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眉一路風跑下樓,拿上頭盔發動摩托車出發瞭。她去找胡山東調查打黑槍案件。她相信,打黑槍一定與她的報道“開業一個月、天天來警車”有關。
胡山東不在洗浴城。他去新開張的一個飯店瞭。
葉眉又來到新開張的飯店。挺氣派挺繁華,飯店樓上是“萬傢福酒樓”大字牌匾,白天沒亮霓虹燈也很顯眼。門口擺滿瞭慶賀開張的花籃,客人進進出出氣很旺。迎賓小姐中有認識葉眉的,立刻領著她進瞭酒樓,到瞭胡山東的會客室。
一推門,胡山東正氣派豪爽地接待王慶和劉小妹一群人的采訪。胡山東張羅四方地說:“洗浴城你們都去過瞭,現在警車不來瞭,知名度卻被這事鬧大瞭,生意比過去火瞭幾倍。托媒體的照顧,托羅市長的支持,這生意好做瞭。我在這裡開洗浴城、開酒樓,以後還準備開娛樂中心,算是為天州經濟繁榮做貢獻。”說著,他大笑地站起來迎接葉眉。他握手第一句話:“我們想請你當名譽董事呢。”
胡山東讓幾位副總接待媒體,他專門陪葉眉坐。
葉眉感到自己很份兒。她說:“我還是想瞭解一下馬大海、馬小波與你的關系。”
胡山東一擺手:“過去的事情瞭,我就不計較瞭。”葉眉說:“我也不是計較我個人挨瞭一槍,搞清楚這件事,對整個天州環境有影響。”胡山東說:“冤傢宜解不宜結呀,我的意思,就都算瞭。生意道上的事,我什麼都經歷過。你那一槍就算是替我挨的,我胡山東這輩子都領你的情。”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金卡,遞給葉眉:“這個金卡30克,18K金,上面還鑲著鉆。你拿著它,可以在萬傢福餐飲公司所有的酒樓、飯店、洗浴城免費消費,帶多少朋友都行。”
葉眉說她不要。她要瞭,黑槍就白挨瞭。
胡山東晃瞭晃手中的金卡:“你今天不收,我就一直替你存著。”他把金卡塞回口袋,“不是我怕事。這事鬧下去,可能要出人命。”
葉眉註意瞭,問:“什麼意思?”
胡山東擺瞭擺手:“這次鬧不到你頭上,是另一回事。你等著看吧。”外面又來瞭一群嘉賓,胡山東與幾位副總對葉眉等記者說:“你們等等。我們去招呼一下,再來。”便匆匆走瞭。
葉眉收住狐疑,過來和王慶、劉小妹一塊兒坐。
會客室的電視放著一個訪談節目,正是那天太子縣解決拖欠教師工資現場會後,劉小妹對羅成的采訪。劉小妹問羅成:“政府的錢是有限的,一塊蛋糕,這兒切多瞭那兒就必然切少。先解決教師工資拖欠問題,意義何在?”羅成說:“第一,把錢有限地用在教育上,這在經濟上是最合理的投資。第二,政府形象,一個拖欠教師工資的政府,品牌要受多大損失?第三,社會氣氛,補發瞭老師拖欠多年的工資,改善全社會氣氛,這又是多大資產?”劉小妹說:“你說自己小時候有過東溝村那個小男孩的經歷,上不起學,晚上有個老師在油燈下教你念課本,你至今還記得這個老師叫嚴小松。那麼,你現在如果見到他,想說什麼呢?”羅成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他對我的大恩,我難以報答。我隻能說,我今天這麼幹,和他當年的那一份培育有關。”
電視裡的劉小妹兩眼亮汪汪凝視著羅成。電視外的劉小妹也兩眼亮汪汪盯著羅成。
王慶開玩笑:“劉小妹現在可是羅成的第一追星族。”
劉小妹稍有些不自然地一笑:“那怎麼?”王慶說:“羅成可是單身啊。”劉小妹也索性開玩笑:“單身怎麼瞭?他要敢娶我,我就敢嫁他。”
葉眉說:“真有病。人傢羅成有女兒,怎能說是單身呢?”
王慶說:“有女兒就不能說單身?單身什麼概念?”葉眉說:“這種討論就有病,不和你們較真瞭。”她轉身離開會客室,出瞭酒店。
那個劉小妹真是犯傻犯賤。葉眉這麼想著,便發動摩托開走瞭。
葉眉在城裡涮瞭兩條街,決定開出城,去太子縣。她打算去采訪太子縣委擠水分。幾十公裡平路,又幾十公裡山路,不到兩個小時就跑完瞭。一路上的山左一座右一座,沒顧上多看。進瞭縣委大院,她要找的是縣委書記萬漢山。她拿出記者證和名片,年輕秘書一看是葉眉,連說大名鼎鼎,讓她稍等,他去找找萬書記。過瞭一會兒,秘書來瞭,說:“萬書記這會兒正在休息練功呢,請你過去。”
大院裡一個清靜的小院。一進月亮門,看見萬漢山穿著一身寬大的中式緞子服,很江湖地在那裡練武術。那壯闊的體格,壯闊的長方臉,真像個武術教練。萬漢山一聽葉眉這樣說,哈哈大笑:“果然好眼力。”他說自己原來就是天州體校的武術教練。
葉眉在想一個武術教練怎麼當瞭縣委書記?
萬漢山又很雄武地比劃瞭一套拳路,博得葉眉及周圍三四個人的喝彩,才矯健地收勢,然後伸出手來與葉眉握手。那一握讓葉眉覺出對方手的雄厚,自己手的柔嫩。
萬漢山笑著說:“你怎麼皺眉頭,這條胳膊受過傷?”
葉眉便承認:挨黑槍,肩臂受瞭點輕傷。
萬漢山一下拿過葉眉的手臂:“別怕疼。”周圍有人捧場:“萬書記手到病除。”萬漢山從肩到手幾把捏下來,葉眉齜牙咧嘴地忍著。捏完一臂,又捏另一臂。葉眉說:“這條胳膊沒受傷。”萬漢山說:“要捏個平衡。”又從上到下捏瞭個遍。
葉眉覺得,自己是被一個男人捏透瞭。
萬漢山一邊同葉眉往屋裡走,一邊說:“再把兩腿捏到,全身經絡就通瞭。”
葉眉連說不用瞭,但是兩腿上下先已經熱瞭。
萬漢山就在這幽靜小院裡的辦公室接待瞭葉眉。他說,前邊樓裡有他對外的辦公室,這個辦公室對內,隻接待極個別重要的賓客。聽說葉眉要調查擠水分,萬漢山穿著那身中式黑緞子服,很江湖好漢地一揮手:“好辦。你想瞭解什麼情況,我都可以找人向你匯報。”而後便三山五嶽地說起閑話。他說,他早就知道葉眉的父親是省委書記夏光遠的老師,也知道葉眉和夏光遠一傢很熟。葉眉聽著這些並不自在。萬漢山卻隨便一笑:“你算是天州的名人,有關名人的消息無風傳百裡。你不必理這些閑言碎語。人就要講大自在。大自在是一種境界。”
葉眉沒想到在天州市頗有些傳聞的萬漢山這麼東方文化。那一套拳腳,那一套捏拿,加上這身穿戴說道,再看看墻上掛的一幅老子青牛圖,多少讓她腦袋有點發霧。
萬漢山雄壯又悠閑地端坐在那裡,侃侃而談。他說:“為政之要,就要無為。無為就不要擾民,我就是一個最惜民力的人。惜完民力還惜幹力,大政方針給定瞭,聽任部下各司其職,各行其是。”旁邊坐的三五個人應和道:“萬書記是大權獨攬,小權分散。”萬漢山很寬松地瞪起眼:“我根本就不要權。權這個東西是執而不得、為而必亡的事情。你爭,反而沒有。不爭,可能都在你這兒。老子說,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就是這個道理。為天下谷,就是居於最低處,水就都流到我這裡來。你們沒看,我在這個平房小院裡一待,把大樓都讓給你們,結果是我指揮你們,不是你們指揮我。”眾人哈哈大笑。
萬漢山指著葉眉:“你那兩條腿還要不要捏一捏?”
葉眉說:“不用瞭。”萬漢山像煞有介事地說:“你站起來走走,兩條腿肯定不平衡。”葉眉半信半疑地站起來走瞭幾步,萬漢山睜大眼指著說:“自己還覺不出來?一腳重一腳輕,看著很明顯哪。”周圍人也在萬漢山的指導下有這麼回事沒那麼回事地應和起來。葉眉疑疑惑惑地左右踮腳感覺瞭一下,真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萬漢山擺擺手說:“你們幾個先出去一下。大夥兒這麼看著,葉眉不好意思。”說著,便不容置疑地讓葉眉在他身旁坐下,而後很認真地提起她的一條腿,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捏瞭一遍。接著,對另一條腿如法炮制。他的手很大很韌,捏得葉眉大腿內側燒熱滾燙。
萬漢山很醫學地在對面坐下,指著她問:“感覺怎麼樣?”
葉眉卻覺得自己整個有點不對瞭,她想到自己的玩具猴,真應該把它夾在兩腿之間。萬漢山道貌岸然地笑瞭笑,和藹地問:“渾身氣血感覺通暢瞭吧?”葉眉竭力克制住體內的抖動,若無其事地點點頭:“還行吧。”又問起擠水分的話題。
萬漢山疑惑地註意著她,上下比劃著問:“有沒有點特殊的感覺?”
葉眉緊緊夾住兩腿間的一片火熱,顯得極平靜地說:“謝謝你,我還是想關心一下縣委對擠水分的部署。”萬漢山掩飾住自己的失望,平淡地一揮手說:“具體工作,我們已經分派縣委副書記焦天良專項負責瞭。”葉眉問:“焦天良呢?”萬漢山說:“他可能是帶工作組下鄉瞭。”葉眉毅然站起來:“那請把焦天良的手機告訴我,我以後和他聯系。”萬漢山看瞭看時間,說:“留在這裡吃晚飯吧。今天是周五,吃完晚飯我也回市裡。找輛大點的車,連人帶摩托一起把你捎回去。”
葉眉說不用瞭,她喜歡自己開摩托車的感覺。
萬漢山說:“那好,不留你啦,歡迎再來。”
他指著葉眉的臉說:“你體質不錯,但氣血還不夠旺。照理像你這樣年紀輕輕,臉色要白裡透紅、粉團團的,才氣血充沛。你看我。”他上前一步,兩腿一並,兩拳一壓,做瞭個拳路起式。一揚眉,一抬眼,渾身上下一股凜然英氣。他說:“這叫氣血充沛。”他走過來,抖抖自己的中式黑緞褂子,又平伸兩臂:“你聞到我身上散發的檀香味瞭吧?人氣正血旺,氣味就是香的。氣血兩虧,那味兒酸的澀的臭的就都有瞭。”
萬漢山送她往外走,順手打開一個書櫃,裡邊一層層放滿瞭泡著蛇、鹿茸、人參和各種中藥的酒。他挑揀出一瓶,塞到葉眉包裡:“每天晚上臨睡前喝一小盅,奇妙無窮。你現在身上氣味還是不錯的,調一調,也就遍體放香瞭。”他指瞭指並排放的四五個書櫃,葉眉這才發現,除瞭一個書櫃裡放滿瞭儒道佛書籍,其餘書櫃都擺滿瞭藥酒。
萬漢山將葉眉送出小院月亮門。
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做人要四平八穩,嶢嶢者易折。做官更要心平如水。”
葉眉夾著紅摩托車,像夾著一匹狂奔的雄馬。她摘下頭盔,讓臉兜著風,讓頭發像馬鬃一樣往後飛。迎面來的山都讓她左一座右一座拋到後面瞭。終於開進天州城瞭,街鬧瞭,車稠瞭,人密瞭,天也黑瞭,她才松開兩腿,放慢速度。
穿過一條條街道,鬼使神差地,她開到瞭羅成傢門口。
她一不做二不休,摁響瞭門鈴。香香跑來開院門。她說:“羅市長還沒回來,羅小倩在傢。田大姐也來瞭,在幫著弄飯。”她跟著香香進瞭院。
她進得很有點反客為主。香香的侍候捧出瞭她能在這裡當點傢的份兒。
但一進屋裡,形勢大變。羅小倩晃著兩個小刷子,機靈著一張小瓜子臉真正在當傢。她叫瞭一聲葉眉阿姨,讓坐,便接著在廚房飯廳之間忙來忙去。她圍著小圍裙,一碟一碟地往飯桌上放著,還念念叨叨地說著:爸爸晚上一定要吃糖拌蒜,還要吃咸菜;咸鴨蛋也是他愛吃的;花生米不要炸得過火;粥先不要開蓋,他要喝熱的……
田玉英沒有羅小倩當傢,又勝似羅小倩當傢。她竟然也圍上瞭圍裙,很主婦地告訴羅小倩:咸菜切成絲以後,加點香菜末,撒點味精,再拌香油,更好吃;小米稀飯燉好瞭,再點一點涼水,開一次,才出米香;饅頭不要用微波爐熱,微波爐一熱就老瞭,還是上蒸鍋。田玉英還笑著對葉眉說:“等會兒羅市長來瞭,你跟著一塊兒吃吧。”又說,她是吃瞭飯過來的。葉眉心說:誰是誰呀,你倒在這傢裡主事瞭,真是不倫不類。
葉眉在客廳很放開架勢地坐下瞭。
她又想到劉小妹。真要命,一個像樣點的單身男人身邊,就會長草一樣出現許多女人。一個劉小妹不著邊際的癡情就夠酸瞭,賓館裡熬出來的田玉英也在這裡添枝加葉,更不成體統。自己要再被別人說成是添熱鬧的,那就三國演義瞭。再強拉胡扯,那個香香大概滿眼裡羅成是最棒的。最後是這當女兒的羅小倩,那真是羅成身邊的特殊女人。呵護起她爸,她爸是朵花,她是園丁。管起她爸來,她爸是兒子,她是他媽。真要攪在裡邊,亂死瞭。
她萬裡無雲決不跟她們攪。
羅成胳膊肘裡夾著呢子大衣回來瞭。
跟他一同進來的還有葉眉想找的太子縣委副書記焦天良。
羅成人高馬大,葉眉早已看慣瞭。焦天良黑粗矮壯地立在那裡,莫名其妙讓葉眉想到一頭黑猩猩。當她和羅成、焦天良分別握手時,她回避瞭焦天良粗野強悍的體味,而羅成的體味,居然讓她有一種熟慣的烘暖。小時候到農村玩耍的稻草堆,拱出一個窩來,躺在裡面聞著又幹又潮的稻草香,很舒服。她想到“氣味相投”這個詞瞭。
她快刀斬亂麻。
她對羅成說,她正在繼續調查打黑槍案件,她下午還去太子縣找萬漢山調查瞭擠水分。她指著焦天良說,她往下就準備采訪他。最後,她與焦天良商定瞭來日交談的時間,便謝絕瞭羅成留飯的邀請,開上摩托走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