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福海在辦公室一看馬立鳳送來的文件,就瞪眼瞭。
天州非法出版物冒充教材,中央省裡領導都做瞭批示:嚴查。葉眉搞的內參,說是天州非法出版物新聞曝光後,天州市仍有人層層設卡,采取瞭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策略,讓圖片社的一個普通人物出來承擔全部責任,一系列違法內幕都被掩蓋。
龍福海出汗瞭,他拍著文件說:“我已經批示嚴查瞭,怎麼不執行?查到誰是誰,不要丟卒保車,鬧得好像我龍福海心裡有鬼似的。”馬立鳳站在他身旁看瞭看外間屋,俯身低聲說:“這和白主任有點關系。”她說的是白寶珍。龍福海瞪眼道:“什麼關系?”馬立鳳說:“是她讓你題的書名,你忘瞭?”龍福海說:“她到底怎麼樣瞭?”馬立鳳整理著桌上的文件不說話。龍福海說:“她收人錢瞭?”馬立鳳說:“可能是吧。”龍福海一拍文件:“這娘們兒嘴還挺硬,喊著誰拿瞭錢誰吐出來。鬧瞭半天,是她雁過拔毛,拿人手短。”
馬立鳳輕輕點瞭點桌子,指瞭指房門。
龍福海說:“怎麼不早說?”
馬立鳳低眉順眼:“這不該是我說的話。”
龍福海大盤臉上佈滿兇氣:“你知道不知道,現在不光有三個‘代表’,還有四個代表:第一代表自己,第二代表老婆,第三代表子女,第四代表情人。你知道這四個代表都是說誰的?你們爭著給我龍福海臉上抹黑。那個打黑槍的事,到底怎麼回事?”馬立鳳垂著眼整理著文件說:“那事您就放心吧。”龍福海說:“放心什麼,人傢搞的是拔出蘿卜帶出泥。”馬立鳳說:“把蘿卜連根斷瞭,還拔什麼?”
龍福海瞄瞭她一眼:“你們都小心為之。吃不瞭,自己兜著走。”
龍福海回到傢,將白寶珍罵瞭個狗血噴頭。
白寶珍白著一張高顴骨胖臉眨著眼坐在那裡,沒敢吭大氣。
兒子龍少偉來到客廳,他慢條斯理說瞭一句:“堡壘都是從內部最先攻破的。天大的事,自傢人先別內訌。”龍福海坐在那裡,像塊又肥又軟的烤紅薯,光虎著臉喘氣瞭。龍少偉掏出煙,既不遞爸也不遞媽,自己有條不紊地點著,吸瞭兩口,徐徐吐出煙說:“這在爸眼裡還不是件平常事?犯不著沖媽發這麼大火。”
龍福海向來是對老婆火大,對兒子沒火。用他的話說,他上輩子可能欠著兒子瞭,兒子在傢裡橫豎比他理大。
傢裡又很適時地來瞭外人。
龍福海又變得滿堂談笑風生,虎虎有生氣瞭。
來的兩個都是縣委書記。一個,是西關縣委書記孔亮。一個,是太子縣委書記萬漢山。這兩個人在天州都是緊傍龍福海的。
當然,傍和傍有不同。
孔亮是名副其實傍龍福海的。這個年輕人能說會幹,當市團委副書記時,得瞭龍福海賞識,破格提拔當縣委書記。他到龍福海傢,龍福海比見兒子還高興。他自然也侍候白寶珍,但那是禮數周全。凡遇大事,不見龍福海這個真佛,是不燒香磕頭的。
萬漢山雖然在天州人看來緊傍龍福海,但實際上,他是白寶珍眼裡的大紅人。
用龍少偉的話說,經常聚在龍傢客廳裡的大小官員,分為夫黨和妻黨。
大多數是夫黨,少數是妻黨。白寶珍的弟弟人事局長白寶貴自然首推妻黨。副市長魏國為第二妻黨。這兩個用白寶珍的話講,是她的左膀右臂。再一個妻黨,就數著萬漢山瞭。多少年前,萬漢山能到縣裡當副縣長,全憑他一連幾十天來府上,捏好瞭白寶珍的肩周炎。後來能提為正縣長,又提為縣委書記,都離不瞭白寶珍的枕邊風。龍福海大事全憑自己拿主意。但老婆的話明裡不聽,暗裡也聽七分。當然,夫黨妻黨,也就是被兒子一句話挑出來的,彼此分界並非絕對。夫黨的人,也有靠和夫人套近乎話,在龍福海這兒辦成事的。妻黨的人,有瞭白寶珍的敲邊鼓,最終還要當面求得龍福海的點頭。
全市二十個縣區,四十來個縣委書記縣長,都被龍福海撥拉過。市委若幹部委一二把手,市政府幾十個局委一二把手,也都經龍福海調動過。說得再寬瞭,副縣處級以上的幹部在龍福海的小九九裡,有著密密麻麻的一本調配賬。
幾年來,把他們撥拉來撥拉去,撥拉出他的滿意。
孔亮是先到的。一到瞭,就說說笑笑掏出煙,敬上龍福海、白寶珍,又遞瞭龍少偉。龍福海很傢長地享受著,滿臉春風由此而生。白寶珍照例是有龍福海在傢她不抽煙,將煙放在瞭茶幾上。沒有第二個外人,孔亮有點回到自傢一樣手舞足蹈的高興。他也為的是將這一傢人哄高興。
接著萬漢山就很雄壯堂皇地進來瞭。當然,不穿中式練功服瞭,普通的西裝領帶。
他和孔亮彼此一見,貌似很親熱,其實都有些意想不到頭碰頭。
白寶珍一見萬漢山來,高顴骨的白胖臉頓時笑得像朵大菊花。
龍福海見萬漢山來也高興,隻不過這高興因為白寶珍的高興減瞭三分。他說:“萬漢山啊萬漢山,都說你這座山靠的我這個龍福海。可是,我這個海還真是不常見你這座山。”萬漢山也掏出煙,看到眾人都點上瞭,便意思瞭一圈,隻有白寶珍又收瞭他一支。他掏火給白寶珍點,白寶珍破例吸上瞭。龍福海說:“你看,你們這位白主任,真是給你萬漢山面子。”
萬漢山站在客廳裡便雲山霧罩地比劃開瞭。他嗓門很洪亮,說得很從容,像是武術教練在操場對學員講課:“這一陣我那太子縣可成兵馬場瞭。前幾天是羅成帶著一群人從縣到鄉到村、又從村到鄉到縣折騰一番,說是擠水分,把一個擠水分的大將焦天良抬瞭出來,還在我那裡召開瞭全市部分縣區解決拖欠教師工資現場大會。我問他,這個會龍書記來不來?他說,不一定動您大駕瞭。他這一招棋也用心很深哪。”
龍福海插話:“我也沒想去。要去,也由不得他。”
萬漢山還是照直說他的話:“這個擠水分什麼意思?今年他新來乍到,擠的是你龍書記去年的水分。把你龍書記的成績擠塌瞭,他就自然而然取而代之瞭嘛。一個太子縣,真要像羅成期待的那樣,擠掉百分之幾十的水分,然後在全市再擠開來,這是往你龍書記脖子上勒繩索呀。”萬漢山居然做瞭一個勒繩索的手勢,“你們說,這能讓他得逞嗎?今天下午,那個不知哪裡來的欽差記者,姓葉叫眉的,一個人開著摩托車跑到太子縣,硬要調查什麼擠水分。小妮子挨瞭黑槍,胳膊疼得碰不得。還虧得我三下五除二給她捏順瞭。”
白寶珍聽得兩眼入迷,雙腿盤到瞭沙發上。
孔亮卻在這個頂天立地的大漢旁邊受瞭壓,坐在那裡矮瞭半截。
萬漢山接著說:“龍書記,我這可不是虛張聲勢。您總愛說兵來將擋、水來土囤,該擋該囤,得出手瞭。”龍福海從心裡更喜歡孔亮這樣乖覺的人,對萬漢山這種當自己面都敢滿堂比劃的人向來三分不快。但是,萬漢山是一員幹將,關節眼上,他很為龍福海賣勁兒。現在“大敵當前”,正用得著這樣的驍勇大將。一時間,他腦瓜裡轉瞭好幾句與此有關的戲文。萬漢山這一篇當堂演說,激起瞭他山中有老虎、老虎做大王的威風。眼前的局勢真要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裡之外。他一伸手笑道:“好啦,萬漢山,你這個山先靠著我這個海坐下。咱們今天就來一個兵來將擋、水來土囤。”
萬漢山坐下瞭,還是他先有話:“拖欠教師工資的事,不能擋,那得跟著做。擠水分的事,我太子縣這邊就得擋住,那是羅成的突破口。”
白寶珍問:“你怎麼擋,硬和羅成對著幹?”
萬漢山抽著煙一擺手:“我哪能那樣給龍書記添麻煩哪。他說擠水分,我就擠水分。他說讓焦天良專管,我就讓焦天良專管。焦天良又不能在太子縣一手遮天。上下人頭都在我的手裡,就像天州市人頭都在龍書記手裡一樣。我把周邊人頭摁住點,對焦天良制約一點,他就不那麼好做瞭嘛。最後,我撐死擠出個百分之一、百分之零點五的水分,給羅成一個臺階下,也給龍書記水來土囤瞭嘛。”龍福海抽著煙點點頭。他見白寶珍又想張嘴,伸手打斷她:“萬漢山哪萬漢山,我今天就把你這員勇敢善戰的驍將放在這個口子上瞭,你絕不能讓洪水破堤。”萬漢山雙手一伸:“您沒把我往口子上放,羅成就先把我選做口子瞭。您不派我堵口子,我也得堵口子。”說著,他做瞭一個武將姿勢,“我這二百來斤,就堵在這個口子上瞭。”
龍福海覺得這種拿腔作勢本來是他好的一口,心中十分不快。
但轉而開懷大笑,他為自己容山納海的城府感到氣壯。
萬漢山像說書人,很戲劇地睜大眼說:“我萬漢山好賴是一座山,見瞭大海又是龍福海我得乖乖靠著,見一股子黃湯渾水沖過來,我還不敢擋啊。”
滿屋人哈哈大笑。
孔亮笑得最勉強。他是個小心的人,跟龍福海,也決不想硬頂羅成。可在眼下的攀比中,他要有更親近的話,他說:“龍書記,有一舉措得失,您還需要細斟酌。成立一個什麼穩定社會領導小組,現在成瞭羅成在常委中搞的小常委瞭。這您該警惕,大權不該旁落。”
龍福海當然比萬漢山更有氣勢瞭。他居高臨下一伸雙手:“上訪問題眼看就要解決瞭,拖欠工資問題也快解決瞭。還有什麼國企解困、下崗就業這些難題,再讓他扛幾天。”
龍少偉慢條斯理說話瞭:“解決拖欠教師工資問題,可真算得上一個親民工程。你們沒看,天州報紙電視天天新聞,老百姓也把羅成當個救星。總不能讓羅成把這些政治資本全撈在手裡。”
這下輪到龍福海在客廳裡走動瞭。剛才萬漢山連說帶比劃的走動,多少對他有點冒犯。他十分當傢地踱瞭幾個來回,說:“解決教師拖欠工資問題,幾年來咱們也沒少抓,怎麼就沒想到像他這樣玩絕的,往死瞭抓。眼看著他把一個天長日久的平常問題,抓成瞭一個天大的新聞。這在我也算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呀。”龍少偉不緊不慢說:“天下有些事,是因為想不到,所以做不到。”龍福海感嘆道:“咱們有些事是沒想到。”龍少偉說:“有些事是因為做不到,所以想不到。”龍福海問:“此話怎講?”龍少偉說:“擠水分的事,你們做得到嗎?”一屋人沒話。龍少偉說:“到農民傢吃農民傢住,現場諸位做得到嗎?”一屋人又沒話。
萬漢山伸開很武功的手,說:“他現在其實是很孤立的。”
龍少偉說:“孤立並不等於立不住。孫子講瞭,可勝在敵。”白寶珍在一旁說:“你別咬文嚼字。”龍福海打斷白寶珍:“少偉說得很有道理,孫子說的‘可勝在敵’,就是說我們要勝利,就在敵人犯錯誤。”龍少偉說:“對方反過來也一樣。現在是他抓住瞭你們的漏洞,不是你們抓住瞭他的漏洞。”
龍福海說:“一個人孤立到四面受敵,隻要露一個破綻,給他來一下,他說完就完瞭。”
萬漢山哈哈笑瞭:“真要自絕於天下,用不著給他一下,他自然而然就完瞭。這就歸到老子的境界瞭,無為無不為。”
這一晚,孔亮和萬漢山都想等到對方先撤,然後和龍福海個別談些話。
結果誰也沒熬過誰,最後兩人不得不同時告退。
這一晚,在龍福海院子外,遠近停著幾輛車,也是縣委書記。他們想等萬漢山、孔亮的車開走瞭再進去。結果等到快半夜瞭,隻能先後都走瞭。
龍福海傢周一、周二、周三、周四晚上,來的都是市委、市政府機關裡的幹部。周五、周六、周日晚上,各縣的書記、縣長都回他們在城裡的傢中瞭,龍福海的客廳便輪到他們跑瞭。周五輪不上,還有周六。周六輪不上,還有周日。這一周輪不上,還有下一周。兩周不見龍福海的面,就生分瞭。一個月不見面,你在龍福海的名單裡就快排不上瞭。開會見面不算數。
萬漢山、孔亮走後,龍福海獨自進到書房,研究自己的小九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