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東,開門!”一大清早,陳其乾跑到宿舍門外用力敲門。
馬東打開門,隻見他蓬頭垢面站在門口,說:“借我點兒錢。”
“借多少?”馬東回過頭拿錢包。
“八百。”
“多少?”
“八百!”
馬東傻瞭眼。1984年的八百塊,是馬東在202廠兩年多的工資。這就相當於今天,有位同事一大早跑來跟你敲門,開口往你借二十萬塊錢一樣。而且還借得那麼理直氣壯。
“老兄,八百塊,我去大街上給你搶,也得搶一會兒呢。”馬東說。
“你有多少?”
馬東翻瞭翻自己的錢包,還沒來得及數,就被陳其乾一把抓瞭過去,他把裡面的三十幾塊錢全部取瞭過去。
“你這是……”
“急用錢,你就別問為什麼瞭。”陳其乾說,“一有就還你。”
馬東也就沒有問他借錢的原因。他甚至沒有註意到陳其乾當時缺錢的情況。
這一點兒疏漏,造成無法挽回的遺憾。
馬東後來常常很內疚地想,如果我早點註意到陳其乾缺錢,或者註意到他後來對我說的一些話,他可能就不會死瞭。至少,他的命運會被改寫。
當時的馬東,腦子裡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他趁機抓住陳其乾問:
“你既然是202廠的福爾摩斯,我想請你推推理。”
“你講!”一聽說推理,陳其乾兩眼發光。
“如果偷Q1鋼材的話,最有可能是從什麼渠道?”
“你想偷Q1?”陳其乾瞪大瞭眼睛。
“不,我是說假如。”
“咱廠丟Q1瞭嗎?”陳其乾還是有所戒備。
“不是,昨天跟汪科長開會嘛,非說要提高廠裡安保意識,讓我們自己出題,尋找安全漏洞,我給自己出的題目就是設想,如果有人要偷Q1,該怎麼下手。”
“你可真會亂想呢。”
“所以我越想越頭疼,就找你這大偵探幫忙瞭。”
陳其乾立刻一本正經起來,他摸著下巴想瞭一會兒,說:“其實有很多方案。”
“比如?”
“比如,拿一顆炮彈,打進202廠,炸塌廠房,然後派一群特種兵沖進來,把Q1搶走;或者用鉆頭從地下鉆個洞進來,等運送Q1的車開出去的時候,轟隆一聲把車陷下去,然後整個車搶走。”
“你這是什麼鬼方案,不具備可行性。”
“那我老實跟你說,你要真想偷Q1,整塊拿走是絕對不可能的,門口有武警24小時站崗,想拿走鋼屑也是沒戲的,我們在拼接的時候全程都有武警監控,鋼屑蹦到眼睛裡都得摳出來稱重量。真要偷,隻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我們有時候會做一些壓力應激實驗和焊接實驗,會有小塊的Q1及鋼屑存放在焊接車間的保密室,因為是焊接,所以允許重量有略微的誤差。但是,保密室的鑰匙隻有馮老師有。”
所有的矛頭又一次指向馮景年,馬東心裡咯噔瞭一下,對陳其乾說:“馮總……”
“恰恰就在於,馮老師絕對不會有問題,”陳其乾一臉自信地說,“這個廠子,是他眼看著建設起來的,他是咱們中間的元老,已經名利雙收瞭,偷Q1幹什麼?”
“那倒也是。”陳其乾的話讓馬東有點兒信服。
“馮老師沒問題,馮老師身邊的人可能有問題,雖然鑰匙是馮老師貼身保管,開啟保管室的時候他也都在場,但有時候他太忙瞭,會讓張文鴻跟他一起過去,張文鴻是馮老師帶的,如果他想拿到鑰匙的模子,是有機會的。”
陳其乾一口氣說完,馬東覺得很驚訝。
“陳其乾,這些話你預謀很久瞭吧?說的竟然這麼順。”馬東說。
“我跟你說瞭,我一直懷疑張文鴻。”
“你是想跟他競爭副主任吧。”馬東說。
“馬東,你小看我瞭。”陳其乾有點兒不高興,“我還沒那麼低級。”
“好,對不起!那你說,如果他有鑰匙,怎麼才能證明呢?”
“這還不容易?”陳其乾說:“你們保衛科的人去搜查一下張文鴻的傢和辦公室,那把鑰匙,不是一般的鑰匙,是四棱的,非常難配,又好認,如果是你,會用一次就扔掉嗎?”
“有道理。”
“這就是證據,證據是最關鍵的。隻要你能找到,就說明他有問題。”
陳其乾的推理第一次讓馬東感到幾分震驚。他的確沒有想到去調查鑰匙。
陳其乾也看出瞭馬東佩服的表情,得意地問:“我推理推得精不精彩?”
“精彩是精彩,可怎麼搜他的傢啊,我們又不是公安局,你是偵探小說看傻瞭。”
陳其乾不再理會馬東,他又到跑到外面四處借錢去瞭。
馬東開始籌劃,如何找到那把鑰匙。
很快,機會來瞭。
周末,202廠進行羽毛球比賽。那一天,廠裡集體休息,體育館裡全是人,大傢都在羽毛球場上看比賽。
馬東代表保衛科參加瞭羽毛球比賽,但很快就敗下陣來。
汪科長的那位彪悍女兒特地跑到馬東面前,兩手叉腰,說:
“馬東,你真笨!丟咱們保衛科的臉。”
馬東懶得理她。她明明不是保衛科的,最近卻常常出現在保衛科,沒事就問東問西。
自從被她踢過兩腳,馬東的心理一直有陰影。
況且,乳臭未幹的丫頭哪裡知道,馬東早早敗下陣來是故意的。因為聽說張文鴻是202廠去年的羽毛球冠軍,所有人都期待他出場。馬東坐在那裡,看張文鴻穿好運動服上場,趁著大傢不註意,偷偷從體育館裡跑瞭出來。這是馬東提前向組織匯報的一次秘密行動。
他打算在這個間歇,當所有人都在體育館時,進入張文鴻傢。
202廠區,一路上沒見到幾個人影。
馬東走到職工住宅樓裡,打開瞭張文鴻傢的門。
這個房間雖然簡陋,但整齊有序。抽屜、衣櫃、鞋盒,一切可能放鑰匙的地兒,馬東都迅速檢索著。
馬東估算過,留給自己的時間,差不多有三十分鐘。
奇怪的是,他隻找瞭不到十分鐘,就聽見外面似乎有腳步聲。
此時一無所獲,馬東不得打開門準備離去。
就在他出門的時候,忽然看見床頭一隻好看的花瓶,裡面插著一束枯萎的花。隻有那裡,馬東沒有搜過。他將手伸瞭進去,果然摸到瞭硬邦邦的東西。
掏出來一看,真是一把四棱的鑰匙!
馬東的心差點從胸口跳瞭出來。等他剛跑到門口,卻聽到外面開門的聲音。馬東急忙一個箭步跑回去,快速鉆到瞭床底下。
門打開瞭。
馬東從床底看見,客廳裡站著張文鴻的兩隻腳,那是一雙綠色的佈鞋。
張文鴻走瞭進來,扔下自己的球具和旅行包在地上,然後四處走動起來。馬東聽著他在客廳裡翻找著什麼,隨即,傳來端起花瓶,倒出鑰匙的聲音。
隨即,馬東發現,張文鴻的腳漸漸朝自己這裡走瞭過來。
走到床前的時候,忽然不動瞭。
那雙腳就在馬東的眼前。
忽然,他的膝蓋慢慢彎曲,緩緩蹲瞭下來……
“咣咣咣……”
門外傳來敲門聲。
張文鴻的膝蓋又重新變直,站起來,往門口走去。
“誰?”
“張工,工會聽說您打羽毛球受傷瞭,讓我給您拿瞭點兒藥,是消腫止痛的。”那是一個青工的聲音。
“謝謝。我沒事瞭。”
“張工,你猜,最後是誰拿瞭比賽冠軍?”
“誰?”
“你們車間的陳其乾。要不是你腳崴瞭,哪輪得到他那個瘦小子呀。”
“呵呵,也是。”
就在他們兩人說話的空隙,馬東悄悄從床底下爬瞭出來,從臥室的窗口溜瞭出去。
後來馬東才知道,比賽時,張文鴻的腳崴瞭。他宣佈棄權,然後就一瘸一拐往傢裡走。
那個工會派來的青工,是杜哲暗中派人策應的。他發現張文鴻往傢趕,為瞭保護馬東,臨時調度來一個人。所幸,沒有引起張文鴻的猜測。
而且據那個青工說,張文鴻開門後,當時的手別在背後,可能是握著一把水果刀之類的東西。而臥室的床邊,床單掀起瞭半個角。大概是張文鴻發現瞭床底可能有人。
無疑,馬東差點兒暴露。
馬東聽瞭,不由覺得後怕。他第一次感到背後戰友們的力量,自己並非一個人在這裡孤軍奮戰。行動雖然驚險,但非常值得。因為可以確定,張文鴻被國外的間諜機關拉下水瞭。
以張文鴻目前種種動向來看,他在伺機從事竊取藍魚工程機密的行動。因此,陷害韓偉光,以尋求上位的人,也就是他瞭。
杜哲告訴馬東,為進一步查出張文鴻背後黑手,上級已經全面佈控。他們已請陳先明放出風來,要提拔張文鴻當三車間的副主任。
這件事,很快傳遍瞭三車間。
陳其乾也聽到瞭這個消息,晚上跑到馬東的宿舍,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張文鴻要是當上主任,我這輩子恐怕都翻不瞭身瞭。”陳其乾說。
“怎麼,他跟你上輩子有仇?”馬東問。
“你是不懂,張文鴻跟韓偉光可完全不一樣,他年富力強,又比我高一級,他要是當瞭主任,我到老瞭,也就是現在這德行瞭。”
“那你打算怎麼辦?”
“現在是決定我後半生的關鍵時刻。”陳其乾說。
“你想幹什麼呢?”馬東問。
“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
“我曾經寫信舉報過張文鴻。”
“是嗎?”
“國防辦的人已經註意到他瞭,隻是還沒有證據。”
“你為什麼舉報他?就憑你懷疑他?”
“我說過,推理最重要的,就是直覺。”陳其乾說。
“沒有證據,就沒辦法。”
“上次不是說找鑰匙嗎?你能不能幫我一起找一找對張文鴻不利的證據?”
“怎麼找?”
“隻要想辦法,總能找到。就算找不到,至少也可以讓組織上懷疑他。”陳其乾咬瞭咬牙,說,“總之,不能讓他當副主任。”
馬東聽瞭有點兒吃驚。
“陳其乾,你可和以前不太一樣啊,怎麼為瞭競爭副主任的職位,變得這麼不擇手段瞭?”
“我必須做副主任,這樣才能娶到馮書雅。”陳其乾說。“你的意思是,如果你當不瞭副主任,就娶不到馮書雅瞭?馮書雅也不像是那種隻看名聲和地位的姑娘啊?”
“至少,我希望體面一點兒,能夠一直升遷,從副主任,到主任,將來也能當上總工,讓我心愛的姑娘過上好日子,不像現在,連給她買個像樣的東西,還得東拼西湊……”說到這裡,陳其乾變得越來越堅決,一把抓住馬東的胳膊,說:“你要幫我!咱們聯手,來找出張文鴻違反規定的證據。”
“這一點,你可比我厲害,你是福爾摩斯,我聽你的,你來說說怎麼找。”
自從上次提醒鑰匙的事,馬東的確認為,陳其乾的推理並非毫無邏輯,反而無形中幫瞭自己一個大忙。
“張文鴻這人,有個弱點。”陳其乾說。
“什麼弱點?”
“他喜歡附庸風雅,學英文也好,一個大老爺們兒使用護手霜也好,事事處處都在表現他的品味,他的高雅,他無非想告訴別人,自己是與眾不同的。這樣的人在生活中,必然有些線索可挖。”
“說瞭半天,到底怎麼挖呢?”馬東問。
陳其乾一把拉著馬東往外走。
外面已是晚上,馬東跟著陳其乾來到瞭張文鴻傢附近的一個角落,躲在那裡偷偷等著。
“帶我來這兒幹什麼呢?”
“每晚十點左右,他都會出來倒垃圾。”陳其乾說。
不一會兒,一個身影果然走瞭過來。馬東和陳其乾都屏住瞭呼吸。在路燈下,隻見張文鴻端著垃圾桶,朝垃圾置放處倒出些生活垃圾,然後又緩緩往回走去。
張文鴻剛走遠,陳其乾就從角落裡沖瞭過去。
他蹲在垃圾堆裡開始撿東西。
他把一些物品放進隨身攜帶的尼龍綢包。
隨即,兩人帶著臭臭的垃圾回到宿舍。
陳其乾全副武裝,戴著口罩,用手套清空桌子,把尼龍綢包裡的垃圾統統倒在瞭馬東的桌子上。
頓時,一股臭味撲鼻而來。
“快給我口罩。”馬東說。
“我有潔癖,我的口罩概不外借。”
“有潔癖還能翻人垃圾?”
“為瞭我的人生,我豁出去瞭。”陳其乾說。
接下來,兩人開始在這對臭不可聞的生活垃圾裡找起線索來。
讓他們意外的是,真的找到瞭線索。各式各樣的垃圾中,有一張被撕碎的紙片。而另一處,又有小半張。兩人將這些碎紙片擺到地上。很快,碎紙片拼成瞭一張完整的紙。這是一種藥品的標簽,上面全部都是外文。陳其乾立刻拿過紙筆記錄藥品名的單詞。
“上面寫的啥?”馬東問。
“這是治療心臟病的外國藥,我得去查查看,他們傢誰吃這種進口貨。”
陳其乾當晚走後,馬東立刻把藥品標簽記錄下來。
第二天,馬東悄悄把這個標簽交給瞭杜哲。
很快,杜哲就給馬東帶回瞭好消息。
國安偵察員經過調查發現,張文鴻經常購買這種國外治心臟病的藥。奇怪的是,張文鴻本人並沒有任何心臟病史,就算有,也不至於服用量這麼大。很可能是某個患有慢性疾病的人在服用。另外,在張文鴻傢裡發現一張兒童畫的水彩筆畫,但是,張文鴻本人並沒有孩子。
發現瞭這個切入口後,上級派人調查全市各傢醫院,看誰在用這類藥,很快就查到瞭蹤跡。一年前開始,有一個年輕女人常常帶著孩子來醫院購買這種藥,杜哲等人順著儲蓄所給的回復,發現是一個用“王文”的名字開的賬戶,且一年前開始有大筆匯款進入。而從描述的體貌特征來看,取款的人正是張文鴻,而這,跟藍魚工程開始的時間是一樣的。
上級判斷,張文鴻可能是和廠外的這個女人有關系,並且偷偷生瞭兒子,間諜利用瞭這一點,拖他下水。
“證據已經確鑿,是不是該對張文鴻進行拘捕?”杜哲問。
“不,老板叫我跟你說,張文鴻還不是最終要找到的人。”
“為什麼?”
“因為他出現的時間,是藍魚工程啟動的時間,一年前,這是絕密計劃,連參加計劃的各個部門都不知道,但是對手為什麼把時間、地點知道的這麼清楚?”
“老板的意思是?”
“張文鴻隻是一顆棋子。我們要靜觀其變。”
“接下來我該做什麼?”
“你要想辦法接近張文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