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節龍福海幾天跑省城,留一天在傢等天州的幹部看他。
羅成說要開常委會他不怕,但他還是不掉以輕心。
一大早,還沒歇盡跑省城的困乏,他就獨自在書房裡算起小九九來。
他拿出一張很大的白紙,將常委九個人名字寫在上面。先是一正四副五個書記:龍福海、羅成、許懷琴、賈尚文、孫大治,接著要寫其餘四個常委。他突然笑瞭,這九人常委中,有些人名字實在是命裡註定。龍福海、羅成、許懷琴、賈尚文還沒什麼講究。孫大治是政法委書記,真是一個大治。下一個,范人達,是市人大常委會主任。再下一個,蔣政和,是市政協主席。再一個,龔青璉,分管工青婦,那還不是諧出一個龔青璉的名字。再寫最後一個名字,紀簡明,這位常委是市紀檢委書記,諧音諧得也太恰到好處瞭。龍福海拍起腦門子,哈哈笑瞭。回過頭再看龍福海,龍的含義還不明白嗎?羅成能成個什麼?看他也成不瞭什麼。
龍福海在紙上豎畫一條中線。左邊等距離畫五格,第六格寫上龍,代表龍福海。右邊等距離畫五格,第六格寫下羅,代表羅成。
龍福海、羅成現在是龍虎相對。
他把剩下七個常委往裡排列。許懷琴寫在挨近他的左五格中,最緊跟他。賈尚文填在瞭相挨的左四格中,他也比較可靠。孫大治就不如賈尚文瞭,挨著賈尚文填到瞭左三格中。五個書記填完瞭。他看瞭看,自己已經連著三個副將。羅成那邊還空空蕩蕩。他又將其餘四個常委斟酌一番,都毫不猶豫歸到瞭中線左邊。龍福海一看,羅成站的右邊空空蕩蕩,孤寡一人。整個天平左重右輕。龍福海第一把手本來分量就重,七個常委又都遠近不同地站在他這一邊,蹺蹺板早把羅成彈到天上去瞭。
他突然想到馬立鳳已經進瞭常委,九人常委已是十人。他毫不猶豫將馬立鳳排列到左六格中與自己完全一起。這樣,天平左右力量對比就更懸殊瞭。
龍福海摸著下巴得意地哼起戲文來。哼瞭一會兒眼睛一轉,又覺不妥。
他開始往最壞處想,提出各種反對自己的意見。孫大治從左三格挪到瞭中間線上,他最壞可能不偏不倚。賈尚文挪到左一格,當著羅成的面,勉勉強強站在龍福海這邊。許懷琴挪到左二格,謹小慎微跟瞭他龍福海,又對羅成客氣周到。其餘五個常委除馬立鳳與自己一起沒動,也都往右移動。但是,擺來擺去,最多再有一個半個站在中間線上騎墻,看不出有任何人站到羅成那邊去的理由。龍福海心中開始犯疑:如此,羅成為何要召開常委會討論罷免萬漢山呢?書記通不過的提案在常委會上通過就很少見,那樣書記也就坐不穩瞭。書記碰頭會上通不過的方案能在常委會上通過,更是天下少有。莫非羅成這幾天正在一個常委一個常委拉票?絕不可太馬虎大意。
白寶珍敲門進來說:“馬立鳳來瞭,不知有什麼急事?”
龍福海說:“就讓她來書房吧。”白寶珍瞟瞭一眼,走瞭。
過瞭一會兒,馬立鳳小心敲敲門,推開虛掩的門進來。
龍福海招她到寫字臺旁:“今天我也就不瞞你瞭,讓你看看我一個人喜歡分析點啥。”他讓馬立鳳看自己在紙上畫的,馬立鳳看明白瞭:“你這是在把十個常委排隊。”龍福海抽出煙來說:“這叫陣勢分析。我就不明白,羅成一定要開常委會,有誰會投他的票?撐破天,有一兩個糊塗蛋投瞭他的票,他還是不行啊。再說,那一兩個糊塗蛋以後就不想在天州幹啦?”
馬立鳳給龍福海點著瞭煙:“他這兩天是不是緊鑼密鼓拉票呢?”
龍福海蹙著眉:“那也拉不到哪兒去呀。”他停瞭停又說,“不管怎麼說,我把這幾個人今天一個一個再著補一下。”
龍福海抽瞭幾口煙,看著馬立鳳問:“你一大早有什麼事這麼著急來?”馬立鳳說:“聽說葉眉又找關雲山聊瞭半下午,還挺神秘。”龍福海說:“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你緊張什麼?”馬立鳳說:“我總覺得葉眉又想折騰什麼事。”龍福海說:“你在公安局不是探子不少嗎?副局長就是你的人。再去打聽打聽,也別草木皆兵疑神疑鬼,不就那點事嗎?是你倆兄弟幹的也好,不是他們幹的也好,以後讓他們把爪子收起來,別亂惹麻煩。”馬立鳳說:“打黑槍的事肯定不是他們幹的。我是從大局著眼,想葉眉又想搗什麼亂。”龍福海擺瞭擺手:“算瞭,你也別以為我是睜眼瞎。我能護你,當然會護。我要護不住你,你也別喊爹叫娘。好瞭,”龍福海用大拇指指瞭指後脖頸,“給我這兒捏幾把,昨晚睡落枕瞭。”
馬立鳳看瞭看房門:“這是在你傢呢。”
龍福海說:“在我傢怎麼瞭,在我傢我就不能當傢瞭?算瞭,你去把這七個常委一個一個排著隊給我叫過來。我和他們個別談談。”
第一個到的是龔青璉。
這個常委最年輕,精神著小臉,挺拔著瘦高個兒,西服領帶永遠嶄新,走到哪兒手不離皮夾,上下一身洋派。他一坐下,就擺瞭擺手指修長的手:“不抽煙。”一雙大眼神采奕奕看著龍福海說:“書記休假一大早叫我來,肯定有好事。”龍福海挺喜歡這個活靈活現的年輕人:“你這個龔青璉,命裡註定該管工青婦聯,可你又多管著教育和統戰。”龔青璉搓手笑著說:“我這是管得多瞭。什麼時候常委再增補一個,我就讓出一半來,省得這麼累。”
龍福海指瞭指白寶珍和馬立鳳說:“這都是傢裡人瞭,我也就不說傢外話。你一個人管著教育又管著工青婦和統戰,一般是不合適。這幾攤事,應該由兩個常委來管。我這兩天跑瞭跑省裡,關於常委班子的調整已經做瞭鋪墊。馬立鳳已經進瞭常委當瞭秘書長,早晚再進一個人當常委,就可以幫你分管一攤瞭。”
龔青璉明顯受挫,但還撐著笑:“那樣最好。”
龍福海卻擺瞭手:“要是別人在你位,我早就這麼辦瞭。你年輕有為,一人管這幾攤事,不算多。”龔青璉剛受一挫,又受抬舉,一雙大眼睛睜得光亮亮的,含笑看著龍福海,等待下文。龍福海說:“我一直在通盤考慮。孫大治一直跑著調省裡,年內總該調走瞭。我考慮他一走,你就可以頂他當市委副書記,把公檢法這一攤管起來。到那時,你現在管的這幾攤,就可以交出來瞭。”
龔青璉透紅的小臉笑開瞭花:“那我可勝任不瞭。”
龍福海指點著他說:“你是最年輕的常委,把你提上來最有意義。以後你就是天州這一班人裡最有發展前途的。”龔青璉搓著手有些興奮不已瞭,他伸手向白寶珍笑著說:“分配一支煙吧,別讓我太激動。”一屋人全笑瞭。龔青璉吸著煙,蹺起二郎腿又放下:“我說一大早叫我來就有好事嘛,果不其然。”一屋人更開懷大笑瞭。龍福海很傢長地仰在那裡吞雲吐霧:“你不光在常委中最年輕,學歷又最高,隻有你一個人是碩士。一下把你提到副書記,和羅成、賈尚文平起平坐,你想想是什麼發展前途?”
龍福海說得一屋人興起自己也興起。
他當然註意到馬立鳳一開始聽這話時瞄瞭他一眼。
孫大治調走後,政法委書記這個空位置,他已經許諾過關雲山。一官許二人,這是常有的事。用時下的經濟眼光說,封官許願就是一種融資借貸行為,你借貸來的是別人為你的賣勁。對方沒賣勁,你就用不著兌現。對方賣瞭勁,你也不一定兌現,這年頭不還本付息的死賬呆賬壞賬有的是。
龍福海抽著煙進入正經話:“最近天州領導層的動態你都知道吧?”
龔青璉面目明白地點頭:“應該都知道。”龍福海彈著煙灰低著眼問:“羅成找你談話瞭?”龔青璉說:“沒有哇。”龍福海奇怪地看著龔青璉:“他沒找過你?”
龔青璉莫名其妙地搖瞭搖頭:“他找我幹什麼?”
馬立鳳在一旁解釋道:“羅成一定要罷免萬漢山。龍書記的意思,要允許幹部犯錯誤,不要動不動就摘烏紗帽。”龍福海一伸手把話接過來:“其餘三個副書記,差不多也是我這個意思。羅成不耐煩和我們統一意見,一定要直接上常委會討論表決。”龔青璉聽明白瞭全部意思,也把龍福海開篇的話想遍。他很公開地思索瞭一下,說道:“那我就更明白您找我的意思瞭。您放心,羅成他找我也好,不找我也好,我是個別當他面也好,是上常委會也好,態度肯定是一致的。”
白寶珍插話:“龍書記那一陣兒為你進常委沒少跑省委。”
龔青璉沒有中斷自己的話:“我作為一個常委,知道該如何配合書記工作。”
龍福海先是被龔青璉的明白話堵瞭半下,今天封官許願確實有點醉翁之意不在酒,隨後又因為龔青璉的明白話開懷大笑瞭。他指著龔青璉:“我說青璉就是明白人不說糊塗話。有你這句話,具體事情就不用多談瞭。”龔青璉很洋派地一攤雙手,光明磊落地說:“羅成那種幹法,我可以有三分欣賞,可我還可以有七分保留,這並不符合中國國情啊。他這種幹法太缺乏現實感,多少有些讓人不可思議。”
龔青璉走瞭。
龍福海背著手踱瞭幾個來回,站住說:“羅成還沒來得及找龔青璉。”
第二個來的是紀檢委書記紀簡明。
紀簡明就與龔青璉完全不一樣瞭,很鄉土的偏矮個子,很鄉土的黑黃臉。他很鄉土地坐下,說些很鄉土的客氣話。紀簡明原是文化館館長,保護發展天州梆子得龍福海賞識,破格提為文化局長。那時龍福海還是市長。龍福海當瞭書記,組建自己的常委班子,又提議他進常委,分管紀檢委。
龍福海說:“有你這把寶劍,不出鞘就幫我看住一半事情。”
這年頭,紀檢委也從當初的冷清衙門變得越來越要害。這個權要是放到別人手裡,自己下邊的人弄不好就會紛紛落馬。抓在自己手裡,那就想讓誰落馬誰就得落馬。紀簡明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當然聽他的。紀簡明又比較老實,不會胡作非為,該抓一兩個小貪官,清理一下天州門面,也照抓不誤,不溫不火恰到好處。
龍福海一上來就開門見山:“羅成最近找過你沒有?”
紀簡明驚愕瞭:“他找我幹什麼?”
龍福海這次不奇怪瞭,笑笑說:“我想著他應該找找你,再一想,他也就找不到你這裡。”說著,龍福海站起來在客廳背著手從從容容踱瞭一圈,回到中心位置站住說:“他要罷免萬漢山,我不同意。幾個副書記也都不同意。他有點沉不住氣,說要上常委會直接討論表決。”
紀簡明坐在那裡慢聲細語地說:“我要和他說得上話,就勸他辦事別太生猛,要考慮幹部素質、老百姓素質。”
龍福海說:“他脫離瞭幹部和老百姓,那他的素質就不高哇。”
紀簡明點頭附和道:“是這個意思。什麼事說是不能隨大流,其實就該隨大流。什麼是歷史潮流?大流就是歷史潮流。而且,”他似乎真的很疑惑地摳瞭摳後腦勺,“我有時不太理解他怎麼想的,用老百姓的話講,他是不是少根弦啊?”這句話說得龍福海等人笑瞭。紀簡明卻一臉思索:“我真是站在他的位置上想瞭又想,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幹。”紀簡明算是想不開也想開瞭,沖龍福海一笑:“最後隻有一個結論,他可能是精力過剩。”龍福海哈哈大笑。紀簡明說:“我真的這樣想,他那種幹法也太累瞭,一想就替他頭大。”
龍福海指點著他:“你倒替古人擔憂起來,那你在他眼裡肯定是老牛破車,該率先淘汰瞭。”
紀簡明走瞭。
龍福海又背著手在客廳裡踱瞭一圈,一攤雙手說:“我就不明白羅成要上常委會討論表決什麼,莫非拿個炸藥包威脅大傢投票支持他?”
市人大常委會主任范人達和市政協主席蔣政和前後腳到瞭。
范人達矮矮地進來,摸瞭摸禿頂上稀疏的頭發說:“堵車,晚到瞭。”蔣政和一進門就摸著多皺的臉,笑呵呵說:“我提前到瞭。”龍福海說:“好,我現在請你們兩個大常委一塊兒坐著談談。”
這次,他的問話就寬泛瞭:“最近羅成要我召開常委會討論萬漢山處分問題,你們都聽說瞭吧?”兩人都說:“聽說瞭一些。”龍福海說:“他要罷免萬漢山,我覺得過激。其餘三個副書記也認為最多通報批評一下就可以瞭。龔青璉、紀簡明也都和我溝通過,就剩你們二位我還沒溝通,不知羅成最近和你們溝通過沒有?”
范人達說:“他要求市人大常委會召開一次全體會議,他要就補發教師工資出現虛假水分做檢查,接受大傢信任表決,我那天不是和您匯報瞭?除此,他沒再和我談過別的。”
蔣政和臉多皺粗糙,一頭黑發卻很茂密,這時笑著說:“他過幾天想同我們政協的一些老同志座談一下,征求對天州發展的意見,沒聽他說萬漢山的事。”
龍福海便大手一揮,把事情瞭瞭:“你們二位對我處理萬漢山的思路沒有什麼異議吧?”兩人說:“您再明確一下。”龍福海說:“我的思路是就事不就人。事情可以大抓大做,要個社會影響,處理起人頭來,要大事化小,能過關就過關,穩定局勢首先是穩定幹部。”范人達理瞭理頭頂稀疏的頭發,說:“這個意思差不多瞭。”蔣政和則抽瞭一口長煙,慢慢吐出來說:“不罷免並不等於不處分。既然你們書記、副書記多數同意通報批評,我看在常委會上也可以求得統一。”
范人達、蔣政和走瞭。
龍福海對馬立鳳說:“賈尚文、孫大治許懷琴這三個副書記沒必要再找瞭。”馬立鳳說:“賈尚文已經通知瞭,說話就到。”龍福海說:“既然通知瞭那就來吧,我倒看看羅成要成個什麼。他張口閉口愛說豈有此理,這回就輪著他豈有此理瞭。”
賈尚文高高胖胖地進來瞭,一坐下先點著瞭煙:“是不是要商量上常委會討論萬漢山?”龍福海說:“就是要和你再溝通一下。”賈尚文說:“我知道你怕直接上常委會表決出意外,估計不會,不過程序上也要講究一些。”龍福海說:“怎麼講究?”賈尚文將肘架到膝上,前傾身子抽瞭兩口煙說:“總不能一上來讓羅成把道理講個夠,然後提出罷免萬漢山,要求大傢舉手表決。要是這個程序,他把手舉起來瞭,你說我這手舉不舉?總之,會有點困難。當然真到那一步我也不會舉,可這困難還是避免好。”龍福海一下機靈起來:“你說怎麼辦?”賈尚文馬馬虎虎地笑瞭笑:“很簡單,羅成先說也不怕,你接著說你的,然後把你的處分意見拿出來。大傢對你的處分意見表示同意,對羅成的處分意見就不能舉第二次手瞭。”
龍福海仰身哈哈大笑,指著賈尚文:“這個小細節掌握得好。”笑完又添話,“許懷琴、孫大治那裡你再去溝通一下,就算代表我。”
勤務員通報,萬漢山來瞭。
萬漢山體格雄壯地進到客廳。他照例是先不坐,站在當中,拱著手對龍福海說:“龍書記,今天這龍府得讓我跑一跑。你要不說為我保駕,我今天坐在你這龍府就不走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