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成上午十點參加瞭市委常委會。
上午十點之前,他先參加瞭市人大常委會。會上,他要求市人大對他進行信任表決。早晨女兒上學前和他分手時,祝他今日成功。他問:“成功什麼?”女兒說:“市人大信任你唄。”他說:“我已經盡力而為瞭,不信任我也沒辦法。”女兒在他臉上一左一右親瞭兩下:“這算對你的特別祝願。”
到瞭市人大會場,洪平安拿著厚厚一摞紙和市人大常委會主任范人達一起迎住他。洪平安說:“我和范主任一起設計瞭一種新款的信任表決票。”羅成拿過來一看,信任票是對折的,印得很正規。打開,羅成的名字已經印上瞭,下面有很滿意、基本滿意、不滿意、很不滿意四欄,很滿意與基本滿意屬於信任,不滿意與很不滿意屬於不信任,投票者任意填一欄。備註一欄可供填寫意見。是不記名投票。洪平安說:“以後對市長、副市長,還有市政府一些主要部門領導,市人大都可以這樣進行投票表決。”
羅成對范人達說:“這樣好,市人大就該全面監督市政府工作。”
羅成在會上匯報瞭自己來天州三個月的工作,特別對補發教師工資出現虛假水分做瞭檢查。他說,將努力糾正這個錯誤:“我今天來接受市人大常委會信任表決,絕不是走過場。倘若大傢對我缺乏足夠的信任,我將鄭重其事提交辭呈。倘若市人大繼續信任我擔任市長職務,我要求市政府從我開始,到所有局級領導,都定期接受市人大的審議。市人大有權罷免市政府的每一個領導幹部。”
投票表決結果,羅成獲信任票高達95%以上。
羅成上臺,向全體鞠瞭一躬,說:“謝謝大傢的信任。我沒有想到能得這麼多信任票,一直以為我的所作所為急瞭猛瞭粗瞭,惹瞭不少人。”這位黑臉市長露出少有的一點激動,“我隻有一句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全場熱烈鼓掌。
羅成與范人達十點準時到達市委常委會。
龍福海等八個常委都已事先坐好。龍福海坐在長圓會議桌一端,其餘人分坐兩側。羅成幹脆在長圓桌另一端面對龍福海坐下。范人達一邊坐下一邊對龍福海匯報:“剛才市人大信任表決結果不錯,羅成得票95%以上,老羅本人也沒想到。”
一桌人都對這個情況反應瞭一下。
龍福海很傢長地說:“天州的幹部多少年來上下比較和順,咱們還是要發揚這種寬容理解的作風。”
羅成立刻感到龍福海在用他的調子罩常委會。
龍福海正式開始會議:“今天主要是討論萬漢山處分問題。我的意見,是要允許幹部犯錯誤,就是剛才講的要寬容、要理解。俗話說殺雞給猴看,隨隨便便罷免一個縣委書記,就會嚇得其他縣委書記更謹小慎微。大傢膽子放不開,還幹什麼工作?羅成要罷免萬漢山,這也好理解。羅成同志親自抓的補發教師工資,開瞭大會宣佈拖欠教師工資成為歷史,發現有水分,自然火從心頭起,”龍福海還很寬和地做瞭一個火從心頭起的手勢,“提出的處理意見難免過激一些。我又征求瞭其他幾位常委的意見。賈尚文的意見和孫大治的意見比較接近,認為通報批評一下就可以瞭。這二位和羅成同是穩定社會領導小組成員,他們的意見,我想羅成尤其要考慮。許懷琴同志分管組織工作,涉及幹部處分,當然首先要聽她拿意見。她和組織部的幾位部長、副部長擬瞭幾個處分方案,看來最成熟的也是通報批評的方案。”他指瞭指許懷琴。
許懷琴看著眼前打開的筆記本,點點頭。
龍福海又指瞭賈尚文和孫大治:“我剛才轉述二位的態度,沒有偏差吧?”
這二位當著羅成的面,都有些含糊地點點頭。
龍福海繼續將常委會大多數捆綁在一起:“本來,一個書記四個副書記碰頭以後有瞭統一的方案才上常委會討論,但是,羅成同志要求開常委會直接討論,我也同意瞭。為瞭常委會上形成的結果充分成熟,我這幾天還和其餘幾個常委分別交換瞭意見。龔青璉我交換瞭,紀簡明我交換瞭,范人達我交換瞭,蔣政和我交換瞭,大傢的思路都比較一致。”大概因為講的人多,這幾位也在龍福海的手指下應和地點點頭。並無一個人單獨出面反對羅成,就不至於太傷情面。
龍福海點著瞭煙。龔青璉挨著羅成,從口袋裡掏出煙盒遞到羅成面前,算是緩和關系。羅成搖頭。孫大治、賈尚文等人掏出瞭煙,龍福海把打火機推過去,他們抽出煙在桌上戳瞭戳,又看看羅成收回瞭。
龍福海最後說:“綜合大傢的意見,對萬漢山最多搞一個通報批評就可以瞭。通報可以發到市縣兩級。這已經是一個相當嚴厲的處分,有過之而無不及。”
羅成對這一切早有準備,問:“諸位還有什麼補充嗎?”
眾人都沒有講話。羅成說:“我還是堅持罷免萬漢山縣委書記職務。我們允許幹部犯錯誤,但看他犯什麼錯誤,是如何犯錯誤的。之所以要處分罷免萬漢山:第一,他不是首次弄虛作假。根據我在太子縣小龍鄉等處的調查,太子縣去年各項經濟指標,水分就從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六十不等。”龍福海略放下臉:“這你調查核實瞭嗎?”羅成說:“小龍鄉的情況我原來調查瞭,在萬漢山的壓力下出現過反復,最近我又進行瞭核實。”龍福海說:“一個鄉並不等於一個縣。”羅成說:“就看這個鄉是不是孤立的,補發教師工資出現水分,最初也是在小龍鄉東溝村發現,經收白條輻射開來,太子縣鄉鄉如此。由此可知,去年的各項經濟指標有水分,在太子縣也可能鄉鄉如此。”龍福海說:“這個之間沒有邏輯關系,我們不能隨隨便便舉一反三。”羅成說:“我們有時恰恰需要舉一反三。我們並不是說小龍鄉有白條其他各鄉也有,由此就斷定小龍鄉有的各種問題,比如各項經濟指標有水分,就一定是太子縣全縣的。這裡真正的邏輯關系是,小龍鄉出現的白條是在萬漢山的唆使下成為事實的,萬漢山不是受騙者,而是自覺制造水分欺騙上級欺騙老百姓。一個一再用謊言制造政績的掌權者,就應該剝奪他的權力。”
停頓瞭一下,會場氣氛十分僵硬。
龍福海一個人仰著臉抽煙,常委們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羅成接著說:“要有一個通報批評,這個通報應該是針對我的。我作為領導小組組長,直接領導解決補發教師工資這些事關社會穩定問題,太子縣出現瞭這樣的水分,其他各縣區也復查出不同程度水分,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要求市委常委嚴厲通報批評我,文件發到市縣鄉三級,還可以考慮登《天州日報》,這樣才能上梁正瞭下梁不歪。從對市級領導嚴要求開始,我們才能號令全市提高整個政府工作效率。同時,對萬漢山的罷免是刻不容緩的,再延緩這個決議,就涉及我們在民眾中的威信瞭。”
龍福海將茶杯往桌上一蹾:“這未免言過其實吧。”
羅成伸雙手向著龍福海:“老龍,你將穩定社會領導小組這一攤重任委托給瞭我,我坦率告訴你,不罷免萬漢山,我的工作沒法幹。”
龍福海說:“我們不能隻從個人工作的角度出發考慮問題,還要考慮方方面面。我們要為全市二十個縣區的一二把手著想,我們得讓他們都吃定心丸,才能夠踏實工作。你羅成一個人好幹瞭,也可能我們整個常委一班人都覺得不好幹瞭。你沒看,大傢和你意見不一致,都很為難地坐在這裡。你為什麼一定要搞得大傢這麼為難?你工作幹得急幹得猛,我們都理解。但我們講要寬容,要和順,要穩定幹部,你為什麼就不能理解呢?”龍福海傢長的氣勢講足瞭,又點著一支煙,一拍打火機,連煙帶話一塊兒出來:“我多次希望書記、副書記幾個人先碰碰頭,你堅持要上常委會。我並不想留下一個九比一的表決記錄,讓你從此孤傢寡人,那才叫不好幹呢。”
羅成靜靜地看瞭一會兒會場,說:“我今天沒有準備一比九通不過罷免萬漢山,我隻準備十比〇通過這項決議。”所有人都有點瞠目結舌。龍福海將抓在手裡的打火機啪地撂在桌上:“簡直是天方夜譚。”
羅成說:“剛才市人大的信任表決增強瞭我這個信心。”
龍福海說:“市人大的意見也不能影響我們常委會。”羅成說:“我們常委會應該考慮社會方方面面的意見,我們的權力應該接受整個社會的監督。”龍福海說:“不要離題萬裡瞭,看看大傢還有什麼意見要發表。沒有意見要發表,你羅成一定堅持要投票表決,那我們就舉手表決一下。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自絕於常委會呢?”
賈尚文坐在龍福海一旁理瞭理頭發,和解地對羅成說:“大傢對你的工作都是支持的。在處分萬漢山問題上,大傢都傾向老龍。我覺得對你不需要通報批評,對萬漢山通報批評一下就可以瞭。舉手表決我認為可以免瞭,結果是明擺的。”
孫大治扶瞭扶眼鏡,臉上一派息事寧人:“通報批評萬漢山可以嚴厲一點,通報到市縣兩級不夠,也可以考慮通報到市縣鄉三級。”
龍福海沉著臉說:“通報兩級,萬漢山以後都很難開展工作瞭。”
孫大治尷尬地笑笑,止瞭話。
龔青璉昂著一張神采光亮的小圓臉,伸著雙手說:“還是求統一好。我們不該在常委會上留下一個九比一的記錄,那樣確實不利於羅成同志以後開展工作。九比一的說法傳開來,會成為一種輿論。”
紀簡明沉悶著很鄉土的黑黃臉十分湊合地說:“穩定社會和穩定幹部是一致的。”
龍福海又哼瞭一聲。
羅成雙手撐著桌子,像鐵像一樣慢慢站瞭起來。他一句一句說道:“我知道諸位都在天州工作多年,彼此有種種溝通和聯系,但我今天還要據理力爭。我希望諸位,包括老龍在內,都從全局出發考慮我的提議。天州是不是一個窮困落後的地方?是。要不要發展?要。老百姓願望強烈不強烈?強烈。政府的效率要不要提高?要。現在從這個大局出發,我認為萬漢山一定要罷免,局面才能打開。不罷免萬漢山,全局工作的推進就失去瞭力度。這個道理不要說我們常委,一般的幹部都看明白瞭。今天人大常委會全體會議的信任表決也證明瞭這一點。”羅成停瞭一會兒說:“我對今天的會議情況做瞭充分思想準備。我坦率告訴大傢,我沒有為自己留退路。不罷免萬漢山,我無法開展工作。”
龍福海插話:“你不要老講自己一個人的工作。”
羅成聲音一下高瞭:“我恰恰認為,我的工作屬於天州工作的重要一部分。我幾個月來的所作所為,當之無愧。我現在鄭重提請常委會表決通過罷免萬漢山,同時提議任命焦天良接任縣委書記,希望提議能通過並立刻報請省委。”說著,他拿出一摞材料撂在桌上,“如果不能通過這個決議,我正式宣佈,我無法擔任天州市穩定社會領導小組組長,我也無法擔任天州市市長。我不能任一輛老牛破車一直破在這裡舉步不前。我不難為諸位,不難為老龍同志。我的材料已經準備好瞭,如果我的提議不能通過,我現在就對市委、市人大、市政府提交辭呈,今天就去省裡報告我無法繼續工作的全部原因。我將把我幾個月來的全部作為報告上級,也將太子縣萬漢山問題的始末如實匯報,請求省委批準我的辭職。好瞭,我現在要求大傢對罷免萬漢山表決。我舉手投瞭一票,為瞭不難為大傢,我現在退場等待。如果通不過此項決議,我不再進這個會議室。我已請司機在下面備好瞭車,立刻去省城。”
羅成說完,將一會議室人瞠目結舌留在那裡,轉身走瞭。
羅成到隔壁一間屋子裡等待投票結果。他背手站在窗前看著天州一派城市光景。市委大院內鴿群在飛翔起落,一個婦女在喂鴿子,他知道那是田玉英的母親。裡間屋門開瞭,走出打字員艾小麗,她奇怪地看著羅成問:“羅市長,您有事?”羅成頭也沒扭地搖瞭搖。艾小麗愣愣地看瞭他一會兒,又退進去。
羅成一動不動,等待著那邊常委會的結果。
他今天是向龍福海攤牌瞭。幾個月來,在這個體制中他勉為其難對付著幹,處處穿靴戴帽將龍福海的話擺在前面,這次是撕開臉瞭。他知道,照章辦事他肯定在常委會上通不過罷免萬漢山,這一套政治程序他太熟悉瞭。隻有這樣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攤一次牌,才有突破的希望。
他在屋裡踱瞭幾步又站住,墻上大表一分一秒地走著。
他知道這對龍福海也是件難咽的事,然而,龍福海未必敢承擔他去省裡辭職不幹的大攤牌風險。自己當然也有風險,倘若常委會通不過他的提議,他今天赴省城,就一定能轉敗為勝嗎?甚至有可能真的回不瞭天州瞭。政治博弈確實不是輕松的遊戲。
他看著墻上大表一圈圈轉動著秒針,思前想後。
將近四十分鐘過去瞭。賈尚文推門進來,說:“決定讓萬漢山停職檢查,同時通報市縣鄉三級。萬漢山停職期間,由焦天良暫時主持縣常委工作。如果你同意這個決定,就算通過瞭,馬上上報省委。”
羅成對著窗外想著,龍福海妥協瞭一半,自己是進是退分寸很重要。
賈尚文勸道:“不爭一時之長短,往下幹著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