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潔觀察瞭幾天,鎮裡沒那麼嚴瞭,盡管還是封村,但氣氛不一樣瞭。她微信王西夏:我要不要下手?
王西夏上身西服,下身紅睡褲地坐在桌前開視頻會議,簡明扼要地回:要。
莊潔把烤箱裡的面包拿出來,把砂鍋裡的粥盛出來,坐在太陽下,邊吃邊朝寥濤說:“媽,下午我去鎮裡問問,行的話就讓養雞場送雞,咱們自己先開工。”
“鎮裡會同意?”
“去問問吧,沒準行。這幾天疫情緩解瞭,廣播裡也不喊瞭,有些人拿著條就能出門瞭。”
“行,你問吧。”寥濤說:“你秋姨一傢昨天就回貴州做生意瞭。”“
有些地方能開工瞭。”莊潔低頭喝粥,喝兩口驚為天人,“我熬的粥也太好喝瞭!”說著就讓寥濤喝,寥濤不喝,不喝不行,必須喝。然後又端著碗上樓,強行讓莊研跟何裊裊喝一口。
何裊裊正煩,學校已經通知上網課時間瞭,而且老師要點名抽查寒假作業,她一共才寫瞭六頁。
莊研更煩,因為正畫著靈感沒瞭,何裊裊還抱著作業圍著他轉。他都說瞭回頭寫,回頭寫,但何裊裊非要他寫個保證書。他偏不寫,擱瞭畫筆就下樓曬太陽。
何裊裊抱著作業跟著他,蹲在他腳邊哼哼唧唧。寥濤不明白她哼唧啥,隻說再哼唧就挨踹。莊潔喝著粥說:“你有這閑功夫,自己也寫完瞭。”
莊潔說完就打自己嘴,就是欠,因為何裊裊挪過來抱住她腿,讓她幫忙寫。
莊研正難受,警告何裊裊不許再哼唧,何裊裊不聽,莊研過來嚇唬性地打瞭她兩下,她咧嘴就哭。
寥濤罵瞭莊研兩句,出去門口聊天,看見這姊妹仨就煩。莊研沒想到自己就嚇唬兩下,就被訛上寫作業,而且是立刻馬上寫。他趴凳子上寫,何裊裊抽抽嗒嗒地啃甘蔗。
莊潔也是服瞭,騎上電瓶車去政府樓。同裡面人聊瞭會,出來給養雞場打電話,讓他明一早把雞殺好送到鎮口,她過去接。隨後又聯系倆工人,讓明天過來開工。
想瞭會,又在鎮群裡發微信,說飲料大促銷,曾經六十一箱的,如今五十五。不求賺錢,隻求保本。隨後把各個飲料品種發群裡,可以送貨上門。
管理員@瞭所有人,有需要飲料的聯系莊潔。婦女主任出來捧場,連著挑瞭好幾箱,群裡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出來,大傢七七八八都挑得差不多瞭。
連著一下午姊妹仨都忙送貨,莊潔說:“算是白折騰瞭。”“
不賠就行,你看看那些養殖場,個個賠得盆幹瓢凈。”寥濤心態很好,“你們去送吧,晚上給你們煮好吃的。”
傍晚吃飯前,寥濤蒸瞭燒賣,讓她給陳奶奶送去。莊潔進門陳奶奶正在通話,看見莊潔和她手裡的飯盒,朝著電話裡說:“托你的福,奶奶又有好吃的瞭。”“奶奶,不托他福你也能吃。”莊潔好笑。
“那不行,我就想托孫子的福。”陳奶奶很高興。
“行,您隨意。”莊潔打開飯盒,回廚房給她調瞭蘸醬。
“小潔,幫奶奶用你手機打個視頻,奶奶沒通視頻的東西。”
莊潔大笑,沒通視頻的東西。
她微信打通給陳奶奶,陳奶奶打趣她,“那我先聊瞭。”
莊潔熄著煤爐,聽著陳奶奶說:“瘦瞭,滄桑瞭,胡子邋遢的成小老頭瞭。”
陳麥冬說起得早,也冷,懶得刮。
“你鼻梁是咋瞭?”陳奶奶問。
“戴護目鏡的痕跡。”陳麥冬揉瞭揉。
“行,為人民服務,光榮。”陳奶奶誇他,說著又把手機對著莊潔,問他,“想不想小潔?”
陳麥冬咳嗽瞭一聲,沒接話。
“吃啞巴豆瞭,咋不說話?”陳奶奶問。
陳麥冬看著鏡頭,說瞭句:“想。”
陳奶奶拉著莊潔,讓她看視頻裡的陳麥冬,問她像不像小老頭。陳麥冬躲開,手機對著天花板。
“咋瞭,我孫子是害羞瞭?”陳奶奶問。
陳麥冬又出現在鏡頭裡,莊潔認真看瞭眼,笑他,“你皮膚真糟。”
陳麥冬不說話,看瞭她會,轉開瞭攝像頭。陳奶奶也是服氣,“你有點出息,也不能說你一句,你就紅眼呀。”說完看向莊潔,“你咋把他整哭瞭?”
莊潔沒作聲。”大爺們的你哭啥?我看不起你。”陳奶奶說他。
“他沒哭,估計是迷眼瞭。”莊潔說。
陳麥冬又出現在手機裡,他揉瞭揉眼,看向莊潔。
“平常有煙抽嗎?”莊潔問。
陳麥冬搖頭。
“瘦瞭。”莊潔又說瞭句。
陳麥冬沒作聲。
這是十幾天來,倆人第一次視頻通話。平日偶爾有聊,也是打電話。
“辛苦嗎?”莊潔問。
“還行。”陳麥冬點頭。
莊潔沖他笑,他紅瞭下眼圈,勉強笑瞭下。
“回頭去看你。”
“不用。”
莊潔沒多聊,把手機給瞭陳奶奶,然後夾著煤球出去熄。又順勢摸出煙,彎腰在煤球上燃著,站在院裡抽。
“小潔,你不說瞭。”陳奶奶喊她。
莊潔站在暗處,揮揮手。
“小潔在門口抽煙。”陳奶奶舉著手機過來,莊潔別開瞭臉。
“行吧,就這樣吧。多保重身體。”陳奶奶叮囑他。等掛瞭電話,看向暗處的莊潔說:“我孫子從來不哭,估計這回是脆弱瞭。”
莊潔沒作聲。
陳奶奶坐下吃燒賣,拉傢常道:“也不怨他,我天天看新聞都難受,啥時候是個頭。”“
冬子除瞭小時候夢裡哭過,平常也沒見他紅過眼圈。他爸媽離婚前最後一次來看他,他就坐在小板凳上。他爸說我跟你媽分開瞭,你以後是跟著我還是你奶奶?他不說話。他媽也說我跟你爸分開瞭,以後我會常來看你。他還是沒說話。”
“他其實打算跟他媽的,但是他媽心狠,從始至終都沒提出要他。他又不願意跟他爸,隻好跟著我們老兩口過。”
“我是無所謂的,我隨他的心意,他願意跟他媽過,說明他爸對他不好。事後我就問他,我說你想跟你媽過,你就跟你媽說,當媽的心再硬,也不會不要自己的孩子。但是你猜他說啥?他說不想給他媽添負擔,如果跟瞭他媽,他媽帶著一個兒子將來不好嫁人。”
“過瞭好幾年我才知道,原來這話是他姥姥對他媽說的,他不小心聽見上瞭心。”
莊潔一直站在外頭抽煙,沒接話。
一直等陳奶奶睡瞭,莊潔才出來回傢。路上給陳麥冬打電話,沒通,回到傢洗漱完躺被窩,準備睡瞭才接到他電話。
陳麥冬問她,“睡瞭?”
“正準備睡。”
“剛在忙。”
“嗯,沒事兒。”莊潔說。
“我可能要過一段才回,有個同事身體不舒服,我得替他輪值。”
“行。”
電話裡靜默,倆人無話。
半晌,陳麥冬問:“奶奶身體怎麼樣?”
“挺好的,我每天都去一回。奶奶太熱情瞭,非要給我煮飯,但她手藝又不咋地,不好吃還咸。”
陳麥冬笑出瞭聲,“回去我給你煮,天天給你煮。”
“行。”
“這幾天傢裡怎麼樣?”
“沒那一段嚴瞭。大傢紮堆聊天也沒人管瞭,隻要戴口罩就行。口罩也不緊張瞭。”
“你每天幹什麼?”
“曬太陽,學熬養胃粥,烤面包,弄點有花樣的小菜,跟西夏聊天,看群裡扯淡,大概就這些。”
“沒瞭?”陳麥冬問。
“沒瞭。”
“再想想。”
“我想瞭,真沒瞭。”
“再、想想。”
莊潔忍住笑,如他意道:“還有想你。”
“你不也會說人話?”陳麥冬說:“非故意作。”
“我高興。”
“作吧,都給你攢著。”
“攢著幹什麼?”
“回去弄你。”陳麥冬說完,又咬牙切齒地強調一遍,“弄死你。”
莊潔沒作聲。
“怎麼不說話?”
“想聽你說。”
“我也想聽你說,我自己說沒意思。”
“你現在在哪?”莊潔問。
“宿舍樓下的花壇上蹲著。”
“累不累?”
“跟你說話就不累。”
“那就聊十分鐘吧。”莊潔說。
“行。”
電話裡靜默瞭會,陳麥冬先扯:“你回上海會不會忘瞭我?”
“不會。”
“我覺得也是。”
“這麼自信?”
“當然。我也不會忘瞭你。”
“你會娶妻生子麼?”莊潔問。
“我沒打算斷子絕孫。”
……
“我會像習慣我父母離開一樣的習慣你,等我老瞭,子孫翻出一張舊照,問這女的是誰,估計我會想上半天,啊,這娘們兒是我年輕時候的姘頭。”
“滾蛋去,你才姘頭。”莊潔罵他。
“行,我是你姘頭。”陳麥冬無所謂。
“我也結婚生子。”
“行,我隨你份子錢。”
“我沒打算邀請你。”
“那不行,我得去。”陳麥冬淡淡地說:“我得看你穿婚紗,然後騙你去衛生間弄一次。”
“扯淡玩意。”
“不讓弄啊?”
“你就找不痛快吧。”莊潔說。
“我痛快著呢。就怕你不痛快。”陳麥冬回。
“陳欠欠,你就作吧。”
“我就作。”
“你就是欠。”
“我就欠。”
“我跟你講,你要是在我旁邊我就揍你瞭。”莊潔明白他的無理取鬧,且有意縱容。
“我也想在你旁邊,想挨你揍。”陳麥冬輕輕地說。
“行瞭,能出去我就看你,別找事瞭。”
“不要,我現在很邋遢。”陳麥冬小孩似的說。
“我就想看你現在的小鱉樣兒,小邋遢樣兒。”莊潔輕柔地說。
“去你的。”陳麥冬笑罵她。
“放心,我很好,奶奶也很好,你自己多保重。我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想我們欠欠,為我們欠欠祈禱,祈禱他身心健康,長命百歲。”“扯淡
,你才身心不健康。”
“行,我畸形扭曲變態。”莊潔問:“嘴都笑裂開瞭吧?”
陳麥冬大笑。
各個村都陸續解封瞭,莊潔拿上鎮裡批的條,熟食廠也準備開工。她備瞭溫度計,口罩,消毒液,洗手液在車間門口,每個工人進車間前程序先走一遍。工廠規模不大,工人都是附近村的婦女,左右不過二十個人。
鎮上燒雞店也著手開門,但還沒恢復旅遊,生意很不景氣。受影響最大的除瞭養殖業外,就是下溪村的旅遊業,十幾傢民宿出來個代表談判,要鎮上酌情減租金。
莊潔聽說這事也聯合鎮上商鋪,要求酌情減租。鎮上屋主不願意瞭,憑什麼銀行貸款照繳,我們卻要酌情減租?這事拉扯瞭好幾天,鎮上出面協商,租金打瞭八折。
八折就八折,莊潔都打算放棄瞭。
其他行業房主得瞭信兒,為瞭不讓租戶找事,主動通知打八折。寥濤收到熟食廠租金打八折的信兒,還怪高興,拎瞭兩箱燒雞就給房主送去。
王西夏一來工作性質特殊,二來她覺得相對鎮裡更安全,所以遲遲不回市裡。莊潔一催她,她就反問:“我上不上班,管你啥事?”
莊潔無話可說。
“醫院又去不瞭,我在哪辦公不是辦?”
“行。”
“我們那房東就是個摳貨,一毛錢租金不給便宜。”王西夏罵道。
“他不是也有房貸……”
“有個屁,他早還完瞭。我剛提出減租,他喊得比我還窮。”王西夏說:“我們部門好幾個房東都租金減半。”
“隨他去吧,愛減不減。”莊潔事不關己地說。
“對呀,又不是你出租金。”王西夏懟她。
“走走走,看桃花去。”莊潔扯她。
“看求,等下還要開會。”
“開啥會,馬上桃花就謝瞭。”莊潔攛掇她。
“滾蛋去,我要開會。”
“走走走,看桃花。”
王西夏把她攆出去,鎖上門,“自個去看吧!”
“不看拉倒。”莊潔獨自離開。
天氣很好,二十三四度,村裡桃花正盛,可惜瞭一樹樹的粉色小花沒遊客賞。學生被困在傢裡上網課,村裡人忙著生計,沒心思看。
她一面同認識的網紅聊,一面三心二意地賞花。隻顧著看手機,頭發被花枝勾住,才呲牙咧嘴地捂住頭。
“看吧,花神都怒瞭。”陳奶奶柱個拐在她身後,“老早就看見你勾著頭玩手機。”
“奶奶出來賞花?”莊潔收瞭手機。
“大好春光,屋裡憋得慌。”陳奶奶仰頭看瞭一圈,“這天可真好。”“
走,去看看油菜花。”
“油菜花謝瞭吧?”
“謝瞭就謝瞭。”陳奶奶拄著拐隻顧走,“今年這些花沒被糟蹋,往年就會有巡邏隊四下喊:不許摘花,不許搖花。”“這些
小兔孫們也都困傢裡上課,怪好。”
莊潔陪她轉瞭會,陳奶奶熱瞭,脫著羽絨馬甲說:“這個兔孫,回來我得打死他。”“
怎麼瞭?”
“我昨兒去新房收拾,臥室裡亂七八糟啥都有,咋還有兩根線的褲衩?”
……
“我也沒弄明白咋穿,但我知道那是姑娘傢的東西。”陳奶奶比劃道:“就兩根帶、就兩根帶、我都形容不來,怪臊得慌。”
莊潔故作鎮定,但老臉臊紅。
“回頭我得好好審他,看他是不是又胡來。要是胡來,奶奶替你做主,趕緊跟他瞭斷。”陳奶奶指東打西。
……
“行,回頭您先審。”莊潔硬撐。
“我咋聽說你還要回上海?”陳奶奶話風一轉,問她。
莊潔點點頭。
“你去上海我孫子咋整?”陳奶奶先驚訝,隨後佯裝生氣,“你可不能平白無故就把我孫子踹瞭,你不會是這種昧良心的人,也不會是這種壞心女人。”
……
“我可不興你們這樣,說親就親,說拍屁股分就分,我可不依啊!我可是潑辣護短得很,隻要我孫子沒錯沒胡來,我會罵你,罵你全傢,去鎮廣播裡罵!”
……
“你沒有這打算吧?你不會欺負老實人吧?全鎮的人都知道你跟我孫子處對象,你要是把他踹瞭,他回頭咋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