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臘月初八,遼南的月亮灣大隊知青點發生瞭一件怪事,圈裡的一頭母豬竟然跳過半人高的圈墻,跑到月亮河的冰面上玩耍,把兩條後腿劈瞭叉,殘廢瞭。
話長在舌頭上,心裡是怎麼想的,話就怎麼從月亮灣大隊知青點點長龐秀巖嘴裡直溜溜地吐瞭出來:“這是個陰謀,肯定是個陰謀!”話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的右腳像嘆號一樣,狠狠地往地上一跺。
龐點長沒說錯,這事兒離奇到瞭不貼譜的程度。那頭豬已經餓得沒勁兒抬眼皮,喘氣都打晃,絕無氣發丹田、肋生雙翅、一鶴沖天跳過半人多高圈墻的可能。這明顯有人在搗鬼。他作為一點之長有責任也有義務立即查出這個壞人是誰,讓他好好嘗嘗自己的厲害……龐點長越想越激動,他要馬上召開全點知青大會展開調查。龐點長把平時掛在脖子上代表權力的鐵哨含在瞭嘴裡,腮幫子鼓得像要快吹爆瞭的氣球,沒命地吹起哨子來。
“嘟……嘟嘟……嘟嘟嘟”刺耳的哨聲像針一樣,紮在瞭知青點裡男女知青們的耳膜上,他們一個個很快跑到瞭食堂裡集合。
遼南的冬天,大地就像掉進瞭冰窖子,嘎嘎得冷。大傢幾乎把所有的衣服都套在瞭身上,圍著知青點食堂的大火爐,一邊哆哆嗦嗦地烤著火,一邊聽著龐點長深入淺出地分析案情。
龐點長頭上戴著一頂和楊子榮一個樣式的大皮帽子,他陰沉著臉,像指揮千軍萬馬,身負拯救國傢和民族重任的大軍事傢一樣,背著手在爐子前踱著步,悲憤地說:“同志們,當前階級鬥爭很復雜,我們要時刻保持高度警惕。今天點裡發生的事,是個陰謀,絕對是個陰謀!幕後黑手琢磨這頭豬不是一天兩天瞭,而是天天在琢磨,夜夜在琢磨,就是打盹兒做夢,也在琢磨!這個人簡直就是為這頭豬而生,為這頭豬而活!”
大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一個長著一對長門牙綽號叫兔子的知青,他的臉抽抽成瞭一團全是褶子的抹佈,最後還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這一笑讓龐點長有些下不來臺,他板起瞭臉,故作威地訓斥道:“嚴肅點!你……你樸素的無產階級感情哪兒去瞭?你怎麼還能笑得出來?這頭小母豬,可不是一般的母豬,這是咱們點裡唯一幸存的豬哇,它能活下來簡直就是個奇跡!”說到這裡他環顧大傢,開始瞭極富感情的激情演講,“同志們,冬天即將過去,春天就要到來,隻要讓春風一吹,咱這頭小母豬的春心,馬上就要蕩漾起來……”
趙春麗是個快人快語的漂亮女孩,不服氣地撇瞭撇嘴:“什麼呀,大龐。” 龐秀巖個頭長得高,同伴們都習慣叫他大龐。“你也太有革命樂觀主義激情瞭吧?你看它都瘦成什麼樣兒瞭?還沒有咱們坐的板凳肥。它想發情不假,可它得有發情幹事兒的身子骨兒。”
兔子接過嘴:“可不是怎麼的,這頭可憐的小母豬,要不是有豬皮擋著,骨頭早像刺蝟一樣刺出來瞭。”
大龐勉強笑瞭笑:“不錯,它是瘦瞭點。但它瘦的隻是皮肉,精神上沒有瘦,青春是永遠不會瘦的。隻要它還在喘氣,愛情就不會枯萎。它要戀愛,要懷孕,要生孩子,這是大自然賦予它的權力,沒人能剝奪得瞭。如果它沒有受傷,你們等著瞧好吧,到瞭明年秋天,那就肥成堆、豬滿圈瞭,這是一幅多麼生動喜人的社會主義豐收景象啊!到瞭那個時候,公社知青辦來咱們點兒檢查,會被這個情景所感動,會多獎勵咱們幾車麥麩,對不對?就連咱們大隊臉上也有光,說不準兒會多給咱們幾車地瓜,對不對?可現在呢,可現在呢!”大龐激動起來,失望、氣憤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著轉兒,“豬後腿讓你們整劈叉瞭,今生今世隻能像石獅子那樣蹲在那裡,什麼事兒都幹不成瞭。咱們的美好理想全順著走水道走瞭。”
另一個叫劉青的女孩調侃道:“我說大龐啊,你節哀吧。千萬別把小屁兒當成炸彈響,事情沒那麼嚴重。唉,也是的,咱們這頭豬,還是挺漂亮的,你看那身段,多苗條……”
大龐白瞭她一眼說:“那是餓的!”
“你看那尾巴……”
“沒尾巴瞭!尾巴都掉進瞭像山溝一樣深的腚溝裡面去瞭,還斷瞭一截!這也是一樁無頭案,肯定被誰割去紅燒瞭!”說著大龐狠狠地盯著兔子看。
兔子勉強笑瞭笑:“誰能幹這種缺德事兒?沒準是一不小心剮在哪兒剮斷瞭。劉青說得對,咱那豬是挺漂亮的,還是雙眼睛、大眼皮兒……”
趙春麗咯咯笑瞭起來:“怎麼說話呢?大眼睛、雙眼皮兒。”兔子趕緊改口:“說錯瞭,是雙眼皮兒。”
一場嚴肅的大會,愣是被這幾個豎插杠子橫打炮的傢夥攪瞭局,沒瞭肅穆的氣氛。大龐有些惱瞭,生氣地說:“屁話,誰傢的豬不是雙眼皮兒!”
劉青看瞭看大傢,挑釁地對大龐說:“小母耗子來例假——多大點兒事兒。那豬不就是肌肉拉傷嗎?小毛病,離心臟還遠著呢,養兩天就好瞭。你放心,耽誤不瞭它談情說愛。明年春天一到,咱們給它好好打扮打扮,描著藍眼圏,蓋個紅蓋頭,照樣可以嫁出去。”
兔子說:“誰說不是!咱們還要給它挑個條件好,最起碼是公社以上單位養的公豬。咱們這頭小母豬還是處女呢。現在處女多難找。”說著他不由自主地偷偷掃瞭女知青們一眼。
大龐一看場面越來越失控,忙提高瞭嗓門,大聲喊道:“都別說瞭!我剛才說到哪兒瞭?”他想瞭片刻接上瞭剛才的話頭,“啊,我說這個人,他一直在算計著這頭豬。他自以為聰明,但在目光雪亮的革命群眾面前,還是露出瞭馬腳!”
大傢隨著大龐的目光,朝食堂的角落裡望去。
帥子像個沒事兒人似的,低著頭,嘴裡正嚼著烤熟的玉米粒,嚼得嘎嘣直響。帥子就像他名字起的那樣,是知青點裡公認的美男子。眉清目秀,身高體健,隻是眉宇間流露著狡黠和頑皮。前段時間他閑得無聊,自制瞭幾把飛鏢,拿生產隊的黃牛開練,三頭黃牛先後中鏢受傷。他讓公社人保組抓瞭起來,關瞭好幾天,看要過年瞭,這才放回。
劉青見他沒有反應,踢瞭他一腳,帥子抬起頭來看看大傢,故作天真地笑瞭。
大龐開始瞭有的放矢地推理破案:“豬圈的門是關著的,可小母豬為什麼能跑出去呢?你們有誰見過豬跳高?沒見過吧?肯定是這個人跳進豬圈,把小母豬抱出去,看著它跑遠瞭,才喊:‘豬跑瞭,豬跑瞭!’你們就追出去瞭。”
女知青荊美麗忍不住插嘴道:“大龐,你沒分析錯,是有人叫瞭。”“誰叫的?”大龐睜大瞭眼睛緊盯著荊美麗,她回答的結果就是偵查的答案。“沒聽出誰的聲音。”荊美麗低下瞭頭,小聲嘟囔道。
大龐回過頭來看瞭帥子一眼,又沖大傢點瞭點頭:“都想想,都好好想想。這個人是誰?”見找不著答案,大龐繼續他的推理:“豬為什麼往冰河上跑?豬是最怕冰的,肯定是這個人故意往冰河上攆。大傢呢,傻乎乎地跟著這個人攆,豬拼命地跑,跑著跑著就大劈叉瞭,殘廢瞭,養著沒用瞭,就得吃肉瞭。”
眾人一陣言不由衷地嘆息:“唉,沒辦法,就得吃肉瞭。”
大龐抬高瞭聲音:“這個人相當有經驗,他不但懂得人體結構,還懂得豬怎麼才能受傷、殘廢……”
大夥兒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到帥子的臉上。帥子不嚼嘴裡的烤玉米粒瞭,開始擺弄身旁水桶裡的冰塊。
大龐看瞭他一眼,話裡大有深意:“這個人練過功吧?跳過舞蹈吧?還會冰上芭蕾吧?著急吃肉瞭吧?是啊,可以理解,今天是臘八節……”
帥子站起來朝大龐走去。眾人緊張地望著他倆,以為要打起來。大龐緊張地盯著帥子質問道:“你想幹什麼?”
帥子笑道:“我都聽明白瞭,你這半天是在說我。沒事兒,我不生氣。我剛從公社人保組放回來,這事就應該懷疑我,懷疑一切嘛!可我的問題都說清楚瞭,有結論瞭。”
大龐說:“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結果……”帥子打斷瞭他的話:“點長,我剛回來。回來後你還沒有歡迎我、擁抱我。來,咱們擁抱一下!”說著他誇張地展開雙臂擁抱大龐。
大龐一把推開瞭他說:“你少拿資產階級這一套來腐蝕我。”
帥子沖上前緊緊地摟住大龐,不停地拍打著他說:“大龐啊大龐,在公社人保組這些日子,我真的非常想念你,真的,你是哥們兒,是朋友。我算來算去,在月亮灣這些年,你是我唯一的親人……”帥子哽咽瞭。
大傢咧著嘴看他倆,有好戲瞧瞭,誰都知道帥子肯定要一報還一報,開始調理大龐瞭。
大龐裝著被感動瞭:“帥子,別這樣說,跌倒瞭再爬起來,隻要你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還會有出路的。庭院裡練不出千裡馬,花盆裡育不出萬年松,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
帥子也是感慨萬千:“朋友啊,到底是好朋友啊,路遙知馬力……”“哎喲!”大龐突然尖叫瞭一嗓子,猛地推開帥子,不顧一切地解開腰帶,把手伸進去掏什麼。
女知青們都捂上瞭眼睛,有的叫道:“幹什麼呀你!”
“趕緊報告大隊,大龐大白天脫褲子耍流氓。”
“咣當”一聲,一個拳頭大小的冰塊從大龐的褲腿裡掉下來。大傢這才知道是怎麼一碼事兒,都笑瘋瞭。
查歸查,打歸打,殘廢的豬馬上要殺瞭吃肉。留著就得消耗口糧,知青點裡缺的就是口糧。
大傢在院子裡支起瞭一口大鍋,點柴燒水。上來兩個人,用杠子抬起那頭可憐的小母豬,朝殺豬床走瞭過去。豬知道自己的末日到瞭,拼命地尖叫著,釋放心裡的極度恐懼。
枯燥的生活令人把殺豬這檔子殘忍事兒,也當成瞭娛樂。眾人默默地跟在後面,垂著頭,做哀悼狀。有的人嘴裡還有板有眼地哼起瞭哀樂。
豬綁到殺豬床上後,帥子扶正瞭頭上戴的高高的土耳其皮帽子,手裡拿著殺豬刀,動作誇張地擺起瞭屠夫的架勢。他學著大龐的口氣,嚴肅地對大傢說道:“這頭豬馬上要告別我們瞭,它使我們活著的人,一想起它心裡就非常難受。”
眾人像合唱一樣扯著嗓子喊道:“非常難受!”
帥子哽咽瞭:“它的一生很不容易,任打任罵,任勞任怨,吃的是豬狗食,還經常吃不飽。想起這些,我真的不忍心動手啊……”
“你的心情我們是可以理解的!”
“是啊,讓我們在胃口裡懷念它吧。敬禮!”
大傢認真地向豬致敬,這是真誠地向豬致歉。
帥子握著殺豬刀朝豬脖子紮去。動作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停下瞭,目光定在瞭對面的知青點門口黑板報前。眾人隨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一個姑娘一手提著旅行袋,正在看黑板報。她是個少有的美人兒,所有稱贊姑娘漂亮的詞兒,都可套在她身上。無怪帥子冷不丁瞅她一眼,立馬就傻呆瞭,忘瞭他正想幹的事兒。
帥子小聲問旁邊的人,這是誰呀?一個平時和帥子關系不錯、叫李占河的同伴說,不認識。看樣子像串點的,是誰的同學吧?兔子說,看樣子不像,比咱大五六歲,是誰的姐姐吧?
“長得挺漂亮,氣質不錯!”
“看上瞭,弄她?”
帥子搖頭說,現在不行,他現在是監管期間,不能再惹事兒瞭!兔子吐瞭一口唾沫說,那他代表帥子去弄她,主動送上門,錯過就是罪過。
帥子說,隨便,反正他沒心情。他現在的事兒是殺豬!說著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豬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完成瞭它最後的呼喚。
兔子朝姑娘走瞭過去,走近瞭,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瞭對方好幾眼。姑娘像是老和尚入定,沒有反應。兔子流裡流氣地開瞭口:“喂,哪來的?”姑娘還是沒理他,繼續專心地看著黑板報,自言自語:“這也叫文章?也敢登出來?”兔子嬉皮笑臉地套近乎:“哎,問你呢。哪來的?進去烤烤火吧,天多冷啊。”
姑娘還在看黑板報,搖著頭自語道:“巴掌大的文章,竟然錯瞭八個字!還有臉往上寫。”
兔子朝姑娘走近瞭一步,兩人臉對著臉,身體快貼到一塊兒瞭。兔子又問,跟你說話呢,哪來的?姑娘這才看瞭兔子一眼,用打發的語氣說,隨便走走!
人傢愛答不理,兔子的嘴不能閑著,他問姑娘是串點的?姑娘搖瞭一下頭。他毫不氣餒,接著問是探親的?姑娘又搖瞭一下頭。兔子故意驚呼,明白瞭,離傢出走到這兒流浪來的?
姑娘覺得他很好玩兒,就笑瞭笑。兔子突然熱情似火地說:“那就快進屋!像你這樣的人,就應該得到階級兄弟的溫暖,我不給你溫暖誰給你溫暖?一肚子苦水,咱倆熱炕上倒,快進屋,快進屋……”
兔子右手搶過姑娘的旅行袋,左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膀上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來的正在節骨眼上,看見沒,我們正在殺豬呢。你先到熱炕上歇歇乏,一會兒大肥豬肉燉粉條子,就熱乎乎地端到你跟前瞭。咱姐弟倆一邊等上菜,一邊嗑瓜子,嘮嘮嗑,你把眼淚和苦水,盡情往你弟弟這兒倒!”
姑娘看瞭他一眼,抿嘴笑瞭笑,真跟著他進瞭屋。
那邊帥子已經把比一隻草狗大不瞭多少的小母豬開瞭膛,開始血淋淋地往外掏肝掏肺瞭。在旁邊打下手的李占河,一直盯著兔子和姑娘進瞭屋,又是著急,又是高興地叫道:“嗨!這就上手瞭!簡直比豬血往外噴得都快!”
大龐也笑瞭:“整玩這個業務,兔子是行傢。多少無辜的漂亮女人讓他的迷魂湯灌倒瞭。嗨,這閨女又完瞭!將來咱們怎麼和人傢傢長交代啊,你說是不是啊,帥子?”帥子低著頭專心地掏出豬的內臟,沒有吭聲。
一個叫大華的知青說:“不至於那麼嚴重吧?弄不好兔子和她認識,要不然三言兩語,那個女的就跟他進瞭屋?”李占河說:“你知道什麼呀?全世界的漂亮女人兔子都認識!”
帥子突然放下殺豬刀說:“我來尿瞭,先上趟廁所。”說著急匆匆地走瞭。大華盯著帥子的背影,壞笑道:“噓!有感覺瞭,有感覺瞭,你們看見沒,帥子走路都是撇著腿兒走!”
大傢起哄地笑瞭起來。在屋裡,兔子和姑娘處得挺近乎,兩人盤腿坐在熱炕頭上。兔子還是覺得不解渴,又把身子往前湊瞭湊,套近乎說:“我看你挺面熟的,好像在哪見過。在哪兒呢?在哪兒呢?”腦袋在姑娘面前晃來晃去。
姑娘說:“我看你也挺面熟的,在哪兒呢?讓我想想……”兔子一拍腦袋,叫道:“對瞭!”姑娘一拍大腿說:“想起來瞭!”
兔子說:“在縣城,向陽飯店,對不對?”姑娘點點頭說:“那天你喝醉瞭,摔瞭人傢六個碗,七個碟!”兔子想瞭想說:“還有兩瓶酒,對不對?”姑娘繪聲繪色地說:“你當時還坐在地上號啕大哭,拍著大腿說,他媽的,這輩子回不瞭城啦,還把鼻涕往人傢飯店墻上甩……”
兔子把手伸到姑娘面前說:“握握手,握握手,咱們這是第二次見面瞭。有緣千裡來相會,弟會保護好你的,誰欺負你瞭,你就跟我說,我削死他。”兔子一拍自己的胸脯,“我要是打不瞭他,我還有朋友,帥子大哥。你聽說過這個人吧?人傢父母是搞藝術的,知識分子,帥子大哥會跳芭蕾。打架可靈巧瞭,再加上能豁出命,眼珠子一紅,長腿一掃,那地上就得哎喲哎喲倒一大片,你信不信?”
姑娘讓他說得笑瞭,兔子掏出瞭煙問,來一支?姑娘接過煙叼在瞭嘴上。兔子掏出火來給對方點著瞭煙,順勢摸瞭一下她的手。姑娘沒惱,抿嘴一樂。兔子瞇縫著眼,大口大口地吐著漂亮的煙圈兒,煙圈兒一個接著一個套在姑娘的脖子上。
姑娘讓他嗆得咳嗽起來:“你們知青點能人可真不少啊,你再給我說說,要是這個點好,我就在這兒落戶瞭。”兔子又朝姑娘身邊湊瞭湊,瞅對方不註意,故意吹瞭一下煙灰。姑娘的眼睛讓煙灰瞇瞭,她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說:“我眼睛瞇瞭。”兔子說:“是嗎?快讓我幫你吹一吹。”說著湊到瞭近前,為她吹起瞭眼睛,兩手開始不安分起來。
這屋裡忙乎屋外也沒有閑著。窗外聚著一大堆人,屏住呼吸扒著窗縫,瞧好戲。李占河也在這些人當中,他看清楚瞭,像戰場上的通訊員一樣,貓下腰,輕手輕腳地跑到殺豬床前,壓低瞭嗓門激動地喊道:“弄上瞭,弄上瞭!那個女的都躺在炕上瞭!”“完瞭,又一個姑娘犧牲瞭!”大龐這一聲嘆息,不知是嫉妒還是懊悔。
帥子剛上完廁所回來,一聽這話打瞭一個愣神兒。
就在這時,屋子的門“咣當”一聲被人從裡面沖開瞭,像是在院子裡響瞭一聲鑼,眾人一驚,急忙朝門口望去。隻見兔子滿臉是血地從裡面滾落瞭出來,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他顧不得爬起來,趴在地上膽怯地叫瞭起來:“不好瞭,不好瞭,撞到槍口上瞭!”
大傢正在納悶屋子裡發生瞭什麼事兒?隻見那個姑娘披著軍大衣,神態威嚴地從屋裡走瞭出來。
全院子裡的人除瞭兔子,都看著她,姑娘大聲說:“都到我這兒集合!”語調雖不高,但不怒自威。
眾人被這一嗓子鎮住瞭,傻站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怎麼?我說的話你們沒聽見?都到我這兒集合!”她的話就是命令,有一個人動,大傢都跟著動瞭起來,圍攏到她身旁。
姑娘的語氣和緩瞭些:“今天是臘八節,我想和大傢一起過這個節。我沒空著手來,屋裡旅行袋裡裝著個熟豬頭,送給大傢改善一下夥食。我的傢就住在小牛莊,大傢可能不認識我,我就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牛鮮花,今年二十五歲,縣革委會委員,兼著縣武裝部副部長,我是主動要求到咱們月亮灣工作,下決心徹底改變月亮灣的落後面貌!我現在的身份是,月亮灣生產大隊的大隊長,兼管你們知青點工作。今天初次見面,你們知青點就給我留下瞭十分惡劣的印象!”
眾人木然地看著牛鮮花,唯有帥子不服氣地抱著胳膊斜視著她。
“什麼惡劣的印象呢?黑板報上文不對題,錯字連篇。再看看你們的宿舍,說句不好聽的,臟得像豬圈。還有他。”牛鮮花一指趴在地上還沒有爬起來的兔子,“他叫兔子吧?”兔子抹著臉上的血:“那是外號,我有大名。”
牛鮮花指著兔子恨恨地罵道:“你是一個流氓,有大名有什麼用?隻能是為丟人用的。今天要不是過臘八,我立馬就把你送進公社人保組,叫你一氣蹲到二月二!帥子是誰?”帥子答應瞭一聲:“是我。”
牛鮮花看瞭他一眼:“是你?你不也是剛從公社人保組放回來的嗎?那兒的滋味好受嗎?”帥子話裡嵌著骨頭,冷冷地回敬道:“說啥呢?好受不好受我都受瞭。”
牛鮮花沒和帥子計較,轉過臉來對傻愣著的知青們說:“好瞭,今天過臘八,我不想說太多,過年咱們就應該說過年話。等過瞭年,咱們有的是時間,再一點兒一點兒說不好聽的。一句話,我早就瞭解瞭,月亮灣的知青點是全公社最落後、最差的,可以說,烏煙瘴氣,臭名遠揚。”
李占河不服地大聲嘟囔道:“我們都是貧下中農的後代,根正苗紅,臭也臭不到哪兒去。”
牛鮮花生氣地瞪瞭他一眼說:“我要提醒大傢,既然我管知青點,那我就要管出個樣子來,絕不允許再這樣下去瞭!知青點必須整頓,你們都要有思想準備!好瞭,不說瞭。咱們一起過節吧!把肉都給我燉上,我還帶瞭幾瓶好酒!”牛鮮花說罷,披著軍大衣進瞭屋。
牛鮮花人走瞭,好像她的魂兒還在,大傢仍在原地立著。大龐小聲對眾人道:“還像電線桿一樣傻立著幹嗎?快跟領導進屋啊!”說著他頭一個跟瞭進去。
過瞭好半天,大傢才你推我搡地進瞭屋。就見大龐規規矩矩地站在炕前作匯報,牛鮮花坐在炕沿上,手裡拿著筆不停地在本上記著。
“這豬不殺不行瞭,兩條後腿大劈叉,都站不起來瞭。”
牛鮮花停下筆,抬起頭看著大龐,說道:“這就怪瞭,好好圏在豬圈裡的豬,怎麼會跑到冰河上呢?怎麼會大劈叉呢?”
“我也覺得這裡面有問題,專門開瞭全點知青大會想查這件事,會開瞭一半……唉……”
正說著話趙春麗跑瞭進來匯報:“不好瞭,豬肝丟瞭一半!”
“什麼?豬肝又丟瞭一半?”
趙春麗說,是啊,剛發現的。牛鮮花合上筆記本,看瞭看大傢,自言自語地說,這個知青點有點兒意思!大龐望著牛鮮花請示說,牛隊長,你看這事……
牛鮮花語氣堅決地說:“查!一查到底,不查個水落石出,我就不姓牛!”
頭號嫌疑人就是帥子,這小子沒在屋裡,大龐到處找他。帥子剛從廁所裡出來,大龐就把他堵住說: “快點兒,牛隊長要查豬肝問題,現在要找你談話瞭!”
“好,你先走,我再上趟廁所。哎呀,我肚子又絞勁兒疼瞭。”帥子說著兩隻手一捂肚子就要往廁所裡鉆。
大龐一把抓住帥子說,不行,牛隊長正在等著呢!他邊說邊推著帥子朝食堂走去。帥子問,牛隊長不是在屋裡嘛,去食堂幹啥?大龐說,她在食堂等你,那地方正式。
到瞭食堂門口,大龐從後面猛地把帥子往裡一推,自己溜瞭。帥子一個踉蹌栽進瞭食堂,他放眼一望,食堂裡隻有牛鮮花一個人,正披著軍大衣坐在火爐前烤火。
“牛隊長,你找我?”帥子故作謙卑地問。牛鮮花沒有看他,隻是冷冷地說瞭一句:“坐吧。”
帥子隨便撿瞭一條凳子,遠遠地離牛鮮花坐下瞭。他伸手剛想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又把手縮瞭回去,也裝模作樣地烤起瞭火。
牛鮮花還是沒有正眼看他:“你的檔案我看過瞭。”帥子低著頭烤火沒有吭聲。
“你是屬於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以牛鮮花的身份,她是在代表組織跟帥子談話,而帥子竟然像沒有聽見這句帶有寬恕意思的話,沒露出一星半點兒感謝的意思。
牛鮮花納悶地問:“你能不能靠爐子近點兒?離那麼遠幹什麼?”帥子一聽這話,又特意把凳子往後挪瞭挪說:“我嫌熱。”
“熱瞭就把帽子摘下來吧。”
“我頭怕涼。” 說著帥子按瞭按頭上的土耳其帽,像是怕帽子掉瞭。
牛鮮花用火鉤子捅著爐膛裡的火,笑瞭笑說:“你的問題非常嚴重,看瞭幾本外國書,好像有《茶花女》、《羊脂球》,還有一本是《漂亮朋友》吧?看就看瞭吧,還到處串點,成宿論夜地傳講。全公社十二個大隊的知青點,你都去遍瞭吧?”
“盛情難卻,都是朋友們請……”
牛鮮花火瞭:“你給我閉嘴吧!你能啊,膽敢把資產階級的毒汁,噴灑到瞭全公社的知青點,知青們受到你的毒害以後,出現瞭集體中毒的現象。留大鬢角,穿喇叭褲、雞腿褲,一個個屁股繃得像蒜瓣一樣,兩腿勒得像兩個豬肘子,好多知青變得是非觀念不強,好壞不分,香臭不知,革命意志衰退,一到晚上鬼哭狼嚎,到處在唱《拉茲之歌》!”
帥子馬上認錯說,他有罪。牛鮮花說,更嚴重的是他還傳播政治謠言!帥子叫屈道,他是被蒙蔽的。牛鮮花一針見血地說,少為自己辯解,為什麼別人沒有被蒙蔽?關鍵是他思想有問題。帥子態度很好,說起瞭套話,他要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不斷改造自己的世界觀,使自己的思想統一到黨的正確路線、方針、政策上來。
牛鮮花突然扭過頭來,嚴肅地盯著帥子,問他為什麼鏢牛?帥子說,那頭牛一見他就橫眉豎眼。牛鮮花覺得眼前這傢夥說話很有意思,便好奇地問,牛怎麼能豎著眼看人呢?說,它怎麼看你?
“是這樣看。”帥子斜著眼睛惡狠狠地盯著牛鮮花。牛鮮花想樂,可還是強忍住,她說帥子很有表演天賦,聽說還會跳芭蕾舞。帥子說他父母都是搞文藝的,他們從小就送他上少年宮學舞蹈。
牛鮮花好像來瞭興趣,問他父母都是跳舞的?帥子搖搖頭說,父親是話劇團的,母親是曲藝團的。牛鮮花點點頭說:“你的檔案我都看瞭,你父親叫帥是非?”
帥子說:“對!演過話劇《千萬不要忘記》,不過他是B角。”牛鮮花不知道啥叫B角,以前沒有聽過這個詞兒,一下子讓他講糊塗瞭。帥子解釋說,就是主角的替補,他出身不好,不讓演主角。
牛鮮花點瞭點頭問:“你母親是不是叫蔣玲?在曲藝團唱大鼓?我見過,小時候我跟我爹到縣城裡聽過她唱《繞口令》,玲瓏塔,塔玲瓏,玲瓏寶塔第一層,一張桌子四條腿兒……她嗓子太好瞭,像銀鈴似的。你為什麼不學曲藝和話劇,跳起舞來瞭?”
“父母說我的條長得好,天生是跳舞的料。”
牛鮮花主導著談話的內容,她像打太極拳,把話題又圈瞭回來:“咱們扯遠瞭,說眼前的事兒吧。你特別恨那頭牛?”
“對,特別恨,我特別恨牛……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姓牛。”
“那沒關系,你還特別恨豬吧?”
帥子弄不清牛鮮花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沒有吭聲。牛鮮花盯著他問,愛吃豬肝吧?帥子直著脖子辯解說,才不喜歡吃那個東西呢,見瞭就惡心,從小就不吃。牛鮮花說,看來丟的這半拉豬肝和他沒有什麼關系瞭?帥子語氣堅定地說,那是,他好歹也是一個講究的人,哪能幹這種事情。
牛鮮花緊盯著帥子說,帽子不錯啊,戴著挺漂亮。來,給我看看。帥子忙抬起兩隻手按住帽子說,免瞭吧,太臟瞭。我頭出油,一股大油味兒。
牛鮮花見帥子不肯,也就不勉強瞭:“豬肝好吃呀,知道豬肝有幾種做法嗎?”
“不知道,我煩豬肝,沒有研究。”
“那我告訴你吧。過年的時候,它是在咱們這兒最講究的一道菜。有熏豬肝、醬豬肝,有鹵水豬肝,有爆炒豬肝,還有熘肝尖兒……”
那年頭沒什麼好吃的,牛鮮花說得帥子口水直流。牛鮮花說著說著話題又轉回到帥子的帽子上:“你這頂帽子是什麼時候買的?我在市場上沒見過呀!”
“牛隊長,我能不能上趟廁所?”
“你不是剛從廁所裡出來嗎?”牛鮮花透過食堂的窗,什麼都看見瞭。
“我有個毛病,尿頻……”牛鮮花目不轉睛地盯著帥子,帥子說話的聲音越說越小,小到沒聲。
“坐下,離爐子近點兒,我要和你好好談談心。大隊決定今後你由我監管。”
帥子無奈地挪瞭挪凳子,靠近瞭火爐。不知是緊張還是熱的,一會兒臉上開始淌汗瞭,有心想摘下帽子,又忍住瞭。時間不長,一股黑紅的血,從土耳其帽子裡緩緩流到瞭帥子的腮幫子上。
牛鮮花看著他的臉,滿意地微笑著。帥子故作驚訝地說:“這是怎麼回事?我的頭什麼時候破瞭?”
牛鮮花欠瞭一下屁股,“刷”的一聲從屁股下撕下鋪墊的半張報紙,遞給帥子,關心地說:“擦擦,快擦擦,快流到脖領子裡瞭。”
帥子趕緊接過報紙,擦去左腮幫子上的血,一邊擦一邊故作納悶地自言自語:“這是怎麼回事?”
“沒事兒,一會兒熟瞭就不流血瞭。”
帥子忽地站瞭起來:“我得上趟衛生所。”
牛鮮花也站瞭起來,一把把帥子按在凳子上,嚴肅地說:“你給我坐下繼續烤火!今兒哪兒也別想去!”
帥子隻得無奈地坐在那兒,尋思瞭一會兒,語氣一改,討好地說:“牛隊長,傢裡有幾口人啊?我聽說過你,那可是瞭不得啊,人傢都叫你鐵肩膀,鋼姑娘,牛筋腰,銅腳掌,一天挑二百趟糞,肩膀不紅不腫。劈山放炮,掄一天大錘不嫌累,插一天秧不帶直起腰,光著腳走百兒八十裡山路,鞋都破瞭,腳掌在石頭上都能蹭出火星來,你也不叫苦。真佩服你,向你學習,向你致敬!”
帥子這邊瞎白話,那邊他帽子裡又往外淌黑血瞭,像蚯蚓一樣往下爬著。
牛鮮花欠瞭一下屁股,把剩下半張報紙也抽出來遞給帥子:“你又出血瞭,擦擦吧!”
帥子幾乎要崩潰瞭,他一邊擦著腮上的血跡,一邊還得哄牛鮮花:“牛隊長,我大叔大嬸的身體挺好吧?”
牛鮮花站起來,站在瞭帥子的正對面。帥子也站瞭起來,絕望地看著牛鮮花。
牛鮮花默默地看瞭他一會兒,轉身走瞭,走到食堂門口,她又站住瞭,背對著他輕聲說:“帥子,你父母是文化人,你還是學芭蕾的,有知識,願讀書,不要輕賤瞭自己!今晚寫個檢查,明天交給我!”說完推門走瞭。
帥子一屁股蹲坐在凳子上,趕緊摘下頭上的土耳其皮帽,那半拉生豬肝已經化瞭一大半,黏糊糊和著黑色的豬血,弄瞭帥子一頭。
大龐這邊也是緊忙乎,他心裡惦記著兔子到底占著便宜沒有,小聲問兔子:“你和牛隊長剛才在屋裡到底怎麼瞭?沒什麼事吧?”
兔子坐在炕沿上,低著頭不停地往嘴裡填炒豆子,像是發泄,嘎巴嘎巴嚼得挺響。知青們圍著兔子默默無語。
李占河急著問:“到底下沒下手?”兔子不嚼豆子瞭,低著頭小聲嘟囔著:“毀瞭,可毀瞭……”“到底怎麼毀瞭?你就別吊大夥兒的胃口瞭。”劉青讓他捻得難受。
兔子低下頭說:“耗子玩貓,能有什麼好結果。”大龐問道:“摸瞭?”兔子又往嘴裡填瞭一粒豆子,狠狠地嚼瞭一個響。這就是回答。
李占河問道:“睡瞭?”兔子一臉的苦笑。李占河一拍自己的大腿,叫道:“你小子趕緊找口棺材鉆進去吧,你完瞭,徹底完瞭,這輩子別想回城瞭!”
大龐添油加醋地說:“兔子,你這個禍惹得太大瞭,在月亮灣基本是沒有活路瞭,敢摸敢睡牛大隊長,她不把你往死裡整才怪呢!你想啊,她現在分管咱知青,咱的小命全在她手裡捏著,招工回城,她隻要輕輕一擺頭,你這輩子就永遠紮根農村修地球吧!”
兔子低著頭,嘴裡的豆子嚼得嘎巴嘎巴直響。他想瞭想,有瞭主意,開始找紙找筆寫檢查。他要爭取個態度好,求領導從輕發落。
筆墨準備齊全以後,兔子撅著屁股,趴在炕上開寫瞭,大夥在旁邊提詞兒。大龐提第一句詞兒:“見到你,我獸性大發……”“別說得那麼難聽。”劉青插嘴道,“叫春心萌動!”李占河提第二句詞兒:“我流氓成性,把你當成瞭下酒菜!”大龐接著說道:“可我萬萬沒有想到,萬萬沒有想到啊,你就是我們新來的牛隊長,鑄成如此大錯,我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
兔子一一記在紙上,他看瞭看大傢,著急地問:“下面再說什麼?”
李占河想瞭想,說道:“我要狠鬥私字一閃念,靈魂深處找原因!還有,這句別落下,廣闊天地煉紅心,紮根農村一輩子!”
這些話兔子全寫在瞭紙上。大龐說,這些話差不多瞭。寫好瞭趕緊給牛隊長送去。兔子問,她老人傢在哪兒?大龐說在食堂裡找帥子談話。
牛鮮花跟帥子談完話從食堂裡出來,天又下起瞭鵝毛大雪。門前的雪地裡跪著一個人,把牛鮮花嚇瞭一跳,定睛看去原來是兔子,他身上全是雪,看樣子已經跪瞭一段時間瞭。牛鮮花輕聲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兔子也不抬頭,從懷裡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張紙,舉過頭頂:“牛隊長,這是我的檢查……”牛鮮花沒有接檢查,她看瞭看兔子,快步走瞭。兔子沒有站起來,他把頭慢慢埋進雪裡,無聲地哭瞭。人傢連檢查都不接,這仇大瞭,他這輩子沒有回城的希望瞭!
帥子真把牛鮮花的話當事兒瞭,他離開食堂,把頭收拾幹凈以後,悶在屋裡開始寫檢查。正寫著,有人把兩塊月餅放在他的桌子上。帥子抬頭一看,劉青站在他面前。劉青問他檢查寫完瞭?帥子嘆氣說,一個字也沒寫。劉青很納悶兒,寫檢查對帥子這樣的人來說是輕車熟路,這回就這麼難寫?帥子嘬著嘴說,那可不,全是豬的問題,從哪兒下手呢?
劉青說:“不知從哪兒下手,你也得寫。這個牛隊長雖然比咱們大不瞭幾歲,做事幹練果斷,你千萬要小心。要是得罪瞭她,和兔子一樣,這輩子別想回城瞭!”帥子煩躁地說:“我知道,可這個檢查怎麼寫呢?你幫幫我。”
劉青坐瞭下來,很有經驗地說:“還得從靈魂深處鬧革命,思想深處找原因。我先問你,你把豬在冰河上追劈叉瞭,這是什麼問題?”
“就是想吃豬肉唄。”
“你的認識就這麼個高度?那肯定過不瞭關,得拔高。”
“怎麼拔高呢?”
“一滴水可以反映太陽的光輝,一塊豬肉可以反映你的階級立場。咱有錯就檢查錯誤,也用不著對她拍馬屁,你今天在食堂裡馬屁拍得有些過火瞭。”
“你怎麼知道?”帥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問。
“我扒在門外偷聽,都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說著劉青誇張地打著寒戰,“哎呀,麻死瞭,看她聽著美的,笑得臉上的褶子都開瞭。”
“咦?她臉上有褶子嗎?我怎麼沒發現?”
劉青撇瞭撇嘴:“你還會欣賞女人?嫩兔子一個。其實她這個人,一打眼看還可以吧,細瞅瞅,一般般。”說著從兜裡掏出一個紙包遞給帥子。
帥子問道:“什麼呀?”“你自己看。”劉青突然靦腆瞭起來。帥子打開紙包,是一雙手工織的毛襪,他感動地說:“給我這個幹什麼?成天幹農活,好東西穿糟蹋瞭。”
“你那雙腳金貴,要是凍壞瞭將來跳不成舞怎麼辦?你就穿,穿壞瞭我再織,有我在,一輩子不缺你的襪子穿。”
帥子一把抓住瞭劉青的手感動地說:“劉青,你……”“別說瞭,趕緊寫檢查,我再幫你措措詞兒。”
第二天一大早,帥子起來連飯都沒來得及吃,就揣著檢查到大隊部找牛鮮花。
走到半路上,村子裡的廣播喇叭響瞭,傳出瞭牛鮮花慷慨激昂的講話:“社員同志們,眼看要過年瞭,根據公社革委會的指示精神,這個年我們要過一個革命化的年,戰鬥化的年。經大隊支委研究,我們從今天起,每天早晨七點,要在廣播裡進行憶苦思甜廣播,要求大傢認真收聽。希望大傢不要忘記萬惡的舊社會,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珍惜我們今天得來不易的幸福生活,搞好農業學大寨運動,把我們月亮灣建設成社會主義的嶄新天地!下面,我給大傢講一講三隊的王老六,就是王玉利,在舊社會悲慘的傢史……”
帥子走到大隊廣播室門口,牛鮮花的故事還沒有講完,隔著門玻璃看到牛鮮花正對著話筒,激動地講著王老六的故事,臉上掛著淚水。
“……王老六的母親臨咽氣的時候抓著老六的手說,孩子呀,孩子,你要記住娘是怎麼死的。更要記住,天下烏鴉一般黑,地主老財都是蛇蠍心腸,你要給娘報仇啊,報仇啊。”牛鮮花擦瞭把淚水,接著說道:“這就是王老六的悲慘血淚史!社員同志們,我們千萬不要忘記啊,忘記瞭過去就意味著背叛。階級鬥爭這根弦每分每秒都要繃緊,階級鬥爭一抓就靈,雖然階級敵人現在看表面老實瞭,可是他們像冬天裡的大蔥,葉黃根爛心不死……好,今天我們先講到這裡,明天這個時間繼續廣播。”
牛鮮花關上瞭話筒開關,把臉上剩餘的淚水擦幹凈。一抬頭發現瞭門外的帥子,嚴肅地沖他招瞭招手,帥子推門走瞭進去。他站在門口低著頭一聲不吭。
牛鮮花問:“檢查寫完瞭?”帥子小聲說:“寫完瞭。牛隊長,我經過一夜的思想鬥爭,充分認識瞭豬肝問題的嚴重性……”牛鮮花滿意地說:“這很好,你接著說!”帥子拿出檢查稿念瞭起來:“豬肝雖小,但問題很大,如果上上綱,提提線,這是個路線問題,立場問題。”牛鮮花聽瞭頻頻點頭:“不錯,有高度!”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我的傢庭出身不好,父母又都有問題,現在還在關押期間,而我作為他們的兒子,精神上、血液裡肯定還有剝削階級的流毒……”
“好,很深刻,觸及到你的靈魂瞭!”
“我們點的豬是貧下中農送給知青的,代表瞭大隊廣大貧下中農對知青的關懷體貼,可我呢?卻把它追劈叉瞭,弄殘疾瞭,吃肉瞭,還把一半豬肝偷瞭,這完全是剝削階級好逸惡勞思想在作怪,也直接破壞瞭農業學大寨。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豬還能下崽兒,因為豬還能趕社會主義大集,為我們月亮灣爭得榮譽,可我們把它吃瞭……”
帥子好一通眨眼睛,好不容易才硬擠出瞭眼淚。牛鮮花請帥子坐下談,帥子拘謹地坐下說:“我非常後悔,我承認我很饞,但再怎麼饞,也不能偷你的肝……”
牛鮮花說,確實不能偷。帥子接著說,偷瞭你的肝以後……“慢,”牛鮮花聽出瞭帥子話裡的問題,“不是偷瞭我的肝!”
“對,不是你的肝,是偷瞭我們知青點的肝。不,是偷瞭豬的肝……”
“不,不是豬的肝,是集體的肝;不,是豬的肝,豬的肝。”繞來繞去繞成瞭繞口令,牛鮮花突然想笑,但她忍住瞭,“看樣子你非常願意吃豬肝?”
“我的肝不好,都說吃什麼補什麼,我想以肝補肝。”
牛鮮花聽瞭有些驚訝:“哦,你的肝有什麼問題?檢查過瞭嗎?”
“以前得過黃疸性肝炎,基本上好瞭,但大夫說不能幹重體力活。”
“有診斷書嗎?”
“有,我交給民兵連長石虎子瞭。”
牛鮮花點瞭點頭:“你的檢查還不夠深刻。雖然上瞭綱上瞭線,但是不夠具體,有點兒強拉硬拽的感覺。我給你推薦一篇小評論,題目叫《筷子頭上有階級鬥爭》,你可以看看,寫得非常好。這篇文章說,一個地主請一個知青吃飯,有人批評他說,這個地主沒安好心腸,要腐蝕拉攏他下水。這個知青說,沒什麼,吃吃喝喝是生活小事。這篇文章說,否!吃吃喝喝絕不是生活小事,筷子頭上有階級鬥爭!請問,在萬惡的舊社會,地主老財請我們窮人吃吃喝喝過嗎?”
帥子馬上脫口而出,沒有,絕對沒有!牛鮮花說這就對瞭,小評論說得多好啊!帥子順著竹竿爬,贊嘆說,太好瞭,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人傢的檢查真深刻!
“人傢的檢查?不,那是人傢的小評論。好瞭,這個問題先不談瞭,你繼續寫檢查。下面我向你宣佈一下我監管你的規定:一、你跟著我勞動,每天都要寫思想匯報;二、如果離開月亮灣,必須向我請假。”牛鮮花說一條,帥子聽話地重重點一下頭。
牛鮮花說到做到。當天上午知青們要幹的活兒是從樹林裡往外抬已經砍伐倒的樹。樹太大太沉瞭,隻能是一群人一起抬。牛鮮花和帥子抬著同一根杠子,走在這群人的最前面。
地上雪積得老厚,走起來很費勁兒,帥子累得呼呼直喘,一邊走一邊說:“牛隊長,我對豬肝有瞭更深刻的認識。”牛鮮花也喘得厲害:“很好,不過思想改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征途上處處有階級鬥爭,是艱苦的,長期的。”
“可總得有個頭吧,我的檢查什麼時候才能通過呢?”
“不著急,慢慢檢查吧。對瞭,你現在還能跳芭蕾嗎?”
“能,扮演洪常青和大春我最拿手。”
“不要把基本功扔瞭,以後會用得著的。”
帥子突然扭頭望著牛鮮花的頭。牛鮮花註意到瞭,忙問他看什麼?帥子說牛鮮花頭上有……兩人正過一個坎兒,牛鮮花打斷說,朝前看,別絆倒瞭!
帥子仍用眼角瞟著牛鮮花的頭,牛鮮花感覺到瞭,佯裝沒看見。帥子的手朝她的頭伸瞭過去,猶豫瞭一下又縮瞭回來。牛鮮花看到瞭,裝沒看見。帥子這回不再猶豫,突然出手,飛快地在牛鮮花頭發上掏瞭一下。牛鮮花站住瞭,她扭過頭來憤怒地盯著帥子。帥子沖她笑著,裝作沒什麼事兒。牛鮮花厲聲喊道:“你想幹什麼?”
牛鮮花惱怒的程度超出瞭帥子意料之外,他有些緊張瞭,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沒幹什麼……”“你給我再說一遍!你剛才在我頭上掏瞭一把什麼?想對我耍流氓?看來你們知青點成瞭流氓窩子瞭!”說著牛鮮花一下子摔瞭杠子大喊一聲:“全體集合!”
眾人費力地放下正抬著的樹,集中瞭起來。民兵連長石虎子從遠處跑過來,氣喘籲籲地問,牛隊長,怎麼回事?牛鮮花虎著臉對石虎子說,暫時還用不著他。接著她提高聲音說,好哇,月亮灣知青點真是流氓輩出啊。兔子,對瞭,你叫什麼名字?兔子說,他叫王懷西。
“王懷西?怎麼不叫懷東呢?好,王懷西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對女同志圖謀不軌。今天帥紅兵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掏女同志的頭發,反天瞭是不是?帥子,你說,你剛才的舉動,是不是可以再進一次公社人保組瞭?我見過流氓,可從沒有見過你這麼膽大的流氓!”
帥子低著頭一聲不吭,剛才掏牛鮮花的那隻手攥成瞭拳頭緊緊地握著。石虎子眼睛尖,質問他手裡攥著什麼?帥子說,沒什麼。石虎子命令將手松開,帥子攥緊瞭拳頭,就是不肯松手。
“你要是不松手,本連長可就要不客氣瞭。說,是牛隊長的發卡還是頭發?”石虎子走瞭過去,一把抓住帥子緊攥的那隻手。帥子毫不相讓,兩人較起勁來。你揪我拽,地上又滑,很快摔倒滾在瞭一起。無論石虎子怎麼掰帥子那隻緊攥的拳頭,帥子就是不松手。
“都給我住手!”牛鮮花叫道,“咱們開會解決問題!”
晚飯後,帥子低著頭鬱悶地出瞭知青點。遠處,大隊部橘紅色的燈光亮瞭起來。這時村子裡廣播喇叭響瞭,是牛鮮花滿懷激情地在給大傢讀《人民日報》社論,帥子想瞭想去找她。
等牛鮮花讀完社論,發表完感想,出瞭大隊廣播室,見帥子在等她。“什麼事?”牛鮮花還沒有從剛才讀社論的鏗鏘情緒中走出來,義正辭嚴地問道。
“我是來向你做檢查的。”說著帥子打開瞭手裡拿的檢查稿,低著頭一字一句地念瞭起來,“豬本無罪,但我卻對它下瞭毒手,是可忍孰不可忍!更為嚴重的是,今天我又犯瞭錯誤,伸出罪惡的手,去撫摸牛隊長的頭,這是可恥的流氓行為,玷污瞭牛隊長的神聖形象……”
牛鮮花生氣地擺瞭擺手說,閉嘴吧,她沒有那麼神聖,這檢查稿通不過,回去吧!帥子不解地問怎麼瞭?牛鮮花不耐煩地說,少裝蒜,這檢查稿裡有問題!帥子不服氣地問,又有問題瞭?牛鮮花擲地有聲地說,當然有問題,有很嚴重的問題!
帥子一下子火瞭,質問她沒完沒瞭是不是?牛鮮花昂起瞭頭,質問他是在跟誰說話?
“我跟你差不多就行瞭,折騰人沒有這麼折騰的。不就是一半豬肝嗎?不就是我摸瞭一下頭嗎?”帥子話軟瞭。他軟,牛鮮花沒軟,猛地一拍桌子:“怎麼?這還不是問題?差不多就行瞭?我告訴你,沒那麼簡單,你說對瞭,你要是不作深刻的檢查,就是沒完沒瞭!”
“牛隊長,你不就是拿回城壓我嗎?你不放綠燈,我這輩子就回不去瞭,是不是?好哇,我還不回去瞭呢,我這輩子就待在這裡瞭,給這裡留人種!我天天看你,我在這兒就沒什麼可怕的瞭,死豬不怕開水燙,破罐子破摔咣當響!”說著帥子突然抄起桌上的一把剪子,嘩啦一聲撕開衣服,把剪子對著胸膛,“我的檢查你就是不通過,你不是要豬肝嗎?好哇,我告訴你,豬肝我沒有,我把我的肝取給你得瞭,總比豬肝值錢吧?”
牛鮮花笑瞭,說道:“有意思嗎?你這樣做不後悔嗎?再說那不是肝,那是胃口。”帥子惱怒地說:“我把胃也給你!”
牛鮮花板起瞭臉,又一拍桌子:“你給我少來這一套!我什麼都吃,就不吃這一套,你少給我耍流氓!沒想到一個會跳芭蕾看外國小說的人,也會撒潑耍無賴,你和村裡的懶漢二流子有什麼兩樣?”
“都是叫你逼的,狗急瞭也會跳墻,秀才急瞭也會咬人。我們這幫知青的命運在你們這幫沒知識的人手裡捏著玩,過癮吧?解氣吧?”
“不要再說瞭,再說,你真的一輩子回不瞭城瞭!”
帥子突然清醒瞭過來,他的眼裡流露出瞭驚恐。牛鮮花長長地出瞭一口氣。
“牛……牛隊長……我……我這是……”
牛鮮花柔聲說:“帥子,你很危險,真的很危險。”
“牛隊長,我又錯瞭……”
“好瞭,咱們說說你這個檢查吧,這不是你寫的,是那個叫劉青的寫的吧?你一張嘴,我就聞出味兒來瞭,一股脂粉氣,像老太太的裹腳佈,又臭又長!”
帥子驚訝地問:“你怎麼知道?”牛鮮花沒有回答帥子的提問,反問道:“你告訴我,你抓我的頭發幹什麼?”帥子低下頭沒有出聲。牛鮮花說:“據我調查,你以前從來沒有這方面的毛病。”
“牛隊長,我回去自己寫檢查。我謝謝你,豬肝的事兒你沒有當眾出我的醜,讓我自悟自省,你對我手下留情瞭,我不會忘記的……”
“別跟我來這套,我不吃,咱倆之間沒有留不留情的。我認為你還是有一定覺悟的,是主動向我承認瞭偷豬肝的事,這很好!”
“牛隊長……”
牛鮮花朝他揮瞭揮手:“走吧,以後不要再讓劉青替你寫檢查瞭,好事也會讓她辦壞的!”
帥子回去把牛鮮花識破檢查的事兒跟劉青一說,劉青和他一樣驚訝:“這個女人眼神真夠毒的,她怎麼知道是我替你寫的?”
“我也不知道。不過今天的問題嚴重瞭,我當著她的面說瞭不少反動話,她要是哪天不高興瞭,嘴唇這麼一動,我這小命就交代瞭。”
“這可要命瞭,沒有別的出路,咱的小命攥在她的手裡,怎麼也得搞好關系,送點兒禮吧。”
“她能收嗎?”
“大隊幹部哪個沒收過知青的禮?關鍵看你送什麼。不過牛隊長這個禮是很難送,一般的東西她不會喜歡。”
“那送點兒什麼好?”帥子沒有主意瞭。
劉青琢磨瞭一會兒,直勾勾地看著帥子。帥子讓她看得不舒服,問怎麼瞭,怎麼拿這樣的眼神看他?劉青說:“帥子,為瞭你,我什麼都舍得瞭,你小子將來要是變瞭心,真對不起我……行瞭,不說瞭,這個血由我出吧!”
第二天一早兒,牛鮮花興沖沖地抱著一個包裹朝大隊部走去。她剛進院裡,就被幾個眼尖的女人發現瞭,看樣子包裹裡肯定有好東西,大傢圍上來讓牛鮮花打開包裹給她們看看,裡面裝的是什麼。
“沒什麼,我二叔從北京給我捎來一條紗巾。”
女人們圍著牛鮮花,非要看看是什麼樣的紗巾。牛鮮花無奈,隻得打開包裹。眾人眼前一亮,裡面是一條當時很少能見到的鮮紅鮮紅的紅紗巾。大傢爭相傳看著,贊嘆著,有的還想系在自己的脖子上試試。
牛鮮花著急瞭:“小心點兒,別給我弄壞瞭,我還沒戴過呢……”她好不容易要過紅紗巾,一個人躲進大隊部裡,站在鏡子前左試右看,愛不釋手。
石虎子手裡提著支半自動步槍從後面跟瞭進來,很正式地說:“牛隊長,公社通知你去開路線教育會。”
牛鮮花正在試戴紅紗巾,頭也不回地答應著:“知道瞭。”
石虎子又說:“公社讓你順便把帥子帶過去。”“知道瞭。”牛鮮花隨口答著,話說出口她才意識到事情不對,猛地回過頭提高瞭嗓門問道,“你說什麼?”
石虎子重復瞭一遍。牛鮮花問這又是為啥?石虎子說有人揭發帥子剛從人保組回來,又犯事瞭,偷豬肝。公社人保組非常憤怒,讓把他帶過去,估計又要押一陣子。
牛鮮花問是誰捅上去的?石虎子從她語氣裡聞到瞭火藥味兒,他感到有點莫名其妙,喃喃地說,是知青點的人匯報給他,他匯報給公社人保組的。牛鮮花質問這個人是誰?石虎子說,他不能講。牛鮮花沉思著沒有吭聲。
石虎子把手裡的半自動步槍遞瞭過去說:“給,把槍帶上吧!我剛擦好的。”牛鮮花搖頭說:“不用!”石虎子又把槍向前遞瞭遞說:“你還是帶上吧,老爺嶺一帶最近又有狼傷人瞭,拿槍防防身。再說瞭,這個帥子是個流氓,你小心著他點兒,這小子什麼事都能幹出來。你和他坐在車上,一定要保持兩槍桿兒的距離。”
牛鮮花沉思瞭一會兒,她找到帥子,說要帶他去公社人保組報到。帥子好像早就預料到瞭會發生這種事情,沒有火也沒有鬧,什麼都沒說,默默地跟牛鮮花走瞭。這多少令她有些意外。
劉青一直把帥子送到村口,又叮囑瞭幾句,不放心地目送他遠去。
從月亮灣到公社要翻越一座叫老爺嶺的延綿大山,那兒山高林密加之大雪封山,少有人跡。帥子趕著馬車慢慢地在山道上爬行。
坐在車尾的牛鮮花,把槍橫在瞭腿上,忍不住從兜裡掏出那條紅紗巾,拿在手上反復端詳瞭一會兒後,把紗巾圍在脖子上,打瞭個結。低頭端量端量,感到不滿意,解開又打,打瞭又解。
“牛隊長,你這個紗巾系法不對。”帥子回過頭來說,敢情他一直在偷偷觀察她。“應該打活結,一邊短一邊長,三七比例,要讓長的那一邊垂到第三個扣子,這樣風一吹,它就能飄起來。紗巾不飄起來,就沒有意思瞭,就沒有靈性瞭,這是紗巾,不是毛巾。”
牛鮮花繼續按自己的想法系著紗巾,沒有理會帥子的指點。帥子跳上瞭馬車,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扯下牛鮮花的紗巾,三下兩下給她系好瞭紗巾扣,往她手裡一塞,然後繼續趕他的馬車。
牛鮮花低頭看瞭看自己手裡的紗巾,又抬頭望瞭望帥子的背影,氣惱地問他:“你怎麼回事?怎麼對我這麼蠻橫?”帥子像是沒聽見似的。
“我說的話你聽沒聽見?”
“牛隊長,你天生是一個衣裳架子,脖子長得又細又長,系著紗巾真好看。你看,四周一片雪白,隻有你胸前一點紅,像一簇火焰,像一個跳動的生命,有瞭這一點紅,雪野變得生動起來,變得……”
牛鮮花反感地問他:“你還有什麼詞兒要往外吐?”
帥子張瞭張嘴不說話瞭。
牛鮮花板著臉教訓起帥子來:“我告訴你,這次公社人保組叫你繼續交代問題,你一定要端正態度,深刻地觸及靈魂。你要有思想準備,少則半個月,多則兩三個月,我真想像不出你為什麼剛放回來,掉腚的工夫又犯瞭個大錯誤,哎呀……”牛鮮花突然驚叫起來。
帥子回頭一看,呼的一股穿山風吹來,把牛鮮花手裡的紗巾吹走瞭。她跳下車,追逐著紗巾。帥子一見也跟著跳下車,去追攆紗巾。
兩人追著追著牛鮮花突然回過頭來,對帥子大聲喊道:“你給我站住!回車上去!”
帥子聽話地站住瞭。牛鮮花一個人去追紗巾,輕飄飄的紗巾隨著風越飄越遠,眼瞅著追不上瞭。牛鮮花站住瞭,望著飄遠的紅紗巾,心疼地流瞭滴眼淚。她怕帥子發現,趕緊擦去。
牛鮮花蔫頭耷腦地上瞭馬車,帥子看著她可憐想安慰安慰她:“牛隊長……”話沒說完整,牛鮮花就責怪地叫瞭一嗓子:“都怪你!”帥子內疚地說:“牛隊長,我去追吧。”牛鮮花態度堅決地一揮手說:“不追瞭!趕路!”帥子站住沒動。牛鮮花催促道:“走啊!”
帥子突然捂住肚子:“牛隊長,我想方便一下。”
“大便,小便?”
“我肚子不好……”
“快去快回!”
帥子答應瞭一聲,朝樹林裡跑去。他剛跑出瞭幾步,牛鮮花就在他身後喊瞭一嗓子:“你給我站住!”這是在警告。帥子聽話地站住瞭。
“我告訴你,你不要給我耍滑頭,更不要做糊塗事,老爺嶺有野獸,這地方很容易迷路!”
“我知道。”
牛鮮花把半自動步槍一端,“嘩啦”一聲拉上瞭槍栓,威脅說:“你要是敢跑,我一槍就撂倒你!我在縣武裝部當副部長的時候,槍法百發百中!”
帥子聽話似的點瞭點頭,捂著肚子朝林子深處跑去。他看樹擋著牛鮮花看不到他,沒命地朝遠處跑去。
牛鮮花端著槍在林子外等瞭好半天,裡面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她喊瞭一嗓子:“帥紅兵,完沒完?回話!”林子裡沒有回應。她又喊瞭幾嗓子,林子裡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牛鮮花端著槍,走進瞭林子裡,她到處找,哪兒有帥子的人影?
牛鮮花急瞭,她手像喇叭筒一樣,半握在嘴邊,放開瞭嗓門大聲喊著:“帥紅兵,你這個王八蛋,你給我聽好瞭,你不要糊塗,你沒有什麼大問題,到公社受受教育,把問題交代清楚就沒事瞭。可是如果你要跑,問題就嚴重瞭,就把你的一生給毀瞭。你這個糊塗蛋,你想沒想到,你這樣做這輩子還能回城嗎?你想沒想到,你父母天天盼著你回去,你一走瞭之,想沒想到你的父母晚年怎麼辦?帥紅兵,你現在出來還沒事,你要是不出來,我也管不瞭你瞭,幫不瞭你瞭……”
牛鮮花喊瞭半天,聽到的全是大山對她喊話的回音,她急得眼淚都要出來瞭,帶著哭腔央求道:“帥紅兵,你給我回話,給我回話……”
四下裡一片寂靜,沒有回話。天黑下來瞭,牛鮮花還在原地等帥子回來。為瞭驅寒,也為瞭給帥子指引她所在的位置,牛鮮花點起瞭篝火。
牛鮮花正百無聊賴,遠處傳來瞭人走過來的“吱吱呀呀”的踩雪聲。她趕緊抄起瞭槍,躲到瞭樹後。時間不長,帥子從林子裡走瞭出來。
牛鮮花端著槍大喝一聲:“不許動!舉起手來!”她從樹後面躥瞭出來。這一嗓子把帥子嚇瞭一大跳,他聽話地站住瞭,把兩手舉瞭起來。
牛鮮花平端著槍,警惕地慢慢走瞭過去。她突然愣住瞭,隻見火光中帥子高高舉起的手裡,擎著那條火紅的紗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