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奶奶

國慶第三天,莊潔帶著弟妹去瞭北京遊玩。傍晚回來的高鐵上,妹妹歪在她肩上睡著瞭,弟弟和她小聲的聊天,聊生活聊學習聊他的心事。

寥濤很愁莊研,覺得他沒有一點男子漢氣概,整天柔柔弱弱多愁善感,沒事就躲在房間畫畫,從不主動出去玩。而且他一直想考美院,這把寥濤給愁壞瞭。

她不指望兒子多有出息,但希望他報一門實用的專業,將來能養活自己。但他一心想讀美院,用自己的夥食費買材料,攢零花錢報專業的機構。寥濤斷他錢,他就私下問莊潔借。

寥濤苦口婆心,說他是傢裡唯一的男人,理應照顧姐姐和妹妹,不應該讓姐姐反過來照顧他。而且莊潔腿也殘疾。

莊研也覺得理應如此,他應該挑起傢庭重擔,但他努力念瞭半年書,整個人渾渾噩噩,瞭無生意,原本就不好的成績直線下滑。

莊潔刻意回來同他聊,又和寥濤商量後,打算讓他試試看能不能報美院附中。恰好那年莊研運氣好,冒打誤撞地被錄取瞭。

莊研問:“姐,你晚上照過鏡子嗎?”

“照啊,我洗漱的時候就照。”

“我說的是認真看,看鏡子裡的自己。”

“看自己幹什麼?”

“我前天想畫一幅自畫像,我就照著鏡子看,看著看著我很害怕,我就丟瞭畫筆回床上睡。”

“姐,如果你對著鏡子五分鐘,一直認真地看,你就會恍恍惚惚,會覺得鏡子裡的人很陌生。”

莊潔笑著拍瞭他一下,“腦袋想什麼呢?自己嚇自己,以後別再看瞭,看多瞭神經容易錯亂。”

莊研也笑瞭一下。

莊研正色道:“半夜十二點不要照鏡子。”

“為什麼?”

“會看見鬼。”

莊研迅速把腳抬瞭起來。他最怕鬼瞭。他害怕一切無形的東西。他從不看恐怖和懸疑的電影。有時蹲馬桶他都擔心會從裡面伸出一隻手來。

莊潔見他的舉動大笑,笑他膽小鬼。

莊研長得秀氣,說話也文氣,很招人待見的小男生。

出高鐵站莊潔接瞭通電話,王西夏打來的,說晚上在她堂哥的民宿聚,問她要不要過來。

莊潔沒什麼興趣,她晚上想幫寥濤封真空燒雞。何彰躍領著人在整理工廠和采購設備,工廠合同簽好瞭,他們想抓緊時間搬工廠。

王西夏說他哥介紹的對象也來,讓莊潔幫她看看。莊潔開玩笑,“那我看上瞭咋辦?”

“這算事?看上就看上唄。”王西夏說。

“成,等我。”莊潔應下。

王西夏和莊潔同一傢公司。一個在上海分公司,一個在北京分公司。公司是全球醫療器械排名前十。倆人部門不同,負責的業務也不同,但都屬於高級技術銷售。

晚上莊潔過去找她,民宿院裡男男女女圍著一群人燒烤,王西夏眼神示意燒烤爐旁的男人,莊潔掃瞭一眼,拉凳子坐下道:“上個月有人聯系我,說能把我底薪談到一萬八,剩下的就看個人能力瞭。”

“哪個公司?”王西夏問。

“普利。”

“巧瞭,上個月也有人聯系我,底薪能出到兩萬,也是普利。”

莊潔不服,“我憑什麼比你少兩千?”

王西夏笑出瞭聲。

這時過來一個男人,遞給她們幾支烤好的肉串,簡單說瞭兩句就回去繼續烤瞭。莊潔吃著烤串問:“你考慮普利麼?”

王西夏搖頭,“不考慮。”

“我也是。”

莊潔打量瞭眼那男人,朝她說:“挺貼心的。“那男人給她們的烤串上都墊瞭一層紙巾,還順手給她們倒瞭檸檬水。

“還行吧。”王西夏說。

“他是幹什麼的?”

“他曾經是國旗手……”

“什麼?”莊潔詫異,不禁又多打量瞭幾眼,回頭道:“原諒我村裡人,生活裡還沒出現過這號人物,等會我能合個影……”

“不扯淡瞭,他弟弟曾經是國旗手,他就是普通的退役軍人。”王西夏說。

說起這事,莊潔接瞭句,“昨天你堂哥去我攤上買燒雞瞭,那誰、他媳婦是那個誰、那井蓋。”太拗口瞭,她一時想不全名字。

“王寶甃?”

“對對,就她。你晚會把她微信推給我,我有事問她。”莊潔說。

“行。”

“對瞭,大隊裡約我們七號吃飯,為什麼平白無故約吃飯?”莊潔啃著肉串問。

“不清楚,隊裡沒約我,”王西夏淡淡地說:“我堂哥接著我就來民宿瞭,我沒去過街上。”

莊潔點頭,沒再說話。王西夏和陳正東的事太慘烈,時隔一年,這是王西夏第一次回來。

倆人又聊瞭會別的,王西夏的相親對像約她出去走走,她堂哥問她:“要不要同清河去轉轉?”

“行啊。”王西夏說完手裡就被塞瞭一個玉兔燈籠,她堂嫂說:“去呀去呀,坡上的橘子紅瞭,順便摘倆回來。”

王西夏帶著人出門,莊潔也告辭離開,她走瞭兩步回頭看,王西夏拎著個慘白的紙燈籠,隨著男人緩緩地走。

白紙糊的燈籠不好,乍看像喪燈。

想到喪燈就想到瞭陳麥冬,不妨腳下一崴,人差點摔倒。人是沒摔到,但她感覺殘肢端有點刺痛。

她半年前才換的接受腔,試穿的時候很完美,但這兩天總感覺不舒服,不貼合。

她靠著棵大樹坐好,先取下假肢,又取下矽膠內襯套,內襯套裡一層黏漬漬的汗,她也不能隨便擦,索性揮著讓它迎風晾幹。隨後又看瞭看殘肢端,慶幸沒受什麼傷。

她把矽膠套一點點地滑上去包裹殘肢,然後戴上假肢,穿戴好起身走兩步,他媽的——就是接受腔的問題。

她直接把電話打給接受腔技師,他推薦的這個接受腔是新材料,才大半年就磨損變形瞭。正常她要一年半才換新接受腔,接受腔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直接套著殘肢端下面連接關節和腳板。如果接受腔不舒服,戴再好的關節和腳板都沒用。

技師就問她這個舒適性怎麼樣,莊潔不能否認,說這個體驗是最好的。技師說那就行瞭,既然體驗最好,磨損瞭換新的就行,一個接受腔幾千塊而已。

莊潔嫌他站著說話不腰疼,幾千塊也是錢。技師說這種材料壽命至少一兩年,但她步伐邁得太瀟灑,太損耗使用壽限。別人一個接受腔能用三年,到她這最多一年半。

莊潔覺得他在扯淡,要照他這邏輯,那經常跑步的不得兩個月一換。技師搪塞她瞭兩句,借口掛瞭電話,隨後發她微信,說讓套上襪子將就兩天,等回來上海就給她換。

他知道莊潔挑剔,容不得一丁點的不舒坦。接受腔輕微磨損絕對能穿,但到她那就受不瞭。一丁點的不舒坦,她能放大十倍。技師感慨,還是錢燒的,窮人三五年都用瞭。

他和莊潔非常熟,給她編輯的微信名就是:土鱉暴發戶。她張口閉口就是:來最好的。要不是和她關系太好,他能坑死她。她就長著一副挨坑臉。

接受腔的制作工藝很復雜,很考驗技師的經驗和能力。他們取型後,會根據各部位著力點情況去制作實驗腔,直到實驗腔完全合適,才會做正式腔。整個過程非常繁瑣,莊潔是在試瞭四個實驗腔後才做瞭正式腔。

她腳板是高運動級別,有垂直減震和旋轉扭力功能,靈便性很強,如果經過專業訓練,跑步是絕對沒問題的。這樣的假肢配套下來將近七萬,差不多能恢復到截肢前。日常生活完全沒障礙,一般人也看不出她是個殘疾人。

她車禍時整隻腳都被碾瞭,膝關節五厘米以下全部截肢。當時年齡小,醫生不建議用太好的假肢,因為後期根據發育會頻繁地換。而那時也沒有太好的假肢,隻要一走路就能看出是殘疾人。並且接受腔也沒條件做實驗腔,直接就是正式腔,殘肢端磨破感染她都一聲不吭?。那時他生父剛去世三個月,寥濤生下莊研還在月子裡,傢裡亂得不像話。

寥濤一直認為莊研多愁善感,就是在她肚子裡吃得虧,因為莊爸去世時,寥濤懷著七個月身孕。

假肢不舒適她一步都懶得走,她打電話給莊研,讓他騎電瓶車來接她。接電話的是何裊裊,說莊研在門口和同學聊天。

莊潔讓她等會告訴莊研,讓他來下溪村接她一下。何裊裊說她會騎電瓶車,說她能來接。

“別別別,你千萬別來接。”下溪村遊客多,路也陡,她擔心何裊裊騎著車沖溝裡。

掛電話就看見遠處燒烤區前的一桌人,打眼就是陳麥冬。莊潔來瞭主意,朝他大喊,“老同學、老同學。”

離得遠,燒烤區又吵,那桌人絲毫沒聽見。莊潔喊瞭附近一個小孩,指著燈光下的陳麥冬說:“就那個藍T恤的叔叔,你幫姐姐喊一下。”小孩準備

離開,莊潔又喊住他,“他如果問,你就說是他奶奶找他。”

陳麥冬正跟同事聚餐,被一小孩扯瞭下,指著坡上的一棵柳樹說:“叔叔,上面有人找你。”

“誰找我?”

“她說是你奶奶。”

陳麥冬放瞭筷子過去,他主要想看是誰冒充他奶奶。直到走近,莊潔才從樹後探出個頭,“嘿,老同學。”

陳麥冬見是她,轉身就走。

“誒老同學,幫個忙。”莊潔正色道。

陳麥冬回頭看她。

莊潔扶著樹單腿往前“咯登”瞭一下,“我剛摔瞭一跤,你能不能送我回傢?”接著又說:“你沒空的話讓你朋友也行,或鎮上誰都行。”

陳麥冬奇怪瞭,“我朋友又不認識你。”

“見一面不就認識瞭?都鎮裡人聊兩句就是朋友瞭。我傢裡人沒空,否則也不會讓你幫忙。”

陳麥冬見她屈著腿,估計摔得不輕,猶豫瞭半天開口道:“我們開著單位車來的,車在上面停。”

莊潔沒接話,等著他把話說完。

陳麥冬又說:“我們開得運屍車。”

……

“謝瞭,打擾你瞭。”莊潔屈著腿坐下說:“我還是等我弟弟吧。”

陳麥冬回瞭燒烤區,遠遠瞧見坐在柳樹下的人,忽生出一股同情,就問附近人借瞭摩托,騎著摩托過去送她。

莊潔上著車說:“太感謝瞭。”

陳麥冬沒接話。

莊潔虛扶瞭一下他腰,誇道:“肉真緊實。”

陳麥冬覺得她扶的位置很燙,讓她拽衣服就行。莊潔拽著他衣服,自來熟地問:“你在北京工作瞭幾年?”

“四五年。”陳麥冬應瞭句。

“那很厲害瞭,你們這行能四五年都很厲害。”莊潔好奇地問:“你怎麼不轉行?”她交際圈廣,也認識兩位在殯儀館工作的,他們這行留不住人,有點機會的都轉行瞭。尤其適逢婚齡的,他不轉對象也會讓他轉。

“我沒打算轉行。”

“那你很厲害。”莊潔誠懇道。她誠心覺得陳麥冬人不錯,就單他會為瞭照顧奶奶回來鎮上工作。

她絕對做不到,她的目標就是能在上海安傢立命。回頭有能力,最好能拉扯上弟妹也安身上海。寥濤跟何叔就算瞭,他們嫌大城市人情冷淡。

陳麥冬隻覺得她聒噪,而且她說話氣勢足,聲音的溫度噴到他脖子上灼得慌。而不自知的的莊潔還在感慨,四下張望著說鎮裡變化很大,不易長久住,住久瞭容易磨掉人身上的鬥志。

陳麥冬忍夠她瞭,回頭問:“你平常話就這麼多?”

……

其實莊潔話不多,是因為在舒適的環境裡話才多。她從前跑銷售,隻要出瞭醫院那個門,能不說話就不說話。光待醫院她就覺得口幹舌燥。

“你是對所有男人都這樣?”陳麥冬問。

“哪樣?”

“自來熟。”

“你什麼意思?”莊潔要翻臉瞭。

陳麥冬沒接話。

“停停停,”莊潔讓他停車,“你不會認為我看上你瞭?”

“別扯淡瞭行麼?你哪點吸引我?”

“我覺得你人不錯,又是老同學……行,我承認在高鐵上看你的第一眼是有點意思,覺得你清新脫俗……”正說著,陳麥冬下摩托沖進瞭一片桃林。

《情人(春色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