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鮮花一邊在廚房做飯,一邊豎著耳朵聽帥子在和趙春麗講什麼。帥子小聲說:“我看這個大王有暴力傾向。”趙春麗驚訝地直咋舌:“她有暴力傾向?不會吧,你要知道,做義工都是有愛心的人。”帥子生氣地說:“你還不信,她打我。”“為什麼打你?你是不是惹人傢瞭?”趙春麗不解地問道。帥子解釋說:“她要給我洗腳,我尋思,一個大老爺們兒讓一個不認識的女的洗腳,是不是太那個瞭?就沒讓。嘿!沒想到她火瞭,‘啪’給瞭我一個大嘴巴,打得那個狠啊。氣得我要還手,可眼不得力,沒打著她。沒打著就沒打著吧,她得瞭便宜不撒手,‘啪啪’又給瞭我倆耳光,打得我眼前直冒金星。”“是嗎?”趙春麗難以置信地說,“這個王傳珍,看著挺溫柔的一個人,脾氣還挺火爆。”“可不嘛,火爆得少見!”說罷帥子恨恨地一拍坐的輪椅。
趙春麗勸帥子少跟娘們兒一般見識,別往心裡去。帥子又說,就算她是好心幫我洗腳,可是動手動腳是否作風有問題。趙春麗聽瞭呵呵笑起來,說她瞭解大王,要是她作風有問題,全世界就沒有貞節女人瞭。帥子撇撇嘴說,那可不一定,人都是會變的。他央求趙春麗給他換一個。趙春麗笑話他自作多情,人傢大王可漂亮,現在的追求者哪個都比你強。帥子讓趙春麗笑得不好意思瞭,囁嚅地說,他說呢,現在還有人看上他?除非是傻子。
帥子好奇地問趙春麗,大王有牛鮮花漂亮嗎?趙春麗說,各有各的特點,不過這個大王的這雙眼睛很像牛鮮花。帥子說,那可不太好,牛鮮花的眼睛是漂亮,可是讓人覺得有些冷。趙春麗說,那一定是他心裡有鬼。帥子不好意思地傻笑說,就是沒鬼的時候也是那樣。她這個人,身上長著瘆人毛。趙春麗一驚一乍地說,牛鮮花讓他說得怪嚇人的。帥子說,他爸脾氣古怪不?他媽那張嘴厲害不?可他們在她面前沒敢奓翅,都小心翼翼的。說起來也怪,她也不吵,也不罵,就是有煞威。
帥子說這話,牛鮮花在廚房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帥子眼不好用,耳朵更尖瞭,他一下子聽著瞭,沖著廚房大聲地說:“大王,是你在笑吧?笑什麼?我正說你呢,以後不許動手動腳的。”牛鮮花故意把勺子碗碰得丁當作響。
帥子對趙春麗說:“你聽,你聽,這個人多大的脾氣!她肯定是因為丈夫跑瞭在傢裡不快活,再不就是受婆婆的虐待,把冤屈都撒到我頭上瞭。我理解,能感覺到,她也是個不幸的人……”聽帥子這麼說,牛鮮花把勺子碗碰得更響瞭。
趙春麗走到廚房,悄悄地示意牛鮮花不要這樣做。牛鮮花想說話,又忍住瞭,不停地和趙春麗比畫著。趙春麗搖瞭搖手說:“不用比畫瞭,你是說你也有冤屈?別和他一樣,他不是病人嗎?要原諒他,要有耐心,聽我的。”沒想到趙春麗這句話,竟然莫名其妙地把牛鮮花惹火瞭,她竟然把手裡拿的平底鍋狠狠地摔到瞭地上,暴怒地哇哇直叫。帥子也忍不住發起瞭火,他搖著輪椅沖進廚房,大聲質問道:“你火什麼?我到底把你怎麼瞭?你有什麼資格對我這樣?你有什麼冤屈?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是在做義工?義工要有愛心,你不要把你在傢受的痛苦轉移到我頭上!”牛鮮花呆呆地看著帥子,一時不知所措。帥子繼續直著脖子咆哮著:“你不願意幹就走,誰也沒有請你,是你自己願意來的,你走啊!”
牛鮮花賭氣地摘下圍裙摔在地上,轉身走瞭。
趙春麗覺得帥子做得有些過火,責怪道:“你看你,發這麼大的火幹什麼?”“讓她走,我不願意看她的那張苦瓜臉。”帥子死不認錯。趙春麗笑瞭:“你不是看不著嗎?怎麼知道她長瞭一張苦瓜臉?”
“我能感覺到!”帥子自信地說。
自從帥子失蹤後,劉青也在想盡辦法尋找他。現在廣州那邊有生意上的急事她必須回去,她放心不下帥子,叫來馬強叮囑他如果聽到帥子的消息,要在第一時間給她打電話。另外她把熬好的一瓶瓶中藥也交給瞭馬強,交代見到瞭帥子,必須強迫他吃藥。他能維持這些年,全靠這些中藥。馬強一一答應下來。
帥子在病痛發作的間隙,摸索著打開瞭錄音機,放起《北風那個吹》的樂曲。他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兩手情不自禁地打起瞭拍子。牛鮮花把手伸瞭過去,想和帥子一起打拍子,帥子覺察後,把手挪到瞭一旁,還是自個兒打拍子。牛鮮花的手又伸瞭過去,參與打拍子。把帥子的情緒攪瞭,帥子憤怒地喊道:“我告訴過你,不要動手動腳的。這樣不好,很不好,你知道嗎?”
牛鮮花一聽帥子呵斥她,頓時壓不住心裡的惱火,舊仇舊恨全被勾起來瞭,照著他的胳膊就是一巴掌。帥子氣憤地輕聲說:“你覺得這樣過癮是不是?我說得沒有錯吧?你在傢裡肯定受瞭不少委屈,一直這樣憋著。你丈夫以前是幹什麼的?他經常欺負你是不是?沒事兒,你覺得這樣痛快就使勁打我吧。”牛鮮花抬手又給瞭帥子兩個耳光。
不知是打的還是氣的,還是二者兼而有之,反正帥子惱火極瞭,他大吼道:“你還打我!你走吧,我用不起你,你給我滾!”說著爬著下床瞭,推著牛鮮花朝外走。牛鮮花猛地一下子把帥子抱起來,把他放到床上。帥子一邊掙紮一邊罵:“放開我,你憑什麼虐待我,我要告你!”牛鮮花在木屋裡好一頓找,才找出根繩子,把帥子牢牢地捆在床上。帥子無力地掙紮瞭好一會兒,泄瞭氣,無奈地哀求道:“你走吧,求求你不要再來瞭好嗎?我惹不起你行吧!”
牛鮮花不去理他,專心收拾起傢來,一不小心把《北風那個吹》樂曲的磁帶碰落到瞭地上。帥子聽到瞭心疼地說:“怎麼這麼不小心?你把它撿起來好嗎?”牛鮮花看他說得可憐,就把磁帶撿瞭起來遞到他手裡。帥子把磁帶放在手掌裡,閉著眼睛輕輕地撫摸瞭半天,他懷起舊來,用央求的口吻說:“大王,你不生我的氣瞭吧?坐下,我給你講講這個曲子的故事。”
牛鮮花聽話地坐在瞭帥子床前,帥子一邊撫摸著這盤錄音帶,一邊夢囈似的說:“這盤磁帶,多少年來我一直帶在身邊,裡邊錄著芭蕾舞劇《白毛女》的插曲《北風那個吹》,朱逢博唱的。當年我上山下鄉的時候,我們生產隊的大隊長叫牛鮮花,非常漂亮,長得很像我死去的姐姐。雖然大瞭我幾歲,我喜歡上瞭她,她也喜歡我,我們偷偷地相戀瞭,但誰也沒說出口。我們倆那時候約會就是靠這個曲子,她在大隊裡想叫我過去,一放這個曲子我就明白瞭。每次過去她都會給我一個驚喜,不是整來瞭我最愛吃的豬肝,就是送一件我喜歡的衣服。我枕頭下面枕的這件長袖海魂衫就是她送的,一直不舍得穿,等我死瞭那天就穿它火化……”帥子說到這兒,牛鮮花早已是淚水漣漣,泣不成聲瞭。
帥子聽到瞭牛鮮花的哭聲,他悲戚地沉默瞭好半天,這才說道:“說點高興的吧,有一回到縣裡會演……對瞭,忘瞭跟你說瞭,我們倆排練瞭個舞蹈,就是芭蕾舞《北風那個吹》。你都想不到,我扮演喜兒,她扮演楊白勞,呵呵,顛倒瞭。為什麼顛倒呢?我會用腳尖跳芭蕾,她不會。你是不是笑瞭?笑我是一個男的學女孩子的專利跳芭蕾?我就是喜歡,沒辦法。說到哪兒瞭?對,要到縣裡會演,她為瞭犒勞我,回傢跟爹媽耍賴放潑,硬是把年豬殺瞭,就是為瞭要請我吃頓豬肝。我擔心她沒登過臺,會出洋相。她呢,滿嘴大話,說沒問題。可到瞭舞臺,她嚇得不敢上瞭,我隻好獨舞,舞得忘乎所以,把假辮子甩掉瞭,一個腚墩兒坐那去瞭。我那時候還年輕,坐在臺上咧著嘴哭瞭,可不可笑……”
晚上,牛鮮花回到傢中,疲憊地倒在床上,捂著被子嗚嗚地痛哭著。這天是周五,月月和亮亮從寄宿學校放學回到傢中,發現瞭媽媽在哭,驚叫瞭起來:“奶奶,快過來呀,我媽怎麼瞭?”蔣玲慌忙跑瞭過來,著急地問道:“鮮花,怎麼瞭?是不是病瞭?”牛鮮花擦幹瞭眼淚,把臉扭向一邊說:“別大驚小怪的,沒事兒。”
“這些天你都到哪兒去瞭?有時候夜裡也不回來。”蔣玲不放心地問道。牛鮮花不動聲色地說:“最近業務忙,接待客戶,有時候到省城,當天趕不回來。”“也別光為瞭掙錢不顧身體。”蔣玲絮叨起來。“好瞭,別嘮叨瞭,我又不是小孩子。”她把婆婆和兩個女兒推出瞭臥室。
趙春麗慌慌張張地跑來瞭,告訴牛鮮花她剛才去看瞭帥子一眼,感覺帥子的病情有加重的趨勢,疼得滿地打滾。牛鮮花忽地站起來問,又疼起來瞭?說著拔腳就往外走,被趙春麗攔住瞭。趙春麗欲言又止:“帥子對我哭瞭,說希望在他臨死之前能見到你,想和你跳完《北風那個吹》。”牛鮮花低著頭沒有言聲。趙春麗眼中含淚地求牛鮮花:“滿足他這個願望吧,他的日子不多瞭。”這事兒在牛鮮花看來,關系到她原不原諒帥子,她輕輕地但態度堅決地搖瞭搖頭。
自從兩人那次對打,帥子向牛鮮花傾訴衷腸後,兩人對立的情緒多少有瞭些緩和。這天帥子吃著牛鮮花做的飯,稱贊道:“大王,自從你來瞭以後,沒發現你有什麼優點,不過做的飯都是我平時最愛吃的。”牛鮮花聽他這麼說,溫柔地走瞭過來撫摸著帥子的頭。帥子無奈笑道:“又來瞭。”但他沒有拒絕,吧唧著嘴說,“口味和我前妻牛鮮花的差不多,我最愛吃她的手搟面,她搟面條舍得下力氣。你沒看她和面,打架似的,前腿弓,後腿繃,面用雞蛋和,和得硬,搟得薄,切得細,比頭發絲粗不瞭多少,煮出的面硬錚錚的,有咬頭,可好吃瞭。”
說著他“撲哧”笑瞭:“都知道搟面條費力氣,可我們傢裡老老少少都愛吃。每到星期天,我爸、我媽都瞅著她的臉,看她高興就說,鮮花,今天咱們吃面條啊?她就說,面條就面條,炸醬的還是打鹵的?全傢人的意見不一致,爭得不可開交,最後就靠石頭、剪子、佈來決定。”他長嘆一聲,“唉,和你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牛鮮花去找隋教授,問他說過的進口特效藥搞到瞭沒有。帥子用過隋教授推薦的醫科大學自制的抗腦癌的藥,感覺沒有用。隋教授說:“搞到瞭一些,費瞭不少的勁。”牛鮮花一聽打心眼裡感謝。“不用感謝,我的意思是,還治嗎?沒有必要瞭!”隋教授說這話的時候直搖頭。牛鮮花毫不猶豫地說:“隻要有一線希望,我還是堅持治。他太年輕瞭,太眷戀這個世界瞭,他能晚走一個小時我就爭取一個小時。”隋教授提醒說:“別忘瞭,這需要很大一筆錢。”“錢不是問題,我會想辦法的。”牛鮮花堅持道。
牛鮮花回到公司籌錢。一問會計,公司僅有的錢全壓在生意上瞭,抽不出來。牛鮮花急眼瞭,隻得把車便宜處理掉來變現。
牛鮮花正張羅賣車,帥子給她打來瞭電話,問牛鮮花能不能聽他說幾句話。牛鮮花故作冷淡地問他有什麼事?帥子剛要說“往事如煙……”就被牛鮮花打斷,她讓他直接說事兒,少唱那些沒有用的“意大利詠嘆調”。帥子隻得直奔主題,說出瞭他打電話的想法。他想在臨死之前搞一個知青點戰友聚會,想和牛鮮花跳完那支《北風那個吹》芭蕾舞。牛鮮花氣哼哼地反問,都快死瞭,還這麼浪漫,有意思嗎?帥子說有意思,他想和她一起再浪漫一回。牛鮮花一字一句地回答說,她從來不會浪漫,浪漫從來就屬於他。她讓帥子斷瞭這個念想,她決不會和他跳什麼《北風那個吹》,當著大夥兒的面丟人現眼。發泄完她掛斷瞭電話。
牛鮮花拿到賣車錢後,馬上到醫科大學買瞭特效藥。隋教授看瞭感慨道:“世界上像你這樣的姐姐太少瞭,這一針下去就是一兩萬元呀!”
等牛鮮花陪著隋教授和紮針護士到瞭帥子住的木屋時,帥子竟然不見瞭。牛鮮花這個急啊,她還得安慰隋教授:“他不會走遠,我去找找。”
牛鮮花找遍瞭海灘沒找到他,就跑到道上打聽。在一位執勤交警的指點下,牛鮮花追到瞭不遠處的郵局。帥子坐在輪椅上,正在那兒辦匯款。收信人是牛鮮花。櫃員看他眼不好,打算替他代勞,被帥子謝絕瞭。他在匯款單的留言處估摸著位置,歪歪斜斜地寫著:鮮花,我以這樣的方式向你懺悔,可能你不願意接受,但現在我僅能如此!這是我最後的一點兒積蓄,我輕松瞭!帥子正要將寫好的匯款單遞進窗口。被及時趕到的牛鮮花一把奪瞭過來,她掃瞭一眼匯款單,眼眶裡立即溢滿瞭淚水。
牛鮮花此舉讓眼睛看不著的帥子大為震驚,他大叫道:“你是誰?為什麼搶走我的匯款單?”牛鮮花不開口,也不出聲,推著帥子的輪椅就朝外走。
帥子緊張起來,不停地問:“你是誰?別推我的車!”牛鮮花不理他,繼續推車往外走。帥子從腳步聲聽出瞭來人是誰:“大王,是你?”牛鮮花還是不搭腔。不知發生瞭什麼事兒的保安沖過來瞭,問道:“怎麼回事?”帥子趕緊說:“她是啞巴,是我的保姆。不,是照顧我的義工。我兜裡有錢,我不知道她要把我推到哪兒去。對瞭,她對我有暴力虐待行為,另外她對我別有企圖,快打110!”
牛鮮花和帥子被聞訊趕來的巡警帶回瞭派出所進行甄別。被嚇壞瞭的帥子,神經質地對值班民警不停地說著:“不對勁,很不對勁!她為什麼要跟蹤我,從海邊一直跟蹤到郵局?為什麼我要匯款的時候她站在我的身旁?很顯然,當今天早晨我把這筆款從床底下取出來的時候,她就默默地跟蹤著我。多麼可怕,我是個盲人,她是個啞巴,我看不見什麼東西,她雖然不會說話,但我感覺到瞭,她有一雙銳利而貪婪的眼睛。她在角落裡瞄著我,不寒而栗呀同志,剛才要不是我一聲大喊,也許她會把我領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把我兜裡的錢搶走。而我呢,或許會被她推到海裡,或許會被她勒死,或許……同志,你趕緊搜一下她的身,看看有沒有刀子小繩之類的東西……”牛鮮花聽他說的玄乎,忍不住笑瞭一下。“你聽見瞭嗎?她在笑,太可怕瞭!”他越說,牛鮮花越感覺他好笑,不知不覺中笑出瞭聲。“你聽,你聽,她的笑聲多陰森!”
值班民警打斷瞭帥子的嘮叨:“她搶瞭你的匯款單,可並沒搶你的錢啊。”“問題就在這裡。”帥子一拍自己的大腿,“她要把我領到一個沒人的地方,要殺人滅口。我的這個保姆可能受過刺激,嚴重的刺激,她雖然不會說話,但是經常打我,並且下手很重。最嚴重的一次,因為我不打吊針,她打過我三個耳光。不,是五個,我進行瞭頑強的抵抗,結果又招致瞭兩個耳光。另外……”帥子把頭湊向瞭值班民警,壓低瞭嗓音,“不瞞你說,除瞭對我的虐待,她還或多或少的有作風問題,具體表現嘛,有時候對我摸摸索索,遭到瞭我的嚴厲訓斥。還有,我感覺到她經常默默地註視我,有時候我睡覺,感覺到她的氣息,吹拂在我的臉上。那不是一般的距離,肯定她在我頭上俯視,不寒而栗啊同志!”
牛鮮花聽瞭又忍不住咧嘴笑起來。
帥子叫道:“你聽,她還在笑!”值班民警讓帥子纏煩瞭,建議道:“那你就另換一個義工吧。”帥子說:“這都是我知青戰友安排的,我提過多次,他們就是不給我換。另外,她雖然對我這樣,但我又覺得挺有意思。你不知道,一個將死的人如果有一個無聲無息、別有企圖的人相伴度過最後時光,還是挺緊張刺激的,會感覺到生命的張力,產生求生的欲望……”“照你的說法,她現在不是在折磨你嗎?”值班民警反問帥子道。“是啊,不過這種折磨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誘惑力。總之,她要是一天不來,我就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這一天就覺得過得非常漫長……”帥子講這話時,有些戀戀不舍。“我聽不明白,但我大體有個感覺,你是甘心受虐型的。”值班民警又扭過頭來問牛鮮花,“以後你會打他嗎?能不能不打?”牛鮮花握緊拳頭,比畫著,揮舞著,意思是還要揍他。帥子看不到,心裡特著急地問:“她什麼意思?”“她的意思是還要繼續打下去。”值班民警答道。他接著問牛鮮花:“以後能不能輕一點兒打?”“嗵”的一聲,牛鮮花把拳頭狠狠地擂在辦公桌上。
聽到消息的趙春麗,滿頭大汗地跑進瞭派出所。她看瞭牛鮮花和帥子一眼,示意有話要跟值班民警到外面說。值班民警急於弄清楚這是怎麼一碼事兒,就跟著趙春麗出瞭派出所的門,聽她解釋清楚後,又做瞭必要的核實,就把牛鮮花放瞭。
牛鮮花推著帥子的輪椅急匆匆地往回走,隋教授和護士還等在木屋裡給他紮針呢。“慢點兒,慢點兒,你要把我顛散架嗎?”帥子喊道。他這一喊,反倒激起瞭牛鮮花逆反心理,車子推得更快瞭。帥子也有熊辦法,他把腳跐在地面上當剎車,把輪椅給停住瞭,嘴裡大喊:“要走你走吧,顛死我瞭,我不走瞭。”
牛鮮花沒有好氣猛地往前一推輪椅,誰知帥子迅速收腳,一下子把牛鮮花晃瞭一個跟頭。牛鮮花爬起來,照著帥子使壞的腿上就是一腳。踢得帥子“哎喲哎喲”直叫:“你又要打我,你以為我看不見你,就比畫不瞭你。告訴你,當年我在月亮灣大隊做知青的時候,打遍全公社無敵手,鐵砂掌、鴛鴦腿爐火純青……小樣兒你,我跟你不一般見識就是瞭,逼急眼瞭我真揍你!”帥子話音沒落,又挨瞭一腳。帥子被踢急瞭,揮舞著拳頭一陣亂掄,沒打著牛鮮花。“小樣兒,你怎麼不接招?說話呀,你在哪兒?”
他倆這一折騰,引來瞭不少路人的圍觀。一同往回走的趙春麗看不過眼瞭,上前推車就走,這下把車推得穩當多瞭。帥子猛地一把緊緊地攥住瞭趙春麗推車的手,氣呼呼地問:“你是誰?”趙春麗說:“我是趙春麗啊。咱們回去吧,醫院的人給你換瞭一種新藥,等著你回去打吊瓶呢。”
公司經營維持不下去瞭,牛鮮花被叫回瞭公司。她把所有員工召集來,做出瞭一個令眾人意想不到的決定,她拿出瞭一筆早已準備好的遣散費,宣佈解散這傢頗具品牌知名度的鮮花公司。
牛鮮花舍出的錢沒有白花,帥子的病情明顯改善。他一直在趙春麗面前念叨,說這一輩子沒別的遺憾,就是對那一年沒和牛鮮花跳成芭蕾舞《北風那個吹》耿耿於懷,希望能和牛鮮花在知青聚會上跳上一曲。要是能滿足這個心願,就是死也閉眼瞭。帥子這話讓趙春麗聽瞭難受,她一再勸牛鮮花說,大傢都知道帥子對不起她,但帥子是個率真的人,一個將死的人瞭。不論他有多大的過錯,就滿足他的願望吧,這也是所有知青的願望。牛鮮花聽瞭心裡也著實難過,她對帥子的怨氣通過這段時間接觸,也消融瞭不少,終於點頭答應。趙春麗希望這事兒牛鮮花親口對他說,這樣效果會更好,牛鮮花也答應下來。
帥子的病情好轉得令人吃驚,他除瞭眼睛看不到外,走路漸漸恢復到正常。帥子已經好長時間沒有洗澡瞭,牛鮮花給他擦身。這次帥子沒有拒絕,感激地說:“大王,謝謝瞭,你真是個愛清潔的人,和牛鮮花一樣。”帥子身上太臟瞭,牛鮮花隻能用力給他擦,累得呼呼直喘。帥子體貼地說:“大王,歇歇吧,看你累的。”牛鮮花沒有聽他的,繼續用力給他擦。“對不起。”被感動的帥子向牛鮮花道起瞭歉,“那天我誤解瞭你,我向你道歉。”牛鮮花沒有出聲。“你還挺記仇的是不是?你有完沒完?你那天踹我那幾腳到現在還疼,你下腳夠狠的瞭,牛蹄子啊!”牛鮮花一聽這話,笑瞭。“你笑瞭?告訴你吧,我前妻姓牛。有時候她生氣瞭,我就故意滿嘴裡說牛,牛蹄子呀,牛魔王呀,牛氣沖天呀,牛皮哄哄呀,牛鼻子插蔥裝象呀,說著說著她就笑瞭。”
帥子感到一滴水珠落到瞭臉上,這是牛鮮花流出的眼淚,他認為是累出的汗,隨口說:“辛苦你瞭,累得你出這麼多汗。”話音剛落,牛鮮花把臉貼到帥子的後背上,無聲地哭瞭。帥子感覺出瞭這是怎麼一回事,驚詫地說:“你這是怎麼瞭?哦,我知道瞭,你肯定有一個傷心的故事,又說不出來,是嗎?是啊,受傷的心是硬的,像一把錘子,無時無刻地不在敲擊著人的靈魂,讓人寢食難安。哭吧,盡情地哭吧,淚水會把受傷的心泡軟,會化解仇恨的,剩下的就是理解瞭……”
帥子非常想傢,見自己能走瞭,就想回傢看看。他對牛鮮花說:“大王,求你一件事,送我回傢看看。”
由帥子指引方向,牛鮮花拉著他的手,把他領到瞭自己傢門前。帥子在門口駐足很久,牛鮮花以為他會進傢,最後他卻含著眼淚哽咽地說:“走吧,大王,不要打擾他們瞭。”
晚上,牛鮮花回到傢中後,她再也忍不住瞭,給帥子打去瞭電話,帥子聽瞭非常激動。牛鮮花告訴他,她想開瞭,答應在知青點聚會上和他跳一曲芭蕾舞《北風那個吹》。帥子千恩萬謝,感謝她讓自己圓瞭這個夢。牛鮮花說,十幾年瞭,他們是該好好見個面瞭。十多年的恩愛她記著,十多年的怨恨就化作一陣風吹去吧。她說已經原諒帥子瞭,她知道他四處漂泊是身不由己,他心底裡還有她……帥子聽到這兒,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瞭。
“帥子,我也要感謝你。因為你即便是要離開這個人世瞭,心裡還有這個傢,還有我,有孩子,有父母,這就足夠瞭,我的等待得到這些回報已經足夠瞭!但是你要聽我一句話,你一定要好好活著,要頑強地活下去,不許離開我!不許離開這個傢!因為我答應和你跳《北風那個吹》,不是結束,而是我們倆的重新開始!帥子,你聽見瞭嗎?”牛鮮花說這話的時候,也是熱淚直流。
帥子放下電話,摸索著打開瞭錄音機,《北風那個吹》的旋律在木屋裡響瞭起來。興奮不已的帥子磕磕絆絆地在地上舞瞭起來。他被撞疼瞭,絆倒瞭,爬起來繼續舞著……
由趙春麗出面,串聯好瞭知青點的所有點友,定好瞭在這個星期天下午兩點準時聚會。地點就定在話劇團小劇場,帥子是話劇團的老演員,又是投資的股東,這點事兒輕易就能搞定。
帥是非和蔣玲的婚事,也讓牛鮮花定在瞭星期天下午,一切由她操辦。牛鮮花許諾,到時候她要給二老一個天大的驚喜。蔣玲老纏著牛鮮花問,什麼驚喜啊?牛鮮花堅決不告訴她,讓她別問瞭,到時候就知道瞭。天機不可泄露。
趙春麗和牛鮮花坐在一起商定點友們聚會的細節,然後再由趙春麗出面跟帥子說。趙春麗由衷地敬重牛鮮花,說這事真的太難為她瞭,要是換作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樣一個結局,太難堪瞭,太殘酷瞭!
牛鮮花感慨地說:“這十幾年就像一出戲。開始我總覺得自己在戲外,其實呢,自己也在戲裡。我看著帥子在給我演戲,看著看著自己就進去瞭,推不掉逃不脫。我一輩子在舞臺上跑龍套,沒想到生活中自己成瞭主角瞭。”
趙春麗聽瞭這話也是有感而發:“牛姐,其實回過頭來看咱們走過的路,哪個不是在劇裡呢?我們都是演員,也都是觀眾。”她把話拉到瞭正事兒上,“我和大龐他們議論瞭一下,想把這件事做大。”“怎麼個做大法?”牛鮮花問道。“大傢都有一種沖動,都想走上舞臺,找回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牛鮮花很贊成這個想法,說是個好主意。趙春麗見牛鮮花同意,就詳細地說起來,大傢想把當年參加公社會演的節目全都拿出來,和他倆共享那段難忘的歲月。
帥子得知自己的夢想馬上就要實現,亢奮得不得瞭。他不知道怎麼感激這段時間“大王”對他的照顧。到瞭星期天,他興奮地說:“大王,今天中午我要親自下廚,為你做頓午飯。你就坐在這兒,一動不要動,我來好好伺候伺候你!咱們吃完這頓飯,就該分手啦,以後我再也不需要你照顧瞭。”牛鮮花聽瞭這話,心裡不由得一沉,她反復琢磨帥子這話的意思。
帥子進瞭廚房,開始摸索著做飯。等菜下鍋的時候,帥子喊“大王”來幫忙,他摸不到油鹽醬醋放在哪兒。帥子手忙腳亂地炒著菜,牛鮮花站在旁邊把油鹽醬醋一一遞到他手上。突然,鍋裡燒開的油迸濺瞭出來,濺在瞭牛鮮花手上,疼得她“哎呀”叫出瞭聲。帥子趕緊摸索著用肥皂水給她洗,他眼睛看不見,手下重瞭,不小心把牛鮮花手上燙出的水皰洗破瞭。他又找藥找紗佈,把牛鮮花的傷口包紮好,這才接著做飯。
帥子一邊炒著菜一邊回憶起牛鮮花來:“別看我以前在傢裡從來不做飯,真要做起來,面食我不行,要論炒菜,我老婆也比不瞭我。知道為什麼嗎?告訴你個秘密,大凡嘴饞的人,都會一兩手燒菜的絕技。為什麼?嘴饞的人舌頭特別好使,出去到大飯店吃瞭好菜,用舌頭就能判斷出菜裡的調料是什麼,怎麼烹制的。你看我這道菜,叫蛋塌。看我是怎麼做的,把雞蛋放進作料,攪好瞭,不能煎過火瞭,放進海蠣子,文火燜一會兒。你就吃吧,吃不出你的鼻涕泡算我沒手藝!”
飯做好瞭,帥子又摸索出一瓶紅酒,給牛鮮花和自己斟滿瞭兩杯酒說:“喝酒前我要和你說點兒事,請你無論如何幫忙。”說著他拿出瞭信和三筆錢,“這一筆錢請你送到民權北四街九十九號,送給一個叫牛鮮花的。這筆錢是喪葬費,你幫著將來把我送走。別忘瞭,長袖海軍衫別給我脫瞭。這一筆是給你的酬勞,我不欠別人的錢,別人也不欠我的。還有,這是最重要的,你一定要把這封信交給牛鮮花。”牛鮮花收好瞭錢和信。
“來,把這杯酒幹瞭。”帥子招呼道。帥子的話讓牛鮮花聽瞭心酸至極,她端起瞭酒杯,眼淚止不住又嘩嘩流瞭下來。她輕輕地放下瞭酒杯,捂著嘴轉身跑出屋子……
在回傢的路上,牛鮮花看著帥子給她寫的遺書:鮮花,今天我們見面後。我就決定離開這個世界,我不能拖累你,這十幾年我已經把你累倒瞭,把你的心傷透瞭。這些年我一直努力著,想盡一切方式去償還欠你的這筆債,可是我還不起。鮮花,我欠你的實在是太多瞭,越是想還心情越加沉重,我想隻有我離開這個世界瞭,我才能長舒一口氣,才能徹底輕松……
馬強從話劇團那裡得知帥子要在話劇團小劇場和知青們聚會的確切消息,馬上報告瞭劉青,劉青立即坐飛機從廣州趕瞭回來。見到馬強,第一句話就問:“師總病好些瞭?”馬強感動地說:“為瞭救師總,那個叫牛鮮花的女人關瞭自己的公司,花重金給他買進口特效藥。一針就是一兩萬元,天天紮,花老錢瞭,能不見強嗎?”劉青聽瞭內疚地喃喃道:“我沒做到啊,還是人傢牛鮮花……”
趙春麗真能張羅,她包瞭一輛大客車,拉來瞭包括牛鮮花父母、牛鮮花表哥吳國慶還有郝支書在內的月亮灣鄉裡鄉親們。在路上郝支記還不放心,叮囑大傢說:“大夥都聽好瞭,這次和城裡的老知青們聯歡,咱們的節目一定要出彩兒,把這幾年月亮灣的精神面貌反映出來。”郝月鳳跟著她爹得瑟,拿出一張節目單,跟眾人說:“都別笑啊,這回的晚會還是我做主持,這是趙春麗給我開的節目單。為瞭這個聚會,我正兒八經地練瞭好幾天呢!”
石虎子也來瞭,他還領著自己那幫民工來充陣勢。和眾人見面的時候,石虎子感慨地對大傢說:“十多年瞭,我真想看看當年他倆沒演成的這個節目。”
牛鮮花準時領著全傢到瞭,和父母、鄉親、故友打完招呼敘完舊。趙春麗把她拉到瞭一旁,小聲說:“帥子早早就到瞭,正在上妝呢,你快去吧。”牛鮮花奔進劇團化裝室。就見帥子坐在當年他用過的化裝臺前,讓化裝師給他化裝。牛鮮花默默地走到自己曾用過的化裝臺,自己化起裝來。
帥子感覺到有人進來瞭,輕聲問道:“是鮮花吧?”牛鮮花沒有做聲,帥子不再問瞭。牛鮮花化完裝,走到帥子的身後,親手把喜兒戴的大辮子頭套為帥子戴上。帥子客氣地道瞭聲謝。
劇場的鈴聲響瞭!郝月鳳走到瞭舞臺中央,用一口土話大聲地喊道:“各位來賓,父老鄉親,知青朋友們,下午好!時光如梭,轉眼就是十好幾年過去瞭。今天,月亮灣的父老鄉親和老知青們會聚一堂,回首往事,有太多的感慨,太多的回憶。今天咱們相聚瞭,說呀,笑呀,哭呀,鬧呀。回憶是甜蜜的,回憶把眼前一副副有些陌生的面容變得熟悉瞭,就像一幅蒙塵的畫,一經擦拭,一下子變得清晰瞭……”
臺上的柱子叔瞪大瞭眼睛說:“這丫蛋兒,怎麼一進城就藝術起來瞭?”郝支書不好意思地說:“她哪有那兩下子,都是趙春麗措的詞兒,她在背書。”
這時劉青到瞭,她怕和大傢見面,故意來得很晚,等大傢都坐好瞭看演出時,她進來。劉青悄悄地坐在靠門口的最後排,沒人發現她。
當年女聲小合唱組合,唯獨缺劉青一人。這幾個人登臺開唱起來:“大紅棗兒甜又香,送給親人嘗一嘗……”歌聲雖不動聽,人也面目大改,但此情此景打開瞭人們對當年記憶的閘門。大傢都沉浸在對過去的回憶中,有甜,有酸,有痛,百種滋味交織於心,感慨不已……
在《北風那個吹》的序曲中,大幕緩緩拉開瞭。壓軸戲就要開始瞭,“喜兒”和“楊白勞”各站在邊幕一側。
牛鮮花像當年那樣,又緊張起來,哆哆嗦嗦地對趙春麗說:“春麗,我……我又不行瞭!”趙春麗安慰她說:“別緊張,別緊張,你和當年不一樣,你都有多少年的舞臺經驗瞭,不該緊張。”“不行,我得趕緊上趟廁所。”牛鮮花轉身就要走。這時帥子從另一側邊幕上臺瞭,翩翩起舞。他雖然多年沒有跳瞭,練功也放下瞭,但畢竟有多年的功底,乍一看,還有那麼點兒味道。臺下頓時響起瞭一片掌聲。
這時趙春麗怎麼可能放牛鮮花走,她猛地用力一推,把牛鮮花推上瞭前臺,牛鮮花無奈,也隨著樂曲舞將起來。大傢看著兩人的舞蹈,知情人眼眶淺的,都哭瞭起來。
蔣玲眼尖,很快看出點兒門道瞭,小聲地對老伴說:“老帥,我怎麼看著那個喜兒像帥子?”石虎子在旁邊插嘴道:“什麼是像呀,就是帥子!”蔣玲一聽驚叫道:“帥子,我的兒子!”老兩口站起來就要往臺上跑。石虎子趕緊把二人拽住瞭說:“別打擾他們,讓他們倆盡情地跳完再說吧。”老兩口望著臺上的喜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劉青知道,這十幾年帥子和牛鮮花再也沒有合練過,但在她眼裡,看出瞭兩人夫妻間的默契,夫妻的鐘愛,夫妻的體貼。牛鮮花在帥子心目中的位置是她無法替代的,劉青流下瞭辛酸而又苦澀的淚水,悄悄起身走瞭,猶如她悄悄地來。
“楊白勞”和“喜兒”在臺上忘情地跳著,“人傢的閨女有花兒戴,你爹我錢少不能買,扯上瞭二尺紅頭繩,我給我喜兒紮起來……”牛鮮花多少年沒有跳舞瞭,猛地一抬腿,誰知抻著瞭,大腿像火燒一樣劇烈疼痛,她痛叫瞭一聲,倒在瞭臺上。
帥子聞聲趕緊摸索著伸手去攙扶,帥子握著牛鮮花的手,摸到瞭她手上纏著他給她紮的繃帶。一時間帥子什麼都明白瞭,他動情地哽咽道:“鮮花!”猛地把她抱進懷裡,牛鮮花也緊緊地抱住他,再也不松開。
全場先是一愣,繼而響起瞭一片掌聲!
大片大片的雪花從舞臺上方紛紛揚揚地落下,落在瞭相擁在一起的兩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