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成不喜歡孔亮。為什麼,他沒多想。他現在著眼天州這局棋的博弈,不考慮個人好惡,憑種種理來處分事情。抓住松螺絲就緊,用得著勁兒的地方就決不放手。他在緊,對手也在緊。看誰緊得更有力。他不草木皆兵,但有足夠的警覺。疏忽瞭,就危機四伏。警覺瞭,就變陷阱為突破口。來天州兩個多月,情況早摸瞭幾遍。

龍福海幾年來撥拉過的人頭,他也都摸瞭八九不離十。

這個孔亮說能幹算能幹,活兒做得幾分像樣;說乖巧又乖巧,察風觀向超人一等。

羅成今天來西關縣,一子落到瞭龍福海的咽喉旁。

西關縣是龍福海的老傢。縣委書記這個人頭,龍福海多少年前當市長時就左右撥拉,當瞭市委書記後,更撥拉出孔亮這個得意門生。羅成知道,他在西關縣的一舉一動,當天就會有人報到龍福海耳朵裡。莫名其妙想到捅馬蜂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智取威虎山這些不倫不類的說法。一聽說羅成要和縣委書記、村幹部研究問題,王慶領著記者問:“我們可以在現場嗎?”羅成說:“不回避你們。要的就是解決一點,帶動全面。”

村長老一些,平頭有些花白。副村長年輕健壯,一臉富態。兩個人近二十年來,從最初拿出自己的萬把塊錢白手起傢,最後為村裡建下瞭一大片產業。羅成對孔亮說:“現在廣昌焦鐵廠年交稅四千萬,成為西關縣一多半的稅收來源,這是你們西關縣經濟發展的龍頭。但是,龍頭的發展現在面對難題,你這縣委書記知道嗎?”

孔亮說:“大概都知道。”

村長、副村長也在一旁說:“孔書記經常來這兒蹲點。”

羅成說:“那你說說第一個難題是什麼?”孔亮說:“產權不明晰。廣昌村的焦鐵廠,形式上還是集體所有制。其實,這裡的產權關系很模糊,有些是集體的,有些完全是個人的投入,有些還是外面引進來的資源。產權不明晰,他們不能放手幹。最好是能改造成股份制。”羅成說:“我剛才和他們商談瞭,如果改成股份制,他們保證年上交稅收可以以一千萬遞增。這件事既然你早有先見之明,為什麼沒做呢?”孔亮說:“市裡沒有人敢支持我,我也不敢承擔責任,改變體制風險很大。”羅成問:“改瞭以後,這兒的老百姓會不會更富?”孔亮說會。羅成說:“國傢稅收會不會更多?”孔亮說會。羅成說:“方方面面都獲利的事情,為什麼沒人敢負責?”孔亮不做解釋地一笑。

羅成說:“這件事就定瞭。你來,和村幹部研究出改造股份制的方案,先讓村民全體大會通過,然後報上來,我來批。出瞭事,我承擔責任。”

孔亮說:“那我們很快就能做出來,過去已經做過幾個方案。”

羅成問:“第二個難題呢?”孔亮說:“廣昌村富瞭,周圍幾個村眼紅,經常發生矛盾沖突。斷水渠、斷路、哄搶水泥鋼材的事都發生過。”羅成問:“這你們如何幫助解決的?”孔亮說:“做過不少工作,都不理想。”羅成問:“有沒有高瞻遠矚的好方法?”孔亮說:“有一個方案,就是幹脆把廣昌村周圍四個村與廣昌村一起劃成一個經濟科技開發區,這樣,周圍四個村會跟著廣昌村共同富裕起來。廣昌村的經濟發展也有瞭更大的空間,土地、勞力、水、交通方方面面。”羅成指著村長、副村長說:“我聽他們說,你和他們商量過這個方案,他們也接受,為什麼沒辦?”孔亮說:“我還沒來得及向您匯報這件事。您支持,我才敢幹。”羅成問:“你沒有向龍書記匯報嗎?”

孔亮說:“都還沒來得及。”

羅成說:“好事不及時報,你的心思用在哪裡?”

孔亮笑笑不解釋:“這裡有難點。如果焦鐵廠改造成股份制,村長、副村長肯定就會成為董事長、副董事長,政企分開,他們就不便於再當村長、副村長。幾個村一聯合,搞成開發小區,他們也不便於當區長、副區長。結果,他們不好統一調配資源,又會扯起新的皮來。”羅成說:“鄉是政府最基層,村談不上政企分傢。分也好不分也好,都按經濟發展來做。改成股份制,他們當瞭董事長、副董事長,老百姓還選他們當村長、副村長,可以接著幹。成立瞭村級別的經濟開發區,幾個村村民歡迎,他們還可以當小區的區長、副區長。”孔亮說:“那我估計這五個村的村民都會選他們二位,這樣明顯能富起來。”羅成問:“你們二位怎麼樣?”村長、副村長說:“那我們就拼命幹。”

羅成一指背後高山說:“傳說後羿射日,就在這山上是不是?”眾人說是。羅成揮手說:“上去看看。”

葉眉上瞭羅成的車,說要和羅市長說幾句話。

一路上山,葉眉將孔亮講的一些話轉告瞭羅成。她對羅成說:“他說你一來天州,他心頭就籠罩一片陰影。”羅成一聽就有些火:“他讓你來疏通關系?”葉眉說:“應該說是溝通吧。”羅成說:“他為什麼不自己說?”葉眉說:“他怕你唄。”羅成說:“心裡沒鬼的人不需要怕我。”又說:“你怎麼也來西關縣?”葉眉說:“有你市長打前站,我為什麼不來?”羅成聳肩哼地笑瞭一下。葉眉說:“讓你笑還真難,大概回到傢裡,當你女兒面才成笑面虎。”

下瞭車,又爬瞭一陣,才到山頂。

羅成眺望瞭一下四面群山,仰天做瞭一個挽弓搭箭的姿勢。

他說:“傳說天空中出現瞭九個太陽,曬得大地一片幹焦。後羿就在這兒彎弓射箭,把八個太陽一個一個射瞭下來,剩下一個照光明。你們知道這個傳說什麼含義嗎?這是天州古來老百姓傳說中的抗旱英雄。暴日一曬,赤地百裡,老百姓難活呀。”他又指瞭遠處一座高山:“傳說女媧補天就在那兒,是不是?”眾人又說是。羅成說:“女媧補天意味著什麼?天空漏個大窟窿,大水澆下來,山洪暴發,汪洋一片,老百姓要生活,就會有英雄領他們出來抗洪救災。”他指著孔亮和兩個村長:“希望你們都能夠成為一方土地的英雄,領著老百姓過上好生活。”

劉小妹兩眼亮汪汪地舉著話筒過來,想讓羅成再講幾句。

羅成說,他要和縣委書記個別談談,就和孔亮到瞭一邊。

羅成說:“你知道我今天來太子縣看什麼嗎?”孔亮說:“看我們工作。”羅成問:“還看什麼?”孔亮說:“還看老百姓生活。”羅成問:“還看什麼?”孔亮難回答瞭,一指四下山川:“還看自然地理。”羅成指著孔亮說:“我還要看的,就是你這個人頭。”羅成停瞭停說:“你心頭有什麼陰影?你有什麼話不敢說,需要別人來疏通?你這種小聰明少用點,不省勁兒?現在官場上有人走夫人路線,有人走秘書路線,有人走子女路線。我不要這些中介。”孔亮力圖解釋:“我一直想找羅市長當面好好談談。”羅成說:“我的市長辦公室你不敢去啊。一進市委市政府大院,往哪棟樓走,你是見四面人盯著你啊。你踏穩瞭一隻船,還想再踏一隻船,不敢伸腳。你在這方面用的心思過多。你不敢找我市長,我市長不是來找你瞭嗎?”

孔亮窘促得額頭冒汗瞭。

羅成說:“葉眉告訴我,你但願我能幹成功。”

孔亮向著四邊山川一攤雙手:“要是天州整個體制被你理順瞭,那像我這樣的肯定更好幹。我並不願意和大夥兒比著跑領導,我幹活肯定比他們強。”

羅成說:“我還聽別人說過,你孔亮講,羅成那幾下子,我也會。我要是羅成,可能幹得比他還周全。”孔亮窘促瞭,急於解釋。羅成伸手打斷他:“我並不欣賞別人往我耳朵裡翻這種話。你說過也好,沒說過也好,我不追究。如果你說過,我既有幾分欣賞,也有幾分保留。你比我周全是什麼意思?無非是說不像我這麼惹人。孔亮啊孔亮,我告訴你,就是在這一點上,我現在比你強。你要在一個理順的好體制中,才做一個完全的好人。在一個沒理順的環境中,你就做一個不好不壞的人。那樣哪兒還有後羿射日,哪兒還有女媧補天哪?都風調雨順瞭,誰不會幹?對於那些風不調雨不順的體制,要去射,要去補。”羅成揮瞭揮手,“這話說得太大瞭,難免空洞。現在問個具體問題,你這西關縣去年年度各項經濟指標水分有多少?”

孔亮掏出手絹擦汗:“我……”

羅成截住他的話:“你不用說回去查一查,你比一般的縣委書記心中有數。你不是仰在沙發上做大爺的人,這要看你敢不敢說。”

孔亮擦著汗,還抖著衣領,實在是熱著瞭他。

羅成居高臨下地看著孔亮說:“西關縣的縣委書記要是說出他的經濟指標水分有的百分二十,有的百分之三十,有的百分之四五十,那真的就在天州炸開一個大口子瞭。這個口子一開,虛假浮誇的那一套就難免崩潰。這口子你敢開嗎?”孔亮困難瞭一陣,說:“凡是羅市長上來佈置的幾項新工作,我西關縣沒大水分。”羅成問:“哪些呀?”孔亮說:“比如各種上訪問題的妥善解決,我這兒沒有水分。”羅成問:“還比如呢?”孔亮說:“比如補發這幾年拖欠教師的工資,我西關縣肯定沒水分。”

羅成哼瞭一聲:“我想你們也不敢,我一直在反復查實。”

孔亮說:“那也不一定其他人都像我這樣做。”

羅成一下註意瞭:“你的意思,有人弄虛作假?”

孔亮連忙說:“我沒說這個意思。”羅成審視地盯瞭孔亮一會兒:“擠水分這件事,我不要求你帶頭當第一名。但是,第三四名,我希望看到有你西關縣。”

孔亮抬起頭:“那我可能做得到。”

羅成和孔亮談完瞭,回到眾人中。他指著山那邊說:“那邊就是太子縣瞭吧?”孔亮及眾人回答:“翻過這座山,就是太子縣小龍鄉。”羅成看瞭看快落山的夕陽,對洪平安及王慶、劉小妹等記者說:“下山再看一看,就出發去太子縣。今天晚上在小龍鄉東溝村住宿。”

《龍年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