗吠,越發顯得清晨的靜謐祥和。遠處青山如黛,四周空氣清新。我仰頭深深吸一口氣,開始胡言亂語道:“偷得浮生半日閑。”
艷少笑斥道:“你想怎麼閑都可以,還用著偷嘛?”
我看著他,笑道:“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你不要總是這麼無動於衷的樣子嘛……”
他微微挑眉:“特別?特別在哪裡?”
“喂!今天皇帝登基啊。”
“自打我記事,他是第四個登基的皇帝,沒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
“可是,我的感覺很不一樣啊。你看,將來要發生的事情我都已經預先知道瞭,我知道他會是一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我還知道他會在哪一年廢後,哪一年駕崩?你說,這種感覺是不是很奇怪?”
他笑起來,連聲道:“是是是!你是先知!”說著側頭在我的臉上猛親一口,然後笑嘻嘻問道:“那麼你有沒有預知,我剛剛會親你啊?”
我頓時哭笑不得。
他一笑,拉著我繼續走。倆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許多不著邊際的話。東方的天邊升騰起日出的薄熹,層層彤雲洶湧如濤,漫天霞光自山頭輻射而下,極目可見的山林田野村莊都籠罩在一片朦朧的紅光裡,莫名使人感到一種溫暖和生之喜悅。
他忽然道:“峨眉山的日出比這個壯觀。”
我含笑問道:“峨眉山的人也比眼前的人好,是嗎?”
他微微吃驚地看著我,點頭笑道:“嗯,真難得啊!”
“難得?”
“醋勁終於爆發瞭……”
“哈!有嗎?”
“沒有嗎?”
“好吧!”我攤開雙手,老老實實地坦白道:“我確實是蠻好奇你們之間的事情,不如說一些以前的事來聽聽。”
他也極無辜的攤開雙手:“該說的我都已經說瞭。”
我氣結,瞪瞭他半晌方才微笑起來:“你知道,懷孕的人是不能生氣的,醋也不能吃太多……”
他伸手按住眉心揉瞭揉,學著我的語氣道:“好吧!我確實覺得雷攸樂是一個很好的姑娘,但是呢,你知道,那個時候,我還太年輕,還沒有學會該怎麼樣去欣賞一個好姑娘,所以……”
他停頓一下,忽然笑起來。
我皺起眉頭:“笑什麼?”
他無奈搖頭,自嘲道:“我是笑我自己。那時太年輕,氣太盛,聽見什麼少林武當……”
我立刻打斷他:“別想轉移話題。”
“誰轉移話題瞭?”他抗議道,“這難道不是以前的事嘛?”
“暫時隻限於雷攸樂。”
他靜默一下,忽然嘆道:“雷攸樂於我有情,我心裡明白,但那時我醉心武學,認定兒女情長會磨滅一個人的意志,更加不喜歡那種……嗯,被人左右情緒、操縱自由的感覺。你知道的,人生總是一個階段一種心境,也許換作另一個時間,另一種心境,我與她亦未嘗沒有可能。可是疏狂,你要明白,人生是沒有假設的,世間的感情在於一個緣分,早瞭不行,遲瞭也不行。”
他說著微笑看定我。
我柔聲道:“感謝老天,令我在最合適的時候遇見你!”
他故意瞪大眼:“這一句正是我要說的。”
我微笑起來,握著他的手道:“有點累瞭,我們回去吧?”
他一本正經的說:“需要背你嗎?”
我一愣:“大街上?”
他笑:“害羞麼?這可不像你的作風。”
我笑著搖頭:“我還走得動。”
他也不勉強,兩人牽手原路返回去。街上的店面已經陸續開門,光線稍暗的大堂裡有一兩個身影在忙活,裡面傳出淅淅索索的聲響,夾雜著一兩聲濁重的咳嗽,使人可以想象那口痰落在地面上的重量。賣早餐的攤子也相繼擺出巷口,街面上瞬間熱鬧瞭起來,空氣裡充斥著食物的熱騰騰的氣味,清晨的陽光照在他們的臉上,一張張陌生的,樸實的,勞苦的臉,望著你的時候臉上帶著一絲和善的笑影,一種習慣性的討好。
忽然之間,我不敢面對他們的臉。
太平盛世,個人經歷最大的兵荒馬亂不外是幻滅。可是,在這樣一個世道上,連抱怨一句生之艱辛也顯得太過矯情。雖不說是餓殍塞道,然明成祖多次親征北元,民間稅賦沉重,民不聊生,方才有唐賽兒揭竿起義。天平大人的《西幸殘歌》裡說:世所謂之大傑,以一已之志耗萬民之力而其志成;世所謂之巨惡,以一已之欲驅眾生之命而其欲不得。英雄乎,惡人乎,有何別,在於成敗之間。歷史以成敗論英雄,為瞭千古一帝的威名,征戰殺伐的快意,耗得盡是萬民的血淚,蒼生何罪?
這一天是洪熙元年六月十二日,皇太子朱瞻基即皇帝位。
當朝野政權更迭的時候,江湖上也在悄然發生著一系列的變化,白蓮教徹底銷聲匿跡瞭,鬼谷盟盡數退出中原,禦馳山莊再次坐穩瞭江湖霸主的位置,原青龍壇壇主燕扶風在莊主選舉大會上脫穎而出,眾望所歸,成為禦馳山莊的新任莊主。禦馳山莊因為協助皇太子登基有功,自然免不瞭一些好處,前景可謂是一片光明。
故事進行到這裡似乎可以落幕瞭。但是也有人說,一個故事的結束,往往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僅我所知,漢王朱高煦的謀反故事就遠遠沒有結束,他將在宣德元年八月正式起兵謀反,屆時,江湖又會有一番什麼樣的變化呢?我們不得而知。未來是一條不可知的、充滿變數的旅程,我們須懷著更大的勇氣前行。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