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大雪無聲 16 雪

馬東認識馮書雅以來,很少單獨一起待過。

從前,都會有陳其乾在,在陳其乾死後,他第一次與馮書雅見瞭面。馬東聽說陳其乾去世的時候馮書雅懷孕瞭,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馮書雅醒來的時候,母親和丈夫都相繼去世瞭。

在經過一段很痛苦的煎熬之後,馮書雅決定參加本省E市的職工大學考試。

雖然E市離渤東不遠,但她隻想離開渤東,忘記在這裡的痛苦。

入學考試定在瞭星期天,考場就設在實驗廠的職工大學。

馬東這天專門請瞭一天假,陪馮書雅去考場等候她考試。

陳其乾去世以後,馬東很少有時間像今天這樣靜下來,事實上,自從工作以後馬東就很少有自己的時間。像今天這樣,在冬日的暖暖陽光下倚著學校的欄桿等待一個喜歡的女孩,這種感覺讓他想起瞭他遙遠的中學時代。現在的他要稱呼那時候為“普通生活”。

記得他剛參加工作時,一位帶他的老同志曾告訴過他,以後將沒有普通生活可言。他說他不後悔,他也一直沒有後悔過。可興許是今天的陽光太溫柔,他忽然思念起這種生活。他想跟陳其乾一樣,娶一個愛的人,再生養個孩子。

馮書雅,一想到她,馬東的心就復雜得很。

“一個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這樣,在臨終的時候,他就可以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瞭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鬥爭。”每次這種問題想到心亂的時候,馬東就會背這段句子。他知道,自己從事的是特殊的工作,在這份工作裡他要做的全部就是消除自己,不在別人的記憶裡留下任何痕跡。他喜歡這樣嗎?他不敢問。

但他可以為瞭它而奮鬥終生,因為馬東堅信它的意義。

鈴聲響過一遍瞭,下一次鈴聲響時,馮書雅就該出來瞭。

馬東眼睛遠遠地掃過教室的一扇扇窗子,像這樣的掃視已經幾十次瞭,他不能確定馮書雅在哪間教室。他不知道馮書雅恰好挨著窗子可以看得到他。馮書雅已經無數次像這樣偷偷地看馬東瞭,這對馮書雅來說幾乎已成習慣。在工廠的迎新晚會上時她就偷偷看他,後來憤而嫁給陳其乾時她還是忍不住偷偷看他。她有時候會撫著漸漸鼓起的小腹,想著這次能考上的話就要去E市學習,心裡明白,隻能到此為止瞭。

這幾天的天氣很冷,馮書雅攢著佈票預備給將要出生的孩子做衣裳。由於她天生體質較弱,最近復習勞累。她隻覺得眼前的字跡越來越模糊,她頭昏腦漲,額頭有些發熱。她咬著牙堅持寫完最後一個字,頭一歪倒在桌子上。

再醒來的時候,馮書雅一個人躺在醫院裡。清新的消毒水味道聞起來讓人莫名安心。馮書雅聽到馬東跟醫生在門外小聲嘀咕著。不一會兒門吱呀一聲開瞭。馮書雅趕緊把眼睛閉上。馬東拎著一壺熱水和一袋烤地瓜放下。

馬東稍坐瞭坐,馮書雅的眉目從未如此清晰地展現在他面前。

馬東舉起手來想試一下馮書雅的額頭,又覺得不妥。幾次試探,就在手要落下去的時候馮書雅忽地睜開瞭眼睛。

“我的題寫完瞭嗎?”馮書雅問。馬東忙抽回手。

“什麼?”馬東急忙背對著馮書雅,倒瞭一杯熱水。

“我記得我答完題才昏倒的。”

“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多關心你的身體吧!”馬東把熱水遞給馮書雅。

“感冒吧?沒關系的。”馮書雅坐起身來。

“還有點兒低血糖,打瞭個吊瓶,放心,對胎兒安全的。”馬東坐下來,“醫生說躺一會兒就可以回去休息瞭。還說,你得多吃點兒好的”。

“烤地瓜?”馮書雅看瞭看烤地瓜,繼而大笑。

馬東窘迫地跟著笑笑。

從醫院出來時天色已晚瞭下來,天空飄起雪。馬東送馮書雅回去,陳其乾去世後馮書雅搬出來一個人住,除瞭腹中的孩子,屋裡常常隻有她一個人瞭。兩個人默默地走著。快到馮書雅傢裡的時候停瞭下來。

“送到這兒吧。下雪瞭……”馮書雅忽然停住,然後一陣沉默。

“職工大學在別的城市,我考上瞭,就去那兒瞭。”馮書雅說。

她抬頭看瞭看馬東,馬東的眼睛像一片雪地。

“哦,那走的時候,我給你送行。”馬東從未想過馮書雅有一天會離開,此時的他仿佛聽到瞭一個無關的故事,並沒有往心裡去。

馮書雅轉身走進雪地裡。大雪紛飛,馮書雅聽不見一點兒聲音。她後悔剛才說出去的話,又有些後悔沒有說一句話轉身就走瞭,很沒有禮貌吧。不過,他大概還在後面看著她吧。想到這裡她腳步刻意輕快瞭起來。她不想給別人看到她的沉重,她甚至像孩子一樣忽然停下來伸出手去接瞭朵雪花。涼涼的雪花落在手裡,她湊過頭去看,可不隻是手心太熱瞭還是眼睛模糊瞭,她什麼都沒看到。雪花融化瞭連水都沒有留下。

她繼續向前走。

他還在原地嗎?

轉彎的時候她偷偷斜瞭斜眼睛,白茫茫的一片雪地。

隻有雪地?

她停在街角。終於小心地伸出頭往回看。是的,隻有雪地。

她從包裡拿出馬東買來的烤地瓜,仿佛還有些暖意。

下大雪的冬天可真冷啊!她覺得整個身體連同一顆心都變成瞭雪地。沾瞭雪的睫毛一會兒像結瞭一層霜。她頭更低瞭一些,眼睛一熱,霜便融化瞭。

發榜的日子到瞭,馬東一大早就去找馮書雅。敲瞭半天的門都沒有人開,倒是馮書雅的鄰居開瞭門。一打聽才知道馮書雅幾天前已經搬去E市瞭。

馬東這幾天過得頗不平靜,他時常想當初若是不考慮那麼多,不是這樣的身份,現在馮書雅也不會這麼孤單,不過這麼想,是毫無意義的。如若不是這樣的身份,就連遇到馮書雅也不可能吧。難道該慶幸?馬東苦笑瞭一下。

陳其乾的案子還是個謎,馮書雅也即將離開,這一切讓馬東覺得頭昏腦漲。他之前經手過多麼大的案子都沒有像這樣頭疼過。他那天聽到馮書雅要離開的消息,這幾天不時冒出個念頭:就這麼斷瞭聯系吧。

可他又覺得自己辦不到。他還沒有考慮好該如何面對馮書雅,但心裡卻隻想再見到她。

可是她卻這麼走瞭。難道雪夜裡的那幾句話就是最後的告別嗎?

省安全廳召集所有國安人員開會。馬東心事重重。安全部第七局直接下文件給省安全廳,指出該省仍舊存在間諜活動。

省安全廳已經盯梢多年的女間諜賈兆霞又進入瞭視野。賈兆霞曾在M國駐華大使館做女傭。之後嫁給一個唐山人,1976年,丈夫與兒子在唐山地震中雙雙遇難。賈兆霞一直沒有正式工作,最近幾年借著改革的風潮做起瞭小本生意。

1949年至70年代末,E市有一部神秘的間諜電臺一直在活動,因為它間隔數年才偶爾發報一次,很難監聽和定位,所以一直沒有被警方偵破,最近這幾年這部間諜電臺一直處在沉寂狀態。70年代中期,J省公安部門抓獲瞭一名長期潛伏的M間諜,此人供認,當年他去該國駐華使館面見給他佈置潛伏任務的M國情報人員時,作為女傭的賈兆霞並未回避。

公安部門進一步調查得知,賈兆霞在新中國成立前的經濟狀況,明顯超出瞭一個女傭的收入,公安部門懷疑她是一個長期潛伏的冬眠間諜。公安部門懷疑這部電臺就是由賈兆霞掌控。1983年成立安全廳後,對賈兆霞的監控工作由公安部門轉到瞭安全部門,J省安全廳現在已開始監控此人。但派去的工作人員一直沒有收集到有效證據,所以省安全廳決定讓更有經驗的工作人員介入調查,爭取年底結束這個案子。

會議間歇,馬東的直接上司王禹書記找到馬東。省安全廳問王禹要人,但王禹卻並不希望馬東離開,畢竟陳其乾的案子懸而未決,而馬東是最熟悉這個案子的人。馬東無心聽會議上的內容,可王禹說的話馬東卻聽進去瞭。省安全廳有意派馬東去E市執行任務。

馬東一口答應瞭。

任務是什麼,似乎並不要緊,重要的是,馮書雅在E市。

馬東熱愛他的工作,他曾像那時代的每個渴望為國做貢獻的人一樣以為組織就是他的全部。他的一切生活就是他的工作。而馮書雅的出現,讓事情變得不大一樣。

他忽然意識到他內心深處同樣渴望著一段平凡的生活。他當然知道,那並不可能。

在202廠的時候他跟陳其乾、馮書雅三個人關系最好。他很少像現在這個樣子為瞭工作對象而動感情。馮書雅是個感性的人,陳其乾也是。所以在馬東的理解裡,所謂的普通生活就是充滿感情的生活。

可現在工作與生活似乎交融出一個臨界點,他瞇起小眼睛,看著窗外的雪,覺得需要計劃一下。

馬東仔細看瞭賈兆霞的資料,以他敏銳的偵查力和經驗迅速浮現出一個計劃。接近賈兆霞這樣潛伏如此之深的人需要一個極生活化的偽裝,而馮書雅自然地被馬東安排進這段偽裝裡。他大膽得想到瞭他可以找個女生偽裝成為夫妻,而馮書雅最合適不過瞭。

王禹並不同意這種做法。陳其乾的案件沒有結,馮書雅是陳其乾最親密的人,也就是馬東的工作對象之一,與工作對象發生親密關系是紀律所不允許的。劉廳長思慮再三,現在的工作重點首先是安全局的任務,也就是賈兆霞的間諜嫌疑。而馮書雅並不是特別重要的工作對象,像馬東這樣可以獨當一面的骨幹偵察員,應該給予充分信任。

內部會議決定讓馬東到E市全面接手賈兆霞的問題,賈兆霞隱藏瞭這麼多年沒有落網,不可小覷。安全廳決定馬東直接負責賈兆霞案,擁有自主行動權,劉廳長是唯一上線。為保護馬東身份,國安廳暫時中斷與馬東的一切聯系。一切等待馬東的單線匯報。

馮書雅由於懷孕不方便住在職工大學的宿舍,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房子,於是隻能拿介紹信住在一傢旅館裡。打第一天起,旅館的值班大媽就斜眼看馮書雅。那時候剛剛興起婚外戀的說法,大傢都睜大眼睛等著發現可疑對象,用一用這些時髦詞兒。一個小姑娘孤傢寡人懷著身孕來住旅館,的確容易引發猜疑。

馮書雅的肚子越來越大瞭,她計算著孩子出生時正好要放暑假。

她在學校裡很少有朋友,大傢都對她避而遠之。無論是在學校還是放學回到旅店,她不止一次聽到學生和打掃衛生的女同志在她身後風言風語。

選擇瞭陳其乾並且跟他生孩子,馮書雅後悔過嗎?她從沒想過這問題。對她來說,這個問題打一開始就不存在。馮書雅喜歡讀書,她喜歡過一陣《圍城》,她知道婚姻與愛情是不同的兩件事情。

後來她在大學圖書館讀到一本舒婷的詩《致橡樹》: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這大概就是她與馬東的關系吧。樹不用動,隻要陪伴就滿足瞭。這是馮書雅能想到的最大的浪漫。所以一切坦然。

馮書雅想不到這樣的愛會是一把刀子,會割傷自己的。現在她不想做那棵木棉樹瞭。她要躲得遠遠的。

馮書雅像平常一樣放學後回旅店,校門口角落裡卻忽然蹦出一個人來嚇她一跳,馮書雅一看竟然是馬東。

“我也辭職瞭,準備在E市找個工作。”

“哦?那麼好的工作,辭瞭怪可惜的。”

“你不也是說辭就辭瞭。”

“我們不一樣。”

“我看一樣。”

“你現在住哪兒?”馮書雅頓瞭頓說。“還沒找地方呢。就先來學校找你瞭。”

“先去我那兒吃個飯吧。”

馮書雅跟馬東拎著吃的回到旅館,值班人冷冷地看著他倆,不讓進門。馮書雅堅稱兩人隻是普通朋友關系。但值班人還是不同意,孤男寡女住旅館,沒有結婚證也沒有單位的介紹信。那哪兒成啊!值班大媽打馮書雅住進來,就等著這一天看好戲呢。任兩人怎麼解釋,都解釋不通。值班大娘執意要把兩人趕走,便叫人催馮書雅收拾東西,以顯示自己的正義感和道德感。

兩個人沒有辦法,拎著馮書雅的行李搬出來。

兩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馬東沒想到自己準備新生活的第一仗就落敗下來,且拉著馮書雅一起敗下來。馬東想起馮書雅的低血糖,趕緊先找瞭傢飯館一起吃頓飯。隨後,馬東打聽瞭一下附近的旅館準備去湊合一夜,明天按照計劃,搬到賈兆霞附近的住處去。

馬東找瞭傢靠近醫院的小旅館。國營旅館的老大爺問都不問,就拿出一間房間的鑰匙。

“有沒有兩間的空房?”馬東問。

老大爺瞅瞭二人一眼,說:“就剩一間,怎麼著,不是兩口子啊?”

“不,是兩口子,咱們是從農村來做孕婦身體檢查的。”馬東說。

馬東正猶豫自己要不要在這裡睡,馮書雅就在房間中央,用衣架跟衣服隔開。

“五個月瞭?”

“嗯,我是不是很胖瞭?”

“還行,不過也是自然的,小孩名字取瞭嗎?”

“嗯。”

“叫什麼?”

“承志。”

承志,馬東聽到名字時恍若一盆涼水澆在瞭頭上。他險些忘瞭,孩子姓陳。

“其乾……生前取的?”

“是我取的。”

馬東鋪瞭床被子在地板上,久久不能睡著。馮書雅側身臥在床上,發出輕微的鼾聲,眼睛卻是睜開的。

月光穿過窗子照進房間裡來,照得人心裡寒寒的。承志,馬東之前竟一直忽略瞭他的存在。馬東覺得自從遇到馮書雅之後,那個無往不勝的自己就不見瞭。這麼簡單的事實擺在他的面前——承志——屍骨未寒的好哥們兒陳其乾,自己深愛的女人馮書雅,他們之間的孩子。

馬東透過擋在中間的簾子可以隱約看見馮書雅。在今晚之前,他對她是有男女之間的愛欲的。承志的存在,讓他忽然意識到他對馮書雅的不是情愛,而是責任。

馮書雅覺得這半天過得昏沉沉的。才做好決定躲得遠遠的,但一見到馬東,她之前的決定瞬間都不算數瞭。馮書雅知道自己要上學,要準備生小孩,小孩出生後還要自己掙錢養活他們娘兒倆,還要一邊上學。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事情都湊在一塊兒瞭。總還是要嫁人的吧,馮書雅盡管心裡不情願,可還是會這麼想。

如果對象是馬東呢,她不敢想。

馬東來到賈兆霞居住的大雜院的時候吃瞭一驚。根據馬東的瞭解,賈兆霞是有很大一筆積蓄的,無親無故,但卻生活在一個雜亂的大雜院裡,與好幾戶人傢共用一個廁所。馬東心裡想此人不是善茬。馬東以一對夫妻的名義,租下瞭剛剛離開的前任偵察員的屋子。

他們緊挨著賈兆霞傢。

房子裡的一切都是現成的,趁馮書雅去上學的當口,馬東把為數不多的東西都搬過來。房間並不大,但馬東還是用一個大衣櫥把它分成瞭兩個臥室和一個客廳。馬東忙碌瞭整整一天。馮書雅下課後馬東把她接到租的房子裡。馬東跟馮書雅看過房子後等在大院門口。馮書雅不解。

“同志您好!您是大院裡的吧,我是剛搬來的,以後請多多照顧!”一個下班時間,馬東跟大院裡幾乎所有的人都打瞭招呼,認瞭個準兒。有人問起來,馬東就說,自己跟馮書雅是小兩口。賈兆霞在來往的人裡面,是個面目和善的老太太。

回到房間後馮書雅臉色凝重。馬東給她倒瞭杯水,她也不接。

“咱倆是小兩口?這會兒說順瞭?”

“這樣方便照顧你啊。”馬東紅著臉說,

“你放心,我不會占你便宜的。”

“為什麼你也要來E市?”

馬東不語。

“陳其乾死瞭,可還有承志。”馮書雅端起水來在嘴唇上抿瞭一口,眼睛看向前面的地面,雙手抱著茶杯微微顫抖。

“你別誤會。”

馮書雅抬起頭來看著馬東,又低下頭去,一隻手撫著肚子。“書雅,現在不是從前瞭,你懂不懂?”

“其乾是你的好兄弟。”

馮書雅盯著馬東的眼睛看,看的馬東眼睛黯淡瞭一下,目光轉向別處。

“書雅,小旅館的那些話我都聽到瞭。不用說以後,就是現在你懷著身孕,還得上學,一個人也照顧不瞭自己。其乾骨肉,我做兄弟的怎麼能不照應。”馮書雅低下頭去,在喉嚨裡低語道:“那我呢。”

女人懷孕是個其妙的過程,每一個女人一生中都會有那樣的時刻,恐懼又期盼著它來臨的那個時刻。她慢慢改變女人的線條,慢慢孕育出生命,慢慢改變三個人。馮書雅懷孕後,變得不那麼銳利。說話變得溫吞吞,等著別人,馮書雅曾討厭這個樣子。可她沒有料到自己也會變成這個樣子,並且自己覺得也不錯。

人是從哪一個時刻開始改變自己的呢?或許沒有人察覺吧。馮書雅忘瞭從什麼時候開始警覺自己即將成為一個母親。但她想讓孩子的成長比自己完滿。

《於無聲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