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艘船甚至不能稱之為船,它就像一個巨大的地毯,四周微微蹺起豎板,中間簡單搭瞭一個船艙,船上共有十六名水手,左右各八人,均是赤胳裸背,身材矯健,膂力一流。
船頭負手而立一個白衣少年,面如滿月,目似朗星,端地是豐神俊秀。在他身後另有四名黑衣人。面容冷峻若寒冬臘月,那一雙雙宛如夜狼般的目光,一望便知殺人無算。
這條船自城外駛來,快速無比,卻隻發出一些輕微聲響,轉瞬之間便已自水面滑出好幾丈遠,杜杜鳥不敢遲疑,連忙貓腰在沿岸的草叢裡跟定船行的飛奔。
越近城區水域越窄。片刻功夫,那船靠岸,白衣少年靜立不動,側頭向身邊的人說瞭什麼,幾人交談一會,留下兩人守船,其餘人下船向著東南方的荒郊走過去。
杜杜鳥好奇心盛起,緊緊跟住不放。這行人輕功極佳,但因人數眾多。目標極大,他才勉力能跟上。不一會兒,一行人來到荒郊的一個破廟跟前站定。
白衣少年抬眸看瞭一會,方才開口道:“確定是這個地方嘛?”
他一開口。杜杜鳥立刻聽出瞭端倪,睜眼對他重新打量一番,暗自點頭道:原來是個姑娘,我就說嘛世上像南宮俊卿那樣的人妖畢竟是極少數地。
“整個路線都是按照圖示來的,四周的景致也是勉強能對應上。應該錯不瞭。”
“怎麼會在這麼個地方?這也太隨便瞭。”女子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黑衣男子笑道:“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況且那時是何等倉促,隨便找一處地方藏起來也是有可能的。據說建這廟的人昔年乃是內宮寵臣,當年的香火也是極盛的。後來成祖皇帝……”他沒有說下去,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麼。
白衣女子不以為然地笑瞭笑,道:“這倒也有幾分道理。大傢進去瞧瞧,都小心點。”
眾人應聲魚貫而入,白衣女子卻站在不動,過瞭一會兒,方才繞著破廟緩緩踱步,仔細打量起來。
杜杜鳥藏身在雜草叢中,大氣也不敢出,借著月光,伸長瞭脖子向著破廟裡張望,隻見廟裡的佛像早已破敗不堪,佛身上斑斑點點,依照他夜宿破廟的經驗來判斷,大概是鳥類的糞便,墻壁大小破洞不少,灰塵蛛絲繞梁……卻不知裡面有什麼寶貝?值得這些人勞師動眾……
時間在寂靜地荒野中流逝,冰輪漸漸西沉,群星瞌睡般收斂瞭光芒,淡而高遠。
終於,破廟裡有瞭動靜,先是兩個人抬瞭一口鐵箱走出來,隨後接二連三的抬出十幾口箱子。每個人臉上都寫著一種極度興奮的表情,目光閃閃發亮。其中一人彎腰去弄那箱上的鎖,手還摸著那銅鎖,便是一聲淒厲的慘叫。
白衣女子插劍入鞘,目如冷電般掃過眾人,冷冷道:“這是獻給太子殿下地賀禮,有誰敢動什麼歪念頭,小心你們地爪子。”頓瞭頓,又道,“你們既然為殿下辦好瞭這件差事,自然是前途無量,還怕沒有榮華富貴可享嘛。”
這時,那人也顧不上斷掉地兩個手指,連忙討饒:“屬下隻是想確認一下是不是那東西,絕對不敢……”
女子打斷他,冷笑道:“這箱上的圖案紋理,你可看仔細瞭,天下有誰傢敢用這樣的箱子。哼,今日若是仍由你打開這箱子,我向殿下如何說得清楚?你自己不想活瞭,也犯不著連累兄弟們。”
那人面如死灰,呆瞭一下,忽然抽出一支匕首猛地插入腹中,吐血而死。眾人紛紛清醒過來,重新恢復之前地冷漠神色。
白衣女子面不改色,敲也不瞧那屍體一眼,若無其事的吩咐屬下:“好瞭,大傢把箱子抬到船上去,我們連夜進京。”
眾人依照她的吩咐搬起箱子,順著來路回去。
杜杜鳥眼見她馭人之嚴,不由得打瞭一個寒噤。此刻見他們搬瞭東西回去,但艷少也沒有交代是否繼續跟蹤,不覺很是躊躇。他極好奇想跟過去看看那箱子裡究竟是什麼寶貝,又懼怕這群人武藝高強,手段狠辣……正在猶豫,忽覺脖頸處一涼,一柄寒森森的劍伸出面頰。
一個清脆卻冷酷的聲音冷冷問道:“你是誰?想幹什麼?”
杜杜鳥剛剛見識過她的手段,嚇得真哆嗦,嘴巴也不利索瞭,說不個所以然。
這時,有個男人“咦”瞭一聲,道:“這小子是楚天遙的人。”
“哦?”女子的語氣破有些驚訝,沉吟一下道:“先帶他上船,稍後交給老邢審問清楚。”
說完,抬手封瞭他幾處大穴,旁邊的男人伸手將他的腰帶一提,奔行如飛。
杜杜鳥躺在船上,身體雖不能動,神智卻還清楚,心知性命堪憂啊,不由得心急如焚。船行瞭約一柱香的功夫,又換乘馬車,他被塞進一個漆黑車廂顛簸瞭一陣子,終於停瞭下來,有人用個大口袋將他裝瞭,提進屋裡扔在一個角落便不再理會。他蜷在口袋裡動彈不得,默默運功沖穴,卻無論如何也解不開,此時此境,方才懊悔以前沒有認真學武。
他目不能視,耳卻能聽,隻聽外面頗為吵雜,想起那女子說連夜進京,大概是正在準備——那十幾二十箱的東西,怕不得要好幾輛馬車,倘若把他也裝上車帶進京師,那真是生不如死,反賊楚天遙的人,焉能有活路可走?真是越想越怕,恍若回光返照一樣,不禁想起瞭往日那些依紅偎綠眠花宿柳的快活日子,軟玉溫香抱滿懷,金盞銅杯不離口,心裡隻記得月下柳梢,胸中隻懷著明月小橋……
他腦袋昏沉的胡思亂想,頗有點兒意亂情迷的味道,鼻端隱約聞見一縷淡淡的清香,然後就聽見一個天籟般的嗓音笑道:“恭喜風姑娘。”
他聽見這個聲音,整個人一激靈,徹底清醒瞭過來。
風凈漓道:“這還要多謝林小姐,若非你的藏寶圖,又何來寶藏呢?這件事情我會詳細稟告給太子殿下,到時給禦馳山莊……”
“風姑娘的美意我心領瞭。”林晚詞打斷她:“本莊弟子身在江湖,一向自由散漫慣瞭,不喜約束羈絆,這件事情在殿下面前還是絕口不提的好。”
風凈漓笑瞭起來,道:“那我這筆寶藏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林晚詞也笑瞭。“風姑娘怎麼忘瞭,不是還有一個容疏狂嗎?”
“容疏狂是楚天遙的夫人,她怎麼會把寶藏讓給我呢?”
“自然是你殺瞭她,得到藏寶圖,然後按圖索驥尋來的。”
靜默片刻,兩人同時笑瞭起來,給人一種心照不宣的感覺。
杜杜鳥猛地又是一個激靈,腦子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風凈漓忽然道:“林小姐,有一件事我好奇死瞭,若不說出來,隻怕會寢食難安……”
林晚詞笑道:“風姑娘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一定要置容疏狂於死地?”
“林小姐如此執著此事,必然有很充分的理由?”
林晚詞先是靜默,繼而苦笑一聲,道:“這是傢母的遺命。其中的具體原因,我也不知道。”
風凈漓不言語瞭。
室內靜謐。
一會兒,有人來報說,一切均已備齊人馬整裝待發。
風凈漓道:“為瞭避免夜長夢多,我要連夜出發,就不送林小姐瞭。”
林晚詞微笑道:“風姑娘一路保重。”
林晚詞從裡面出來,隻見後門處早已經備好瞭一頂軟轎,她坐進轎子,闔上美麗的雙眼,靜默瞭良久,唇邊漸漸浮起一絲笑意。
轎夫專揀小巷子走,拐彎抹角的進一座宅子的後院。林晚詞從轎子裡出來,立刻便有人迎瞭上來,扶進房裡,婢女打來一盆熱水,在水中泡瞭一包綠色粉末,然後將木盆放在她的腳下,一一躬身退瞭出去。
她慢慢褪下鞋子,將腳上的白色裹佈一層層解開,露出一雙潔白而怪異的腳。你絕相信不到這是怎麼樣的一雙腳,你更無從相信,竟然有人能用它來走路。
這雙腳泡在碧青的熱水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仿佛是海水裡的某個叫不出名目的怪物。
林晚詞看著自己的腳,慢慢的,美麗的臉忽然一陣抽搐,全身控制不住的顫抖起來。她的聲音不復往日的溫柔,變得尖銳且刺耳:“楚先生也搞這套偷雞摸狗的把戲嗎?”
“抱歉林小姐,來的時候沒有送拜帖。”艷少面朝紗窗背對著她,站在一片皎潔的月光裡,滿頭銀絲映華生輝,聲音清冷而淡薄。
“林小姐,我很欣賞你的聰明才智,但這不表示你可以一再欺騙我。”
“楚先生這是什麼話?”
“那批寶藏現在何處?”
林晚詞笑瞭:“我還以為楚先生會問。容疏狂現在哪裡呢?”
艷少淡然一笑,道:“林小姐,我不是一個憐香惜玉地人,亦非多情少年,更兼耐心不好。”
林晚詞冷笑道:“我知道楚先生武功蓋世,但我既然敢這麼做,自然也做好瞭最壞的打算。”
艷少回過身來,冷然的目光看住她:“林小姐不折手段費盡心機要殺疏狂。是我不能理解的,難道就因為她有一雙健康的腳嗎?”
林晚詞嗤笑一聲,不答,低頭撫摸自己的腳,用佈把它們細細包起來,神情專註極瞭,像在做什麼極神聖的事情。
艷少看著她,心裡生出一種憐憫之情。
這雙腳對於林晚詞這樣一個人來說,確實是一種遺憾。
終於。林晚詞穿好鞋子,站起來撣瞭撣衣裳,用一種既諧謔又得意的口吻道:“你是今晚第二個如是問我地人。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有損林傢的聲譽。有損禦馳山莊的聲譽,不是誰都能知道的。但是,對於楚先生,我是毫無保留,沒有秘密的。”
她停下來。望定艷少微微一笑。皎白月光照在她的臉上。聖潔不可逼視。艷少背光而立,看不清表情,隻是微微側過頭。仿佛不敢迎視她的目光一般。
她的聲音輕柔似水:“我之所以非殺容疏狂不可,是因為傢母地遺命。”
“林老夫人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那張藏寶圖。”
艷少眉頭漸緊,眸光愈銳。
林晚詞走到桌邊,往香爐裡的薄銀碟上添一枚小小的香餅,一邊緩緩道:“那張藏寶圖本是屬於容疏狂的。昔年傢母收養她地時候,她的身上就帶著這張圖,為此他們特意請苗疆的巫師給她洗腦……”
她說得輕描淡寫,極其輕巧,好像這隻是一件普通的傢常事,艷少卻聽得莫名驚詫。
“傢母是白蓮教的人,這個楚先生想必也已經知道瞭……而容疏狂,她身上地藏寶圖正是白蓮教千方百計要得到地東西,那時傢母雖然懷有身孕卻仍不惜千裡追至苗疆……”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停下來看定艷少,似笑非笑道:“現在,你理解我為什麼要殺她瞭?”
“她是林傢地一個隱患。傢母在遺言中再三交代:一旦發現容疏狂有任何不尋常的舉動,必須立刻殺瞭她,也是這個原因,她絕不能嫁給少辭。”
她說著拿起香箸輕輕撥弄香爐中雪白的香灰,像是做什麼萬分緊要地事情。
忽然,艷少發現林晚詞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她無論做什麼事,都極其專註、極其認真。
他略一沉吟,問道:“藏寶圖為何會在疏狂身上?”
林晚詞放下香箸,淡淡道:“這個傢母遺言中沒有提及,我也無從知曉,或許她跟皇室有什麼關系也未可知。”
艷少不動聲色道:“既然如此,為何又要收養她?”
“傢母為藏寶圖而死,自然是為瞭報復。”她的聲音極其清冷,“她有忠誠聽話的特質,便令她忘記過去,重新教養,由她來做禦馳山莊的莊主,再一步步引導她親手去推翻朱傢天下。”她頓住,笑瞭笑,又輕輕嘆息一聲:“傢父終其一生都在完成傢母的願望……隻可惜,如今年代不同瞭,凡事要順應大流,白蓮教起義失敗,幾乎是被連根拔起,百年之內絕成不瞭什麼氣候,禦馳山莊風頭正勁,沒必要再去趟這趟渾水,也絕對趟不過去,唯有迅速和白蓮教劃清界限。”
艷少暗道:難怪南宮俊卿說她是要擺脫白蓮教的控制,原來是明哲保身,她果然是個厲害之極的角色。
夜色下,林晚詞的聲音清冽而冷靜:“近半年來發生的一連串事情都證明瞭這一點。父親不聽我的勸阻,直到在太原慘敗,方才心灰意冷。沈醉天的圖謀不可謂不深,那又如何呢?還不是一樣鎩羽而歸。局勢從最初來看似乎是極為有利的,漢王謀反,外族入侵。然而局勢千變萬化,每時每刻都在變化……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便萬事俱備,還得向老天借三分運氣。”
艷少聽到這裡,忍不住發出由衷的贊嘆:“林小姐驚世才華,若生為男子,當是大明朝之幸。生在江湖,便是禦馳山莊之幸。”
林晚詞淡然一笑,卻不言語。
香爐中冒出一縷淡淡的輕煙,香氣在熱力下漸漸散發,和著冷霜一樣的月光絲絲裊裊的彌漫開來,香味是極輕淡的,低回而悠長,彌久不散。
艷少忽而話鋒一轉,道:“隻是,你既然已經知道她不是昔日的容疏狂,為何仍然不放過她?”
林晚詞面不改色,紅唇輕啟悠悠道:“或許是因為楚先生的緣故吧,我忽然很想知道,在楚先生的保護下,我究竟有沒有能力殺死她?”
艷少不禁微笑:“這麼說,倒是我害瞭疏狂,林小姐真是妙人啊——”
林晚詞的聲音驀然變得冰冷:“楚先生,自負將是你最致命的弱點。你何以料定我不敢殺她?”
艷少但笑不語。
林晚詞忽然揮袖自桌子一掃,隻聽“啪嗒”一聲,一個黃色盒子落在地上,裡面掉出一束頭發,烏黑柔亮。
艷少不動聲色:“不過是一束頭發。”
林晚詞冷笑:“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艷少靜靜看著她,半晌,發出一聲嘆息:“自負,又何嘗不是林小姐的致命弱點呢?”
林晚詞微一側目。
艷少緩緩道:“你在太原拋出藏寶圖,欺騙沈醉天,再到聊城一戰,重創鬼谷盟白蓮教,甚至離間我與漢王,都是可以說是成功的,而且極大的成功……也因為這樣,你不免有些飄飄然瞭……可是,你忘記瞭,風凈漓是一個女人,女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善變,她們的情緒反復無常,最不易把握……”
林晚詞的臉色慢慢變瞭,一雙明眸卻愈發亮起來。
“林小姐,你不能憑借一張藏寶圖就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別人,你既然將藏寶圖送給瞭我楚天遙,就最好不要將它再給別人,即便這個人是,未來天子。”
林晚詞靜默有頃,面色越發蒼白,終於緩緩點頭道:“你早就知道那些殺手的來歷,這麼說……”
“不錯。我早知那些殺手是錦衣衛的人,開始我以為他們是因為漢王的緣故,沖著我來的,後來才知道是為瞭疏狂——他們既是沖著疏狂來的,就絕對不可能要置她於死地,肯定是另有原因——”
林晚詞笑瞭起來,道:“你早知風凈漓背後地人是我。所以,你們一起來演戲,利用我……”
艷少一笑:“林小姐冰雪聰明,一點即透。和你談話真是快意之極。沒錯,我們是借助瞭一下禦馳山莊弟子眾多的優勢,還談不上利用。”
林晚詞怒極而笑:“我讓禦馳山莊的人四處去打探容疏狂的生死,原來卻是散播她的死訊來著……隻是,為什麼?容疏狂為什麼要詐死?”
“為瞭擺脫一個人。”
“誰?”
“皇太子。即是未來天子。”
林晚詞眸光一緊,問道:“難道她的身份果真與皇室有關?”
艷少聞言,不由得靜默,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皇太子要見疏狂,自然是因為她的預言成真,給他造成瞭震撼——而林晚詞卻因為藏寶圖地關系,懷疑她的身份,呵呵……
他笑瞭笑,道:“不管是什麼原因。我們都不想和皇傢有任何牽連,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我知道這件事隻能瞞林小姐一時,事後你必然能想通其中的關節,所以並不打算隱瞞。正如你所說,對於林小姐這樣的聰明人,沒有秘密。我隻想讓林小姐明白一點,容疏狂不是禦馳山莊的敵人。”
林晚詞不語,面色煞白。
她像一切驕傲的人不能接受失敗一樣。有著極大的憤怒與懊喪:“風凈漓居然拿一束頭發來騙我?而我居然相信瞭?”
“這束頭發確實是疏狂的。她倒是沒有騙你。”艷少輕笑一聲。道:“而林小姐,你自命是最善隨機應變、因勢成事的,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瞭。自然沒有將風凈漓放在眼裡……呵呵,林小姐可以玩弄男人,也可以玩弄女人,但是你不能同時玩弄男人和女人,尤其是我這樣地男人,和風凈漓那樣的女人。”
林晚詞怒極反而平靜瞭下來,沉默瞭好一會兒,忽然笑起來,語氣頗為譏諷的說道:“容疏狂究竟是怎麼招攬人心的?竟令楚先生為她這樣死心塌地,殫精竭慮?”
艷少毫不動怒,冷冷回復她道:“論及招攬人心地手段,她是萬萬不及林小姐,但是,她比你多一樣東西,那就是真誠。”
“你問我,容疏狂究竟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問過自己,現在想想……”他說著微微抬起頭看向窗外,聲音裡有一絲淡淡的迷茫與自嘲:“我愛她竟是沒有為什麼的,但是我就是喜歡她瞭,她樂觀豁達,愛恨分明,但是糊塗犯蠢的時候也有不少,可是連她地蠢笨,我看著也是歡喜地,單單覺得可愛,有時候簡直巴不得她闖些禍出來,好替她去收拾……你也許會說,像她這樣地女孩子世上有很多,不錯,我也相信這一點。但是很可惜,我沒有遇上她們……”
他停下來,輕輕嘆息一聲:“世人看我楚天遙武功高強,不可一世。其實我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這世上有一樣東西,是我永遠都無法打敗的,就是時間,它是最冰冷的殺人武器,它有時使我激進,有時使我頹然,更多時候使我寂寞,但是唯有疏狂,她令我感到快樂,在她身上,我看到人生光亮地色彩和無限可能……世間的陰謀、權術、算計、勾心鬥角甚至殺戮,這些東西都是我懂的,也都是我擅長的,但這些東西已經令我感到深深的厭倦瞭……”
這時,外面的天空是青琉璃一般的明湛,一彎弦月隻餘一抹極輕極淡的,淺淺的月痕。天已然大亮瞭。廣袤高遠的天幕上有鶴羽一般輕潔的雲影在飄蕩,清風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吹過來,掠過艷少飛揚的發絲,掀動他潔白的衣衫,將他那一把獨特的低啞的嗓音吹散開來,化作一池溫柔的春水……
“真的嗎?你真是這麼說的嘛?”我拉住他的胳膊連聲追問。
艷少苦笑,佯怒的瞪著我,還沒有說話,有人已經先受不瞭的叫起來:“容姑娘,你已經問很多遍瞭,你不覺得太肉麻瞭嘛?”
我放過艷少,轉身狠狠敲一下杜杜鳥的頭,喝道:“大人的事小孩少插嘴。”
他跳到一邊去揉腦袋,道:“還是說說你的頭發是怎麼回事吧,別盡說這些叫人起雞皮疙瘩的話,”
我怒目而視。“閉嘴!”
他迅速走遠,嘴裡仍然在嘀咕:“這頭發成什麼樣子?簡直和庵堂裡的姑子沒分別……”
我一聽,立刻咆哮起來:“臭小子,你活得不耐煩瞭嘛?”
丫的,艷少已經對我的新發型表示不滿,這小子還來火上澆油。
“好啦,別鬧瞭。”艷少握我的手。
我回頭見他面帶微笑,眼底不無揶揄之意,不禁感覺兩頰發燙,不好意思再繼續追問瞭。
他握著我的手,在涼亭裡坐下去,笑問我:“容疏狂來歷不凡,想不想查個究竟?”
我連忙搖頭:“千萬別。容疏狂已死,她生前的事,我一概不問。她即便貴為公主,那也與我不相幹。”
他笑起來,故意道:“咦,我倒很想去做駙馬爺呢。”
我不接他的話茬,直望著他笑,心裡細細回味適才聽到的,越發覺得高興,越發笑得歡快。終於,他也忍受不瞭,露出極端無奈的神情,單手撫額,長嘆著調轉過頭去:“老天,我本來不覺得那些話肉麻,倒給你看得肉麻瞭……”
我大笑起來。今晚0點出結局,請各位挑刺……
兩人靜默不語,過瞭一會兒,我忍不住嘆息道:“林老夫人真是厲害啊,人都死瞭,還要算計別人,連自己兒子的幸福都……”
說到這裡,忽然想起林少辭臨別的一席話,不覺頓住。起初還不覺得什麼,繼而那番話宛如驚雷般滾滾響過腦海。根據艷少所說,是林千易與林晚詞合謀害死瞭他最心愛的人,這兩個人,一個是他的父親,一個是他的妹妹,這件事還牽涉到林傢奪取藏寶圖的傢醜,他既然不能殺瞭他們為容疏狂報仇,便唯有將這份悲慟深深藏在心裡,獨自承受。
艷少見我不語,微微蹙眉道:“怎麼?”
我老實道:“我在想林少辭。我一直不太瞭解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的冷漠似乎是一種偽裝,一旦他卸下面具,就是另一個人。”
艷少不語,半晌,發出一聲長嘆:“林少辭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倘若他不是禦馳山莊的少莊主,也許會是一個浪跡風塵的遊俠,或高山流水中的隱士。他天性淡泊不求名利,這個身份對他反而是一種束縛,他的追風劍法講究一份黏功,是要黏住對方,彼此糾纏不死不休,而不是幹凈利落的一劍彈開,海晏河清。所以他有太多的事情都放不開,親情愛情都無法割舍,卻又無可奈何,隻好醉生夢死……”我有些驚訝:“聽起來。你很瞭解他?”
他一笑:“因為我是一個男人。”
我失笑:“好高深地回答。”
他不語,習慣性的伸手來摸我的頭,手到中途又縮瞭回去,咬牙道:“這究竟是哪個混蛋幹的?一會兒我非教訓他不可。”
我首次聽他罵人,心裡覺得好笑,但是又不敢笑:“我怎麼知道呢?那時候打得激烈,那一劍就貼著我的臉過來,要不是我夠機靈。躲得夠快,頭就沒有瞭,現在隻是沒瞭頭發而已……其實頭發太長也不太好的,每天要花很多時間梳理,洗起來也很麻煩,剪掉以後感覺整個人都輕松瞭……”
話沒說完,頭上就挨瞭一記,隻好乖乖閉嘴。
這時是下午兩三點的樣子,天氣很好。陽光明媚,天幕上幾縷輕煙似的白雲,越發襯得天空瓦藍純凈,無一絲雜質。杜杜鳥在一片金燦燦地油菜花地裡捉蟲子。玩得興致勃勃,到底還是個孩子,昨晚嚇得臉色發青,差點兒尿褲子,這會子全都忘瞭。
我自行李中取出水囊遞給艷少。他微微搖頭。表示不渴。
終於。官道那頭依稀揚起一股灰塵,隱有馬蹄聲響,少頃。一騎駿馬夾帶著一路塵煙,飛馳而來。馬上的一個白衣少年,身姿清挺,即便在滾滾風塵中亦如山澗清泉,一塵不染。
我恍惚又回到第一次見到風亭榭時的那天,少年白衣俊秀,豐神俊朗,黑曜石般的眸子透出溫和的光芒,偶爾泛起羞澀的笑……但,那樣一個小謝,永遠不會回來瞭,此刻站在我們面前的,是他的妹妹風凈漓。
她臉上的表情,似乎不願多看我們一眼,單刀直入道:“楚先生,我冒著欺君地危險,放過瞭容疏狂,現在輪到你履行承諾瞭,那批寶藏究竟在哪裡?”
艷少長身而起,微笑道:“恐怕還要等上幾天。”
風凈漓臉色一變:“什麼意思?”
艷少道:“風姑娘盡管帶著你的車隊上路,屆時,我們在濟南碰頭,假如不出意外的話,寶藏應該已經到濟南瞭。”
風凈漓明眸忽閃,提高嗓音道:“楚先生這是在耍我嘛?你們進入南京城左右不過三天的功夫,寶藏怎麼就忽然到濟南去瞭?”
艷少微微一笑:“風姑娘先不要急著動怒。耍你地人是林晚詞。她假意將寶藏獻給太子,挑撥你派人來殺疏狂。實際上,她已經讓藍子虛將寶藏偷偷運走……”
風凈漓的語氣仍然很不確定:“是嘛?”
艷少道:“風姑娘,我們來做個假設。倘若你我沒有約定,這個時候,你應該在押運寶藏前往京師的路上,而身在南京的我,就會發現寶藏不翼而飛,林晚詞必然推得一幹二凈,她敢這麼做,已經做好瞭最壞的打算……但風姑娘你呢?你將十幾箱石頭獻給皇太子,你猜他會有什麼表情……”
風凈漓面上沒什麼表情,眼睛卻露出驚駭之色
艷少笑笑,續道:“其實,風姑娘昨晚在廟前阻止屬下打開箱子,已經表示姑娘相信我們,現在風姑娘隻要繼續相信我,放心去濟南,自然不會失望……”
“昨晚是昨晚,”風凈漓終於開口說話瞭,“昨晚楚先生需要我地幫助,去迷惑林晚詞,現在楚先生需要我做什麼?我又怎能輕信你?”
“這麼說吧風姑娘!”艷少換瞭一副口吻,“你眼下沒有更好地選擇,那批寶藏現在顯然不在我地手上,你隻得去濟南等。我已經命鳳鳴前去處理,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應該在濟南瞭……”
“咦?”我忍不住輕輕叫瞭一聲,心想:鳳鳴不是去給雷攸樂送信瞭嘛?
艷少似知我心中所想,側頭對我一笑,解釋道:“為瞭這筆寶藏,禦馳山莊派出好幾名高手押運,單憑鳳鳴和泓玉對付不瞭他們,也運不走東西,所以,還需要雷攸樂的幫忙……二十年瞭,她地武功想必有所進步,不至於讓人失望,更何況她出生鏢局,押運那批寶藏再合適不過瞭……”
我恍若大悟:“你真是千年狐貍。不,千年狐貍也沒你厲害,那時候你就已經知道瞭,卻一直瞞著我……”
他打斷我:“不,那時我並不知道。我隻是有一種隱隱地預感,遺憾的是,我的預感總能成為事實。”
他說著不禁苦笑起來。
風凈漓靜默一會兒,終於點頭道:“好。我們就在濟南見!”
她說完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長風掠過,送來陣陣清甜的花香。艷少望著遠處的田野裡金燦燦的油菜花,忽然發出感嘆:“疏狂,我老瞭。”
我吃驚的看著他:“怎麼瞭?”
他不言語,兀自望著那片田野,過瞭一會才道:“驕傲與自卑互為一枚銅錢的兩面。我老瞭,疏狂,老去令我自卑。你可明白?”
我驚駭得失語,怔怔看住他,說不清是心酸還是心疼。
“每個人都會老地,在時間面前。大傢都是平等的。”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他緩緩吟道,低轉過頭來,伸手摸摸我的臉,我控制不住。熱淚滾滾直下。
“你們在幹什麼啊?”杜杜鳥不知何時已經回來。抱瞭一束油菜花。看看我,又看看艷少,一臉好奇的問道:“楚先生。容姑娘哭什麼啊?”
“大人的事小孩少插嘴。”我們不約而同喝起來。
到達濟南的時候是深夜,鳳鳴滿臉春風的來接我們,半月不見,他越發開朗活潑瞭。彼此將別後的情形大概說瞭。
原來鳳鳴和泓玉那日離開我們之後,他去追蹤藍子虛等人的車輛,泓玉則拿瞭艷少地信,前往峨眉去見雷攸樂,雷攸樂見信當即下山,在鏢局挑瞭十幾位鏢師前來與鳳鳴會合,雙方人馬在兩省交界處一場惡鬥,雷攸樂劫下寶藏,交給鳳鳴走水路偷偷運至濟南,她自己則和幾位鏢師親自押運幾車石頭走陸路往峨眉,引開對方的視線。
杜杜鳥聽說泓玉和雷攸樂一起往峨眉去瞭,不禁喜得心花怒放,終於沒人管束他瞭。
是夜,我問艷少:“你真決定把寶藏給風凈漓嘛?”
他不答,反問我道:“你有更好的辦法嘛?”
我兩手一攤,撇撇嘴道:“你是知道我的,榆木腦袋一個,能有什麼法子。”
他頗為苦惱地擰緊眉毛:“可是怎麼辦呢?要不就失信漢王,要不就失信風凈漓……”
我雙手一拍,叫起來:“幹脆將寶藏一分為二,一半給漢王,一半給風凈漓。這樣兩邊都不失信。”他沉思一下,展顏笑道:“那就按照你說的辦吧。”
我頓時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沒好氣道:“你自己都想好瞭,還來問我做什麼?”
他笑著過來摟我,調侃道:“這種淺而易見的辦法,正是你的特長啊,不問你問誰呢?”
我抬腳踹他下盤:“你幹脆直接說我蠢好瞭,何必拐彎抹角。”
他地小腿異常靈活,我不但沒踹著目標,反而被目標壓制住,一路摩挲著爬上來,正是緊要時刻,風凈漓就來瞭。真是大煞風景啊。
鳳鳴早在艷少地吩咐下,將寶藏分瞭兩份,一份已然送去瞭漢王府,另一份就等她來取。好在那批寶藏地數量足夠大,風凈漓並沒有懷疑,待到把她打分走,天已經亮瞭。
大概是因為夏天的緣故,夜晚很短,白天很長,我覺得莫名困倦,一進馬車就昏昏欲睡,待到中午打尖時分,才知道馬車行駛的方向是四川峨眉山。
杜杜鳥一路上愁眉苦臉地不願回去,和鳳鳴一付興奮雀躍的樣子形成兩個極端。我不禁暗自奇怪,便問道:“鳳鳴,你高興什麼?”
“好看啊。”他理直氣壯答我。
“什麼好看?”這孩子莫非是看中泓玉瞭。
“峨眉山啊,聽說很好看。”
我頓時語塞,艷少忍不住笑起來。
我道:“你還好意思笑啊,看你都把他虐待成什麼樣瞭?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我看向鳳鳴,柔情泛濫的安慰道:“別擔心,我們這一次會在峨眉多住些日子,讓你盡情的玩,一次玩個夠啊。可憐的孩子。”
他隻管低頭吃飯,也不理我。
艷少似笑非笑看我,握著茶杯把玩。
我面上掛不住,敲瞭敲桌子咳嗽道:“跟你說話呢。”
他自碗裡抬起頭,眼睛卻低垂著,一口氣道:“夫人,我不說話是為您好,否則您今晚隻怕又要叫個不停瞭。”
艷少聞言差點被一口茶噎住,大笑不止。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稍後明白過來,直羞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這一瞬間,我無比懷念那個沉默寡言的他。
這趟出行是真的瞭無牽掛,全身心放松的,兼天氣太熱的原因,故而一路上走走停停玩玩鬧鬧,直走瞭十幾天,連皇太子都登基瞭,禦馳山莊都選出瞭新任莊主,我們還沒有進入四川境內。
據說,禦馳山莊的新任莊主是燕扶風,我對他印象不錯,整個禦馳山莊就他還算是條光明磊落的漢子。本來我是很擔心林晚詞丟失瞭寶藏,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但是艷少自信滿滿說不會有麻煩,因為林晚詞是一個聰明人。
唉,這是他們兩個聰明人之間的事,我搞不懂,也懶得搞懂。我隻管躺在寬大舒適的車廂地毯上,吃我的水果(其實我蠻想寫吃香蕉的,但自從艷照門之後,我就有些戰戰兢兢瞭汗)
如此一天下來,晚上便覺得很不舒服,有些想吐,艷少似笑非笑的說不會又是胃痛吧?我心裡還沒朝那方面想,便被他一路帶到醫館診斷,終於確定是懷孕瞭。他興奮像個孩子,恨不得把我當國寶圈養起來,一整晚摸著我的肚子,我被他搞得睡不著,就把昔日在船艙裡說過的話重復瞭一遍,還說瞭許多其他肉麻的話,這裡就不說出來雷各位瞭。
隔天晚上,我被勒令早早上床躺著,可是等瞭半天,也不見他有動靜,爬起來一看,卻見他捧瞭一本書在燈下翻看。
我奇道:“什麼書看得這麼入神?”
他頭也不抬,道:“醫書。”
我笑:“醫書有什麼好看的,我還以為是武學寶典呢?”
“這是《金匱要略》。”
“講什麼的?”
“女人妊娠的……”
“天……”我撫額長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