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兆霞不是工人,住在大雜院的二樓,平時靠騎小三輪車到街頭賣烤地瓜為生,偶爾也會自己煮茶葉蛋拿出去賣。賈兆霞以前學過一點兒醫術,新中國成立後沒有考相關的從業執照,但大院的人卻都知道她這點兒小能耐,感冒發燒什麼的也常來找她。改革的浪潮還沒有徹底席卷這座小城市,但賈兆霞卻敏銳的察覺出其中的變化。用不瞭幾年,所有人都一窩蜂下海經商時,賈兆霞的地瓜早都變成“金瓜”。“個體戶”也會成為人們最羨慕的“職業”。而賈兆霞又可以做醫生,一時間成瞭典型的“金餑餑”。
賈兆霞很少與人交往,她對大部分人都不喜歡,可是卻也不拒絕人。大院裡的人生個小病啥的都去找她,但卻沒有人瞭解她。
賈兆霞不喜歡之前的鄰居,鬼鬼祟祟,像是年輕時的自己。可新搬來的馬東卻覺得有眼緣。馬東遇到她到一樓公共水龍頭提水,就主動幫她提到二樓。遇到她推車去賣茶蛋和烤地瓜的時候,就幫她提煤爐子,推推車,拿拿地瓜什麼的。一來二去,賈兆霞不但和馬東認識,說上瞭話,而且對馬東產生瞭好感。
馬東和馮書雅以前都沒有來過E市,一切都很陌生,賈兆霞是大院裡年紀最長的,有事兒就去跟賈兆霞打聽。組織上並不給馬東幫助。所以,馬東首先要解決的,就是他和馮書雅以及即將出生的孩子的生活問題。
馮書雅的生日快到瞭,孩子也即將出生。馬東聽說聽音樂對還在肚子裡的孩子有好處,便想著買一臺錄音機送給馮書雅當禮物。馬東頭一回踏入E市的黑市。黑市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得到的,在白天它並不顯眼,隻是幾個賣進口煙草的小販,手揣在衣兜裡來回溜達。而到晚上,黑市才真正熱鬧起來。市面上各種比價緊缺的貨物和偷渡來的國外的各種商品,人麼都來這裡各取所需。
馬東並不知道一臺美國造的錄音機,要足足用掉他一個月的工資。有瞭錄音機,還要有磁帶,也是一筆開銷。馬東一下子沒有那麼多錢,又舍不得這臺千挑萬選的錄音機,便跟小販討價還價,央求給他留下。
馬東還在黑市看到瞭全國糧票、肉票,馬東想給馮書雅補補身體。他跟小販談好價錢,在漆黑的小胡同裡,他剛剛把錢交給人傢,就聽到有人喊警察來瞭,小販把肉票往他手裡一塞,兩個人便分頭逃跑。
等回到傢裡一看,肉票早在手裡“花瞭”。原來這肉票是用彩色筆畫的,馬東攥著跑瞭好久,手心裡一團掉落的顏色。
賈兆霞聽說後哈哈大笑,她對這種事情已經司空見慣。
馬東眼見不能湊齊買錄音機的錢急得團團轉。他第一次去賣血。當馬東臉色蒼白拿著賣血的錢去黑市買錄音機的時候,卻得知錄音機早已經賣出去。馬東火上來瞭,跟小販理論。本來低調熱鬧的黑市,迅速聚集瞭一幫看熱鬧的人。人群好不容易把大打出手的小販和馬東拉開,有一個人一把拽走瞭馬東。
馬東一看,竟是賈兆霞。
賈兆霞在這個黑市上是生意最好的人。她賣的是卡帶。那幾年西方的音樂剛剛流行,臺灣的鄧麗君、鳳飛飛、齊秦,香港的譚詠麟,大陸的崔健。別人弄不到的,她卻幾乎什麼都有,也無怪乎她的生意最好。賈兆霞知道馬東為瞭一臺錄音機去賣血之後,大罵他愚蠢。
賈兆霞跟馬東在自己的小攤前說著話,忽然響起瞭一聲警笛,人群一陣騷亂。馬東趕緊幫著賈兆霞收拾起地上的卡帶,扔上賈兆霞的小三輪車,瞪著三輪車就跑。跑出去好遠,馬東才氣喘籲籲地停下來。
賈兆霞告訴馬東,說那是假的警報聲。是有人不想給錢而已。馬東聽瞭一愣。剛吃過的虧竟然又吃瞭一次。他之所以這幾年事業上平步青雲,就是因為他的聰明,可沒想到僅僅跟這個黑市打過三次交道,就被人騙瞭三次。
賈兆霞並不笑他。賈兆霞丈夫跟兒子去世以後她也是這麼過來的,一個月下來幾乎掙不到什麼錢,還經常被騙。她看著前面蹬車的馬東,就想到自己的兒子。馬東二十八歲瞭,自己兒子活著的話也差不多這個年紀。最先賈兆霞帶兒子來出攤的時候,兒子跟馬東一樣聽到風聲,就趕緊幫賈兆霞收起東西逃走,有時娘兒倆被警察追出好幾裡路。賈兆霞老瞭之後,常常想起自己的兒子,他死後,賈兆霞把傢裡所有的合照都燒瞭,她怕見到他心裡會更難過。可她沒想到隻要一閑下來,兒子的音容笑貌還是會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
她看著馬東,忽然想到,要是兒子還在的話也該結婚瞭吧。她從前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在她心裡兒子永遠定格在瞭二十歲那個風華正茂的年紀。馬東搬來後,跟以前的鄰居都不同,仿佛自己的兒子一樣事事考慮到她——事實上,是考慮到院子裡的大傢。逢年過節的問候,力所能及的小忙,馬東幾乎隨叫隨到。尤其是對賈兆霞。慢慢地,賈兆霞倒覺得馬東仿佛自己的兒子一樣。
賈兆霞不願閑下來,獨居的老人大概都害怕閑下來。她這一生從各種戰爭走過來,經過瞭無數風浪,一閑下來就容易想起過去,她不敢想。所以她無事可做時就去睡覺。她常常夢到以前在大使館做活時的日子。那年月外面並不好過,可是那時候她有信念。人活著,關鍵是信念。
賈兆霞忽然決定幫一幫馬東。
賈兆霞再去黑市賣卡帶的時候,帶上瞭馬東。她把進貨的幾個老朋友介紹給馬東,同時給對音樂一竅不通的馬東普及瞭流行音樂的知識。
哪款卡帶賣得好,時下最流行哪個歌手諸如此類。
馮書雅生日的前一天,賈兆霞神秘兮兮地讓馬東去她傢。賈兆霞送給他一臺德國造的錄音機。這可樂壞瞭馬東。賈兆霞還拿出一盒卡帶,市面上完全買不到的美國“拯救生命”搖滾音樂會的卡帶。“現在的年輕人都愛聽這玩意兒。”賈兆霞對馬東說。
馬東抱著幾盒卡帶和錄音機給馮書雅的時候馮書雅高興壞瞭。馬東還不知道從哪裡淘來古典音樂的卡帶,他聽人說,聽什麼莫紮特,會讓小孩變得聰明。
馮書雅的預產期快到瞭。學校已經放假。馮書雅安心在傢裡養胎。她很享受這段日子。人生真是無常,當年她苦追馬東未果,一氣之下嫁給陳其乾並迅速懷孕的時候哪裡會想得到今日的境遇呢。有時人越想費力得到的東西反而越得不到。
馮書雅閑在傢裡看看書,偶爾寫點兒日記。大多數時候,是陪賈兆霞說話。預產期臨近後行動越來越不便。馮書雅對馬東,是心懷愧疚的。自己正在讀書,積蓄並不夠用,若非馬東的幫忙,自己娘兒倆還不知道要怎麼度過這段日子。而她也給不瞭馬東什麼。
有賈兆霞的指點,馬東在黑市上終於打拼出來。黑市上賺的錢,足夠養傢,白天馬東就有時間開始工作。
馬東已經很久沒有與安全廳正式聯系瞭,但他也知道,自己和賈兆霞的行動都在安全廳的視野范圍內。通過幾個月的接觸,馬東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工作過。賈兆霞就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太太。由於常常接觸,他甚至覺得賈兆霞十分可愛。馬東始終無法把眼前這個瘦弱的小老太太,和他國間諜這兩個身份聯系在一起。
難道是隱藏得太深?可如果這樣隱藏一輩子,有什麼錯呢?這幾年,馬東作為先進工作者時常參加各地會議,聽到瞭不少故事。他知道有些間諜就像是被遺落在戰場上的槍。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年年荒草生長,就是他自己也忘瞭自己是把槍。如果賈兆霞是這樣的一把槍,那這一切意義有多大?是不是可以就此放過他們。馬東有時候冒出這個念頭之後,又覺得自己不夠理智。他想到齊延志,覺得這種鬥爭是殘酷的,不能動一點兒惻隱之心。
馬東跟著黑市的人一起學著進貨,一起躲警察。黑市上的人都熟悉起來。
他也經常去學校接馮書雅,冬春的日頭很短,有時隻能借著路燈的光回去。E市這樣的工業城市,已經不常看到星空瞭,能看到星星的晚上,馮書雅就要散步回去,每當這種時候,馮書雅總是很快樂的樣子,躲在馬東後面踩著馬東長長的影子。馬東小時候覺得人生需要快樂,那是他最大的追求。長大一點兒後生活艱苦,他知道,人生並不需要那麼多快樂。工作以後,“快樂”這個東西帶給他更多的是不安。可是跟馮書雅在一起時就不一樣。
他們大多數時候話不多,不是故意不說話,也並不刻意說話。他在前面走著,看馮書雅踩上影子故意閃開,這種幼稚的遊戲讓他很開心,也很安心。馬東猜,這就是談戀愛瞭吧。
賈兆霞自從把馬東介紹到黑市賣卡帶以後,自己也就很少去黑市瞭。而那天,馬東本也不打算去。但馮書雅聽說鄧麗君出瞭一張新的專輯,馬東這兒沒有,便去黑市找找看。卻不想在黑市上看到瞭賈兆霞。賈兆霞帶著極少量的卡帶在一個不起眼的位置。馬東處理案子的時候不常跟蹤人,自從來到E市後他除瞭接近賈兆霞以外,從沒直接對賈兆霞展開過行動。馬東點根煙蹲在小胡同口,目光穿過人群,遠遠觀察著賈兆霞。黑市上,一個黑衣服的人來回逛瞭幾遍瞭,好像是在找東西,又像是在散步。
馬東盡量不讓黑衣人看到他。
賈兆霞這幾年並沒有什麼顧客。後半夜,這個黑衣人在賈兆霞攤前挑瞭幾張卡帶,馬東好不容易看到他的臉,是賈兆霞曾介紹過的一個提貨人。他的舉止,謹慎到不在普通人范圍之內。這個人走後,賈兆霞沒過多大會兒也走瞭。
賈兆霞不是來賣東西的,馬東認為。
馬東之所以記得那個提貨人,是因為那個人的一個表情。馬東漸漸在黑市上混熟瞭以後,常常側面打聽賈兆霞的一些事情,可幾乎沒有人對她有任何瞭解。他也在剛剛那個提貨人那兒有意聊到瞭賈兆霞,那人臉上迅速閃過一個詭異的笑容。
在這裡的幾個月的時間裡,幾乎還沒有收集到任何關於賈兆霞是間諜的證據,馬東心急的同時,卻又還有隱隱的擔憂。
賈兆霞,畢竟還隻是嫌疑而已。最近公安部門嚴打黑市交易,馬東越來越難經營。肉票發行少瞭,黑市上價格水漲船高。罐頭也忽然間變成稀缺品。馬東便自己做瞭彈弓出門打鳥。掏鳥蛋的時候手摸到鳥窩裡經常會碰到另外一個不速之客——蛇。所幸當地的蛇都沒有毒,馬東被蛇咬的傷口回到傢找賈兆霞處理一下也就好瞭。馬東每次都瞞著馮書雅,他怕馮書雅害怕不敢吃蛇肉,就用小刀把蛇肉割下燉湯給她喝,騙她是雞肉。
終於到瞭生產的日子。馮書雅從羊水破瞭開始疼痛,一直持續瞭十幾個小時。
“胎位不正,所以有點兒難產。”醫生冷冰冰地告訴馬東。
馬東在產房外面陪瞭一整天,幾乎每一分鐘都緊張得指甲都嵌到肉裡去。忽然,醫生跑來,說大出血,需要緊急輸血。
馬東立刻站瞭起來:“我去!”“你什麼血型?”醫生問。
“B型。”
“那不行,馮書雅是A型。”
“抽我的,我是A型。”一旁跟著一起等待的賈兆霞說。
“這怎麼行……”馬東愣瞭一下。
“怎麼不行?”賈兆霞二話沒說就跟醫生去抽血。
很快,產房裡馮書雅的呻吟聲被一聲期盼已久的嘹亮的啼哭聲取代。
馬東聽到這聲哭聲,身體一振,流下瞭眼淚。
“陳其乾,為瞭你,我會照顧好這個孩子。”馬東默默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