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亮在縣委等羅成。等瞭半天,卻等來葉眉。
孔亮往窗外張望說:“羅市長到瞭?”葉眉手裡提著頭盔說:“不知道啊?”孔亮說:“你不是為他打前站的?”葉眉說:“哪兒是哪兒呀,我又不是他的馬前卒。怎麼,他也要來西關縣?”孔亮說:“他說今明兩天來。我這一上午在辦公室沒敢挪窩,等著他。”葉眉說:“他不打招呼可能來,打招呼倒不一定來。他不喜歡看節目單上準備的節目,喜歡出其不意。”孔亮一攤雙手:“那我就不一定這麼幹等著啦,先陪你吧。想看成績,還是想看問題,隨你挑。這一條我同意羅市長的方針,歡迎輿論監督。”
葉眉說:“聽說你這兒幹得不錯。我來主要想看成績,問題算其次的。”
孔亮笑著說:“這我倒有些意外瞭,真是不勝榮幸。”
葉眉說:“好像我就是專挑毛病的?”孔亮說:“羅市長說瞭,工作就是發現問題,解決問題。”葉眉說:“我隻管發現問題,解決問題是他的事。”孔亮說:“那好,我陪你去轉,一邊轉一邊給你介紹情況。你摩托車就停這兒,回來再開上。”葉眉說:“我還是開上自在。想什麼時候分手,就什麼時候分手瞭。”
兩個人剛出辦公室,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拿著遙控器從走廊那邊追著一輛遙控玩具汽車跑過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從一間辦公室追過來,拉住小孩的手。孔亮讓小孩叫葉眉阿姨,又對葉眉介紹:“這是我兒子小爽。他媽去北京開會,我隻好把他帶到縣裡來,托小姚給我帶一帶。”
小爽指著他爸說:“你是不是這裡最大的官?”
孔亮連忙笑著說:“我當然不算。”小爽說:“我問瞭,別人說算。可我來瞭,你就不算。”孔亮說:“那當然,你從來都是一號首長。”說著,便拍拍兒子的腦袋,一邊同葉眉往樓外走一邊說:“他是我們傢的一號,他媽是二號,我是三號。”
孔亮見葉眉笑瞭,心中多少有些輕松。接待葉眉,他也有些頭大。兒子這個小插曲陪襯得挺好,他和葉眉之間顯得傢常些瞭。他趁勢把氣氛往傢常去:“我這個人在傢裡沒脾氣,在外面也沒脾氣。我喜歡委曲求全。”葉眉說:“聽說你有些事幹得挺有決斷的。”孔亮說:“當一把手,總要敢拍板。我再有決斷,也是事事和大傢細商量,不像咱們羅市長,雷厲風行。”葉眉說:“你是不是覺得他有點獨斷專行?”
孔亮笑笑說:“我對他的總結是,不怕惹人。”
葉眉問:“你怕嗎?”
孔亮說:“有些還是怕的。不怕,連自己站後腳跟的地方都沒有。”
下瞭樓,司機秘書在隨時等候。孔亮讓年輕秘書開著摩托跟在後面,他和葉眉同乘一輛汽車,接著說話。他說:“我真是沒想到,你今天說主要看成績。就到這會兒,我也還是半信半疑。”葉眉一笑。孔亮接著說:“你是支持羅市長的,這全天州都知道。我是龍書記提拔的人,又在他的老傢西關縣。這事情就有點明擺著瞭。”
葉眉看瞭看前面的司機,說:“你講話挺坦率的嘛。”
孔亮點著瞭煙,把車窗打開一條縫,拍瞭拍司機的肩膀說:“我這司機,對我知根知底。我這班子的人,也都瞭解我。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都知道我幹事講實在。我絕不搞短期效應,離開一個地方,就讓別人罵娘。我前後幹過好幾個地方,離開哪兒,哪兒的人都還惦記。我要過兩年離開西關縣,我相信老百姓也會說我好。”葉眉問:“羅成呢?”孔亮說:“羅市長真要在天州幹成瞭,有上一兩年、兩三年時間,那他走到哪兒去,天州人都會翹他大拇指。”葉眉問:“你覺得他能幹成嗎?”孔亮說:“但願他能幹成吧。”
葉眉說:“你這回答很曖昧。”
孔亮讓停車。其實,他們還在縣城裡。孔亮指著面前一片拆平的地對葉眉介紹:“這兒原來是一片舊民宅,現在都拆遷瞭,蓋小樓。”然後指著旁邊立著的高大的小區示意圖,又比劃著縣城剛剛加寬的街道,對葉眉興致勃勃地介紹一番。他說:“現代有經營城市的概念。城市有地皮,有人口,有文化經濟中心等等資源,你把它經營起來,也就把它建設起來瞭。但是,經營城市的概念現在在縣城一級還很不普及。我認為縣城雖小,同樣要有經營它的概念。”他一邊介紹著縣城規劃,一邊說得頭頭是道,“不要國傢撥一分錢,城市在經營中就發展起來瞭。”工地上過來幾個負責人,叫著孔書記。
孔亮對葉眉介紹著,對方卻說:“羅市長剛才來過瞭。”
孔亮和葉眉互相看瞭一眼。孔亮問:“情況他都問瞭?”對方回答:“該問的都問瞭。”孔亮一攤雙手對葉眉說:“咱們是踏著羅市長的足跡瞭。”
車開到離縣城最近的一個鄉裡,寬寬的馬路兩旁,夾著數百米長的二層樓門臉。平平常常的村邊,就這樣形成瞭方圓幾百裡有名的皮衣城。兩邊的店鋪裡掛滿瞭各種式樣的皮大衣、皮夾克。孔亮說,這也是他支持鄉裡村裡采取靈活政策,不到幾個月就建起來的,現在全國也小有名氣。一個面孔黑紅的三十多歲男人一臉親熱地快步迎上來,孔亮對葉眉介紹:“這就是這裡的鄉長。”
鄉長告訴孔亮:“羅市長看完皮衣城,走沒多久。”
孔亮對葉眉說:“看來這回他和你的思路差不多,先看點成績,然後再找問題。”葉眉問:“西關縣有什麼問題?”孔亮笑瞭笑說:“太邪門的問題,在我這裡我相信沒有。一般的問題,哪兒都有,西關縣也不會沒有。”葉眉說:“比如……”孔亮說:“比如官僚主義,形式主義,作風不深入,總有。”
葉眉說:“各項經濟指標的水分呢?”
孔亮有些撓頭瞭:“這在天州市眼下是個敏感問題。”他籠而統之地說:“我不敢說沒有。”葉眉問:“有多少?”孔亮和葉眉已經告別皮衣城,坐上瞭車。他說:“這不好說。我總不會比別人多,隻會比別人少,我主要靠幹。”
葉眉卻緊追不放:“羅成在太子縣小龍鄉發現的水分是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六十。據小龍鄉幹部講,整個太子縣鄉鄉差不多這樣。現在,太子縣捂著不擠水分。我現在問你一句實話,天州市各縣區上報的經濟指標,大概有多大水分?”
孔亮又搔後腦勺瞭:“這個問題確實十分敏感。”
葉眉說:“希望你不說假話。”
孔亮為難瞭。他很想與這個來路不凡的女記者建立彼此信任,他也試圖通過葉眉溝通和羅成的關系。在天州目前一眼看不穿的局勢中,要多邊外交。他說:“這話讓我作為縣委書記對一個記者講,太難張口。”葉眉說:“就算對一個朋友講吧,我不見報。”孔亮說:“水分確實很有一些。”葉眉問:“很有一些是什麼概念?百分二十、三十、五十?”孔亮說:“就在你說的范圍之內。我隻能說到這兒瞭。”
葉眉問:“你能帶頭擠水分嗎?”
孔亮說:“別人擠水分,我絕對不落後。他們敢擠掉一半,我就敢擠掉一半。他們敢全部擠掉,我就敢全部擠掉。但是,我帶不瞭這個頭。”葉眉問:“為什麼?”孔亮笑瞭一下:“我還是拿你當朋友說話。當官,有許多事可以爭先帶頭,但有些事是不能爭先帶頭的,比如精簡機構,裁減人員,還比如這擠水分。”
迎面一座宏偉的拱形大門,上面寫著“綠色世界”。
下瞭車,葉眉也驚嘆瞭。上百座高高大大的塑料暖棚幾乎一望無際。暖棚都是用進口的先進材料制成,每座像室內遊泳池那麼高大。進到裡面,電子控制的恒濕恒溫,菜蔬花卉全部實行滴灌。孔亮介紹道:“這裡的農作物全部不用農藥,用其他技術滅蟲。產品全部是綠色的,高價位,遠銷北京、上海、廣州、香港。”又介紹說,“這是和農業科學院合作搞的,運用瞭世界上最先進的技術。”孔亮領著葉眉一棚一棚看下去,蔬菜很多是國外引進的新奇品種,花卉也有近百種葉眉從未見過的奇珍異品。
孔亮說:“這是一個鄉搞的,我已經在全縣推廣。”
負責綠色大棚區的副鄉長領著一班人迎上來說:“孔書記,您和羅市長是前後腳。他剛走,您就來瞭。”孔亮說:“我想他也來這兒瞭,他看著高興嗎?”副鄉長回答說:“高興。看得仔細,問得仔細,特別對經營情況問得很仔細。”
走在兩邊大棚相夾的中軸路上,孔亮對葉眉說:“這我是蹲在這個鄉裡,支持他們搞成的。任何領導看瞭,絕不能說我孔亮沒幹活。”
葉眉說:“你這話是不是讓我傳給羅市長聽啊?”
孔亮說:“我今天基本上是對你實話實說,希望能夠以心換心。我從心裡邊對羅市長又敬又畏。他和龍書記現在明顯地不對付,幹脆站在一邊的幹部,也就好辦。像我,還真是不願意隨隨便便往哪邊站。我大學畢業時,羅市長正當縣委書記,他那時的幹法我就很佩服。我一直想,有一天能當個縣委書記,按照自己的想法幹點漂亮活兒出來。現在我剛幹開,不願意在上層鬥爭中當犧牲品。一下子把十年八年賠進去,這一輩子就完瞭。”
葉眉看著孔亮,一句話到位:“你是不是想讓我為你疏通疏通?”
孔亮說:“有這個意思。羅市長一到天州,我心頭就籠罩一片陰影。我是靠著龍書記上來的,可我不能靠他一輩子。我也想靠羅市長支持,我也不會靠他一輩子。我主要還是靠自己幹。”
前方到瞭西關縣的廣昌焦鐵廠。四面環山的一塊平川上,遠近幾座煉鐵爐、煉焦爐、發電廠,冒著一片淡淡的白煙。孔亮對葉眉說:“在這兒咱們肯定就碰上羅市長瞭。他比咱們看得細,咱們踏著他的足跡就追上他瞭。”又以誠賣誠地說,“說真話,我一想要見到他,心裡就有三分畏怵。”葉眉問:“為什麼?”孔亮半開玩笑地說:“可能小時候被我爸打怕瞭,一看我爸虎起臉就害怕。”
羅成果然在這裡,他正站在半山腰一座新建的亭子裡俯瞰廣昌村全貌,視野中既有煉鐵廠,也有村舍、田地、果園。村幹部圍在他身邊介紹,記者也跟在身後。
孔亮匆忙走上去,向羅成伸出雙手。
羅成臉上沒有一絲親熱,隨便握瞭一下,就說:“既然你們縣委書記也來瞭,咱們就一起研究一下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