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等牛鮮花和帥子到瞭公社人保組已是後半夜瞭,公社人保組組長還在辦公室等著他們。

牛鮮花進門就撂起瞭臉子,“啪”地一拍桌子,對人保組組長火上瞭:“你們想幹什麼?憑什麼讓我把帥紅兵押到公社來?就這麼點破豬肝問題也要交到公社來嗎?也就是說,就這點問題我們月亮灣大隊黨支部就管不瞭瞭?月亮灣大隊黨支部是一群窩囊廢?我告訴你們,你們這樣做,不僅是對我們月亮灣黨支部工作能力的懷疑,說嚴重點,是對我們月亮灣黨支部的蔑視。好,你們不是能嗎?帥紅兵交給你們瞭,我們月亮灣大隊從此不管瞭,就留在你們公社吧!”

牛鮮花這一火,把公社人保組組長弄愣瞭,他呆呆地望著牛鮮花有些不知所措。沒承想牛鮮花這一開炮,把人保組組長的氣焰給壓下去瞭,他連忙解釋,緊著道歉。結果是帥子沒有被收押,又跟著牛鮮花回到瞭月亮灣。

這天收工的時候,帥子悄悄走到牛鮮花跟前,小聲地說想找她匯報一下思想。牛鮮花奇怪地看瞭他一眼說,匯報思想是光明正大的事兒,怎麼說話像蚊子在哼哼?帥子說想到她傢去匯報,牛鮮花皺著眉一口回絕:“那可不行,想去就到大隊廣播室!”說罷轉身就走,根本不給帥子留縫兒。

這天深夜瞭,牛鮮花廣播完革命故事,坐在桌子前摘下脖子上戴瞭一天的紅紗巾,愛不釋手地端量瞭好半天,這才放進抽屜裡,小心翼翼地鎖上。她回過頭來,發現一直沒事找事跟她套近乎的石虎子還沒有走,蹲在地上給她燒炕,就催促道:“石虎子,炕燒得夠熱的瞭,你趕緊回去吧。”

石虎子磨磨嘰嘰地說,他知道牛鮮花學大寨把腰弄傷瞭,不能涼著,就給灶炕裡放瞭一塊疙瘩頭。這東西扛燒,到天亮炕都是熱乎的。牛鮮花對他的熱情視而不見,正經地跟他談公事。她對石虎子說,民兵連這兩天警惕點,階級鬥爭很復雜。四隊的場院裡丟瞭一麻袋豆子,這事他怎麼沒對她匯報?石虎子趕緊說,他向郝支書匯報瞭,還有帥子的問題也向郝支書匯報瞭。他準備整個材料,交給公社人保組,把帥子再抓去算瞭!牛鮮花態度堅定地說,暫時不要抓,她看帥子還是可以教育好的。

石虎子氣哼哼說,他看那小子不怎麼的,挺傲的,還一肚子壞水。為瞭證明自己此言不虛,他添油加醋地說:“那天他竟敢抓你的頭發,要不是你攔著,我非把他捏出屎來不可。你不知道,知青點以前那頭驢就是他給弄斷的腿,殘廢瞭,沒辦法,殺瞭吃瞭。”

牛鮮花問,他怎麼把驢腿給弄斷的?石虎子連講帶比畫起來,那頭驢是給知青點拉糧食的,每天都要走一座石板橋。他把石板橋的兩塊石板錯出一道縫來,這驢的前腿一下子插進這個縫裡,瘸瞭。牛鮮花一聽笑瞭,這個帥子,可夠聰明的瞭!石虎子不屑地說,什麼聰明,就是一肚子壞水!

這時,帥子敲瞭一下門,拘謹地走瞭進來說:“牛隊長,我來瞭。”

石虎子瞪瞭他一眼,氣哼哼地走瞭。牛鮮花隨手從炕上拿起她剛打好底邊的毛衣,一邊織一邊說,坐吧。帥子沒坐,背著手湊瞭過去,沒話找話說,牛隊長,打毛衣啊?

牛鮮花看瞭帥子一眼,示意他保持距離。她淡淡地說,他這次能主動來匯報思想,她很高興。帥子隻得坐下,兩手仍背在身後,他看瞭一眼牛鮮花打的毛衣說,牛隊長,這件毛衣打的樣子太老瞭。現在城裡都時興地瓜壟,很漂亮。牛鮮花不知啥是地瓜壟,她問毛衣能打出地瓜壟來?

帥子來勁兒瞭,賣弄地說,能啊,就是每隔一寸起一道壟,非常立體,非常有質感。城裡小青年結婚,沒有不穿地瓜壟毛衣的,她打的這個樣子太土瞭。牛鮮花用教育的口氣說,那是城裡,城裡人有知識,會趕時髦。鄉下人就不行瞭,一種樣子幾輩人相傳,這就是城鄉差別。不過她聽說城裡人都挺虛榮,寧肯餓著肚皮,外表也要穿件好衣服,不是說嘛,高粱面肚子的確良褲子,不實在!

帥子不聽這一套,他嘻嘻一笑說,他願意教牛隊長打地瓜壟。牛鮮花一愣,驚訝地望著帥子,問他還會織毛衣?帥子說,他啥都會。小時候他姐姐教的。他學會瞭八種樣式。牛鮮花笑著說,你姐姐可真有兩下子,不過男同志會織毛衣光聽說過,可真沒見過。帥子惋惜地說,可惜他姐姐不在瞭,要不他還能多學幾種樣式。

牛鮮花說,哦,不在瞭,很可惜。帥子傷感地說,十八歲她就死瞭。牛鮮花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對帥子說,不說這些傷心事兒瞭,還是談談心吧。牛鮮花一分神,針就走錯瞭,帥子看見忙提醒她。牛鮮花看著手上的毛衣,不知道哪幾針走錯瞭。

帥子從她手裡半是奪半是要地接過瞭毛衣,織瞭幾下給她做示范道:“應該是這樣織。走針的時候線要拉緊,挑針的時候線稍微松一點,別拉得太緊,太緊織出的毛衣容易走形。你看這針,這樣走,這針鉤這邊,你看,這就起壟瞭……”

牛鮮花看著帥子有些直眼瞭。帥子一邊織,一邊說:“這活兒需要耐心,你得坐得住,心要靜,你的腦海裡要浮現出美麗的圖案。這兩根毛衣針呢,你就想像著是兩隻蝴蝶,在這一幅美麗的圖案上上下翻飛,這時候你的心也巧瞭,手也巧瞭……”

“我覺得你的問題,主要是和貧下中農的思想感情問題……”

“對,織毛衣不是掄大錘,挑大糞……”帥子嘴裡胡亂應付著。

“思想感情問題不解決,就接受不好貧下中農再教育……”

帥子耳朵根本就沒進牛鮮花的話,他的心思在毛衣上:“你看,這就起壟瞭,這毛衣就有立體感瞭。”

“解決瞭思想感情問題,才能解決路線立場問題……”

“對,你看這一針,這一針不是隨便亂走的,要挑起來……”

牛鮮花嚴肅起來瞭:“帥子,我在跟你談問題,你不要織瞭!”

帥子停瞭下來,望著牛鮮花。她命令帥子把毛衣放下,好好聽她說話。帥子訕訕地放下毛衣,站起身來。牛鮮花問帥子,今天晚上來找她,到底要跟她談什麼?帥子站在那兒看著牛鮮花沒有作聲。牛鮮花鼓勵說,說吧,不要緊張。

帥子的臉變得通紅,還是不說話。牛鮮花奇怪地看著他,問他今天這是怎麼瞭?一向伶牙俐齒的他結結巴巴說不完整話。牛鮮花滿腹狐疑地盯著他,帥子緊張得冒汗瞭,他用手擦瞭一下臉上的汗珠,轉移話題巴結說:“牛隊長,你天天穿著軍大衣啊?你穿軍大衣真好看,真威風。”

“我喜歡穿軍大衣,怎麼瞭?”

“軍大衣裡面再有一套軍裝就好瞭,現在這種穿法最時髦瞭。”

牛鮮花嘆瞭一口氣說:“是啊,不過軍裝很難搞到。我在縣武裝部的時候,也隻搞到瞭這件軍大衣。好瞭,不要談這個問題瞭,談談你的問題吧。”

帥子欲言又止,牛鮮花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警惕起來,盯著帥子說:“看來今天晚上你是有什麼事,什麼事?說吧!”

帥子鼓足勇氣,從身後掏出瞭一個包裹。牛鮮花警覺起來,問他要幹什麼?帥子打開包裹,裡面是一套嶄新的軍裝,他討好地說:“牛隊長,我同學在部隊當兵,是文藝兵,給我寄來瞭一套軍裝,沒想到是女同志穿的。我覺得你穿最合適,我真的從來沒送過禮,心裡慌得不行瞭。你千萬收下,我沒別的意思,我服從監管,爭取早日脫離監管……”

牛鮮花看著帥子,帥子慚愧地低下瞭頭。她拿起軍裝,先端量瞭一番,然後在門玻璃前照起來,滿意地說:“不錯,正合適!”

帥子趕緊在旁邊敲邊鼓:“太好瞭,這套軍裝就像為你量身定做的!”

“不過,你的檢查還是不太好。”

帥子使勁兒地點著頭說,他一定努力檢查自己。牛鮮花意味深長地說,不在靈魂深處動真格的,很難通過她那一關。帥子瞥瞭她一眼,還想說點什麼。牛鮮花心思全在軍裝上,她望著門玻璃上的自己說:“好瞭,你可以回去瞭!”

帥子慢慢退出屋子。出瞭門,他的神態馬上變瞭,嘴裡輕聲地罵著:“什麼東西,我還以為你是什麼聖人呢,一路貨色……”

石虎子沒有走,一直蹲在窗根下,偷看著屋裡的動靜。帥子罵牛鮮花的話,一字不落全讓他聽著瞭。

牛鮮花突然想跟帥子說話,她推開門追出來,石虎子猛地站起來,把她嚇瞭一大跳。她有點兒不高興,問石虎子在這兒幹什麼?石虎子氣呼呼地說,他不放心,他看帥子這小子眼裡挺陰的,怕她有什麼意外。

“沒事瞭,你回去吧。”

石虎子有些起膩,酸酸地叫瞭聲:“鮮花……”

“咱們都是革命同志,還是叫我牛鮮花或是牛隊長好!”

“是!牛隊長,剛才我聽見帥子罵你,罵得可難聽瞭!”

牛鮮花看著帥子的背影似信非信地隨口應道:“是嗎?”

帥子踏著積雪氣喘籲籲地回知青點。鄉村冬夜,萬籟俱寂,寒風刺骨。帥子走在半路上看到劉青抄著手,跺著腳,在雪地裡來回轉悠著。

“劉青!”帥子心裡一熱,喊瞭一聲,快步跑上前去。劉青聽見帥子喊她,也跑過來。兩人一見面,劉青就急切地問,怎麼樣?她收瞭?帥子高興地說,收瞭,還當著他的面試瞭,看樣子她挺滿意的。

“啊哈,魚咬鉤瞭,有門兒瞭。”劉青興奮地叫瞭起來,“我還以為她能把軍裝摔到你臉上呢。行,隻要她接瞭,以後就好辦瞭。這說明你在她心裡還沒死,可我快凍死瞭!”

帥子感動地說:“劉青,謝謝你,沒你這套軍裝我就完蛋瞭!”

“說些什麼話!你知道我的心思就行瞭,咱倆的目標就是一塊兒回城,一塊兒……”

帥子為難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

“不要可我瞭……”劉青白瞭他一眼,“你明白就好!”

“我明白。下一步怎麼辦?”

“怎麼辦?趁熱打鐵唄,接著來呀,繼續給她送。你別怕,我給你做後盾,她想什麼咱就送什麼,你沒發現她還喜歡什麼?”

“我真的沒發現她喜歡什麼。”帥子有些為難。

“好好想想,她沒什麼愛好?”

帥子琢磨瞭一會兒,想瞭起來,說他見過她抽煙。劉青說:“那咱就送煙。對瞭,我姐姐剛給我送瞭一樣好東西,是她處的對象送的。她對象的舅舅援助坦桑尼亞,回國捎瞭件好東西,法國貨,這東西現在可金貴瞭,她保證喜歡,先不給她,你先送煙吧。”

帥子好奇地問,什麼高級東西?你姐姐怎麼不留著用?劉青說,她呀,三結合剛結合進廠革委會,不敢用。帥子這人心重,越是不讓知道,他反倒興趣越濃厚,他糾纏著劉青非要看看。劉青神秘地說,這是秘密武器,不到時候不能使用。

打鐵要趁熱來,在劉青的指點下,第二天一大早帥子到瞭牛鮮花的傢。就見牛鮮花正用鐵鏟鏟院子外面的溝渠,她正為開始融化瞭的積雪找條出路,免得流進院子。帥子忙走過去,熱絡地打招呼:“牛姐,一大早就幹活啊?”

牛鮮花放下鐵鏟,驚訝地問,他剛才叫瞭句什麼?帥子有些不好意思,小聲重復“牛姐……”

牛鮮花嚴肅地說,還是叫牛隊長吧,那個稱呼她聽瞭別扭。帥子立馬拘謹起來,臉上四溢的笑容慢慢地消失。牛鮮花說有事到大隊部去說,怎麼找到她傢瞭?這樣很不好!帥子馬上檢討說以後絕不再犯,說著便想接過牛鮮花手裡的鐵鏟,要幫她幹活。牛鮮花戒備地往旁邊閃瞭一下說,用不著,有事說事,沒事走人!

帥子尷尬地說:“牛隊長,我不知道你吸煙。我同學給我寄來一條大生產香煙,我也不抽煙,牛隊長,你抽吧。”

帥子從大衣袖筒裡掏出一條煙,雙手遞給牛鮮花。牛鮮花睖眼看著帥子,好像第一次認識他似的。帥子急忙解釋:“牛隊長,我沒別的意思……”

牛鮮花眼睛裡的內容讓帥子慌瞭神,他有些不自在瞭:“牛隊長,你說得確實很好,我的檢查太不深刻瞭,確實是和貧下中農的思想感情問題沒有解決好。不緊緊地抓住這一點,高度就上不來,深度就下不去,你昨晚的話確實是旱地裡下瞭一場及時雨,我幹枯的心裡掛滿瞭露水珠……”

牛鮮花聽瞭冷冷的一笑問,是嗎?帥子連聲說,是是是,昨晚他一宿沒睡。牛鮮花接過帥子手裡的煙,輕輕地掂瞭掂說,所以就想起這個事來瞭?帥子硬擠出笑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沒有,真的沒有。

牛鮮花若有所思地說:“你走吧!”

“那我走瞭,你忙。”帥子像是解脫似的,快步走瞭。他剛走出幾步,就聽見身後“啪”的一聲響,回過頭一看,牛鮮花已經把那條煙扔到水渠裡瞭,轉身拎著鐵鏟進瞭自傢的院子。

帥子看她走瞭,邁開大步趕緊把水渠裡的煙撿瞭起來。他的臉成瞭苦瓜,雪水幾乎浸濕瞭整條煙。帥子幾下就把濕煙撕開,抽出兩支幹的點上瞭。不知是氣,還是撈著瞭,狠命地吸瞭一大口,使勁兒把煙吐瞭出來。煙嗆得他連連咳嗽,等捯過氣來,一大串罵人的話就從嘴裡順瞭出來:“什麼玩意兒,瞧不上是不是?隻要軍裝,這麼好的煙都不要,你胃口夠大的瞭,夠狠的瞭!表面上道貌岸然,狗改不瞭吃屎,骨子裡還是一個農民!永遠脫離不瞭低級趣味!”帥子一邊抽著一邊罵著,他心裡堵得慌,眼淚不知不覺地流瞭出來……

帥子蔫頭耷腦地回到瞭知青點。找瞭個背人的地方,把事情經過跟劉青一說,劉青就有些急瞭,問是怎麼回事?難道這個禮物不對她的心思?帥子苦悶地說,他也不知道,牛鮮花把他也整糊塗瞭。他不敢再去送禮瞭,什麼也不送瞭!丟不起那個人,搞不好還起反作用。劉青思索著說,還是把禮物送錯瞭。這樣吧,她把那件最寶貴的東西送給牛鮮花,這回她肯定收,不收她劉青這兩個字倒過來寫!

帥子忙問是啥好東西。劉青故意吊他的胃口,說反正是好東西,她一直珍藏著沒舍得用。為瞭他的前途,她豁出去瞭!帥子有些發憷,猶猶豫豫地問,明天就送,還是隔兩天送?劉青老謀深算地說,明晚就去送,趁熱打鐵才能成功!

翌日中午吃飯的時候,帥子沒有在食堂露面。大龐忙問李占河,帥子呢?李占河說,他啊,他老人傢還在屋裡寫檢查呢。寫瞭多少遍瞭,牛隊長就是不通過。大龐幸災樂禍地說,看來他這輩子通過不瞭啦。說來這事也怪,兔子比他的問題還嚴重,可牛隊長也不讓兔子寫檢查,不理不睬,像什麼事沒發生一樣,弄得兔子整天毛愣愣的。劉青不以為然地說,這樣更可怕。沒看兔子這幾天精神有點兒恍惚嘛,現在還一個人在門口堆雪人呢,一句話也不說。

大傢正說著,門外傳來瞭大卡車的馬達聲。知青們對這個聲音盼望已久瞭,是公社給知青點送郵件的車來瞭。

眾人忙丟下飯,一面興奮地叫著:“車來瞭,車來瞭!”一面沖出門外。

大卡車剛停下,李占河就一把拽開車門,問開車的馬師傅:“大叔,看著我爸瞭嗎?我爸給我捎什麼東西瞭?”

趙春麗急著問:“馬師傅,到我傢去沒?”

馬師傅不知道先回答哪個人的提問,說道:“都別問瞭,東西全在這兒瞭。劉青,你的!”說著往外拋出一個包裹,“兔子,你也有一個。”他點到誰,誰伸手接過自己的包裹。

馬師傅分完包裹,聚在卡車前的人也就散瞭。唯獨帥子沒有走,他跳上駕駛室的踏板,往駕駛室裡瞅瞭瞅,裡面再沒有包裹瞭。

帥子不甘心地問:“沒我的吧?”

馬師傅嘆瞭一口氣說:“沒有,你爸你媽還沒放出來呢。你爸讓我捎兩句話,東西沒有,要你好好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徹底改造資產階級世界觀,爭取早日回城。”

“連封信都沒有?”帥子眼巴巴地望著馬師傅。

“這你還不知道?牛棚裡不讓寫信。”

帥子失望地跳下汽車。兔子夾著包裹一聲不吭地出瞭知青點,向村子裡走去。

李占河看見瞭,悄悄對大龐說:“看見沒?兔子又給支書送禮去瞭。”

大龐嘆瞭一口氣:“唉,鞠一個躬放三個屁,好事兒沒有壞事兒多。他送什麼也沒用瞭!”

天黑以後,帥子聽劉青的話,揣著她給牛鮮花準備的禮物,到大隊廣播室去找牛鮮花瞭。到瞭門口隔著玻璃往裡一瞅,嚇瞭一跳,就見牛鮮花穿著那套嶄新的軍裝,一邊唱著《北風那個吹》,一邊學著芭蕾舞的舞姿,在地上跳著,旋轉著,如醉如癡。

沒想到這人還有另一面,帥子都有些看直眼瞭,過瞭好長時間,他才輕輕地敲瞭敲門。門裡傳出牛鮮花警覺的聲音:“誰啊?”“牛隊長,是我。”帥子盡量裝出謙恭的語氣。

“你稍等一會兒。”看樣子牛鮮花聽出來人是誰,過瞭好一會兒,門縫裡才傳出聲音:“進來吧。”

帥子推門走瞭進去。牛鮮花的模樣變瞭,端坐在桌前看報紙,剛才身上那套軍裝也脫瞭。她頭也不抬,擺出一副認真學習的模樣,一邊用筆在報紙上劃著重點,一邊愛答不理地說:“坐吧,那條煙你拿走瞭吧?”

帥子低著頭說:“拿走瞭,不過都濕瞭。”牛鮮花抹搭著眼皮,還在看著報紙:“不要搞這一套,我很反感!”帥子趕緊說:“知道瞭。牛隊長,這幾天你在廣播裡搞憶苦思甜教育,對我們教育很大,使我們深深懂得今天的幸福生活來之不易,更使我們懂得瞭階級鬥爭還在繼續。確實使我們警鐘長鳴,體會到征途上處處有階級鬥爭,我們心明眼亮,立場更加堅定瞭……”

“是嗎?”牛鮮花應付著問,她對這樣的話耳朵都聽出繭子瞭。“確實!”帥子瞪起瞭眼睛,像真是那麼一回事兒似的。

“來點兒幹的,你對這種社會主義教育的形式有沒有好的建議?我想聽聽。”

“有,我覺得可以搞得更生動更活潑一點兒,學習小靳莊,咱也搞個寓教於樂。”

牛鮮花抬起頭望著他,有些興奮地說,好哇,讓他趕緊說說。帥子問,能不能把憶苦思甜搞成一個廣播劇?牛鮮花不知啥叫廣播劇。帥子解釋說,其實很簡單,他過去在學校裡就搞過,把廣播稿寫成故事臺本。有人物對話,有旁白,有角色,再配上音樂,這樣社員就願意聽瞭。並且他還有個建議,搞一個連播形式……牛鮮花打斷說,這個建議好,可是廣播劇臺本她沒搞過。

帥子從兜裡掏出一疊稿紙,遞給牛鮮花說:“我寫瞭個臺本,把你前幾天播的王老六在舊社會的血淚史寫成瞭故事。人物就兩個,你我扮演兩個角色就行瞭,音樂我也選好瞭,我們試試?”

牛鮮花饒有興趣地翻看著臺本,過瞭一會兒說:“好,非常好,帥子,你有進步。能夠想貧下中農之所想,急貧下中農之所急。嗯,有對話,還有旁白,很有藝術性嘛!主題又很積極向上……怎麼人物就地主婆和王老六?”

帥子說:“對,多瞭就有點亂瞭。”牛鮮花翻眼看瞭一下帥子:“那隻能由我演地主婆瞭?你演王老六?”帥子體貼地說:“那不太合適,有損你的形象,還是我演地主婆吧。”“那不陰陽顛倒瞭嗎?再說我的嗓子粗不下來。我就地主婆瞭,咱倆試試,開始吧。”牛鮮花是個說幹就幹的人,兩人一板一眼地練瞭起來。

“雪越下越大,壩子上一片雪白,年關又到瞭。王老六望著漫天風雪,他絕望瞭,這個年怎麼過啊?思來想去他還是朝地主韓府壽傢走去,祈求韓府壽讓他過去這個年……”

帥子一邊朗誦著,一邊不停地忙活,做著效果,又是開門聲,又是腳步聲、咳嗽聲、飲茶聲……牛鮮花好奇地看著帥子的表演。

“老東傢奶奶,我提前給你拜年來瞭,祝你老人傢高壽,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牛鮮花尖著嗓子,學起瞭地主婆:“你少來這一套,你欠我的債什麼時候還啊?”

“老東傢奶奶,這個年我又過不去瞭,你老人傢高抬貴手。”

“哼,那好哇!你把你閨女香秀兒送來給我當丫鬟吧,前面的賬就一筆抹去,我再給你一鬥紅高粱。”

牛鮮花哼的聲音有些輕瞭,帥子趕忙糾正:“你這個‘哼’處理得不好,應該這樣,哼!”牛鮮花學著他重重地哼瞭一聲:“哼!”勁兒使大瞭。

“還是不對,要把氣從鼻孔裡輕輕地傳出,表現一種狠毒,一種蔑視。這樣,哼!”

“哼!”牛鮮花這把學像瞭。

“這有點兒意思。下一句是王老六的——啊!東傢,使不得啊!”

“怎麼,不舍得嗎?我告訴你王老六,你今天要是不還錢,不把閨女送來,我就扒瞭你的房子,燒你傢的柴火垛!”

“不能啊,老東傢……”

“來人哪!把王老六給我吊起來,狠狠地打!”

帥子用手使勁兒拍著自己的大腿,發出“啪”、“啪”的響聲,嘴裡發出“啊啊啊”的慘叫。牛鮮花看著帥子活靈活現的表演,忍不住笑瞭起來,可她馬上忍住瞭。

帥子演完瞭這一段,放起瞭音樂。在音樂的伴奏下,念起瞭旁白:“一聲聲皮鞭,一聲聲慘叫,階級弟兄王老六被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地主婆強行拽著他的手按瞭手印。王老六昏昏沉沉地回瞭傢,閨女香秀兒已經懸梁自盡瞭。王老六看著那鬥紅高粱,天在轉,地在旋,他悲憤地喊著,鬥啊,鬥,你是地主的嘴,你是虎狼的口,你盛不盡我們窮人的血和淚,裝不下我們窮人的血淚仇……”帥子的眼裡泛起瞭淚水。過瞭半天他的情緒才平靜下來,“牛隊長,你看這樣行嗎?”

牛鮮花看直眼瞭。帥子提高瞭嗓門又問:“牛隊長,行不行?”牛鮮花醒悟過來,連連點頭:“不錯,明天你就和我一塊兒播這個廣播劇吧。”“不太合適吧?我是有問題的人。”帥子故意扭捏作態。

牛鮮花義正詞嚴地說:“革命不分先後,覺悟不在早晚,隻要你真心地為貧下中農服務,我們永遠歡迎。帥子,你是很有才,我希望你永遠腳往正道上邁。你看,你一擺弄,就搞出來一個文藝作品,從這點上說,知識青年到農村來,確實很有必要!”

帥子趕緊掏出小本,一邊記著牛鮮花的話,一邊不停地點頭。“你不用記,你腦子很好使。”牛鮮花看出他是在討自己喜歡。帥子巴結說:“牛隊長,你對文藝挺擅長吧?”牛鮮花搖瞭搖頭:“隻是喜歡而已,比你還差得很遠,我不懂文藝!”

帥子從兜裡掏出一支包裝精美的法國口紅,遞到她面前說:“牛隊長,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牛鮮花第一次見到這個東西,不解地問這是什麼?帥子說他的一個親戚出國,從外國帶來的口紅,法國貨。女人抹嘴唇用的,抹到嘴唇上非常鮮艷漂亮。帥子邊說邊比畫瞭幾下,然後遞給牛鮮花。

牛鮮花接瞭過來,不悅地說,又是封資修的東西!帥子說,牛隊長,你抹上去肯定非常好看。牛鮮花突然板起臉說,剛才她還挺高興,可他一拿這個就走味瞭!

帥子尷尬在那兒瞭,他沒想到牛鮮花翻臉不認人。牛鮮花讓帥子沒事兒趕緊走。馬屁拍到瞭蹄子上,他好不懊惱,沮喪地垂著頭往外走。牛鮮花叫住說,東西她不會要,不過為抵禦毒害,封資修的東西她要研究研究!

帥子走瞭以後,牛鮮花拿著口紅輕輕一旋,口紅露瞭出來。她好奇地看著,擺弄著……

帥子出門時沒有看到,石虎子就躲在窗下的暗影地裡,一直在偷聽他們談話。

離開瞭大隊部,帥子高興地跑向知青點,劉青像上次一樣,在半道上等著他,見面就急火火地問:“她收瞭嗎?”“收瞭。”帥子說著興奮地一下子把劉青摟住瞭,“收瞭,有盼頭瞭……”

又是一個修理地球日開始瞭,牛鮮花和知青們坐在馬拉雪爬犁上上山去抬原木。他們有口無心地唱著:“毛主席的教導記心懷,一生交給黨安排,笑灑滿腔青春血,喜迎全球幸福來……”

劉青瞅人不註意,悄悄地塞給帥子一本書。帥子悄悄地打開一看,是司湯達的《紅與黑》。他沖劉青感激地笑瞭笑。

幹活照例還是牛鮮花帶頭,她和帥子同抬一根杠子。牛鮮花滿懷激情地帶頭喊著號子:“不怕天!不怕地!”

知青們木然地和著:“不怕蘇修和美帝!”

“不怕風!不怕雪!”

“不怕蒼天大老爺!”

牛鮮花拔尖瞭嗓門:“戰天!”

眾人放沉瞭聲音:“鬥地!”

“興無!”

“滅資!”

牛鮮花又唱瞭起來:“學習大寨呀,趕大寨!”

眾人順著她的路子唱著:“大寨的紅花遍地開……”

帥子唱著唱著腳底下一滑,身體一晃,懷裡揣的《紅與黑》掉到瞭地上。他想撿,但杠子壓在他肩上彎不下腰來。他怕讓牛鮮花看著,慌忙用腳劃拉著雪把那本書埋上瞭。

牛鮮花光看他上半身,沒有看他腳底下的動作,關切地問:“怎麼?抬不動瞭?”帥子沖她笑瞭笑。“你上一邊去!”牛鮮花說著,把帥子一推,一個人把杠子扛到肩頭。

大傢見到這個情景都愣瞭,慢慢放下杠子。牛鮮花急瞭,大聲叫道:“給我抬起來!”大傢猶豫瞭一下。牛鮮花扭過頭來看著眾人,厲聲叫道:“抬起來!”

眾人聽話地抬起杠子。牛鮮花抿著嘴,猛地直起腰來,朝前走去。帥子站在旁邊默默地望著牛鮮花奮力向前的背影。牛鮮花喘息著高聲叫道:“來,唱起來!”

歌聲又響起來瞭,在空曠的山間顯得格外嘹亮。

山上太冷,知青們休息的時候,點起瞭篝火,他們圍火而坐。聽牛鮮花在讀兩報一刊社論:“總之,放眼國際,美帝蘇修日薄西山,日子一天天不好過;放眼國內,萬裡山河一片紅,革命形勢一片大好,但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我們切不可以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階級敵人在暗地裡咬牙切齒,正伸腿撩胳膊練猴拳,他們的罪惡可以用一個成語來概括……”念到這裡牛鮮花停住瞭。眾人不知道為什麼,都看著她。牛鮮花有些發窘,抬起頭來輕聲問道,誰認識這個字?什麼竹難書?

牛鮮花把報紙遞給大夥兒,眾人傳看著,都搖著頭,表示不認識。報紙傳到帥子那兒,帥子沒有接報紙順口說,不用看,罄竹難書,這個字念罄。“罄”是什麼意思?牛鮮花問。帥子說,罄是用盡的意思,書是書寫,這句話就是說,階級敵人的罪惡就是用盡瞭竹子也寫不完。

“哎,幹嗎用竹子寫呀?”牛鮮花還是不解其意。帥子耐心地剛要解釋,牛鮮花猛地一拍腦袋:“你不用說,我想起來瞭,古代人在沒發明紙張之前是把竹子當紙用的,你說對不對?”

帥子連連點頭:“對對對,還是牛隊長英明,你說得完全正確!”

牛鮮花把報紙仔細地收瞭起來說:“今天的政治學習先到這裡,下面按照大隊支委的決定,要對帥紅兵同志在監管期間的表現向大夥征求一下意見。大傢要背靠背,在每張票上的優良差選一項,大傢一定要抱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態度,認真填好這張票。誰發一下?”

兔子趕緊站瞭起來,點頭哈腰地說:“我來,我來。”他殷勤地從牛鮮花手裡接過票。誰都能看出來,他是在竭力討好牛鮮花。

畫票的時候,帥子不能在場,他正急著離開去找那本埋在雪裡的《紅與黑》。找到以後,躲在一棵大樹後面偷著看。

不知過瞭多長時間,牛鮮花走瞭過來叫:“帥子,帥紅兵,你在哪兒呢?”帥子一驚,慌忙把書埋到屁股下的雪堆裡。牛鮮花發現瞭帥子,走到他面前,帥子慌忙站起來。牛鮮花不解地問,一個人躲在這兒幹什麼?帥子故作誠懇地說,這兒靜,他正在琢磨檢查該怎麼寫。

牛鮮花向帥子通報考評結果,大傢對他的評價還不錯,希望他再接再厲,爭取早一天解除監管。帥子把胸脯挺得老高,發誓說他一定不辜負牛隊長和大傢的期望!

牛鮮花看瞭看他,抿嘴笑瞭:“時候不早瞭,收工瞭,咱們下山吧!”

走不多遠帥子突然站住瞭,兩手在大衣兜裡掏來掏去,像是在找什麼。牛鮮花問他找什麼,他說手套丟瞭。他讓牛鮮花先走,他到山上去找找。

四周靜謐無聲,牛鮮花看著帥子高大強壯的背影發愣。

帥子氣喘籲籲地跑到剛才坐的地方,警覺地回頭看瞭一眼,見牛鮮花沒有跟來,猛地把雪扒開,找到瞭那本《紅與黑》。他坐在雪地上,背靠著大樹,翻書看瞭起來。

牛鮮花在原地等瞭好一會兒,也不見帥子下山。突然醒悟到這是帥子在耍她,牛鮮花生自己的氣,為什麼就這麼容易上這個小子的當,抬手重重打瞭一下腦門,然後順著帥子的腳印追上山去。

牛鮮花進瞭樹林,遠遠地就聽見帥子在大聲朗讀著:“教堂的鐘聲即將敲響,德瑞拉和德瑞拉夫人還在說著話。於連緊張的心快要蹦出嗓子眼,他的手在發抖,心在發抖……”她輕手輕腳地湊到近前,躲在一棵大樹後面伸頭望去,就見帥子躺在雪地上忘情地讀著:“而德瑞拉夫人似乎感覺到瞭晚風的寒意,裹瞭裹披肩,不經意地望瞭他一眼。於連的心又是一抖,他發瞭賭咒對自己說,我一定在鐘聲敲響的一剎那,握住德瑞拉夫人的手。如果,如果她一聲尖叫,那麼他這個鄉下的土小子就徹底捂著剛剛被扇過的臉,滾出這個城市,如果……”讀到這裡帥子情緒激動起來,他忽地坐瞭起來,“鐘聲響瞭!於連迅速地握住瞭德瑞拉夫人的手,而這時德瑞拉先生正望著天上的月亮。上帝啊,德瑞拉夫人沒有尖叫,似乎也沒有反應。德瑞拉夫人的手那麼綿軟,好像沒有骨頭,沒有溫度,涼涼的,讓於連感到瞭心顫心疼。德瑞拉夫人對丈夫說,你先回客廳吧,我再稍坐一會兒。於連熱血沸騰,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牛鮮花默默地聽瞭一會兒,轉身離去。

沉浸在小說情節中的帥子像是聽到瞭動靜,心裡一驚,慌忙把書藏起來,膽虛虛地輕聲問道:“誰?”

樹林中靜靜悄悄的,沒有動靜。

“誰?”帥子鬥膽大聲喝道。

樹林中還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帥子認為自己聽錯瞭,長舒瞭一口氣,接著忘情地讀瞭起來,“我的上帝啊……”

直到天黑下來,帥子才下山回瞭知青點。一會兒李占河就出現在帥子住的屋門外,他是來把門的。兔子最先來瞭,剛要進屋,李占河伸手攔住瞭他,兩眼一翻:“票。”兔子從兜裡掏出半盒煙,塞到李占河手裡。李占河開開門,把兔子放瞭進去。大龐也想進屋。

“票。”李占河板著臉誰也不開面。大龐翻瞭翻兜說:“我真的什麼都沒有瞭,不信你翻翻。”李占河一搖頭:“那不行,我告訴你,今晚講的是《紅與黑》,全是炕頭上的東西,保證你聽瞭受不瞭,晚上肯定跑馬。帥子說瞭,沒東西的一律不放。他這是冒著生命危險,要是傳出去讓牛隊長知道瞭,肯定是二進宮!”

大龐無奈地從裡兜裡掏出兩條烤熟的小黃魚。李占河收走魚先放在鼻子底下聞瞭聞,然後揣進兜裡,這才放大龐進去瞭。劉青和趙春麗結伴走瞭過來,李占河同樣也是一聲“票”攔住瞭她倆,在收瞭買路錢以後才放她倆進去。

劉青她們一進屋,就趕緊上炕搶地方。屋子裡太冷,大傢都打通腿聚在熱炕頭上,上面再蓋著床大被子,暖暖和和,舒舒服服。來晚的沒地方,隻能垂腿坐在炕沿上。

等瞭一會兒,又進來瞭幾個。帥子看瞭看,也就這些人瞭。他咳嗽瞭一聲,說道:“咱們開始吧?”

李占河進瞭屋,當眾把收到的香煙、小魚、點心等物,擺到帥子跟前說:“票都在這兒瞭,驗貨吧。”

帥子掃瞭一眼,說道:“是個意思就行瞭。哥們兒,夜太長瞭,為瞭你們,我這叫重操舊業。要是再為瞭這犯瞭事,我這輩子就回不瞭城瞭,可我他媽發賤,看瞭你們的可憐樣,心裡又不落忍。唉,我就這德性,好書不能一個人看,好飯不能一個人吃。看著你們那一個個倒黴樣,嗓子眼兒就癢癢,誰要是給我說出去……”

大龐搶著說:“打他個鴨子不吃食!”“對,捏出他的屎來!”李占河趕緊幫腔。隨後成瞭每一個人的表態,劉青說:“扒下他的皮來!”兔子接過嘴:“取出他的肝來!”

帥子一聽直擺手:“得瞭得瞭,別提肝的事兒,這事剛完。”他不放心地看瞭李占河一眼,“門口放哨瞭沒有?”李占河說:“放瞭,一個暗哨,一個流動哨,十分鐘一輪換!”

帥子放心瞭:“行,這就好,那咱就開講!”

帥子一直講到嗓子發啞,眾人聽得眼睛發直。“……於連躺在床上,他在憧憬著和德瑞拉夫人翻雲覆雨的情景……”

大龐好奇地問道:“什麼叫翻雲覆雨?”“這個都不知道?虧你活這麼大歲數瞭!”帥子正講得起興,讓他打斷有些不耐煩。

“真的不知道,”大龐說,“白活這麼大歲數瞭!講講!”

“就是男女之間整的那件事兒!”

“哪事兒?”大龐一臉的天真無邪。

“去你媽的!你不知道個屁!”

大傢笑瞭起來。帥子清瞭一下嗓子,神秘地說:“這個時候,於連突然聽到瞭一陣輕輕而急促的腳步聲,上帝啊,德瑞拉夫人來瞭……”

帥子這邊講得熱乎,那邊有人跑到大隊部告帥子去瞭。這個人知道牛鮮花在大隊部值班,他去敲值班室的窗,把剛要睡的牛鮮花嚇瞭一大跳,她對著窗戶警惕地問:“誰?”敲窗人隔著窗戶假著嗓子說:“帥子又開始在點裡講黃色小說瞭!”“你是誰?”牛鮮花聽瞭將信將疑。“一個有正義感的青年!”說完這話,那人走瞭。

牛鮮花坐在炕上想瞭想,她穿衣下炕,出瞭大隊部,直奔知青點。

聽書這幫人輪班派出的暗哨和流動哨,都是撞鐘的和尚,哪有心思幹正事兒,他倆全站在前窗外,豎著耳朵聽從窗縫飄出來的帥子說書聲。

牛鮮花很有經驗地繞開知青點的大門,直奔帥子住的屋子後窗,悄悄探出頭,聽著屋裡的動靜。

屋裡的帥子講得正熱火朝天:“一陣香風飄到瞭於連的身邊,一陣急促的喘息聲,一下子使於連渾身戰栗起來,一個溫唇,一個濕漉漉、香噴噴的溫唇貼到瞭於連的嘴上。於連突然感覺到胸前有一個柔軟而發燙的起伏而蓬勃的山峰在鼓動著。啊,激情在燃燒著,兩個人燃燒到瞭一起,分不清你我。於連隻看到德瑞拉夫人一片白光,滿頭的黑發,像瀑佈一樣,在晚風中,在雪白的枕頭上飄飛。德瑞拉夫人喘著……”

大傢正聽得漸入佳境,大龐突然叫道:“兔子跑馬瞭!”眾人一聽,故事也不聽瞭,七手八腳把兔子按在炕上。兔子一邊拼命掙紮,一邊解釋:“我沒跑馬,我沒跑馬……”大龐從被子底下伸出手去,摸瞭一把,放在鼻子前一聞,煞有介事地說道:“媽呀,真臊!”

女知青們不幹瞭:“別不要臉,趕緊聽故事!快講啊。”她們央求帥子。

帥子把手伸到嘴前,做瞭一個吸煙狀。李占河趕緊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放在他兩指之間。帥子把那支煙夾在耳朵上:“這時候,德瑞拉夫人……”說著他又擺出剛才的手形,要煙抽。李占河急著想聽下面的故事,又抽出一支煙放在他兩指之間。帥子把煙又夾在另一隻耳朵上。

“這時候,德瑞拉夫人……”說著他再一次伸手做要煙狀,“這時候,德瑞拉夫人已經不行瞭……”

李占河索性自己點上一支煙,再夾在帥子手上,央求道:“我的活祖宗,你就別再敲詐勒索吧,快講吧!”帥子有滋有味地抽瞭一口,賣足瞭關子:“就在這時候,突然……”他不說突然這兩個字還好,一說突然,外面突然就響起瞭激烈的狗叫聲。帥子嚇得一哆嗦,趕緊低聲叫道:“滅燈!”

不知是誰一下子吹滅瞭燈,屋裡一片漆黑。大龐小聲說:“趕緊打呼嚕啊!”頓時呼嚕聲此起彼伏。“”有人在敲窗,屋子裡的人頓時緊張得打不出呼嚕來。

“平安無事嘍,平安無事嘍……”是他們派出的放哨人,大傢這才捯過一口氣來。狗叫聲是牛鮮花走路的時候引起的,但誰也沒有發現她。

受到這場無端驚嚇,帥子沒瞭情緒,當晚的書場就此結束。

女知青回自己的屋裡睡覺。趙春麗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瞭。劉青讓她攪得也跟著睡不著,抱怨說:“你怎麼瞭?怎麼像烙火燒似的,還讓不讓人睡瞭!”

“煩!”

“怎麼瞭?煩什麼煩?”

“炕太熱瞭!”

“是聽故事聽熱瞭吧?心裡熱吧,德瑞拉夫人!”劉青哧哧地笑著。趙春麗兩眼呆呆地望著天棚喃喃地說:“這個故事真好聽,太感動人瞭,後來於連和德瑞拉夫人怎麼樣瞭?”

“急什麼?明天接著聽唄。”

“你說也怪瞭,德瑞拉夫人那麼高貴有錢,怎麼能看上於連這個窮小子?你說這於連膽兒多大!他趁著夜色,竟敢當著德瑞拉的面拉他夫人的手。”

劉青撇瞭撇嘴:“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男人沒膽,女人沒臉。”

“怪不得你看好瞭帥子!”

“你看好誰瞭,兔子怎麼樣?”

趙春麗生氣地說:“你別作踐我瞭,你看他那張兔子嘴!”

那邊趙春麗睡不著覺,無獨有偶,這邊兔子也睡不著瞭,靠墻上坐著,呆呆地望著窗外。睡在他旁邊的帥子也讓他鬧騰得睡不著覺。

“兔子,睡吧,明天一早還得上工呢。”

兔子把嘴湊到瞭帥子耳朵邊,氣哈得帥子耳朵眼直癢癢:“我給你洗一個月的衣服,你再給我講一段吧。要不我睡不著,給你洗一個月的腳也行。”

“這些都沒用,現在沒有德瑞拉,更沒有德瑞拉夫人,還是想想咱們怎麼表現,怎麼才能早點兒回城吧。”

兔子嘆瞭一口氣,又抬臉望著窗外昏暗的夜空說:“我是沒有希望瞭,我認瞭!”

“你沒有希望,那我就絕望瞭。咱不能這樣認命,咱得咬住牙,受屈受辱都不怕。隻要把身上這張臟皮扒下來,能早點兒回城和父母團圓,你讓我吃屎我都幹。聽我的,別泄氣,別絕望……”帥子說著迷迷糊糊地睡去瞭。

兔子望著窗外的兩眼,還是光彩熠熠,一點兒睡意都沒有。

第二天一早,劉青是讓廣播喇叭吵醒的,迷迷糊糊就聽喇叭裡傳來帥子和牛鮮花齊誦的聲音:“社員同志們,下面請聽廣播連續劇《過年》。”

劉青的大腦像通電一樣,一下子醒瞭,她躺在炕上靜靜地聽著。

在廣播中,帥子演王老六,他苦苦地哀求著:“大奶奶,我們傢確實一粒糧食也沒有啊,這個年實在過不去瞭,你老人傢就高抬貴手吧,再借我一鬥紅高粱吧。”

牛鮮花演的是地主婆,那個嚴厲的勁兒真像那麼一回事兒:“放屁!”

“大奶奶,我沒放屁。”

“你放瞭!”

“大奶奶,我餓得連放屁的力氣都沒有瞭,你明察……”

“怎麼沒放?你一粒糧食也沒有怎麼還站在我面前喘氣呢?你這個刁民,你要是不把債還瞭,今天我就打死你!”

廣播裡傳出打人的“啪”、“啪”聲,夾雜著帥子的痛叫:“哎呀,哎呀,大奶奶……”

“來人哪。”牛鮮花叫道,“把王老六給我吊起來。不,把他給我綁到扁擔上,橫在大鍋上烤,把他烤熟瞭,烤出油來瞭,看看他肚子裡有沒有糧食!”

他倆演得太像瞭,劉青都聽入神瞭。躺在她旁邊的趙春麗一捅劉青:“別瞎陶醉瞭,帥子這麼快就被牛隊長重用,你可得小心瞭。說不定哪一天帥子就被牛隊長……啊,是不是?”

劉青撇瞭撇嘴說道:“那好哇,要是帥子想一輩子呆在月亮灣不回城,那我支持,我肯定讓道。”

“這可不好說,你別把話說得那麼死。”

劉青自信地說:“帥子不會那麼傻!”

帥子就像是知道劉青在聽,在大隊廣播室裡賣力地演著:“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不知是演得投入還是緣於真心的發泄,帥子簡直演絕瞭。

“小樣兒你,你還敢反抗!”牛鮮花是步步緊逼,句句壓帥子的碴兒。

“我不想活瞭,跟你拼瞭!”

“你吃瞭豹子膽瞭?”

“對,一樣是個死,我先整死你!”

“來人哪,王老六要造反瞭!”

“我造反造晚瞭!招傢夥吧你!”帥子一邊狠狠地拍著大腿做效果聲,一邊喊著:“你一手遮天,你欺人太甚,你毒如蛇蠍,你狠如豺狼,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吧?我告訴你,壓迫越深反抗越重,我王老六今天代表月亮灣的勞苦大眾,結果瞭你!”最後這句話,帥子是咬著後槽牙一個字一個字狠狠地吐出來的,充滿瞭快意恩仇。

牛鮮花慘叫起來:“哎呀,哎呀,你打死我瞭!王老六,我給你一鬥紅高粱。不,給你兩鬥,五鬥,你饒瞭我吧……”

帥子猛地從後褲兜裡掏出快板,“咔咔咔”打瞭幾下,嘴裡念念有詞道:“隻恨那人間路不平,老天爺刮完瞭東風刮北風,誰見那窮人淚成河,卻見那財主把窮人命來奪……”

帥子突然露出這手絕活,把牛鮮花震呆瞭。

“王老六條條路絕沒法活,熊熊那個怒火出心窩,兩眼怒睜賽李逵,丁丁當當抄傢夥。啪,一扁擔打死地主的看傢狗;啪啪,兩扁擔打死地主的小老婆;啪啪啪,三扁擔打得地主老財跪下叫哥哥。王老六殺紅瞭眼,嘩嘩嘩,直打得地主傢成瞭個爛狗窩。王老六仰天大笑笑不停,好哇,這個年過得好快活!”

帥子說完最後一個“活”字,牛鮮花恰到好處地關上瞭話筒開關。

帥子動作麻利地收好瞭竹板,往褲子後兜一揣,對看直眼的牛鮮花說:“牛隊長,我該回去上工瞭,這兩天是不是再研究一下張學文的廣播劇怎麼搞?”

牛鮮花所答非所問地說:“帥子,你怎麼突然插進一段快板書呢?”帥子問:“不好嗎?”“不,很好,你的快板書說得很好。”牛鮮花眼裡全是羨慕的神情。

“啊,我在中學的時候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隊長。可以這麼說,小舞臺上的那點玩意兒基本沒有不會的。”帥子滿不在乎地說道。

“好好表現吧,你的這些特長將來會派上用場的。還是毛主席那句話,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農村需要你們這些青年,希望你們在農村生根開花。”

帥子點頭哈腰言不由衷地說道:“那是,那是,生根開花。”

牛鮮花拉開抽屜,取出那管口紅,遞給帥子說:“把這個拿回去吧。”帥子連忙擺手:“牛隊長,這東西你用得著啊。”

“我用不著!”

“牛隊長,等你結婚的時候會用得著的。”

牛鮮花看著帥子淡淡一笑:“拿回去吧,以後不要再給我送東西瞭。沒用,我這個人不吃那一套!”接還是不接,帥子有些不知所措。牛鮮花把口紅硬塞進帥子的手中說:“你是不是還想問,你給我的那套軍裝哪去瞭?那我告訴你好瞭,我還沒有想好怎麼處理。另外,我要警告你,你不要故技重演!”

帥子聞言一愣,趕緊問道:“牛隊長,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你自己應該清楚,你要是懸崖勒馬,還為時不晚!”

帥子裝出無辜狀,說他怎麼越聽越糊塗呀?牛鮮花平靜地看著帥子:“你非得進瞭棺材才落淚嗎?”

帥子回到知青點,單獨找到劉青把事情經過一說,劉青就傻眼瞭:“完瞭,完瞭!”帥子還有些僥幸的想法:“真的完瞭?不能吧?”

“不真的完瞭還能是假完瞭?人傢把東西都退回來瞭,這說明她和你的關系沒‘解’瞭!”

“不過,”帥子不解地問,“她把軍裝留下瞭這怎麼解釋呢?”

“你怎麼這麼單純?她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她早晚會退給你,也許會是另一種方式,你準備挨這當頭一棒吧!”

“她能怎麼樣?”帥子開始擔心瞭。“怎麼樣?也許抓你一個行賄的典型,開個大會,當著眾人的面退給你。”劉青皺著眉頭,思索著說。“那我可就慘瞭。”帥子的嘴咧得老大。

劉青擺弄著那管口紅說:“先不說這事瞭。知道嗎,自從你講瞭《紅與黑》的故事,趙春麗和大龐勾搭上瞭。今天早上我上廁所,看見他倆從豬圈後墻冒出頭來。你沒看那兩張臉,興奮得像猴腚一樣,肯定剛剛那個!”

“不能吧?”帥子不相信會發生這事兒。劉青神態嚴肅起來,警告說:“我告訴你帥子,以後再不要講《紅與黑》瞭,要是他們鬧出什麼事來,懷孕生孩子什麼的,肯定都說是因為中瞭你的毒。我真的替你擔心,因為你有前科。為瞭回城,他們什麼事都能幹出來,什麼臟水都能往你身上潑。”

“不至於吧。”帥子還是不相信。

“你太善良瞭!”

“你想得太多瞭!”

劉青旋著口紅看著,突然“咦”瞭一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瞭?”帥子趕緊湊上前伸頭去看。

“你看,這口紅的根部怎麼被人割去瞭一塊?”

帥子接過來一看,果不其然,口紅的根部確實被刀子齊刷刷地切去一塊。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解其意。

“對瞭。”帥子突然想瞭起來,“牛隊長還和我說瞭些莫名其妙的話,叫我懸崖勒馬,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昨晚講故事的事漏出去瞭?怎麼可能呢?”

“我看她是在詐你,不過你得註意點兒!”

“行。”帥子言聽計從道。

這天知青們的活兒還是到山上抬原木。剛幹瞭一會兒,帥子就向牛鮮花請假:“牛隊長,我上趟廁所。”牛鮮花看瞭他一眼,不動聲色地說:“去吧。”

帥子扭頭就走,急匆匆直奔樹林而去。

牛鮮花看瞭一眼大夥說,休息一下吧。眾人放下杠子坐瞭下去,牛鮮花看瞭看大傢,突然問道:“哎?誰沒來上工?”大龐趕緊點瞭下人數,匯報說:“兔子沒來,兔子呢?誰看見兔子瞭?”“對瞭,今天早晨吃飯的時候就沒看見他,哪去瞭呢?”李占河插嘴道。

“趕緊找找他!”牛鮮花動作堅決地一揮手。

眾人剛要起身,趙春麗突然說:“咦,那不是兔子嗎?”大傢按趙春麗示意的方向望去,隻見兔子蹚著大雪,深一腳淺一腳正朝這兒跑來。

“兔子,兔子!快過來!”眾人喊瞭起來。

兔子一頭大汗,踉踉蹌蹌地跑過來瞭,眼瞅著跑到近前,身體一晃一頭栽倒在雪地上,昏瞭過去。大傢嚇壞瞭,急忙圍上去,有的喊有的叫,有的七手八腳要把兔子扶起來,頓時亂成瞭一鍋粥。

牛鮮花高聲喝瞭一嗓子:“都閃開!”眾人馬上聽話地閃在瞭一旁。牛鮮花蹲下身開始為兔子做人工呼吸,做瞭好長一段時間,把牛鮮花累得滿頭大汗,眼看著做不動瞭,兔子這才慢慢地睜開瞭眼睛,掙紮著要坐起來。

“兔子,沒事吧?”李占河都要哭出來瞭。“沒事,我沒事。”兔子有氣無力地說。“你上哪去瞭?”牛鮮花問道。“報告牛隊長,我昨晚到東方紅公社看電影去瞭。”兔子越說聲音越小。

“你走瞭六十裡的山路?看什麼電影?”大傢聽瞭這事兒都很驚奇。

“《賣花姑娘》……太感人瞭。”

“快看。”趙春麗說,“兔子的眼睛都哭腫瞭。”牛鮮花站瞭起來,看著兔子長長地嘆瞭一口氣。

“牛隊長,《賣花姑娘》什麼時候能輪到咱月亮灣啊?”

牛鮮花看瞭看大傢說:“快瞭。”

那邊快鬧出人命瞭,這邊帥子仍渾然不覺地藏在雪窩裡,有滋有味兒地看著《紅與黑》,沉浸在故事情節中。看著看著他沖動起來,把書往雪裡一插,忘情地展開雙臂大聲喊著:“德瑞拉夫人!德瑞拉夫人!”喊著喊著,像是德瑞拉夫人就站在他面前。他猛地向前一撲,滾下瞭雪坡,嘴裡仍不停地喊著,等他身體停住不動瞭,也嚇傻瞭。一雙女人的腳,就站在他面前。

帥子抬起頭朝上一看,果然是牛鮮花。帥子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慢慢地站瞭起來,尷尬地沖牛鮮花笑瞭笑。牛鮮花問他怎麼在這兒?帥子尷尬地說,他剛方便完。牛鮮花冷冷一笑說,你方便的時間夠長的瞭!

帥子窘住瞭,慢慢彎下腰坐在瞭雪地上,兩手捂著肚子,幾乎在放賴:“我肚子疼,絞勁地疼,哎呀,哎呀……”

牛鮮花關心地問,要不上衛生所看看?帥子可憐巴巴地說,很有必要。牛鮮花說,那走吧!帥子說他疼得厲害,真的走不瞭。牛鮮花盯著他說,她背他下山。帥子猶豫著問,這行嗎?

牛鮮花蹲在瞭帥子面前說:“你不是走不瞭嗎?來,我背你走。”帥子扭捏地說:“我這麼大一個男人,哪能讓你背啊,沒有別的辦法嗎?”牛鮮花站直身子問:“還能有什麼辦法?”

帥子起身彎著腰撿著一根樹棍,把樹棍的一端遞向瞭牛鮮花說:“正好是下坡,你拖著我走吧。”說完往雪地裡一蹲,握住棍子另一頭。

牛鮮花握著棍子另一頭,拖著帥子朝坡下滑去。“牛隊長,讓你受累瞭。”帥子沒話找話。牛鮮花急急忙忙走著,沒答帥子的碴兒。帥子說:“牛隊長,你這樣我心裡真不好受。”牛鮮花還是不說話。

“牛隊長……”帥子幾乎是在哀求牛鮮花跟他講話。

“誰是德瑞拉夫人?”牛鮮花冷冷地問。

帥子心裡一驚,握棍子的手松開瞭,把牛鮮花晃瞭一個趔趄,他裝作吃驚地問道:“你說什麼?什麼夫人?”

“德瑞拉夫人!”牛鮮花一字一句說道。

“我不認識什麼德什麼夫人。”

“不認識你喊她幹什麼?”

“我怎麼能喊她呢?你聽錯瞭吧?”

“我聽錯瞭,還是你喊錯瞭?”

帥子無言以對地低下瞭頭,過瞭片刻他突然抬起頭來,叫道:“哎呀,牛隊長,我的肚子疼得實在不行瞭,我就地上個廁所。”說著就要脫褲子。

牛鮮花瞪瞭他一眼,無可奈何地走瞭。

帥子在後面大聲喊道:“牛隊長,你走遠點兒。再遠點,我可要……”

下午休息的時候,牛鮮花給大傢讀報紙,她把《人民日報》一字不落地讀瞭一遍。讀完瞭以後一邊把報紙收起來,一邊意猶未盡地說道:“咱們政治學習暫時就到這裡,下面我說點兒事。最近在咱們公社,階級鬥爭又出現瞭新的動向,據公社知青辦掌握的情況,前一段時間被壓下去的知青們看黃色書籍,講黃色故事的現象又有所抬頭。有時候黃色故事一講就講到天亮,有些知青精神委靡不振,不出工,就是出工瞭也不出力。談戀愛成風,資產階級的奇裝異服又沉渣泛起,一政治學習就打瞌睡,把精力都用到晚上聽黃色故事上去瞭,公社知青辦最近要嚴查這種現象的根源。”

牛鮮花抬起頭時愣住瞭,一會兒的工夫知青們竟然睡著瞭。她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無奈地嘆瞭一口氣。

到瞭晚上,帥子的書場繼續營業。收門票的活兒,還是由堅持原則鐵面無私的李占河負責。次一點兒的東西李占河一概不要。有人交瞭塊月餅,有人交瞭罐頭肉炸醬。

兔子看瞭感慨不已:“這門票也越來越貴瞭!”李占河白瞭他一眼說:“這還貴?你不知道故事越來越精彩瞭!肯定讓你花得值。”

開講前,帥子先看瞭一眼李占河收上來的“門票”,感到滿意。這才神情嚴肅地說道:“哥們兒,我聽到一些意見,有人反映門票越來越貴瞭。不錯,是貴瞭點兒,我也想調調價。不過,故事越來越緊張,越來越精彩瞭,這本書講完我還得準備新故事。再一個呢,形勢越來越緊張,我的危險越來越大,所以,我多吃點兒吃好點兒,大傢都要理解。”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理解,理解。”

帥子拿捏著說:“要不你們講,你們吃,我聽?”

眾人忙說:“別別,你講,你講,就別擺架子瞭!”

帥子不放心地問:“外面的暗哨和流動哨都安排瞭?”“都安排好瞭,口令也換新的瞭。”李占河說道。

帥子說:“那我先吃兩口再說。”他慢慢地吃著,眾人伸長瞭脖子,焦急地等待著。大龐趁別人不註意,悄悄地朝趙春麗點瞭一下頭。

趙春麗會意地微微一笑。大龐動作誇張地摸瞭摸兜說:“我的煙沒帶,拿煙去。”說著走出屋子。

帥子吃飽瞭喝足瞭,這才開講:“天色蒙蒙亮,大地還在沉睡,安靜得沒有一點兒聲息。於連睜開眼睛,德瑞拉夫人不在身邊,她到哪去瞭呢?難道她趁著這個時候回到瞭樓上的臥室?回到瞭德瑞拉的床上?一陣緊張掠過於連心頭……”

趙春麗表情不自然地沖旁邊人笑瞭笑,低聲說:“我去趟廁所。”大傢聽得入迷,誰也沒有在意她離去。

趙春麗出瞭門,直奔大龐住的屋子。悄悄推開門,屋子裡隻有大龐一個人坐在炕上抽煙。趙春麗走到大龐面前,盯著他,呼吸開始沉重起來。大龐默默地看著她。

趙春麗猛地撲上前一把摟住大龐,把他壓在瞭炕上。

《北風那個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