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福海多少還是有恃無恐。政治上的事情,不會靠這種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解決。他最近跑過好幾次省城,活動瞭一些人頭,頗有成效。省委書記夏光遠傢,他也邁瞭幾次門檻。夏光遠當然問起羅成幹得怎麼樣,龍福海笑著回答:“挺猛,一般幹部不太適應,我盡量做工作。”此前,他和北京退休的曹部長通過幾次電話,把羅成專橫跋扈作風粗暴之類的話很巧妙地灌瞭一耳朵。特別是羅成走到哪兒,把報紙電視臺記者帶到哪兒,一天二十四小時風光自己,頗讓曹部長不以為然。最後一次通話,曹部長告訴他,夏光遠到北京開會看望瞭他,他和夏光遠談瞭羅成。

龍福海看著羅成在天州境內忙天忙地,心說:沒頭蒼蠅撞死在玻璃上,也不知道是撞瞭什麼。

凌晨六點的現場會直播,搞得龍福海人困馬乏。九十點鐘,他坐車到市委上班,覺得整個辦公樓裡氣氛有點不對。人們見到他照例親熱尊敬,但都多瞭一分莫須有的察言觀色。龍福海心說,這天州還沒真的翻天覆地,怎麼就大驚小怪?

他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比往日還滿面春風。

春風刮到市委書記辦公室,馬立鳳拿著大牛皮紙信封像小孩一樣踮著腳說:“來瞭。”龍福海瞪起眼:“什麼來瞭?”馬立鳳遞過來她已經打開的大信封,是省委組織部的來函:任命馬立鳳為天州市委常委並任秘書長。

龍福海看完,也高興地拍大腿瞭:“這來得太及時瞭。”

幾個月前,市委原秘書長調走瞭,龍福海就想讓馬立鳳進常委並擔任秘書長,還兼辦公廳主任。跑省裡幾個月一直沒消息,沒想無意中卻來瞭。他看著馬立鳳開花一樣的笑臉,一敞懷脫下外套交給馬立鳳,理一理襯衫領帶,立刻有瞭當傢長的好感覺。他氣壯山河地接過馬立鳳遞過來的煙,就著瞭馬立鳳點的火,噴煙吐霧地一張雙手:“我這叫從容不迫,有條不紊;又叫按部就班。”他很遼闊地往轉椅上一仰,指著馬立鳳說:“從今以後,你就升瞭一個規格。當瞭常委又當瞭秘書長,你就可以總管市委機關事務,直接配合常委班子工作。以後你不但參加常委會,書記辦公會都可以名正言順列席瞭。”龍福海說得興起,站起來雲山霧罩踱瞭幾個來回,說:“你這個秘書長就是筆頭差點兒。開會多記錄,然後安排那些筆頭好的秘書幫助你就是瞭。”

龍福海又江山如此多嬌地仰到轉椅裡:“這個任命來得正是時候。這可會給羅成一個好看。”他拍瞭拍桌子,“你懂不懂,來得好啊。”

他幾乎按捺不住,要站起來唱一句戲文。

馬立鳳理瞭理因為興奮而顯得凌亂的頭發:“萬漢山的事怎麼辦?羅成肯定要提議免他。”龍福海山河大好地哈哈笑瞭:“羅成要來給我提,我就說我考慮考慮。”馬立鳳說:“他很可能拉著孫大治、賈尚文一塊兒來。”龍福海說:“我料定他會拉著他們兩個做陪襯,這也不怕,他們兩個說到底是聽我的。他們也不是無緣無故聽我的,是因為我坐得住所以聽我的。今天任命你當秘書長,就是一張很好的牌,一打出來,就把他們全鎮住瞭。”

龍福海站起來踱步,他想瞭想這事,覺得百倍從容。

羅成肯定想動萬漢山,動不瞭,羅成的威風就全沒瞭。而他決計不動萬漢山,萬漢山不動,天州局勢就固若金湯瞭。縣委書記從來就不是一個當市長的想動就能動的。這是市委常委的事,說到底,是他市委書記說瞭算的事。他市委書記想動一個縣委書記,按程序,可以把幾個副書記找來,開個書記辦公會定一定,然後再召開市委常委會通過,然後還需報到省委組織部批準。哪兒就輪得上羅成想幹啥就幹啥。他當書記的隻要不召開書記辦公會、常委會討論這事,從一開頭就把事擱瞭。就是討論,羅成在會上也是孤掌難鳴。

龍福海一轉眼,已經把常委會幾個人頭像算盤珠撥拉瞭幾遍。

羅成果然同賈尚文、孫大治一起來瞭。羅成說,有事情要和龍福海商量。

羅成扭頭看瞭看馬立鳳,有請她回避的意思。龍福海很從容地招瞭招馬立鳳:“你就不用回避瞭。”而後拍瞭拍桌上省委組織部來函,對羅成等人說:“省裡已經下文瞭,馬立鳳進常委並兼任市委秘書長。以後咱們幾位正副書記碰頭研究比較重大的問題,她都應該參加一下,這樣便於組織實施。”

正如龍福海所料,羅成、賈尚文、孫大治三人都愣瞭一下。羅成肯定是吃瞭一堵,孫大治、賈尚文都扶瞭扶眼鏡,迅速反應著,他們明顯看到省委在投龍福海的信任票。龍福海寬容地吐出煙來說:“要商量什麼事就商量吧。”羅成說:“我們提議常委會開會,免去萬漢山縣委書記職務,然後報請省裡批準。理由我不用解釋瞭。”龍福海抽瞭幾口煙,問:“這是你們三個人的一致意見嗎?”

賈尚文、孫大治頓顯為難。

龍福海看著孫大治問:“你是這個意見嗎?”

孫大治扶瞭扶眼鏡說:“這算是一種處理方案吧。”龍福海問:“其餘的處理方案呢?”孫大治看瞭看羅成困難地一笑,對龍福海說:“那還要和你一起商量,由你定奪。”龍福海說:“怎麼由我定奪?應該是集體定奪。”

他又問賈尚文:“你的意見呢?”

賈尚文摘下眼鏡,擦瞭擦胖臉,很粗枝大葉地說:“萬漢山虛假浮誇問題,應該有一個處分。到底什麼處分,還可以再研究。”

龍福海看到羅成捆綁的兩個陪襯臨陣脫逃,心中暗笑。他說:“這事可以慢慢研究,我們不一定動不動搞罷免。一個幹部犯點錯,讓他將功補過也很好嘛。”羅成放下二郎腿,一攤雙手說:“我的態度很明確,堅決要求常委會做出罷免萬漢山的決定。要不,天州市全盤工作難以推開。”羅成說完站起,準備走。

龍福海說:“萬漢山的事情,咱們有時間再研究。關於穩定社會領導小組的工作,成績還是顯著的,我考慮進一步加強力量。馬立鳳現在已是市委的秘書長,我的意思,她還可以兼領導小組的秘書長。這樣,在領導小組和常委間就又多瞭一個橋梁。有關領導小組的很多工作,一般就不需要你們三位事事和我通報,馬立鳳就都通報瞭。”

羅成扭頭看瞭看馬立鳳,馬立鳳明白他的意思,退出瞭。

羅成說:“這個提議我不同意。我們領導小組要討論解決許多具體問題,包括治安問題。馬立鳳的兩個兄弟涉嫌黑槍案件,馬立鳳本人在這件事上也有疑點。我認為領導小組的工作,她還是不參與的好。”他看看也已站起的賈尚文、孫大治:“你們還在?我走瞭。”說完,拉門走瞭。

賈尚文喊等等,然後對龍福海一攤雙手,無奈地搖搖頭:“他脾氣就是這樣。”便跟著出去瞭。孫大治對龍福海說:“我先送他們上電梯,再回你這兒來。”

龍福海一個人點著瞭煙,坐在那裡漫無邊際地抽瞭幾口。

孫大治回來瞭,說:“尚文和他一個樓辦公,不好不跟著一塊兒走。”而後,他從龍福海的煙盒裡抽出一支煙來。龍福海把打火機撂給他,他坐下,抽起近乎煙,說起近乎話:“萬漢山多少要處分一下,給羅成一個大面上過得去,在輿論上也交代得過去。完全不處分,民眾容易逆反。當然,”孫大治停瞭一下說,“也不必要處理得太過分。”龍福海說:“你提個分寸。”孫大治說:“發個文,通報批評,是不是可以?”龍福海不輕不重拍瞭拍桌子:“那羅成能接受嗎?這是他的突破口。”孫大治抽著煙說:“每個人都有不同意見,最終要靠你龍書記平衡。”

兩個人沒抽完一支煙,賈尚文又有些氣喘地來瞭:“他又下鄉去瞭,我再過來坐坐。”

孫大治似乎早就料到賈尚文會回來,賈尚文也似乎早就料到在這裡會碰到孫大治。賈尚文叼上煙,專門拿起孫大治的煙對火,彼此又抽瞭個近乎煙。

龍福海心如明鏡,早將這兩個副書記看瞭個明白。他坐在轉椅上轉瞭一轉,說:“你們二位跟我合作多年,我也不對你們說外話。”他講到他最近幾次去省裡,都見瞭省委書記夏光遠,談得相當融洽。他還談到夏光遠去北京開會看望瞭曹部長,龍福海說:“告訴你們一個小背景,曹部長和夏光遠關系頗不一般。”龍福海說著站起來踱瞭幾步,很舒展地伸瞭個懶腰說:“天州往下的形勢會越來越明朗。有一些小小的反復沒壞處,有時反而能使我們看清每一個人頭。”

龍福海瞟瞭一下兩個人,知道這些話自有千鈞之力。

孫大治有人找,先走瞭。龍福海又格外首領地往轉椅上一仰,指著賈尚文說:“我還是希望能夠實現我的初衷,讓你幹市長。咱們慢慢等著看吧。”

賈尚文有些尷尬地訕訕一笑:“這個念頭,我現在可不敢多想。”

龍福海瞪起眼:“有什麼不敢想的?心想事成。”

賈尚文走瞭,一直在外間屋等候的馬立鳳進來瞭。她說:“這一下,你安排穩妥瞭。”龍福海得意揚揚地在屋裡走起戲步來,那雙手分明握著一把入萬軍如入無人之境的青龍月牙刀。他又想唱關雲長過五關斬六將瞭。看著窗外樓下市委大院裡飛翔起落的鴿群,他即興唱瞭一句現編的詞:“任你們做盡花樣文章,說到底敵不過我著實一下。”拿腔作勢唱完瞭,他哈哈一笑,對馬立鳳說:“說穩妥,還不夠萬全。你現在去請許懷琴過來,我要和她談談。”馬立鳳一下明白瞭:“這現在也是個關鍵。”

龍福海在屋裡踱來踱去。市委常委這幾個人頭,他又算盤珠子一樣撥拉瞭一遍。

常委會上要討論的事情,大多是一個書記和四個副書記預先碰頭統一過的。一個書記自然是他,四個副書記,羅成、賈尚文、孫大治已占瞭三個。

還有一個叫許懷琴,是過去九個常委中唯一的女性。

許懷琴原是市委常委,龍福海當瞭書記把她跑成副書記,負責組織幹部。後來負責宣傳文教的副書記突然心臟病去世,她又同時兼管宣傳文教這一攤,一人幹瞭兩個副書記。她實際上又算是常務副書記,龍福海要外出開會,市委日常工作就都她管瞭。許懷琴能夠被龍福海看順眼,是因為極謹小慎微。她手裡的這一堆要害實權,其實都是替龍福海當保管。

羅成來天州這兩三個月,許懷琴因為一場大病,一直沒多上班。

這幾天上班瞭,龍福海就要把她調理順。

許懷琴來瞭。這是一個模樣還端正但有些古板的中年女幹部。她很穩重又有些小心地一笑,站在龍福海面前。龍福海讓她坐,她才緩緩坐下。坐得也很規矩,兩腿並緊,手放在沙發扶手上,脊背端正不後靠。龍福海十分習慣這個坐在那兒不說不動的女副書記。你說她規矩謹慎照章辦事,但她又懂得察言觀色。你說她和善從容,可她管起部下來也有三分苛刻。你說她四平八穩,可有時也能出一兩個巧主意。她的樣子最合適坐辦公桌。

龍福海示意站在一旁的馬立鳳坐下,而後對許懷琴說:“馬立鳳進常委並擔任市委秘書長,省裡已經下文瞭。”許懷琴噢瞭一聲。龍福海說:“什麼時候召開全機關幹部會,時間你定一下,由你宣佈。我也出席。”

許懷琴點點頭,表明她準備執行。

龍福海說:“這兩三個月,你歇病假歇得多,不過,情況你都是瞭解的。今天早晨六點鐘太子縣的現場會電視直播,你看瞭吧?”許懷琴看著龍福海,竭力理解龍福海的思路。龍福海說:“太子縣補發教師工資,趕急瞭一些,出現一些白條。羅成抓得緊,抓得也還必要。涉及對萬漢山的處分,羅成提瞭一些意見,意思是免去萬漢山縣委書記職務。我和尚文、大治交換瞭一下意見,認為不妥。我這是和你再交換一下意見。”龍福海說著抽出瞭煙,馬立鳳要站起為他點火,他伸手制止,自己點著瞭,連煙帶話吐出來:“你談談。”

許懷琴端坐在那裡很規矩地一笑:“我想再聽聽龍書記的意見。”

龍福海說:“我的意見很簡單,穩定社會首先要穩定幹部。連幹部都穩定不住,就丟瞭根本。”許懷琴充分理解瞭,說:“那就按照這個思路再斟酌一下,或者通報,或者還有比通報更穩妥的處理。”龍福海滿意地點點頭:“市委第一位的權力是組織權。咱倆先統一瞭,我就可以召開書記辦公會,把其餘幾位副書記都請來,再一起統一就形成瞭一個核心意見。然後,再上常委會討論就基本上大局已定瞭。”

許懷琴說:“我們準備幾個方案,拿來你先定一下。”

龍福海知道這一步棋走得十分穩妥瞭。一正四副五個書記,他現在已經統一瞭四個,羅成一個人孤掌難鳴。五個書記的碰頭會上通不過罷免萬漢山,常委會就根本無須考慮。更何況五個書記的碰頭會,也要由他龍福海張嘴才能召開。他不張嘴,連碰頭會都提不上議程。

許懷琴走瞭。

龍福海躊躇滿志地在辦公室裡背著手踱瞭一圈,對馬立鳳說道:“現在隻有一件事還沒安排妥。想讓你到領導小組兼秘書長,叫羅成頂住瞭。”馬立鳳一撇嘴:“我還不願去呢。他成天黑著一張臉,我不侍候他。”龍福海說:“你不懂我的用心啊。”

馬立鳳說:“不就是讓我當釘子嗎?”

隨著秘書通報,進來一個禿頂矮個兒幹部,市人大常委會主任范人達。

范人達坐下瞭,說:“羅成要求市人大對他這個市長幾個月的工作進行一次審議,然後,對他進行信任表決。如果信任票不夠四分之三,他將辭職。”龍福海抽著煙半揶揄地一笑:“還真玩開民主程序瞭。你估計信任率高不高啊?”范人達說:“有可能很高,遠遠超過四分之三。”龍福海一揮手:“那還搞什麼表決?純粹是形式主義。”

范人達說:“也可能不高,不到四分之三。實際情況很難估計。”

龍福海說:“那就再摸摸情況。”

《龍年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