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眉在天州自我感覺不錯,她喜歡攪得世界團團轉。

她在胡山東的洗浴城進出好幾次,她在調查一個新開業的服務性企業,怎麼就三天兩頭遭檢查。最初準備寫報道“開張半月,被查七八回”。後來改成“開張二十天,被查二十回”。最後改成“開張一個月,天天來警車”。她覺得到此為止可以發稿瞭,在省報、天州日報同時發,外省報紙肯定轉載。她從來會做搶眼的事。她到洗浴城將新聞稿給胡山東看瞭。胡山東說:“事實沒錯。發得瞭嗎?”葉眉說:“沒問題。羅市長看瞭報肯定會批示。他一批示,查下來,你的日子就好過瞭。”

胡山東濃眉大眼地一笑:“對方來頭也不小。”她幾次碰上來查的工商稅務公安,上去問為什麼總來查。別人看瞭她亮出的記者證,也沒大理睬。有個警察還半客氣半不客氣地對她說:“我們查我們的,你查你的。彼此不妨礙公務。”

葉眉騎著摩托離開洗浴城時,並沒有註意到後面不止一次有摩托車跟隨。

一天晚上,她從洗浴城回到記者站。一輛一直跟隨她的摩托從她身後呼嘯而過。她回頭瞥見那輛摩托上一人開車,一人坐在後面打手機。她覺著瞭異樣,但沒太在意。

今天,她拿著“開張一個月,天天來警車”的稿子到瞭天州日報社。

她和報社的一個年輕副總編王慶很熟。

王慶一看她的標題,就說:“題目不錯。”接著將內容掃描瞭,說:“你這強龍亂壓地頭蛇,把我們記者的飯碗都搶瞭。”王慶告訴葉眉,天州市委已經成立瞭穩定社會領導小組,羅成現在是以領導小組組長和市長雙重身份抓工作瞭。羅成還要求媒體監督他社會辦公。天州日報已決定王慶帶兩個記者跟隨羅成在城鄉跑。天州電視臺也有一個三人小組相跟,王慶指瞭指坐在一旁提著攝像機、拿著錄音話筒的兩男一女。女孩長得十分模樣,坐在那裡有點光彩照人。

葉眉一進來就看見她瞭,隻是還沒找到和對方相識的角色。

王慶指著女孩說:“這是劉小妹。”葉眉沖對方笑著點點頭。

對方的漂亮造成瞭她的矜持,她便先和王慶說話。

王慶外號王國際,喜歡評論國際;又外號王政治,喜歡評論政治;還叫王述評,喜歡述評一切時事。他對葉眉說:“羅成擔任穩定社會領導小組組長,這是一著險棋。”葉眉說:“險在哪兒?”王慶說:“明顯是把天州所有難題都扛起來瞭。權是大瞭,責任全承擔瞭。像下崗就業、上訪、欠發工資,沒有一個是好解決的。立什麼軍令狀,純粹是逼自己,想來個置之死地而後生。”

葉眉因為有劉小妹等人在一旁,尤其要和王慶說一些旁人夠不著的話題。

她說:“你是替古人擔憂,羅成這麼幹自有他的道理。”

王慶說:“聽說成立這個領導小組是羅成建議的,龍福海居然就同意瞭,這讓很多人都意想不到。”葉眉說:“這有什麼不好想象的,你知道黑山羊白山羊過獨木橋的故事嗎?”王慶說:“當然知道。黑山羊白山羊面對面在獨木橋相遇瞭,誰也不讓誰,結果頂撞起來,都掉到瞭河裡。”葉眉說:“你說的隻是教育兒童的版本。真正的故事是這樣的,黑山羊和白山羊過獨木橋,會有四種結果:互不相讓,就都掉到河裡;相互都退讓,也毫無必要;第三種、第四種結果是,黑羊讓白羊先過,白羊讓黑羊先過。後兩種情況是彼此形成合作的一種平衡。這在博弈論中是個有名的例子。”

王慶說:“你的意思是,這次是龍福海妥協瞭,讓羅成先過瞭獨木橋?”

葉眉和王慶高層次瞭一把,便打破矜持和劉小妹說話。

劉小妹是電視主持人,她說:“羅市長來天州這麼幹,挺悲壯的。”

葉眉笑瞭,這個劉小妹看著漂亮,其實屬於比較傻的女孩。

王慶說:“葉眉看著超脫,其實對羅成肯定比誰都傾向。”

葉眉很俏地抖瞭抖頭發。在這個人人議論羅成的天州,她有靠近羅成的驕傲。

他們一塊兒出發瞭。劉小妹不坐汽車,非要抱著葉眉坐在她身後,跟著兜風。葉眉領著漂亮的主持人,像領著一個女兵。他們采訪羅成擔任穩定社會領導小組組長後召開的第一次規模較大的會議。這是各縣區及市直機關廠礦企業第一二把手會議。

用王慶的話來述評,羅成這個舉動才真正政治。

一個人坐在市委市政府辦公大樓前接待來訪群眾,隻不過是鋪墊。

王慶這樣說羅成並不錯。一個政治傢除瞭善於直接面對公眾,還要善於運用一切現成的組織與權力。當洪平安等人很擔心羅成打收條親自收下那麼多告狀材料時,羅成卻早就成竹在胸。羅成面對會議廳內近百名縣處級一二把手,義正詞嚴。他指瞭指面前堆積的幾大摞材料:“我收瞭這麼多告狀材料。一一簽名打瞭收條,一周內要給他們明確答復。現在已經兩天,我親自處理瞭其中幾十份典型,剩下的都分發給你們。誰管轄范圍的,誰領回去。你們在餘下的五天時間,或是派人,或是親自下訪。該鄉鎮級解決,讓鄉鎮解決。該縣一級解決,縣一級解決。該哪個部門解決,哪個部門解決。如果五天之內你們不能穩定住這些上訪群眾,他們還拿著收條來找我羅成,我就要找諸位算賬。如果各位管轄范圍內上訪案件合情合理解決瞭,仍有個別人無理越級上訪,我會給你們做主。如果確實屬於縣鄉兩級解決不瞭的問題,也要及時報告上來,我這裡解決。”

羅成掃視瞭一下會場,接著說:“我這個領導小組組長已經向市委常委立下軍令狀,三個月之內解決全市上訪問題。我給諸位的期限就隻有兩個月。因為你們解決瞭,我還要有一個月時間來復查你們。對於其他社會穩定問題,譬如欠發職工工資問題,下崗就業問題,農民減輕負擔問題,我們領導小組都立下瞭軍令狀。我這兒完成任務的期限減去一個月,就是你們完成各項任務的期限。我到期完不成任務,我將引咎辭職。所以,我對你們也決不寬限。諸位完成任務有困難的,我將請示常委給諸位挪挪位,讓沒困難的人來頂替你們。”

葉眉對王慶說:“完不成任務就摘烏紗帽,這是讓這些官兒們付出的最大成本。”

王慶說:“這種說法很地道。”

葉眉說:“這是羅成的說法。”

散會瞭,羅成在眾人簇擁下離開會場。葉眉和幾位記者上去采訪。他匆忙說道:“我今天的講話,既是面對各縣區一二把手的,也是面對全社會的。你們盡可以公開。”他說還有事,便對葉眉等人一視同仁地點點頭,離去瞭。

這一視同仁,頗讓葉眉失落。

葉眉開著摩托車疾馳幾十公裡,來到一所山村小學。小學的老師早已看到《天州日報》轉載的“非法出版物塞進學生教科書”的報道。葉眉繼續采訪學校對這一事件的反應,接著做新聞。

校園窮困簡陋。正放學的學生在三五成群地離去。女校長指著這些穿著就顯出窮困的孩子說道:“本來就有很多學生交不起課本費,又規定必須買這本二十八塊的額外教材,更添瞭學生傢長的困難。”她招手叫來幾個學生。山村孩子窘促地看著上邊來的記者。校長說:“這些都是住校的學生,離學校幾個山頭。他們自帶米面,每人每月再交七塊錢夥食費。二十八塊就等於他們四個月夥食費。這在我們窮困山區確實是一個不小的負擔。”

葉眉摸黑趕回省報駐天州記者站,已經很晚。

她沒有註意到有人在暗中守候。她和記者站的年輕男女打招呼,摘頭盔,興沖沖地上樓。她進自己房間撂下包,脫掉外衣。她撥拉著玩具猴說話:“你神氣什麼?把你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你就老老實實拜唐僧為師,去西天取經瞭。”她抖開頭發,換上拖鞋,夾上睡袍,去衛生間洗浴。她洗瞭頭,洗瞭身子,歡快地哼著歌,趾高氣揚回瞭房間。她拉上薄薄的窗簾,一邊對著鏡子梳理頭發,一邊放開音樂。她自然不會知道,有兩個黑影拿著獵槍上瞭對面樓房的房頂。在槍手眼裡,她人影在窗簾上晃動。獵槍上膛瞄準。葉眉全然不覺地活動來活動去。最後站定,對著鏡子吹起頭發來。

窗玻璃被轟然穿透。葉眉尖叫一聲,倒在那裡。

《龍年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