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莊潔生日,她在鎮西口擺瞭一溜的飲料禮品,王西夏陪她邊賣邊聊天。陳麥冬同何裊裊在三百米外的燒雞店門口賣。寥濤和莊研在傢準備生日餐,晚上打算擺一桌。
倆人埋頭嘀咕,王西夏不建議再出來擺攤,疫情越來越嚴重瞭,風險太大。莊潔猶豫,車間還有一半的飲料沒賣。
有熟人過來買,莊潔往她車上搬著純奶說:“嬸兒,戴這個棉口罩不行,得戴藥店買的外科……”“
礙啥事兒,棉口罩主要擋風。”
莊潔也不再多說話。一個上午過來十個買禮的,九個都沒戴。
“這不行,明天別擺瞭。”王西夏說。
“行。”莊潔點頭。說著過來幾個戴口罩的幹部,明文規定,不許商販再出攤瞭。
倆人對視一眼,莊潔小聲問:“咱屯的口罩咋辦?”“
早兩天我有考慮捐武漢,但後來看市醫院也缺,就沒敢亂動。”
“賣掉?”莊潔問。
“咋賣?”王西夏問。
“朋友圈賣?”
“你願意在朋友圈賣?”王西夏反問。
“丟不起那人。”莊潔說實話。
“我也嫌丟人。”王西夏附和,說著就看見朋友圈有人賣口罩,防疫必備外科口罩:一百八十塊一盒,一盒五十個。N95口罩:五百一盒,一盒五十個。
“操。”
倆人相視一眼,王西夏說:“不能賣,回頭再說。”
“行。”
王西夏想瞭會,說:“咱倆就發不瞭大財。他們合夥弄瞭臺機器,接單都接爆瞭。一百八十塊五十個,不比你賣飲料強萬倍。”
莊潔反腳踹瞭一下飲料。
“你要真屯一車間口罩,我也算高看你。”王西夏又說。
“失算瞭。”莊潔開始上愁,“我怕影響到雞,沒敢備貨,都屯瞭飲料。”
王西夏一時也沒主意。
那邊何裊裊騎著單車過來,兩腳踩地,脫瞭口罩就說:“姐,溝佛村一個人被急救車拉走瞭,車上下來的醫生都穿著防護服,還有人舉著東西亂噴。”
“你親眼看見的?”
“我本來去找同學,他們村攔著不讓進,說是有疑似病例。”何裊裊說完,鎮廣播就播:緊急通知!緊急通知!剛剛溝佛村拉走一例疑似新冠肺炎患者,對方四天前從武漢返鄉,現在全村封閉隔離,大傢請註意!大傢請註意!不要去溝佛村附近!不要去溝佛村附近!
莊潔聽完,擺手,“收攤。”隨後看何裊裊,“你不賣飲料跑溝佛……”話不及完,何裊裊掉頭就跑。
王西夏低頭看微信群,撞撞她,讓她看內容。莊潔閉眼搖頭,“腦仁疼。”
倆人麻利地收攤,莊潔不死心,“你說,我在咱鎮群上吼一聲,說可以送禮上門行不行?”
“別扯淡瞭。”王西夏說:“等過這一陣再說吧。”
一行人忙完回傢,朋友圈有瞭確切消息:溝佛村那個人是從武漢偷跑回來的,發燒三天不退,也不往上報,他父母把他藏起來瞭!
沒一會,又一則消息:已經確認瞭,他父母也被控制瞭,現在整個村都在消毒!
寥濤從廚房出來,招呼西夏和陳麥冬坐,隨口就提瞭句,“我把你那一箱口罩拆瞭,分給工人瞭一點。”
寥濤不等她說,一句話又堵回去,“就分瞭兩盒。你拉回來的時候他們見瞭,鎮上又買不來,我自然就分瞭。
“沒事兒,兩盒口罩。”王西夏說。
“給就給唄,多大點事兒。”莊潔也應瞭句。
“我晚會給我堂哥拿回去一盒。”王西夏剝著幹果說。
莊潔看陳麥冬,“你要不要拿回去點?”
“我不缺。”陳麥冬說:“殯儀館有。”
莊潔坐下調到新聞臺,王西夏戴著耳機聽微信語音,何裊裊坐在另一側玩手遊。陳麥冬看瞭一圈,碰碰莊潔,“我去廚房幫廖姨。”
“想表現啊?”莊潔問得意味深長。
陳麥冬不理她,卷著袖子去瞭廚房。寥濤輦他,“不用不用。”
“沒事兒廖姨,我煮慣瞭,傢裡都是我煮飯。”陳麥冬過去接莊研手裡的魚,“我來處理。”
寥濤也留瞭個心眼,讓莊研回屋,她同陳麥冬邊忙邊聊傢常。
王西夏回著微信,看瞭一圈,碰她,“人呢?”
“誰?”
“陳麥冬。”
“他在廚房幫忙。”莊潔吃話梅糖。
“你們有意思啊。”王西夏擠她,“在街上眉來眼去的。”
“去你的,才沒有。”
王西夏貼著她耳朵說悄悄話,莊潔推她,“滾蛋兒。”
王西夏手機響瞭,她噓聲,上樓接電話。
莊潔起身去瞭廚房,寥濤同陳麥冬聊傢常,問他平常有什麼消遣。陳麥冬收著貓爪,極有教養地回答。
寥濤扭頭看見她,“站門口幹啥?”
莊潔進來,隨手捏瞭片牛肉吃,寥濤拍她,嫌她手臟,接著拿出一塊鹵香牛肉,秘制鹵雞,給陳麥冬裝好,“我自己鹵的,晚會拿回去給你奶奶嘗嘗。”
“好,謝謝廖姨。”陳麥冬說。
“謝啥。”寥濤說著出瞭廚房。
“裝。”莊潔哼哼兩聲。
“你在奶奶面前不裝?”陳麥冬回她。
“誒,陳麥冬,西夏說你是新上門的小媳婦兒。”
“我是有風度,不好意思看廖姨自己忙。”
莊潔哼哼兩聲,不說話,讓他自己品。
陳麥冬老實剝蒜頭,不理她。
莊潔看瞭眼門口,嘴欠,低頭親瞭他一下。
陳麥冬本能看門口,隨後離她遠點。莊潔跟上去,輕踢他。
陳麥冬時刻註意門口,撂狠話,“等著。”
莊潔又踢他,“等什麼?”
陳麥冬挪地。
莊潔踢他。
倆人一打一鬧,聞見腳步聲,如驚兔。
寥濤回來,她捏瞭片牛肉回客廳,站在何裊裊身後看她打手遊。王西夏打完電話下來,說用她電腦發個文件。
她幫王西夏開瞭電腦,又隨意站在沙發旁看電視。陳麥冬擦著手進來,看她一眼,下巴朝樓梯口一揚,人就上去瞭。
莊潔看不懂,穩如泰山地站那看電視。接著手機震動,收到他微信:上來。
莊潔哼哼兩聲:樓上冰窖似的,上去幹哈?
陳麥冬回:別作,上來。
莊潔回:不上。
陳麥冬回:求求你瞭,上來吧。
莊潔收瞭手機,闊步上樓。
陳麥冬斜倚著墻,隨手指著一間房,“你臥室?”也不等她回,直接推門進去。
莊潔跟進來,看他四下打量,又見他挑起床頭的一件內衣,放鼻尖聞瞭聞。
莊潔翻翻眼,摸出兜裡的話梅糖,也不理他。
陳麥冬撐坐在床上,拍拍腿,“過來。”
莊潔不為所動。
“生日呢,抱你一會兒。”陳麥冬溫柔地說。
莊潔坐他腿上,乖馴地趴在他肩頭。
“你房間真香,我像是來過千千萬萬回。”陳麥冬說。
“來幹什麼?”
“你說呢?”陳麥冬吻她額頭,“寶貝兒,生日快樂。”
莊潔吻他,把嘴裡話梅糖渡給他。
陳麥冬拍著她背輕晃,莊潔閉著眼,手無意識地玩他喉結。
倆人就這麼安靜瞭幾分鐘,莊潔吻他,陳麥冬也回吻她,然後喊她:“寶貝兒。”“
嗯。”
“我愛你。”陳麥冬掏出瞭心。隨後拉她手放在自己胸口,讓她自己感受。
莊潔吻他,兒戲般地回瞭句:“我也是,我也愛你。”“
是麼?”陳麥冬心稀碎,隨後一改溫柔,露出痞態,手往她毛衣裡探,“我檢查檢查,看我們小寶貝兒……”
“不要臉。”
陳麥冬一笑,直接咬瞭上去。
莊潔笑他,推他,說他有冒出來的胡茬。
正嬉鬧,王西夏微信她:夠瞭啊,迅速下來吃飯。
倆人一前一後,從容自如地下來,何裊裊分著筷子問:“姐,你們在樓上幹什麼?”
“看莊研的畫。”
王西夏盛著米說:“確切消息,溝佛村那個人沒事兒,估計晚上就回來瞭。他武漢回來有登記,不是群裡轉發的那樣,逃回來藏傢裡。”“那
他發燒是咋回事兒?”寥濤端著菜上桌。
“應該是被嚇壞瞭。”
“被嚇出來的發燒?”
“對。”王西夏點頭。
寥濤在餐椅上坐下:“跟你們說,真有人能被嚇破膽。我還在娘傢當閨女的時候,村裡抓到一個偷牛賊,然後嚷嚷著燉瞭一壺滾水,說要從他頭上澆下去,那人直接嚇尿褲子,後來人就傻乎乎的。”
“那澆瞭嗎?”莊研問。
“沒澆,就是嚇唬他。”
年初二,陸續傳出封村的消息,鎮廣播每天喊著:勤洗手常消毒,出門戴口罩,盡量不串門,不聚堆聊天,不去人流密集的地方。
年初五,各個村基本都已經封瞭。村口小的,一輛車橫擋著,村民輪流值守,禁止外人進村。村大的,一排檔車桿,需要村委開的證明書,才可以進出。也有個別極端挖路的,被鎮裡點名批評,不可效仿。
白事一切從簡,紅事改日子。
莊潔憋傢瞭兩天,還好,第五天已經不行瞭。天臺上轉轉,門口轉轉,然後無人的麥田裡轉轉。
陳麥冬很忙,每天背著一大桶兌好的消毒液,挨傢挨戶地消毒。
盡管每天有大喇叭循環播:出門必須戴口罩,不紮堆聊天,不串門。第一天還好,第二天也還行,第三勉強,第四天已經陸續有人探頭,站在自己門前戴著假冒偽劣的口罩和鄰居聊天。
起初兩天大傢還保持距離,後來男人拎著保溫杯,女人揣一把瓜子,三兩圍在電線桿或路口聊天。
聊武漢,聊疫情,聊國傢大事,聊中美局勢,聊也不知道從哪聽說的,有直升機會在夜裡噴灑消毒液。
從華南海鮮聊到軍運會,從每天急速攀升的確診人數聊到死亡人數,再聊到有沒有瞞報。從最初的害怕恐慌以及對確診和死亡人數的悲憐,到最後去他媽的吧,男人想著法的玩撲克搓麻將解悶,女人開始研究吃什麼以及怎麼做。
莊潔跟著朋友圈學做涼皮,怎麼也學不成,她惱瞭,把沉淀瞭一夜的洗面水掀瞭。莊研說她應該沉下心,何裊裊說她太暴躁。
王西夏約她去陘山放風箏,說有一條無人的小徑。她領著莊研跟何裊裊正出門,同倉皇回來的寥濤撞個滿懷,還沒問怎麼回事兒,一位年長的志願者聲音洪亮:一個個都長裡可排場?都出來亮相哩?憋幾天尾巴能紮出來?嘴皮子磨破,不讓紮堆不讓紮堆,十幾個人圍一塊也不戴口罩,早晚都給你們拉醫院裡去。
……
莊潔上去天臺往外看,這位大爺一條街一條街地挨個罵。昨天是一位大學生當志願者,他斯斯文文地勸,建議大傢不要聚堆。大傢不但沒人聽,還反調戲他一頓,說回頭給他介紹個漂亮媳婦兒。
莊潔從樓上下來,“心裡舒坦瞭吧,好好跟你們說話不聽,非討一頓罵。”
寥濤說:“我可是戴口罩……”
“你自己戴沒用,最有效的防范就是大傢都戴。”莊潔看著微信群,仰躺在沙發上。
鎮裡人拉瞭一個大群,每天吃什麼果蔬群裡報,菜店的老板會統一買回來。鎮裡大小商鋪基本都關瞭,隻剩一傢菜店和超市的生鮮區開放。
特殊時期,群裡除瞭買菜,誰傢缺什麼急需物,也會在群裡吆喝,看誰傢有先借用借用。這邊剛有人借完小孩的尿不濕,那邊就有婦女張口大借衛生巾,群裡亂笑,管理員立刻就跳出來,讓有些婦女說話文雅點。
婦女不依,說我借衛生巾咋瞭?你老婆你媽就不用衛生巾?
莊潔可愛看群消息瞭,一大樂事。
這邊沒笑完,那邊就有人轉發瞭一條視頻,說武漢醫院跟黑海似的,大批大批的確診病例得不到救治,門口堆得都是屍體,醫生也全面崩潰。
莊潔還沒點開視頻,管理員就出來再次警告,說未經證實的消息不許發群,尤其是過於負面的,否則直接踢群。
對方也是個刺頭:咋瞭?整個朋友圈都在發,我轉發一條咋瞭?我怎麼證實?我發出來就是讓大傢共同證實的。
管理員@他:咋就你事多?接著又@所有人:經鎮委決定,挨傢挨戶噴灑消毒水工作,由鎮裡男同志輪流來,這不是一個人的事,是大傢共同的事。我希望25—50歲之間的男同志踴躍報名。接著又@陳麥冬:感謝陳麥冬同志這五天來的付出。
莊潔帶頭發撒花,鼓掌、喝彩的表情包,隨後文字:感謝陳麥冬同志。
然後接著幾十條復制,撒花,鼓掌、喝彩的表情包。隨後文字:感謝陳麥冬同志。
管理員出來:不要刷群。我希望群裡男同志能踴躍報名,每天輪流為鎮裡做消毒工作。
五分鐘過去,沒人。
十分鐘過去,沒人。
莊潔復制管理員的話,又重新發瞭一遍。她昨天看見陳麥冬,他脖子和肩都是僵硬的,一大桶一大桶的消毒水,背一天非常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