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眉從小喜歡做奇絕驚人的事,現在在天州也一樣。

那天夜晚離開東溝村小學下山時,羅成一路走得沉默帶火。他隻和洪平安說瞭一句話,把他這個月的工資設法送給郭小濤傢,幫助解決郭小濤讀書難問題。洪平安立刻表示照辦,說:“還可以動員市政府辦公廳工作人員都捐點款,一塊兒送過來。”劉小妹一路踏滾著石子,也說要捐款。葉眉本來想捐錢給郭小濤,羅成開瞭頭,這麼多人跟著上,她便覺得沒意思瞭。她喜歡做領頭鳥。從東溝村連夜到小龍鄉,又到太子縣,最後凌晨六點召開現場大會電視直播,葉眉喜歡這種通宵達旦的感覺。看著一輛輛汽車亮著車燈四面八方匯過來,她覺得很帶勁。她在會上會下收集情況,連夜將稿子發往省報。不過,天一亮,忙完瞭,她發現,她隻是跟在羅成後面做瞭些平常事。

羅成開完現場會又去忙其他,葉眉感到有些失落。

她便奇峰一轉,去找公安局局長關雲山。

她相信,黑槍案件現在是天州的一顆未引爆原子彈,隻要關雲山真下手,案子一定真相大白。天州人都說關雲山悶頭老虎不好說話,她就一定能和他說到一起,她最善於攻心。

關雲山正在一個四面高墻的院子裡手槍打靶。這據說是一個廢棄的監獄,高墻上還殘留著電網,幾個年輕公安牽著幾條高大的警犬陪在一旁。關雲山一槍一槍打完一梭子,伸手過來握葉眉。他說,他最喜歡三件事:打手槍,訓警犬,審訊犯罪嫌疑人。各式各樣的手槍他都打過,訓警犬更是他的本行。他一戴警帽,最先幹的就是訓警犬。他說著摸瞭摸警犬的頭,警犬伸出舌頭舔他的手。他和葉眉在院子裡的小圓桌旁坐下,桌上放著各式手槍。

葉眉問他:“為什麼愛審訊犯罪嫌疑人?”

關雲山高高大大地坐在那裡,臉上露出一笑:“算是職業愛好吧。”他揮手讓人將滿桌的手槍收去,拍瞭拍一條警犬,讓它在自己身邊蹲下,便點著瞭煙,和葉眉說話:“你是不是又來督戰?我知道你關心黑槍案件。”

葉眉笑瞭笑,直截瞭當問:“這個案件怎麼現在一點聽不到進展的消息?”

關雲山說:“該緊要緊,該松要松。我們現在對外正在放松這個案子,好讓他們麻痹大意,這樣就會露尾巴。實際上,我們一直監視著呢。不過,這番話我說到此為止,你也不要再告訴任何人。”關雲山擺瞭擺手,幾個年輕公安都退下瞭。

葉眉受到如此禮遇,十分滿意。她立刻顯得十分就近地說:“我看馬立鳳的兩個兄弟嫌疑就很大,估計就是他們幹的。”關雲山抱肘背靠椅子抽瞭好一會兒煙,說:“弄他們很容易,賭博瞭,嫖娼瞭,擾亂社會治安瞭,說拘就拘瞭。再借題發揮,隔離開來突擊審訊,很容易突破。不過你知道,他倆不是孤立的,牽下動上,背景太復雜。”

關雲山彈瞭彈煙灰:“很多事我們不是不會幹,是不能隨便幹。”

葉眉說:“市公安局長這樣講話,如實見報,就是一個瞭不起的新聞。”

關雲山一擺手:“那我沒和你說過。”葉眉笑瞭:“你也不怕我口袋裡裝錄音機?”關雲山瞇著眼揶揄地瞄瞭瞄葉眉:“我早就註意瞭,你身上沒有錄音機,包裡可能有一個,也還沒來得及開。”

葉眉又笑瞭,這都算是接近對方的策略。

她說:“別人都說你不好說話。我卻覺得你這樣的人耿直,最好相處。”

關雲山甕聲甕氣嘆瞭一聲:“我這個人不識時務,經常搞得別人不太舒服。”說著,他又拍瞭拍身邊蹲的狼犬。葉眉說:“聽說你是破案高手,為什麼黑槍案件這麼難進展呢?”關雲山顯得很不在乎地說:“不能說沒進展。”葉眉說:“聽說那兩個在福建被毒死的開槍嫌疑人曾經打電話給市委辦公廳,你們調查瞭半天,也沒下文。”關雲山說:“有結果不一定要讓你們知道。”葉眉說:“比如……”關雲山擺瞭擺手:“沒有比如。”他又摸身邊的狼犬。

葉眉說:“你講到哪兒我聽到哪兒,決不轉告第二個人。”

關雲山隨隨便便抽瞭兩口煙,說:“我們在市委辦公廳的會上問瞭,有誰接到過福建那兩個人的電話?都說沒有,調查好像毫無結果。但是,我心裡已經明白瞭。因為我已經發現有人說瞭假話。”葉眉問:“是馬立鳳嗎?”關雲山說:“那就別明說瞭。”葉眉說:“你怎麼斷定她說假話?”關雲山說:“你知道測謊器為什麼能測謊嗎?”葉眉說:“因為人撒謊時,他的心跳、脈搏、呼吸以及心腦電圖都有反應。”關雲山慢慢點瞭點頭,又抽瞭兩口煙,連煙帶話放出來:“你要敏感點,不也就成瞭一臺測謊儀嗎?”

葉眉這次是真正好奇瞭。

關雲山彈瞭彈煙灰:“我這個人別的本事沒有,誰說假話都逃不過我的眼睛。”葉眉將自己的好奇誇張瞭問:“你怎麼看出來的?”關雲山說:“一個人說假話時,眼神、眉毛、嘴形都有細微的變化,我要能看見對方表情,就有八九成把握。再聽到對方聲音,十拿十穩。如果我再握著他的手,那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我的判斷萬無一失。”葉眉贊道:“這可是一絕。”關雲山說:“隻要讓我接觸犯罪嫌疑人,通過審訊,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分辨真假,我就能逼出底細來。”

葉眉說:“這我還不太明白。”

關雲山說:“比如,就拿你來說,我想知道你的出生年月日,可以通過提問最後知道答案。”葉眉說:“那你可能在電腦上查過我的身份證。”關雲山說:“你出生年月的農歷我肯定不知道吧?”葉眉說:“那你不會知道。”關雲山說:“你是白天還是晚上、上午還是下午出生,我肯定更不知道吧?”葉眉說:“那肯定。”關雲山說:“那我現在就把你的陰歷生日和出生時間問出來,你相信不相信?”葉眉搖瞭搖頭。關雲山指著葉眉說:“我開始問問題,你可以做肯定或否定的回答。說真話說假話都可以。”

葉眉覺得很有趣,鄭重其事地做好瞭準備。

關雲山說:“我的第一個問題是,你的出生月份在農歷中是一年中的前六個月,對不對?”葉眉想瞭想,說:“對。”關雲山一直盯視著她,過瞭一會兒說:“這是一句真話。這樣,我就斷定你在前六個月中。我的第二個問題是,你的出生月份是陰歷頭三個月,對不對?”葉眉想瞭想,說:“對。”關雲山盯視著葉眉,過瞭一會兒說:“你剛才說的是假話。所以你的出生陰歷月份不是在頭三個月,而是在四五六三個月之中。那麼我的第三個問題是,你的出生月份一定是四月份,對不對?”葉眉想瞭想,很平靜地搖頭:“不對。”關雲山瞇眼盯瞭葉眉幾秒鐘,說:“你又說瞭一句假話。這次就能斷定,你出生恰恰是四月份。”

葉眉一拍手,說:“關局長,你這可真是太絕瞭。”

關雲山笑呵呵地抖瞭抖衣服:“我接著就能問出你的出生時間。你一定是白天出生的,對不對?”葉眉這次幹脆瞇上眼睛,想瞭想說:“不對。”關雲山說:“你這句話是句假話,所以我斷定你是白天生的。我再接著問,你一定是上午十二點以前生的,對不對?”葉眉說:“對。”關雲山指點著葉眉說:“你這是一句真話。那你就是上午生的。我接著問,你是上午六點至九點生的?”葉眉說:“不對。”關雲山說:“你這還是一句真話。那你就是九點到十二點生的瞭。你是九點生的?”葉眉說:“不對。”關雲山說:“這是一句真話。你是十點生的?”葉眉說:“不對。”關雲山說:“這恰恰是一句假話。說不對是假話,真話就是對。你就是上午十點出生的。”

葉眉連連拍手,興奮不已:“關局長,你這招兒是怎麼訓練出來的?”

關雲山擺瞭擺手:“這個就不談瞭吧。”

有幾個公安進來,向他低語請示什麼。他點瞭點頭,公安走瞭。他一邊摸著身邊的狼犬,一邊說:“今天我已經和你說多瞭。剛才那些話,我也不會承認對你講過。你想想,一個能看出來別人講假話的人戳在那裡,讓當頭兒的多難受啊。”

葉眉說:“可你審訊起那些罪犯來就有用瞭。”

關雲山說:“偶爾用一用。”

葉眉說:“我還是關心你怎麼訓練的。你告訴我,我決不對第二個人講。你相信不相信我這句話是真話?”關雲山沒看葉眉,就說:“我相信是真話。”葉眉說:“你不看我怎麼知道?”關雲山說:“聽聲音。”

葉眉用她那十分具有攻心力的微笑一動不動看著關雲山。

關雲山玩瞭一會兒狗,看瞭看葉眉:“你這也有點一絕。”

他又笑瞭笑說:“好瞭,我今天算是相信你一回。我年輕時看過一條消息,外國一個農場主有一匹馬會做算術。你不管出什麼題,比如二加二等於幾,它就會舉起一個蹄子來,一下一下敲,敲到四就停住瞭。你要問它三乘三等於幾,它也是一下一下敲右前蹄,敲到九就停住瞭。有人懷疑是農場主給馬信號。但是,農場主不在場,這匹馬還是照算不誤。很轟動,給農場主掙瞭很多錢。但是,後來有人發現,如果你給這匹馬出題,你自己心中沒有預先算出答案,這匹馬也就算不出來,不停地一下一下敲馬蹄。最後真相大白:這匹馬不是會算算術,它是特別敏感人的表情變化。因為你心裡知道結果,二乘二等於四,它一下一下敲到四的時候,你難免臉上有特殊反應。我由此就受到啟發。”

葉眉一拍手:“這馬也真夠聰明的。”

關雲山說:“我現在就可以重復這匹馬的這個本事,這是我最早的自我訓練科目。你也不用給我出題瞭,你在心中默想一個數字,50之內的。”葉眉想瞭想說:“我想好瞭。”關雲山拿起一個煙灰缸,在桌上一下一下緩慢而有力地敲起來,一邊敲一邊讀著數:“1、2、3、4、5、6、7、8……”關雲山盯著葉眉,狼犬也豎起耳朵機警地註視著,葉眉面無表情地端坐在那裡。關雲山敲到18,停住,審視瞭葉眉一會兒。又接著敲到21,停住,盯瞭葉眉幾秒鐘,放下煙灰缸說:“你心中想的數是21。”葉眉一直是屏住呼吸,這一下吐出氣來,笑著說:“你剛才在18那兒為什麼猶豫瞭一下?”關雲山說:“我發現你有點異常反應。”葉眉說:“我原來想的是18,但是覺得18這個數字太顯眼,改成21。”關雲山說:“這就是那匹馬的伎倆。你心中知道的答案,當我一下一下敲著逼近時,你想一絲痕跡不露出來是不可能的。但是,馬的辦法還笨一點,要是個一千、一萬,就得一直敲下去。要是十萬的話,那不等敲完就累倒瞭。我就比馬高明瞭。無論多大一個數字,我用不瞭幾問就逼出結果瞭。”

葉眉贊嘆道:“推而廣之,不光是數字,其他問題,你都能通過判斷對方真話假話逼出結果來,這真是太絕瞭。”關雲山抽著煙一擺手:“談不上,關鍵對說話真假的判斷。一次判決錯瞭,失之毫厘,廖以千裡。”他停瞭停又說:“你剛才註意這狼犬沒有?”葉眉問:“怎麼?”關雲山說:“我數到18,它就機靈起來。數到21,就一下張開嘴,要撲你一樣。這狗我就訓練過。馬能訓練出來,狗為什麼不能訓練出來?”

關雲山看瞭看手表,說:“我今天講得夠多瞭。第一,希望你對我這點秘密保密。以心換心,咱們交個朋友。”葉眉說沒問題。關雲山接著說:“第二,我告訴你,黑槍案件的偵破工作我一直沒停止。現在難是難在天州這個格局,隻能這樣慢慢等它。我總不能我這兒還沒動,別人先把我動瞭。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葉眉說明白。關雲山接著說:“第三,我要告訴你,辨別說假話除瞭審案子有用,其他沒什麼用。現在假話真話很難辨,你要睜著眼豎著耳朵句句去反應,累得路還走不動瞭。”

葉眉問:“你見過不說假話的人嗎?”

關雲山說:“現在哪兒有不說假話的?多多少少——噢,有一個,”他伸出一個手指,“羅成算一個。”葉眉問:“你對他什麼評價?”關雲山說:“他才叫一絕。比起他來,”他一攤雙手,“我這不過是雕蟲小技。你問我對他什麼評價,我佩服他。用老百姓話說,他是真正的爺們兒。”

葉眉的手機響瞭,掏出來一看,屏幕顯示是夏飛打來的。關雲山說:“是男朋友吧?”葉眉說:“你怎麼知道?”關雲山笑著瞄瞭一眼:“那還看不出來?一個女孩對著男朋友鏡頭照出的照片,從來就不一樣。”

葉眉接通瞭電話。夏飛說,他正在來天州的路上,要在天州籌辦一個分公司,待幾天。還說,他這次來,順便勸葉眉回省城去,不要在天州幹瞭。葉眉說:“不行,我現在走不瞭。”夏飛說:“見面再談吧,我再過半小時就到瞭。”

關雲山見葉眉打完電話,準備告辭,隨便問瞭一句:“是省委夏書記傢的小子吧?”

葉眉說:“你怎麼知道?”

關雲山說:“這在天州早就不是新聞。”

《龍年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