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齊當場報警,馬東眼睜睜看著韓偉光被警車拉走。
沒過兩天,汪科長就在保衛科裡悄悄透露,他得到瞭有關部門的信息,韓偉光很可能是藏在三車間裡的間諜,由於涉及機密,不便對我們說太多,要我們務必保密。
從沒見過真間諜的翁龍躍,張大嘴巴,問:
“真假的?韓偉光是間諜?怎麼看都不像呀。”
雖然要求內部保密,但這事還是很快就傳遍瞭202廠。
三車間裡就鬧得沸沸揚揚。所有人都沒想到,這位勤勤懇懇、眼圈發黑的韓主任會是間諜。人雖然被抓起來瞭,可那雙疲憊的眼睛仿佛還在監督著車間的工作似的。
“不可能,怎麼會是他?”同樣不相信的,還有陳其乾。
“為什麼不可能?”馬東問。
“如果他是間諜,我早就該發現瞭。”他說。
“如果他是間諜,為什麼那麼容易被你給發現?”
“我們整天泡在一起,總是會留下蛛絲馬跡的吧。”陳其乾說,“我雖然不喜歡老韓,但是絕對不相信他是個間諜。”
“你不相信也沒用,汪科長說瞭,板上釘釘的事。”
“其實咱們車間,有個人比老韓更像間諜。”陳其乾說。
“誰?”
“我告訴你,你不能告訴別人。”
“說。”
“你也不能跟別人說,‘我告訴你,你不能告訴別人’這句話。”
“知道瞭,說吧!”
“我懷疑是張文鴻。”
“為什麼?”
在接下來的時間,陳其乾講瞭一堆關於張文鴻的事,可馬東越聽越覺得摸不著頭腦。陳其乾講的事情大概是這樣的:
陳其乾為瞭證明自己的能力,把一份關於潛艇水下計算流體科學的論文投瞭稿,很快在國際研討會上獲得銀獎,國傢給予獎金獎勵。
可就在宣佈三車間員工論文得獎那天,他卻聽到陳娟說:“獲獎論文作者,是咱們三車間的張文鴻、陳其乾兩位工程師。”陳其乾當場錯愕。這是他用瞭一年時間,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論文,怎麼就變成瞭兩個作者,而且,他還排在第二位?本來,他還想在馮書雅面前證明一下自己,頃刻,所有的欣喜被自己的驚訝湮滅,所有的驚訝又被潮水般的掌聲覆蓋,這掌聲中還夾著張文鴻向他投來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立刻看向自己的導師馮景年。
論文是交給馮景年審閱,也請他幫忙向刊物投稿的,問題應該出在他那兒。陳其乾有點兒書生意氣,竟然當著三車間員工們的面,拒絕領獲獎證書,要找馮總工程師主持公道。不料,馮景年卻把他拉到一邊,告訴他,他的資歷太低,發表文章需要副高級別,張文鴻正好夠這個級別,所以才聯合署名,一舉兩得。
陳其乾聽完,感覺很無奈。
馬東坐在陳其乾面前聽瞭老半天,也沒聽出來陳其乾為什麼懷疑張文鴻是間諜。
反而,張文鴻的形象越來越模糊不清。
“你的這些推理,聽起來不合邏輯。”馬東說,“剛才我們討論的是,你為什麼認為韓偉光不是間諜,而張文鴻是?我聽到的,全都是你對張文鴻的不滿而已……”
“關於推理,有個東西比邏輯更重要。”
“是什麼?”
“直覺。”
陳其乾說完謹慎地四處看瞭看,說,“我有種直覺,張文鴻不是好人,他最近很可能要害我。”
“他為什麼要害你?”
“因為我威脅到瞭他的地位。雖然大傢覺得,是他和我聯合發瞭論文,可馮總畢竟知道那全都是我寫的,韓偉光走瞭,我當副主任的可能性最大,所以,他可能會擺我一道。”陳其乾說著說著,不由嘆起氣來。“有時候人有才華,真不是件好事,我要是像你那樣樸實就好瞭。”
沒頭沒腦的擔憂,從陳其乾嘴裡一臉陶醉的說出來,讓馬東感到好笑。
“是啊,你真是太有才華瞭!我要是張文鴻,也得把你給轟出去!”馬東半開玩笑地說。
當天傍晚,馬東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瞭廠區路上。
是杜哲。
這是馬東意料之中的事。
或許,他是來告訴自己關於韓偉光是間諜的事實。馬東心想。或許,王禹對前幾天發火的事感到內疚,讓杜哲來向自己專程道歉。不管多麼違反紀律,韓偉光的被捕,證明自己之前的調查方向無誤。馬東甚至想到,韓偉光已經交代瞭一切。要是那樣,任務就該結束,他也可以離開202廠瞭。
不料,杜哲見到馬東,第一句話便是:
“案子越來越復雜瞭。”
“怎麼?”馬東吃瞭一驚。
“韓偉光不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
“怎麼會?明明從他鞋底搜出瞭鋼渣。”
“已經證實,是有人故意陷害他。”
“陷害?你是說門崗老齊?”
“不,應該是三車間裡的人,因為他的鞋從未離腳,隻在進入三車間的工作間操控機器的時候,短暫脫瞭會兒鞋,陷害他的人,就在他身邊。”
“可是,韓偉光最近的反應很不正常,你們調查出原因瞭嗎?”
“去年十月,韓偉光發現自己肝部一直疼痛,直到上個月8號那天,他偷偷去檢查,發現肝上長瞭一個腫瘤,但到底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隻有開刀割下來切片以後才能知道,他認為自己已經得瞭癌癥,所以精神壓力非常大。”
“那,為什麼不去做手術?”
“作為負責生產的主任,他沒辦法在這個節骨眼上扔下工作去開刀。我們跟醫院也核實過瞭,韓偉光的確沒有撒謊。”
“他鞋子裡面的鋼屑是真是假?”
“和查理身上帶的成分完全一致,是同一批產品。”
“這是怎麼回事……”
“頭兒認為,韓偉光如果有問題,應該不會選擇現在這個時候把鋼屑帶出廠,恰恰是因為你之前跑到三車間,大搞什麼安全防范月活動,間諜分子對你產生懷疑,造成瞭恐慌,拿出以前竊取的Q1鋼屑存貨,來栽贓陷害韓偉光,當他們替死鬼,把咱們的偵察引入歧途。”
馬東不由倒吸瞭口冷氣。
他想起測量秤的那天,三車間裡的確有上百雙的眼睛看著自己。間諜可能就躲在其中,看見自己和韓偉光起瞭爭執,這才動瞭陷害韓偉光的念頭。
“對手給我們使瞭障眼法,現在,咱們是將計就計。”杜哲說道,“韓偉光被送到瞭北京治療,秘密保護起來,現在,敵我雙方,誰先動,誰就暴露身份。我們要挖的釘子離韓偉光這個人肯定不遠,並且是在三車間的重要崗位。”
“難道是陳娟?”馬東推測,“她這個主任,是最有權限和能力陷害韓偉光的。”
“關於她,我們沒有發現任何嫌疑。反而,你要註意一個人。”
“誰?”
“張文鴻。”馬東吃瞭一驚:“為什麼?”
“你的那位好朋友陳其乾,前幾天寫瞭封舉報信給我們,舉報瞭他。”
“什麼?”這倒讓馬東感到瞭意外。
“我們以國防工辦工作人員的名義與他見過面瞭,發現張文鴻確實有疑點。”
“什麼疑點?”
“陳其乾曾經到張文鴻的傢去串門,無意中在他的書桌抽屜裡,發現很多外皮上全是外文的可疑物品。他偷偷帶出一隻護手霜,上面的外包裝雖然被撕掉瞭,但和上次我們發現查理箱子裡的護手霜一模一樣。”
“這也隻是個推測,光一個物品,能確定什麼?陳其乾這人,就愛搞什麼推理……”
“這個我們知道,但陳其乾說到瞭另外一件事,讓我們覺得張文鴻確實可疑。”
“什麼?”
“你還記得,查理生前去過的地方,有一個叫紅杉公園的嗎?”
“記得。”
“根據陳其乾的舉報發現,張文鴻也常常去那個公園,因為那裡有個英語角,是渤東一群英語愛好者自發創建的,我們在廠外對張文鴻進行瞭跟蹤和調查。”
“發現什麼瞭?”
“他周末去英語角,接觸人很有分寸,沒有和任何外國人接觸,隻和他認識的國內外語愛好者對話,表面看來,這符合202廠的規定。”
“但是,查理確實去過那兒,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可疑瞭。”馬東說。
“沒錯,而且張文鴻是馮景年的門生,雖然接觸不到藍魚設計的核心機密,但平時和馮景年接觸很多。不過奇怪的是,我們發現還有個人也常去英語角……”
“誰?”
“馮總的女兒,馮書雅。”
“她?”馬東更加吃驚瞭。
“她想出國,所以在那裡鍛煉口語,奇怪的是,她從來沒有和張文鴻撞到過,兩個人彼此之間,還並不知道英語角的事。”
“照你這麼說,陳其乾的舉報是挺有價值的……”
馬東忽然有一種被撇到一邊去的感覺。想不到自己調查瞭半天,還不如陳其乾的一封舉報信。看來,自己的確小看瞭這位“福爾摩斯”先生。
“當然,不排除陳其乾舉報張文鴻是有個人原因的,韓偉光一停職,按照202廠慣例,要提拔本部門的人接替空出來的職位,張文鴻是他的明顯競爭對手……但是,頭兒要我告訴你,不管陳其乾出於什麼目的舉報的張文鴻,我們都已經把張文鴻列為重點調研對象,你接下來要把重點放在此人身上。”杜哲說。
“明白。”
接到這個命令,馬東就開始找機會接近張文鴻。
此前,馬東對張文鴻的認識,隻是通過陳其乾的口。
但隨著漸漸深入的調查,馬東發現張文鴻的確比他想象的要復雜,甚至有點兒深不可測。
他是名工程師,卻喜歡和廠裡的一些青工們打交道。
在202廠裡,有兩個生活圈。一個是肩負重要使命的工程師,高級知識分子。另一個,是文化層次相對較低的技術工人。
張文鴻是在這兩個世界遊走的人。
馬東暗中走訪調查發現,和張文鴻熟悉的幾個青工,常常替張文鴻辦事。
他決定想辦法接近這些青工們。
而接觸他們,最好的辦法,是酒。
這些青工們業餘時間常常三五成群喝酒。為瞭和他們打成一片,馬東把自己扮作一個好酒之人。
不料,他第一次闖入他們的宿舍,就遇到瞭難處。
當一群青工看見馬東拎著瓶酒走過來,想和他們一塊喝點兒的時候,他們對馬東的第一個要求就是:
“你隻要一口把一瓶白酒幹掉,我們就認你是爺們兒。”為首的青工明叫王宇航,長得五大三粗,有一米八五,模樣像是要吃人一樣,沖著馬東說。
馬東看著手裡的酒瓶,有點兒猶豫。
青工們立刻冷嘲熱諷起來。
“嗨,看你是個大老爺們兒,卻沒啥用!”
“想跟我們喝酒,這一關過不瞭,後面就免談啦。”
其餘的青工紛紛向馬東投來鄙視的眼神。
馬東隻好打開瓶蓋,仰頭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
隨後他就醉倒在瞭地上。
等到酒醒,他發現自己躺在宿舍裡,青工們竟然集體圍在身邊打牌。
“馬東,哥幾個佩服你,”為首的王宇航說,“還沒有人敢拿酒直接當水灌的,我隻是跟你開開玩笑,想不到你這竟然來真的,喝瞭那瓶酒,以後大夥就是兄弟瞭,有什麼用得著我們幾個的,就說句話。”
這批青工雖然粗獷、野蠻,但也不失單純、可愛。
此後的時間,馬東就常常跟他們幾個人在屋裡喝酒吃菜,趁機從他們口裡打探關於張文鴻的事。他漸漸發現,青工們把張文鴻稱為“文鴻大哥”,他們很喜歡張文鴻,是因為張文鴻經常弄點活給他們幹,私下還會常常給他們送些糧票什麼的。
雖然都是小恩小惠,但考慮到他們之間的層次差距較大,張文鴻的這種手段,的確容易收買人心。在最初的時間裡,馬東並沒有從他們的口裡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直到有天晚上喝酒的時候,一個青工忽然說:
“我今天看見,文鴻大哥跟二流子小胡好像混在一起瞭,兩個人就像在廠外談生意一樣。”
“看錯瞭吧,文鴻大哥好歹也是個知識分子,跟我們玩也就罷瞭,怎麼跟小胡也能搞到一起去?”王宇航吐瞭口煙,一臉的懷疑。
“小胡是誰?”馬東問。
“他,偷過咱們東西,被我打過。”王宇航輕描淡寫地說。
“前幾天三車間有人偷東西,該不會和他有關吧?”馬東說。
“抓過來問唄。那面瓜,拉過來一頓耳刮子,抽完瞭啥都招。”王宇航說。
馬東立刻心生一計。
“這文鴻大哥跟他走那麼近,萬一他擺文鴻大哥一道,毀瞭他的聲譽,可不好呀。”
馬東這麼一說,青工們面面相覷,都緊張起來。
“要不去告訴文鴻大哥一聲,叫他離小胡遠點?”王宇航問。
“那有什麼用?他本來就比較容易相信人,除非我們抓到證據。”馬東說。
王宇航拍拍胸脯,說:“這事兒,得我親自出馬。”
馬東立刻說服王宇航帶他一起去。按照他說的,第二天中午,他們找到瞭小胡。
“小胡,有活找你,幹不幹?”兩人在廠後面垃圾堆附近看到瞭這個叫小胡的人。小胡長得的確賊眉鼠眼,弱不禁風。見王宇航問話,也不搭理,自顧忙著把一袋水泥朝自行車上搬。
“往外順點兒鋼材?錢虧不瞭你。”王宇航低聲說。
“他是誰?”小胡看見馬東,有點兒警覺,問王宇航。
“是我哥們兒,放心,絕對可靠。”
“你要順結構鋼還是鋼坯呀?”小胡問。
“那些次品,我們還用得著找你?我想弄的,是Q1。”馬東說。
“哈,哥,你拿我開心呢!那可是絕密鋼材……”小胡瞥瞭馬東一眼,騎上車就要走。
王宇航一把拽住小胡,說:“裝什麼呀你!前幾天你不剛弄出來過嗎?”
“我哪有?”小胡臉上閃過瞭一絲驚慌,說:“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看著小胡的表情,馬東確定他是在撒謊。
“你他媽跟我裝個屁!”王宇航掄起拳頭,作勢要打他。
“別!別!”小胡立刻討饒,說:“你是我親大哥,沒有什麼能瞞過你。”
“別不識抬舉,我可是想給你活幹!”王宇航指瞭指馬東說,“我這哥們可出瞭高價,讓你再弄點兒出來。”
“多少錢?”小胡問馬東。
馬東立刻向小胡伸出一個手指頭。“十塊?不行。”小胡搖頭,“太低瞭。”
“不,一百塊兩克。”
聽到馬東的報價,小胡的眼睛一亮。但隨即,他似乎想到瞭什麼,表情顯得有些勉強。
“行還是不行?你說句痛快話。”馬東說。
“跟你說實話,Q1是絕密鋼材,哪是我這種人說拿就拿得出來的。”小胡說。
“那你之前是怎麼拿出來的?”馬東問。
“那天他們做實驗,留在廠裡一塊,放在保密車間裡,有人給我留瞭個紙條,讓我晚上下班後去車間拿,我就按點過去瞭……”
“誰給你開的門?”馬東又問。
“不知道。”
“不知道?”
“我去瞭,門是開著的,裡面空的,一個人沒有,進去後,果然看見瞭鋼材。”
“這怎麼可能呢?”馬東不相信。
“這不明擺著,車間裡有人跟我搭著幹的。”小胡說。
“你覺得這個人是誰?”馬東問。
“我哪知道,不過我猜,誰有鑰匙就是誰瞭。”小胡答。
小胡的話讓馬東感到驚愕。他知道整個三車間裡掌握鑰匙的,隻有一個人。
總工程師馮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