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結婚

陳其乾和馮書雅結婚的事情,馬東幾乎是廠裡最後一個知道的。

成親的口信兒,是從薛大姐嘴裡傳出去的。

在廠裡,總是需要有一個像薛振華這樣的人,對於誰跟誰結婚瞭,誰傢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瞭,誰傢婆媳之間打架瞭,她總是第一個知道。

然後她會將其當作一個秘密告訴別人,每逢告訴一個人的時候,她都會囑咐那個人不要說出去。但是因為她自己本身就像一個揚聲器一樣,往往事情過不瞭多久,整個廠裡的人就都知道瞭。

起初,是有人故意瞞著馬東。有些人在廠裡走路的時候,故意躲著馬東走。馬東也發現瞭這些問題。一次馬東從水房回去的路上,正好撞見瞭薛大姐和翁龍躍在聊天。薛大姐還沒來得及囑咐翁龍躍,翁龍躍一個嘴快便說瞭出去。

“馬東,我說,我們正琢磨著份子錢呢。你得四塊,新郎新娘都跟你關系這麼好,你不能跟我們一樣。”

馬東聽得一頭霧水,“誰要結婚瞭?”

“裝傻?馮書雅啊!廠花要結婚瞭!”翁龍躍說道。

這時候薛大姐看出來瞭,馬東整個臉呆住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真不知道啊。馮書雅嫁給陳其乾瞭。”翁龍躍還要繼續再說,這時候薛大姐拉瞭拉翁龍躍的袖子。

馬東這才反應過來,“結婚啊,好事,恭喜。”

馬東硬是把笑容擠瞭出來,然後拎著開水就走開瞭。

待馬東走遠之後,薛大姐才沖著翁龍躍說道,“這馬東對馮書雅有意思。”

“廠裡的年輕人,哪個對馮書雅沒意思?”翁龍躍看著馬東的背影說,“他就別想吃天鵝肉瞭,馮書雅會看上他?”

聽到馮書雅要結婚的消息,馬東起初是不相信的,他覺得這像謠言,或者是自己上次跟汪都楠的假結婚一樣,或許是個誤會。可是整整一中午,這件事情都一直充斥在他的心中,他受不瞭這種折磨瞭。於是他起身去瞭三車間。

“馮書雅不在,跟陳其乾出去瞭。”韓偉光說道,“他們要籌辦婚禮的事。”

馬東倉促地向韓偉光打瞭個招呼,就趕緊離開瞭。

此後的這幾天,馬東一直躲著陳其乾。

不料有天晚上,馬東回宿舍的工夫,陳其乾也正巧回宿舍。馬東遠遠看見陳其乾,剛想轉身走開,陳其乾立刻叫住瞭馬東。

“馬東!你看看!這是什麼!”陳其乾一臉歡喜地將自己的結婚報告遞給瞭馬東。

馬東拿在手裡,看見陳其乾和馮書雅的名字上蓋上瞭鮮紅的章印,顯得格外的刺眼。

“登記瞭?”馬東問。

“明天就去!”陳其乾說話的聲音,像要飛瞭一樣。

馬東笑瞭笑:“恭喜。”陳其乾倒是毫不掩飾地,更何況是在馬東面前。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現在心裡的感覺!我盼瞭四年,等瞭四年,終於娶到書雅瞭!我給我爸媽打電話,他倆人在那邊哭得都說不出話來,我們都覺得像做夢一樣!”

陳其乾這般真性情,馬東都看在瞭眼裡,有一瞬間,他好像是真的替馮書雅和陳其乾高興。

“挺好,你能這麼高興,再多的苦也值瞭。”馬東說。

陳其乾明顯是還想再說些什麼,這時候馬東轉身就走瞭。此時馬東的內心,和陳其乾一樣,也是像做夢一樣。

給馬東送請帖,是馮書雅專門過來的。

其實那天上午,在馮書雅之前,陳其乾邀請過馬東一次,被馬東搪塞瞭個理由給拒絕瞭。馮書雅得知之後,親自找到瞭馬東宿舍裡來,馬東看見是樓下站著的馮書雅,連忙走出去。

他從樓道走出來的時候,看見馮書雅,突然覺得生分瞭很多。

“來找其乾?”馬東說。

“來找你。”馮書雅從口袋裡拿出請柬,遞給馬東。“明天我結婚,請你來喝喜酒,就在食堂。”

馬東看著馮書雅,無力地笑瞭笑,他有意躲避馮書雅的眼神。

“汪主任去省裡瞭,保衛科沒人,明天晚上我值班,去不瞭。”

這個理由,馮書雅接受不瞭。她眼睛直盯著馬東,問:“不能換一下?”

“你結婚,是廠裡的大事,誰都會去湊熱鬧,我想,也不多我一個。”

“值班難道比我你好朋友結婚還重要?”馮書雅遞出請柬的手還沒有伸回去,馬東覺得有些尷尬,他把馮書雅的手推回去,說道,“我沒有好朋友。你結婚,對陳其乾來說很重要,我隻是一個看客,這個社會上,看客少一個並沒有關系。”

馬東說話的時候,根本不敢去看馮書雅的眼睛。

“你說謊,你在逃避,既然你現在知道逃避,為什麼當初不勇敢地站出來?”馮書雅問。

“有些事,有些時候,必須有人做出犧牲,我沒得選擇。”馬東抬起頭來,看著書雅,他的眼睛裡隱藏著太多的話語。

馮書雅總感覺,他是有話要說的,可是馬東就這樣低下瞭頭,他轉過身去,就要離開瞭。

“沒什麼要跟我說的嗎?”馮書雅追問。

馬東停瞭下來,他又轉過身來瞭。這次他調整瞭語氣,臉上露出瞭笑容:

“真有幾句心裡話。從我來到廠裡,你跟陳其乾是最看得起我的兩個人,我也看到瞭陳其乾對你的一片真情。現在,你們兩個結婚瞭,我很高興。能成為你們愛情的見證者,我也很榮幸。”

“為什麼?”馮書雅像是在質問馬東一樣。“你一直都在想辦法,讓我成為陳其乾的妻子,而不是你自己的?”

馮書雅算是最後一次向馬東敞露心扉。

因為明天,一旦登記,就再也沒有辦法挽回瞭。

真正的愛情。

“我沒有資格。”馬東說。

馮書雅手裡緊緊地捏著請帖,折出瞭一道皺痕。

馬東語重心長地說,“有些事你不明白,也沒必要明白,你隻需要過得幸福就好。”

“你覺得我會幸福嗎?”

被馮書雅這麼一問,馬東頓住瞭,他抿瞭抿嘴唇。

“會,一定會。有一天你就會知道,能夠平平常常地談一場戀愛,跟親人愛人朋友在一起,上班、下班、聊天、參加舞會,甚至隻是簡單的一次握手,一次擁抱,一個微笑,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馬東的這一番話,著實讓馮書雅的心徹底地涼瞭。她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恨不得將他的心掏出來看一看。馮書雅的聲音哽咽瞭。“為什麼你一直話裡有話?為什麼你不能大大方方地告訴我原因?馬東,我隻想在我婚禮之前,聽你說一句實話,告訴我,為什麼會這樣,我都嫁人瞭,你連句實話都不能告訴我嗎?”

馮書雅露出乞求的目光。馬東看著她,依然無動於衷,他隻是淒然地笑瞭,“書雅,祝你幸福。這是我最真實的心裡話。保重。”

馬東說完,掉頭就走瞭。看著馬東堅決的背影,馮書雅一股眼淚湧瞭上來。

馮書雅結婚那天晚上,馬東一個人回到瞭宿舍裡。從宿舍的窗戶裡看,能夠看到食堂那邊的光亮,是馮書雅和陳其乾置辦的酒席,甚至遠處的吵鬧聲也依稀聽得見。

馬東把窗簾拉上瞭。然後又把屋子裡的燈關掉。他將自己包圍在瞭整個黑夜裡。他麻利地脫掉衣服,決定埋頭睡覺。

他躺瞭一會兒,翻來覆去的,又決定坐瞭起來。

總得給自己找點兒事情幹吧。馬東心想。他又穿上衣服,這時候摸到瞭上衣口袋裡的草稿紙,是前幾日自己計算的化學公式。他走到寫字臺旁邊,打開瞭臺燈,借著微弱的光線,又把這些化學公式重新謄寫瞭一遍,若有所思地在看著。

借著計算化學公式,馬東實則是在勉強自己不去想馮書雅的婚事。他瘋狂地草紙上進行換算,可越算越糊塗。他的心裡有些抓狂瞭,他一把將草稿紙揉成一團,扔到瞭門口。

他看著桌上的一堆草稿紙,緊緊地扶著頭。低頭沉默瞭大概十秒之後,他好像是突然發現瞭什麼,他又迅速地拿起筆來,在草稿紙上寫著一些化學公式。

這個時候,敲門聲響起來瞭。

馬東停住手中的筆,鎮定住瞭。他先把草稿紙放進瞭抽屜裡,又把門口的紙團放在自己的口袋裡,這才說話,“誰?”

“我。”門口是杜哲的聲音。

是王禹吩咐杜哲過去的,他得知瞭馮書雅和陳其乾結婚的消息,知道馬東心裡不是個滋味。

馬東打開瞭門,看見杜哲一人站在瞭門外,手裡拎著兩瓶酒,遞給瞭馬東。

“老板讓我給你的。”杜哲走瞭進來。

馬東差點流淚。

他把酒放在瞭門口的桌子上,然後關上門,“酒,我戒瞭。”

“都帶來瞭。”杜哲打量著馬東的臉色,“生老板的氣?”

馬東的臉是陰鬱著的,“沒有。我真戒瞭,替我謝謝他。”

“行。你也別難過,事兒都過去瞭。”

杜哲註意到,屋子裡是昏暗一片的,於是伸手想要打開屋子裡的燈,被馬東攔下瞭,他把杜哲拉到窗前的寫字桌前,就著臺燈,從抽屜裡拿出瞭草稿紙。

“你還記得那天我跟你說,我在齊延志那兒發現一張燒瞭一半的,寫著亂七八糟字母和數字的廢紙嗎?”

“記得。怎麼瞭?”杜哲拾起這些草稿紙,看著。

“我配出來瞭。”馬東聲音低沉。

“什麼意思?”

馬東把草稿紙攤開,給杜哲示意,“這兩天我把跟這些數字有關的,所有可能的情況都寫出來瞭,這不是簡單的字母和數字,這是一個化學配比的公式。”

“化學?”杜哲起初有些不解,“齊延志懂化學?”

“就是因為他不懂,所以才把這半張紙留著,他怕配錯瞭比例,傷到他自己。”

杜哲看著那些煩瑣的公式,指瞭指,“這是什麼東西?”

“這是液體炸藥的配比比例。”馬東說道。

“液體炸藥?”杜哲還沒反應過來。

“我終於想明白瞭,為什麼我們費瞭這麼大的勁,都找不到炸藥的下落,同時這麼多炸藥運進廠裡,怎麼會不引起武警的註意,原來他們用的是液體炸藥,把幾種常規的化學制品混雜在一起,就能呈現極強的威力。”

“噢——”杜哲如恍然大悟一般,“我明白瞭,運進常規的化學品,武警不會註意,然後到廠裡再進行組裝,但因為齊延志並不懂化學,所以他需要對照著才能不配錯。”

“基本是這樣,但要想炸掉燃料庫,他們運進來的劑量肯定要比平時的大,一次性運進這麼多劑量會引起懷疑,所以他會多次來廠裡,我查過武警那邊的記錄,你讓高進去查這輛車號的司機,他一定有問題。”

這些新的發現燃起瞭他們的鬥志。

“好,我這就去。”杜哲才想起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又回頭看著馬東,“那你……”

“行瞭,趕緊去吧。”馬東表現得很堅決。

杜哲點點頭,快步走開瞭。

當天晚上,陳其乾喝瞭不少的酒,但反而是愈發的清醒。直到酒席散去,馮書雅扶著他回傢的時候,他都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實的。

馮書雅剛脫掉瞭外套,“早點兒休息吧,你今天也喝瞭不少。”

馮書雅正要起身,陳其乾拉住瞭她,“我想跟你聊聊。”兩個人並排坐著,馮書雅明顯有點兒緊張。

“害怕?”陳其乾試探著問道。

“不太習慣。”馮書雅捋瞭捋自己的頭發,“想聊什麼。”

“你不愛我,對嗎?”此時的陳其乾的臉上已經被酒精充斥地通紅瞭。

聽到這話,馮書雅怔住,“都結婚瞭,還說這個。”

“我追瞭你六年,可能比你自己還要瞭解你,你的一個眼神,一個表情,我就知道你在想什麼。從登記到婚宴,再到現在,我從你的眼裡看到瞭所有的情緒,唯一沒看到的,就是愛。如果我沒猜錯,你選擇跟我成為夫妻,隻是因為同情,憐憫,甚至是情感的代替品。”

陳其乾這一大串的說話,馮書雅倒是有些不知所措瞭,“其乾,你想多瞭。”

“我真的沒有,書雅,既然咱們已經是夫妻瞭,我們應該聊幾句掏心窩子的話。我想說的是,即使你把我當成替代品,我也從來沒有怨恨過你。就像剛才婚宴上說的,從六年前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發誓一定要娶你,事實上我也是這麼做的,我為瞭你放棄瞭我自己的一切,來到這個我毫不熟悉的城市,整個廠子裡隻有我一個南方人,大傢對我無數次嘲笑謾罵和屈辱,我都扛過來瞭,因為我要兌現對自己的承諾。說實話,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有好幾次我都質疑過我自己,我這麼堅持,到底是因為愛,還為瞭自己那句話的尊嚴。甚至我都快忘記,當初為什麼愛上你。”

陳其乾雖然醉瞭,但心裡明白得很。

馮書雅也敞開瞭心扉,“既然這樣,你明知道一切真相,為什麼還要答應我。”

陳其乾抓住瞭馮書雅的手,馮書雅本來是想掙開的,但她並沒有。她看著面前的這個滿臉通紅的陳其乾,陳其乾繼續說道:

陳其乾繼續說道:“因為我想明白瞭,愛你,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像吃飯,喝水,睡覺,對你的愛,成為我生活下去的重要目的。如果我不跟你在一起,我都無法想象,自己的生活變成什麼樣子。你是唯一一個,讓我毫不在乎自己生命願意去保護的人,哪怕傷痕累累,我絕不會退縮。甚至現在,如果你說讓我為你去死,我連眼都不會眨一下。”

馮書雅趕緊去捂住瞭陳其乾的嘴,“說什麼呢,今天結婚。”

“我想說,你就是我的命。”

大概靜默瞭三秒,馮書雅也去抓住瞭陳其乾的手,“其乾,你知道嗎?直到今天在婚禮上,我才想明白,我的生命裡有你存在多麼幸運,因為在你身邊,我從來不用擔心受到傷害,你永遠都是最真實的,我多少次欺負你,傷害你,甚至嫌棄你,可你留給我的,永遠是微笑和溫暖,一個女人有這麼一個男人守著,是多麼幸福的事。”

“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我或許不是你最愛的人,但我一定是你能找到最好的伴侶,因為我願意把靈魂都交給你。你,願意嗎?”

借著屋子裡微弱的燈光,陳其乾看到,馮書雅輕輕地點瞭點頭,她輕靠在陳其乾的肩膀上。她並沒有看到,陳其乾的眼中含著眼淚,他昂瞭昂頭,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

《於無聲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