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奶奶揪他耳朵,陳麥冬怕疼,嘴裡應著保證今年談個媳婦兒。
陳奶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孫子,眼見要三十瞭,白長得儀表堂堂人高馬大,但就是談不來女朋友,平日連個媒人都不上門。盡管這樣,陳奶奶還是有要求的,女方可以長得不好看,但不能在殯儀館工作。意思就是不能找同行,其它條件都可以。
為這事陳奶奶跑瞭兩次大隊,非要大隊管這事兒,而且用上瞭現代化的詞:說沒閨女嫁給他孫子就是因為殯儀館的工作,說這是不公平,是歧視,是反社會主義。
別小看瞭陳奶奶,她年輕的時候可厲害著呢,市裡的乒乓球教練。隻是年齡大瞭,腦袋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臨睡覺前陳麥冬接到朋友發來的小視頻,他經過隔壁村見一傢辦白事的,大半夜在跳脫衣舞。陳麥冬認出這傢就是白天辦喜喪的那傢,本身也睡不著,索性騎摩托去看。他不是沖著脫衣舞,而是沖著嗩吶班,剛小視頻裡的嗩吶吹得很好。
因為職業特殊他朋友不多,聊上話的也就寥寥幾位。平日除瞭白事,一些喜慶的場合他基本不去。就算別人客氣地邀請,他也識趣的不去膈應人。
陳麥冬正倚著摩托看,不妨被喪戶傢認出,非拉著他坐在人前,還硬塞給他瞭兩盒煙。這傢請瞭一個歌舞團,一個嗩吶班,兩班人的臺子就搭在對面,唱得唱吹得吹,相互飆得起勁。
而此時莊潔正好過來送貨,辦白事這傢訂瞭五十隻燒雞,傢裡人為瞭國慶都在忙著擇雞毛,就屬她有空。她對陳麥冬端坐在那看脫衣舞,感到十分驚訝,因為沒有及時管理好表情,導致陳麥冬看見她後本能地站瞭起來。
莊潔見他起身,立馬抬起胳膊,朝他自來熟道:“坐坐坐,繼續看。”說完為瞭不使他尷尬,索性自己也站過去看。脫衣舞就是個噱頭,耍瞭點花招,實則裡面穿著肚兜。
陳麥冬見她大方,自己倒也坐瞭下來,還順手給她拿瞭個凳子。歌舞團已經換瞭節目,一男一女站在臺上唱起瞭二人轉,起初還算正經,後面葷得簡直不堪入耳。陳麥冬打量瞭一圈,圍著看的都是些糟老頭,青壯年都被各自媳婦拎回瞭傢。全場就他和莊潔倆年輕人坐在臺前看。
他看瞭眼莊潔,隻見她朝地上啐瞭口,罵瞭句:“呸,什麼粗鄙玩意兒!”說完也沒同他招呼,開上送貨的三輪車就離開瞭。
他拆開煙抽瞭支,繼續穩如泰山地坐那看。結束後騎上摩托回傢,嘴裡叼著煙,人站在院裡無花果樹前撒瞭泡尿,尿完抖抖提好,就聽見屋裡的奶奶問:“是冬子回來瞭?”
陳麥冬噙著煙應瞭聲,他拍掉落在身前的煙灰,回奶奶的臥室拉開行軍床,往上一躺。陳奶奶問幾點瞭,他說快十一點瞭。
陳奶奶沒瞭睡意,嘴裡念著碎芝麻爛谷子的事,罵陳麥冬的爹不孝,罵她媽也不是個東西,整年不見回來看看孩子。陳奶奶偶爾犯點糊塗,會念叨一些她自己也不知道的話。如果腦子清醒的時候,這些話她是萬萬不會當著陳麥冬面說的。
自從爺爺去世後奶奶就膽小,夜裡不太敢自己睡,陳麥冬在傢就會陪她睡。他一面閉著眼醞釀睡意,一面伸胳膊輕拍床上的奶奶睡。
剛睡上倆小時,枕下手機震動,殯儀館打來的,說是找到那孩子瞭,在水裡泡瞭幾天已經不像話瞭。鄰村一個孩子失蹤瞭一個禮拜,在二十公裡外的河邊被人發現。
陳麥冬去瞭現場,他戴上手套看瞭眼,在警方同意的情況下把那個如同人行氣球般的孩子抬回瞭運屍車上。車剛到殯儀館就遇上聞訊趕來的父母,母親看見孩子身上的衣服就暈瞭過去。
陳麥冬把孩子運回冷藏間,孩子父親去辦理手續。剛在河邊沒看清,燈光下他認真看瞭逝者,遺體五官變瞭形,根本辨不出年齡,警方說是十五,剛讀高一,是學校通知傢長孩子沒上課,傢長找瞭兩天後報的警。警方初步懷疑是意外溺水。
小孫趕來的時候陳麥冬已經穿好瞭防護服,做好瞭清理遺體的準備。小孫才來三兩個月,就看瞭一眼逝者,人已經本能地退到門口彎著腰吐。陳麥冬壓根沒管他,已經拿著剪刀開始剪逝者身上的衣服。
“師傅,你給我十分鐘做個心理準備。”小孫說完站去瞭走廊上,他先是努力讓自己平靜,不過平復瞭一分鐘,聞到一股味兒人就沖去瞭門外吐。
大概又平復瞭十幾分鐘,他加強瞭一切防護措施又重新進去。他給陳麥冬當助手,看著他不疾不徐,極度耐心什至是溫柔的給逝者塑容。
外面靈堂也在佈置瞭,孩子傢人看瞭風水,指定瞭火化的時間地點,這樣孩子往生的路上會很順。
好幾個小時後孩子傢人看到孩子,說這根本就不是她的孩子,她孩子不長這樣,她的孩子還正在念書,說著絕望地慟哭。
陳麥冬洗瞭澡出來,小孫崇拜地說:“師傅你真厲害,你竟然都沒一點反應,我還是頭一回遇到這種情況。”“
回頭你見得多就適應瞭。”陳麥冬說著往殯儀館外走,待遠離殯儀館,摸出身上的煙點上,狠狠地連著悶瞭幾口。
小孫看看白雲藍天,由衷地說瞭句人間真好。陳麥冬隻顧抽煙,沒接他話。
小孫說:“師傅,你工作和不工作的時候完全兩個樣兒。”他原本想說陳麥冬工作的時候特別那個啥,類似於使命感的東西。但他文化淺找不來貼切的形容詞。就是他工作的態度很容易把人帶進去,讓人誤以為自己是在做一件很神聖很偉大的事。其實他不過是走投無路才去的殯儀館。
小孫才二十四歲,附近村人,正在考會計證,等證到手就打算轉行。他和陳麥冬不一樣,他是合同工,薪資一般,當初念這個專業考慮的很實際。但現在殯儀館明文規定不允許收紅包,如果被舉報就要丟飯碗。
小孫正跟陳麥冬抱怨,殯儀館出來人找他們,陳麥冬把剛抽上一口的第三支煙摁滅,理理衣服進瞭殯儀館。
從凌晨忙到中午,他才抽空吃瞭倆肉包子,還是早上前臺接待給幫買的。他吃瞭一個遞給小孫一個,小孫連連搖頭,表示自己不餓。他吃完喝瞭杯茶,打算回傢補個覺,前臺在跟小孫聊天,說副館長過來說瞭,要抽倆人去市裡開會學習,提高一下整個殯葬隊伍的素質。
陳麥冬到傢時奶奶煮好面出去瞭,大概是她手抖撒多瞭鹽,面條咸得不能吃。他勉強吃瞭一碗,把鍋裡剩下的偷偷倒瞭,重新起鍋又下瞭一碗。
陳奶奶回來見鍋裡的面條和她煮的不一樣,但也沒在意,盛出碗朝屋裡喊瞭聲,陳麥冬說剛吃過瞭,讓她自己吃。陳奶奶盛瞭碗,坐在陳麥冬的床頭一面吃一面說著街上搭瞭臺子,十月二號是每年一回的傳統廟會,到時會有親朋好友從各地趕回來串親戚,那一天會非常的熱鬧。
奶奶還說那一天讓他多去廟會上轉轉,看看有沒有單身的閨女。陳麥冬迷迷糊糊地應瞭句,“年輕人都不趕廟會。”
“哎喲,你們年輕人可拽瞭。”奶奶說著替他蓋好被子,端著碗出瞭屋。
鄉間的廟會有上百年傳統瞭,一般都在農閑的時候。早年會舞龍舞獅,敲鑼打鼓,現如今隻有老年人還惦記著,年輕人都不當回事兒,也很少去逛。
陳麥冬睡醒打開冰箱找吃的,半天扒出一個硬窩窩。陳奶奶拉住他手說要去街上買吃的,轉瞭一圈說吃肉最補,領著他進瞭莊潔傢的燒雞店。
明天就國慶瞭,寥濤在傢鹵雞封真空,莊潔就來瞭店裡幫忙。她剛把炸雞裹好糠下油鍋,陳奶奶就在後面排著隊說要買炸雞,現在最流行吃炸雞。
莊潔同陳麥冬點瞭個頭,繼續忙活手頭上的事。陳奶奶見他們倆認識,隨即就扭頭問,“冬子,這小閨女你認識啊?”
陳麥冬說:“初中同學。”
“哦。”陳奶奶認真打量莊潔,她長相尋常,但經得起細瞧,個頭纖瘦高挑,幹活麻利,像是個會過日子的人。
莊潔感應似的看看她,沖她和善地笑瞭下,請她坐在凳子上稍等會,炸雞馬上就好。
陳奶奶很歡喜,越看越滿意,背過臉小聲問:“冬子,你這同學有對象嗎?”
“不清楚。”陳麥冬玩著手機敷衍瞭句。
“你們要是同學,那年齡不是一般大?”陳奶奶嘀咕著就朝炸雞窗口湊,笑瞇瞇地問:“閨女,你談對象瞭麼?”莊
潔一愣,看瞭陳麥冬一眼,忍住笑道:“還沒呢奶奶。”
陳奶奶笑得更開心瞭,嘴裡說著,“你長得這麼有氣度,個頭又高,笑起來又喜洽,我要是能有個你這樣的重孫女,估計睡覺都能笑醒。”
莊潔朗聲大笑。
陳麥冬尷尬,他都能想到奶奶下一句會說什麼。還沒來得及阻止,就聽見奶奶說:“奶奶要是年輕五十歲,一準把你照片貼床頭,每天吃齋念佛保佑我生個你這樣的小棉襖。”“奶奶一輩子的遺憾就是沒個
孫女,但是奶奶有一個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的孫子。”說著把趿拉著人字拖,穿著懶人褲的陳麥冬拉到她面前,“閨女,奶奶就毛遂自薦瞭。你看我這孫子咋樣?”
……
陳麥冬沒臉看莊潔,他撓著後腦勺,非要拉奶奶回傢。陳奶奶倔強得很,繼續說著,“我孫子有180,身體結實得很。”說完朝他背上狠狠拍瞭兩下,“我這孫子品行端正,長相俱佳,德性各方面沒話說。他目前在民政部門為人民服務,有編制的,而且我孫子不差錢,我們市裡有房……”
已經無力回天瞭,陳麥冬沉默地看著油鍋裡的炸雞。
莊潔看他這身打扮,和之前的西裝革履判若兩人。陳麥冬撩眼皮看瞭她一眼,她戲謔地回笑瞭下。陳麥冬轉身問:“奶奶你回不回?”
“我不回,要回你自個回。”陳奶奶理直氣壯地說:“我的炸雞還沒好呢。”
陳麥冬扭頭出瞭燒雞店,他也沒走遠,就在前面路口等著。
陳奶奶見他離開,沖她擠眼道:“我孫子是害羞瞭,別看他這麼大個頭,內裡還是個嬌羞的大男孩。”哈哈
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