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瞭正月十五沒兩天,上訪的人群擁進市委市政府大院,將辦公樓大門圍住。

早晨,羅成坐車去上班。還沒進大門口,司機就看見瞭院裡鬧嚷的人群:“羅市長,咱們從後門進吧。”羅成說:“為什麼?”司機說:“遇到這種情況,龍書記他們就都走後門瞭。一旦圍上你,沒完沒瞭。”羅成說:“圍上辦公大樓沒完沒瞭就好過瞭?從前門進。”車開進院子,羅成下瞭車,分開人群,來到辦公樓大門口。

洪平安正領著工作人員勸阻著,人群卻鬧嚷不已。

有人嚷:“我們來瞭幾十回瞭,你們到底管不管?”

洪平安勸羅成快上樓去。羅成說:“我不怕老百姓。”聽見人群中又一片喊聲:“你們到底管事不管事?”羅成站到臺階上,大聲說:“怎麼不管?”人群中有人喊:“都說管,誰管?”羅成說:“今天輪到我管。”人群中有人喊道:“你是誰,你管得瞭嗎?”羅成說:“我叫羅成,現在是你們的市長。”人群中又有人喊起來:“聽說瞭,你是個管事兒的。”羅成說:“聽說瞭就好辦,我現在就開始管你們的事。”眾人紛紛抻著頭往上擠。羅成說:“要管,一個一個來。這亂糟糟的,誰的事也管不瞭。”

洪平安等工作人員喊嚷著讓大傢排隊。

人群還是亂擠。一個戴皮帽的小夥子將一個老太太擠倒瞭。羅成指著他訓斥道:“年輕人把老年人擠倒瞭,不扶。你先把自己管好瞭。”戴皮帽的年輕人頂住擁擠的人群,將被擠倒的老太太扶起來。羅成指著人群說:“年輕的讓年紀大的,城裡近道來的讓縣裡遠道來的,後到的讓先來的,總要有個規矩。”人群大致排出一個隊伍。洪平安指揮人搬來一張桌子、一把椅子。

羅成讓隊伍讓開大門,他坐在辦公樓前開始接待上訪。

第一個,是個滿臉灰黑的農民,穿著破衣爛襖。羅成指著他說:“咱們窮不怕,得要臉,先把臉洗幹凈。”對方連忙雙手抹臉。羅成說:“你洗瞭臉再過來。”又轉頭對洪平安說:“給他端盆水來。”他接著接待第二個,這是一個鄉裡來的女教師,黃著一張臉說,欠發她三年多工資瞭,生活困難,上訪瞭幾次都沒解決。羅成問:“有材料嗎?”女教師說:“有,以前交過好幾次。今天也帶來瞭。”羅成說:“你把材料留下就可以瞭。”女教師說:“那我找誰呀?”羅成讓洪平安遞給他一張紙,說:“我給你打下收條,你等信兒。我會讓人去下訪找你。一個禮拜之內,沒人管你的事,你再來找我。”他收下材料,給瞭洪平安,把收條給瞭對方。第三個,是個一臉胡子的中年男人,說是拿錢買瞭廠裡股份,廠子卻破產瞭,現在下崗失業,沒人管。羅成照樣收下他的材料。洪平安替他寫好收條,他簽名,交給對方。這樣親自接待瞭一二十個。有有材料的,有沒材料的。沒材料的,他也記下瞭情況。他對上訪的類型有瞭大致感覺。他讓所有帶材料的人交上材料,由洪平安等人幫助登記,寫好收條,他簽字。

人們不放心:“留下材料就行瞭?能管用嗎?”

羅成說:“看你們有沒有理,有沒有事實,是不是真冤枉。隻要有理的,有事實的,真冤的,都要解決。”又有人嚷:“解決不瞭怎麼辦?”

羅成大聲說道:“政府解決不瞭問題,要政府幹什麼?”

羅成在大樓前接待來訪,龍福海正在樓上辦公室裡發火。他說:“我這市委書記辦公走不瞭大門,走後門都走不通暢,成什麼攤子瞭?”

今天他從後門進樓時,被一二十個上訪的人圍瞭一通。

站在他面前聽發火的人中,有市委副書記孫大治,方臉,戴著精致的眼鏡,很精明的樣子。龍福海拍著桌子說:“孫大治,你分管政法委,上訪、社會治安都該你管。大治大治,你治在哪裡?”孫大治扶瞭扶眼鏡說:“是該我多管。不過上訪的事涉及方方面面,要協調方方面面才能解決。”龍福海指著他說:“你去協調哇。你看看,現在成什麼樣子瞭。”他站到窗前往樓下一指。一群人圍在樓前,羅成正對他們講話。龍福海說:“你孫大治不到前邊擋著,倒讓羅成在那裡新官上任三把火。”

孫大治張嘴想解釋什麼。

龍福海一揮手:“不用多說瞭,通知召開常委會,就討論社會穩定問題。”

馬立鳳也在聽他發火的人中,這時一指樓下說:“羅市長正在那裡處理上訪呢。”龍福海說:“讓他趕快告一段落,先上來開會。”馬立鳳下樓通知羅成。

羅成看著人群想瞭想,安排工作人員將還沒收上來的材料收全,沒登記完的人登記完。人群中有人喊:“我們要羅市長的收條。”羅成簽瞭一沓空白紙,交給工作人員說:“登記一個,填一個收條給他們。”而後,在馬立鳳、洪平安陪同下匆匆進瞭辦公樓。還沒上電梯,他又想到什麼,轉身走到一樓的接待處。記得第一天來天州,就看見上訪人的滿地被褥。推門一看,不僅滿地被褥還在,人也有瞭。羅成問:“你們都是上訪的?”回答:“是。”洪平安介紹:“這是羅市長。”羅成對洪平安說:“他們有材料都收下來,有情況都登記下來,都給他們打我簽名的收條。”羅成對一屋子從地鋪上站起來的人說:“你們回去,等我回信兒。一個禮拜之內,沒有人去和你們聯系,你們就來找我羅成。但有一個條件,今天必須撤出,各回各傢。誰不回,你們的事情我不管。”

羅成來到會議室,龍福海和其餘十來個常委早已就座。

龍福海開門見山:“這個會討論社會穩定問題,具體講,當前就是下崗就業、上訪、欠發工資、農民減負、社會治安五大問題。這五大問題過去常委有分工,現在羅成同志來瞭,重新明確一下分工。”羅成問:“原來的市長分管什麼?”龍福海說:“下崗就業問題,還有欠發工資問題。”羅成說:“據我所知,全市下崗就業問題涉及幾萬人。欠發工資,僅教師的,就幾百萬元。這兩項工作我可以負責。”

龍福海又說:“上訪問題,社會治安問題,原來是孫大治負責。”

孫大治扶瞭扶眼鏡,神情周全地說:“治安問題最近我正在全力抓。上訪問題涉及方方面面,除瞭各種民事、刑事案件,還涉及幹群矛盾、下崗就業、欠發工資等等問題。那些問題解決不瞭,上訪問題還是解決不瞭。”龍福海說:“你是不是畏難?”孫大治說:“我是講明情況。”

龍福海又說:“農民減負問題,過去是賈尚文負責。”賈尚文坐在那裡點點頭。

樓下的吵鬧聲又傳上來,馬立鳳推門進來,報告道:“又來瞭一群上訪告狀的。”龍福海皺著眉揮瞭揮手,馬立鳳撤退瞭。羅成時機恰當地說:“社會穩定問題就是環境問題。它不等同於中心工作,卻是發展經濟這個中心工作的保障。剛才說的五大問題是當前急迫的問題,但不是永久的問題,抓緊解決就解決瞭。所以我建議成立一個臨時機構,比如就叫穩定社會領導小組,在常委會領導下工作。這樣既集中瞭力量解決問題,也避免分散全部常委的註意力。”

所有人一下子都提不出同意和反對來。他們都沒想到。

龍福海一邊抽著煙說大傢議一議,一邊在飛快地動腦筋。這裡無疑有權力和責任的再分配。利弊如何,他幾秒鐘內就想瞭幾圈。關鍵問題是,誰擔任這個組長?他擔任這個組長,似乎並不必要。這不會增加他的權力,他的權力已經到頭瞭,隻會增加他的直接責任。讓羅成當組長,責任加給他瞭,權力也會跟著過去。權力和責任常連著,難就難在這裡。要讓孫大治、賈尚文或其他人領這個銜,明知他們拿不起來。

這大概明擺著,羅成自己要當這個組長。

羅成接著就把話講瞭:“這個領導小組要得到常委會的全部授權,涉及社會穩定問題,它可以代表常委會領導和協調全市方方面面,有權做出相關決策。我認為這個領導小組不需要龍福海同志親自掛帥,隻需對他負責。重大問題向龍福海同志請示匯報。再大的問題,自然由龍福海同志召集常委會討論。”

賈尚文笑瞭笑:“好像沒聽說過這種領導小組。”

羅成說:“這不過是個暫時性的機構,規定三個月、半年或多長時間解決問題。解決瞭,這個機構就可以撤銷。解決不瞭,領導小組就應該承擔責任。”

也可能是樓下的吵鬧聲又傳上來瞭,也可能是想到瞭兒子龍少偉的一番話,龍福海對賈尚文說:“沒聽說別人幹過的事,不等於我們不能幹。白貓黑貓,能抓著老鼠就是好貓。真成立這個領導小組,你們誰來挑重擔呢?”賈尚文說:“孫大治比較合適。”孫大治說:“我心有餘而力不足。我看羅成同志合適。”賈尚文說:“羅成是新來的和尚好念經。你是一直管上訪這類問題,情況熟悉。”龍福海說:“我看你們三人共同負責,羅成當組長,孫大治、賈尚文當副組長。”

事情居然就這樣定瞭。

羅成後來總結天州博弈的歷史時,認為此舉看似平常,其實事關重大。

這個臨時的權力機構引起瞭天州市上層權力結構的變化。隨著權力結構的變化,政治操作的程序也有瞭某種改變。當然,他明白自己同時承擔的責任。他說:“隻要書記和常委會支持我,我就敢領這支令箭,並且立下軍令狀。三個月之內基本解決上訪問題,部分解決欠發工資問題。半年之內,完全解決上訪問題、欠發工資問題,並部分解決下崗就業問題。一年之內,下崗就業問題,農民減負問題,都基本解決。上述任務完不成,我不但辭去領導小組組長,還將引咎辭去市長職務。”

龍福海這才算完全去瞭猶豫,最後拍瞭板。

他說:“立刻向市縣鄉三級發文,成立穩定社會領導小組,羅成同志任組長,孫大治、賈尚文任副組長,並寫明常委會授予他們全權,責成他們如期完成穩定社會的任務。完不成,羅成等領導小組成員將承擔主要責任。”

龍福海不知道,這正是羅成想要的結果。

他還順勢爭得市政府和市委分樓辦公。

《龍年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