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龍福海坐在馬立鳳開的車上轉街。

他是個不慣坐下來靜想的人,他要在前呼後擁下邊走邊思想,他要看著戲臺上唱戲思想,他要坐在車上一邊轉街一邊思想。認真想事時,他就不用司機,用馬立鳳開車瞭,這樣連轉帶想帶說就都有瞭。和馬立鳳說話,最沒禁忌。用他的笑話說,馬立鳳就是他說話的紅燈區。想罵人,想說臟話,想吹牛都可以。他叼上煙,馬立鳳摁著瞭車上的點火器,拔出遞給瞭他。他點著瞭煙,左右噴著,還往馬立鳳臉上吹瞭一下。

馬立鳳說:“快說你的正經事。”

龍福海說:“這個羅成不是個等閑之輩。把幾個副市長和上上下下這麼多人套在裡頭,用心很深哪。”馬立鳳說:“用心最深,就是說要把他女兒也帶到天州來。這是鐵瞭心在這兒幹瞭。這一點影響很大,很多人都要想想往哪邊靠瞭。”龍福海說:“這是玩的韓信背水一戰。”馬立鳳一邊開車轉著街道一邊說:“你別心存幻想就行。”龍福海說:“我這個人別的優點沒有,有一個優點不含糊,就是對任何人不存幻想。”

馬立鳳扭頭瞟瞭他一眼,龍福海捏瞭捏她的手:“當然,對你例外。”

馬立鳳說:“我這例外可真是當夠瞭。”

龍福海一指車窗外一片霓虹燈下停的兩輛警車:“這個洗浴城怎麼這兩天天天停警車?”馬立鳳早看見瞭。兩輛警車警醒地轉著警燈。她說:“可能是查黃掃黃吧。”龍福海說:“誰傢開的?”馬立鳳說:“聽說是個姓胡的山東人開的。”龍福海不以為意地說:“查不查吧。”

一輛紅色摩托車從洗浴城開出來,在汽車旁駛過。

龍福海也認出來瞭:“那不是葉眉嗎,她也來這兒查黃?”

馬立鳳蹙眉心想瞭一下:“誰知道她搞什麼名堂。”龍福海問:“她調查那本非法出版物得手瞭嗎?”馬立鳳說:“我讓幾個當事人都下鄉去瞭,避一避。她找不著人就不好辦。”龍福海說:“有些事情就需要拖一拖,一拖應萬變。”馬立鳳說:“這個葉眉太搗亂,該想辦法把她趕走。”龍福海說:“這能由得你嗎?”

馬立鳳目視前方哼瞭一聲:“想趕還不容易?”

龍福海拍拍腦袋說遛得差不多瞭。馬立鳳把他送到瞭傢門口,開車走瞭。

龍福海一到傢,白寶珍就對他說:“剛才市委宣傳部張部長來瞭。”龍福海點著煙,在沙發上蹺起腿。白寶珍給他點著瞭火。龍福海問:“他來說什麼事?”白寶珍說:“張宣德這個人你還不知道?什麼事總要和你親自匯報。”龍福海吐出煙來:“這樣好,不走夫人路線。”白寶珍說:“現在哪有像他這樣死守規矩的?”龍福海說:“這是人傢做事的原則。都像其他人圍著你白寶珍團團轉,還成什麼體統?”

白寶珍說:“我看他請示的事情和羅成有關。”

龍福海慨嘆道:“從此以後,天州的大事就都和羅成有關瞭。”

白寶珍說:“你看他的就職演說,真像他在天州頂天立地。”

龍福海說:“不都拿著我的話當令箭嗎?”白寶珍說:“那是拿雞毛當令箭。你的話他晃一下,還不和雞毛一樣?”龍福海說:“怕什麼?”白寶珍說:“他當著省委組織部就這麼大張旗鼓表白一通,還不是讓省裡對他好印象?”龍福海說:“你懂什麼,你當是韓副部長一定喜歡他這樣風頭呢?你想想,我去下邊縣裡宣佈一個縣長任命,他就當著我的面對他縣裡的幹部指東畫西,我能高興嗎?”

兒子龍少偉早已聽著父母的爭論進瞭客廳,這時接過話來:“您知道這叫什麼嗎?”白寶珍沒好氣:“你就說吧,別吞吞吐吐。”龍少偉有條有理慢慢講:“這叫不合規矩。”白寶珍說:“你說話不會快點?我們怎麼有你這麼個兒子,說話急死人。”龍少偉說:“您不知道巴爾紮克的《歐也妮·葛朗臺》吧?葛朗臺是個大守財奴,他做生意訣竅之一就是說話比別人慢幾拍。生意對手等不及,總是替他把話說出來。對方就把底兒暴露瞭。您明白我的意思嗎?”白寶珍說:“我還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要求我辦事,就說,媽,您看這事兒……然後就沒話瞭。我就把話給你接上瞭。”

龍福海說:“少偉說的有三分道理,這叫後發制人。”

白寶珍快嘴利舌:“你說你爸和羅成怎麼鬥吧。”

龍少偉言簡意賅:“打有限戰爭。”白寶珍問:“怎麼個有限戰爭?”龍少偉說:“兩國都有核武器,打無限戰爭同歸於盡。”白寶珍說:“聽不明白。”龍福海一直抽著煙,這時揮瞭揮手:“少偉說得很地道。我和羅成面和心不和,也得和著幹。總不能一上來就火並,讓省委把兩個人都調走。”白寶珍又要張嘴,龍福海打斷她:“還是聽少偉講。”龍少偉不急不慢地說:“欲取而先縱唄。”龍福海問:“什麼意思?”龍少偉說:“他爭著幹,你就放手讓他幹。把那些費力不討好的事,國企解困、下崗失業、上訪,還有什麼欠發工資、農民減負,一股腦兒都交給他。”

龍福海擺瞭擺手:“你當他不敢擔起來?”

他這麼說著,卻微微頷首思忖起兒子的思路來。

白寶珍的弟弟白寶貴來瞭。

姐弟倆長得很像,很高的顴骨很矮的個兒,眼睛倍兒精神。

白寶貴是市人事局局長,三天兩頭往白寶珍這兒跑。白寶貴見瞭白寶珍先叫姐,白寶珍讓他坐,白寶貴卻上來給龍福海遞瞭煙,點著瞭:“龍書記,這幹部精簡的方案是不是還得重來?”白寶珍白過眼來:“到傢來怎麼還是龍書記長龍書記短,他是你姐夫。”白寶貴笑著點頭:“我們這不是在談工作嗎?”

龍福海坐在那裡,對小舅子如同對自己部下一樣。他說:“你可要明白,你這人事局長頂頭上司是羅成。”白寶貴說:“最終還不是您書記說瞭算嘛。”龍福海說:“該講的程序大面上要講。你這人事局,政府那邊有市長副市長管著,市委這邊有組織部和主管副書記管著。他們形成方案報上來,我開書記辦公會聽匯報,然後再開市委常委會通過。”白寶貴連連點頭:“這套程序我都明白。這份名單您還是先看一下,您發話的我都安排瞭,還有什麼要去的、要添的?”

龍福海講完瞭程序,不按程序地接過瞭白寶貴遞來的幹部名單。

他主持討論的幹部任免名單,大多是他事先親自圈定的。

電話鈴響瞭。白寶珍接瞭,說:“張宣德要來。”龍福海說:“他來說什麼事?”白寶珍說:“我剛才不是和你說瞭,這位宣傳部長要和你親自匯報。還真沒見過一個規矩這麼大的,窮得連女兒上大學都借錢。現在還哪兒有光吃工資的幹部?”白寶貴說:“那也可能是裝的。”龍福海瞪眼說:“咱們不都是吃工資嗎?”白寶珍說:“誰說你說得不對?”白寶貴也連連說對,然後站起來,說是和白寶珍到另外屋子商量事。

龍福海指著他們說:“你們搬弄人頭也別搬弄過分,別當別人都是睜眼瞎。”

市委宣傳部長張宣德進來瞭,一臉的絡腮胡刮得很凈,一雙水平眼炯炯有神。他說,昨天千人幹部大會上,龍福海和羅成的講話都根據錄音整理好瞭。龍福海的講話《天州日報》準備全文發,羅成的講話發不發,他來請示龍書記。

龍福海說:“你這宣傳部長就有權定啊,不要凡事都請示我。”

張宣德笑瞭一下:“報社是擬發,我還沒批。”

龍福海的一貫做法是,將自己的意思透露給下級。他們再按自己的意思請示上來,他批就很順。但對這個執迷不悟的宣傳部長,他不知如何才能讓他就范,他問:“兩個講話都多長啊?”張宣德委婉謹慎地說:“龍書記的講話因為承上啟下活躍氣氛,語氣詞多瞭一些,整理下來並不很長。羅成的講話整理出來長一些。龍書記,您的講話您還要過目嗎?”龍福海說:“不看瞭。”張宣德說:“那羅市長的講話發不發?”龍福海說:“你們看著辦吧。”張宣德為難地搓起手來,再迂的人也知道書記是什麼意思。但他還是爭取道:“我看是不是發好,下面的呼聲比較高。”龍福海一下冒火瞭:“讓你當宣傳部長,就是讓你把關。你們什麼事都做不瞭主,讓我搞一言堂嗎?”

張宣德愣瞭。他沒想到龍福海這麼大火。

龍福海在客廳裡走瞭兩圈,站住說:“你上邊還有分管宣傳的副書記,你去請示他。”張宣德說:“請示過瞭,他讓我來直接請示您。”

龍福海一攤雙手:“沒有我龍福海,這天州就不轉瞭?”

勤務員進來通報:“羅市長說,他馬上來。”龍福海一下很意外。市長到書記傢裡走動,一般就不是太多的事情。羅成來走動,更讓他沒想到。話不在會上說,到辦公室個別說,就軟活三分。到傢裡說,更軟活七分。

張宣德想撤。龍福海看出這位宣傳部長不想在這裡被羅成撞見,就著意留下他。

白寶珍又到客廳:“他來幹什麼,是什麼給什麼拜年哪?”

龍福海知道老婆想說黃鼠狼給雞拜年。他卻被羅成這一未到的朝拜搞得兩秒鐘暈。他想到瞭自己的年齡政治學:自己今年五十四,幹滿一屆也就到頭瞭。最上策,是在屆內提到省裡當個副省長,那就很壯地接著幹下去瞭。如果自己真能把羅成團結好,羅成幹的事都打入他第一把手的政績,把自己頂到省裡當副省長也不是不可想象。那樣,讓羅成接著當天州市委書記,也算雙贏。

當然,他像趕蒼蠅一樣趕走瞭這個幻想。

羅成人高馬大地進來瞭。他先和龍福海、白寶珍寒暄瞭幾句,又指著張宣德說:“這是在書記傢呢,我可要求你這宣傳部長以後多支持政府工作,報紙電視臺要多配合。”而後,羅成在這個說軟話的客廳裡說出瞭他要說的第一句話:“老龍,我的意思是,市政府和市委還是分開樓辦公好,彼此不幹擾。”龍福海沒想到。羅成接著說:“我知道過去你當市長時,市政府和市委就各在一個樓。政府這邊老百姓的吃喝拉撒睡,瑣碎事多一些,分開後少幹擾市委。還有那些上訪告狀的,也就大多數被我們市政府擋住瞭,你市委這邊也清靜些。”

白寶珍看著龍福海。

龍福海抽著煙說:“我和幾個常委商量商量,看他們意見吧。”

羅成又將一本書遞給龍福海:“關於這本違法書籍,記者正在深入調查。有些當事人大概是聞風躲瞭,我準備采取措施,把人找回來。”龍福海鐵著臉抽煙。羅成接著說:“我知道這書名是你題的字,咱們以後題字謹慎就是瞭。可能媒體曝光很快就起來,咱們也好有個思想準備。”

龍福海將煙頭在煙灰缸中用力摁滅。

《龍年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