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成在賓館房間裡踱來踱去。他在考慮明天的就職演說。按慣例,這樣的任命宣佈會上,他需要講一番感謝上級信任、認真學習新情況、不辜負天州人民之類的話。但他不想浪費時間,錯過機會。全市縣處級以上幹部上千人,他們構成瞭天州市整個權力結構,面對他們第一次怎樣亮相,影響重大。講得好,勝過一打小動作。是先偃旗息鼓掩藏著點,還是不怕喧賓奪主觸犯龍福海亮個真相,這是他眼下重大的博弈策略。
田玉英摁門鈴進來瞭,後面跟著服務員抱著一床棉被。
田玉英說:“羅市長,我看你蓋毛毯不習慣,給你送條薄棉被。”羅成說:“你怎麼知道?”田玉英賢惠地一笑:“這還看不出來?”羅成說:“搞經濟,我開放搞活。睡覺吃飯,還是喜歡中國式的棉被和飯菜。”服務員把棉被送進臥室,出去瞭。
田玉英看瞭看立在寫字臺上的相框,是羅小倩的照片,問:“是您女兒?”羅成說是。田玉英又看瞭一會兒照片:“她跟著她媽媽呢?”羅成搖瞭搖頭:“她媽媽不在瞭。”田玉英這才抬起頭,看著羅成說:“那我就知道瞭。”羅成問:“知道什麼?”田玉英說:“我原來就在萬林縣,聽說過。”羅成十幾年前就是在萬林縣當縣委書記,他立刻顯得對田玉英親熱起來:“哦?”田玉英說:“那時縣裡傳說您愛人生孩子,可您還在山村裡跑救災,結果您愛人剛生下孩子……”
羅成長嘆一口氣:“後悔莫及呀。”
田玉英說:“您還是我們一傢的救命恩人呢。”
說著,田玉英匆匆出去瞭。過瞭一會兒,拿來一個相冊,打開,裡邊有一張黑白照片,是羅成當年與一傢三口人的合影。夫婦倆身前站的小女孩,一看就是十幾年前的田玉英。羅成記不起來瞭。田玉英說,他爸爸原來是郵遞員,被冤枉瞭十幾年,說他侵吞郵件,羅成到萬林縣當縣委書記,才查清全是莫須有的罪名,給他落實瞭政策。羅成問她父母呢,田玉英說,她父親身體不好,前幾年去世瞭,她母親跟她一起住。
羅成將相冊還給田玉英,突然問:“如果我現在要對天州老百姓講一篇話,講什麼內容大傢最起勁?”田玉英稍有些為難,指著桌上的報紙說:“這兩天報上登您到任後的消息,老百姓反應就挺熱烈的。”羅成看瞭看報紙:神農鄉處理宅基地糾紛,劇院門口處理放火燒垃圾,都登瞭《天州日報》。葉眉還在省報發瞭報道。
他踱瞭兩步又問:“譬如我隻講一句話,哪句話老百姓最愛聽?”
田玉英說:“去掉窮——天州太窮瞭。”
洪平安進來瞭。田玉英很規矩地退出房間。洪平安將一抱書放到羅成面前:“您要的天州地方志,我都給您找來瞭,老的有元朝的、明朝的、清朝的,還有民國時期的。”羅成一本本拿起來翻看。洪平安看瞭看羅成案頭堆的一堆書,問:“您是不是在準備明天的就職演說?”羅成說:“你有什麼建議?”洪平安坐下,雙肘撐膝:“我想想我該怎麼說。”羅成說:“開門見山說。”洪平安想瞭想,要張嘴。
羅成又一伸手:“要一針見血,說真話。”
洪平安停住,又想瞭想,換瞭神情:“這對您確實是個戰略抉擇。”
羅成說:“講。”洪平安說:“如果您是來天州當第一把手的,您盡可以放開講,把您翻天覆地的綱領都亮出來。但您是來當第二把手,這是您面對的第一個難點。第二個難點,”洪平安一指羅成身邊堆放的地方志,“就是幾千年積累下的舊習慣。天州很保守。”羅成指著手中的一本書說:“你看,這本明代地方志上寫著,天州古來民淳樸,吏強悍。老百姓隻知道種地苦受,這叫淳樸。官吏橫征暴斂,就是強悍。”洪平安說:“這兩個難點現在有點聯系。因為龍書記在這兒多年坐得很穩,他也做事,但是和天州環境融合瞭。您剛來幾天,還沒正式走馬上任,已經和龍書記風格迥然不同瞭。”
羅成說:“你具體的建議是什麼?”
洪平安說:“我的建議是,您的就職演說和以後全部作為,都要面對這個基本情況。”羅成聽著。洪平安說:“您面對的難點,我估計也是龍書記面對的難點。您過去一貫大刀闊斧,曾經有人不理解您,說您獨斷專行。您到天州,會盡量避免說您不能和第一把手團結的輿論。龍書記過去在天州說瞭算,當市長時書記換瞭三任,當書記時市長已經走瞭一個,他也要考慮盡可能容得下您的問題。這樣,你們彼此妥協,就實行瞭合作。您在一定程度上發揮瞭作用,他在一定程度上允許瞭您發揮作用。這大概是省裡最希望出現的格局。如果你們倆不能合作,最終肯定得調走一個。您幹得再漂亮,如果積怨深,省裡也不會花費巨大成本來為您撐腰。如果龍書記眾叛親離,他也站不住。總之,你們合作成功是上策。搞亂瞭,總要有一個人承擔後果。”
羅成說:“你這番話講得很坦率。”
洪平安說:“這話我對龍書記也敢說。我是龍書記一手提拔的,但在作風上,現在更欣賞您的。”
葉眉來瞭,進門一抖頭發,很俏。她笑問:“你們談什麼呢,我方便嗎?”
羅成示意她坐。對這位省委書記老師的女兒,他有必要的親熱,何況是一個能折騰的省報記者。他說:“我準備明天的就職演說。”葉眉看瞭看羅成身邊堆的地方志,坐下說:“那你肯定想開誠佈公,先聲奪人。”
羅成笑著說:“不那麼簡單,這裡有難點。”
葉眉一句話到位:“還不是和龍福海的關系問題?”
羅成含蓄道:“是和整個環境的關系問題。又要放開講,又要考慮大傢的接受度,講到什麼分寸最合適。”葉眉雙手理著往後抖瞭抖頭發:“不說是龍福海,說是環境也可以。你無非又想廣而告之,又不想太喧賓奪主。這是你左右為難之處。”
羅成和洪平安相視一笑,這個女孩眼光和嘴都很利索。
葉眉接著說:“經濟學有個概念,叫‘生產可能性曲線’。一個國傢的生產能力,又可以造大炮,又可以產黃油。大炮造得多瞭,黃油就產得少。大炮造得少瞭,黃油就產得多。大炮和黃油有一個搭配比例。你不可能同時都多。”羅成對洪平安說:“你明白葉眉的意思吧?”洪平安說:“她的意思是,你無非是在兩難中選擇一個合適的比例。講得少瞭,沒影響。講得多瞭,喧賓奪主。”
葉眉又一抖頭發:“就是這麼回事。”
羅成站起來:“又要旗幟鮮明,又不忘全身之道,這是從政的常規。但有沒有超常規的做法呢?”他從桌上書堆中拿起一本《丘吉爾傳》,“丘吉爾你們都該知道。二次大戰前夕,英國的輿論主流是迷戀和平、害怕戰爭。當時的首相張伯倫一天到晚和希特勒搞妥協退讓,玩什麼和平外交,在國內很占優勢。希特勒也一直在放和平煙霧彈。丘吉爾當時疾呼警惕納粹,戰爭不可避免,結果在英國遭冷落厭棄。後來大戰爆發,張伯倫的政策破產,隻能辭職。丘吉爾上臺瞭,領導瞭英國的反法西斯戰爭。”
葉眉一下又有瞭和羅成爭辯的興奮:“那也有歷史的巧合。完全有可能戰爭爆發瞭,當人們想起丘吉爾時,丘吉爾已經老得不能幹瞭。”
羅成說:“那丘吉爾也值瞭。”
葉眉說:“你如果再被閑上十年,還從什麼政?”
羅成少有地哈哈笑瞭,他回避這個話題:“你找我什麼事?”
葉眉看瞭看洪平安,從包裡拿出一本書:“這就是我調查的非法出版物。”羅成接過,是一本《天州古來英雄》。葉眉說:“這本書沒有正式出版書號,本來隻允許作為內部資料印兩千冊,他們印瞭二十萬,而且通過文教系統發文,讓全市小學生作為教材必買,這更是違法的。另外,書中絕大部分內容是剽竊的。”羅成翻瞭一下:“這書名還是龍福海題字嘛。”洪平安說:“龍書記肯定是下邊人讓題字就題瞭,不知內情。”羅成說:“這有可能。”他問葉眉:“你都調查清楚瞭?打算怎麼辦?”
葉眉說:“有些情況還在繼續調查,可能要你支持一下。調查完瞭,聯系各地媒體曝光。”洪平安說:“這樣會把龍書記搞得比較被動。”葉眉看著羅成。
羅成說:“我想老龍也會歡迎輿論監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