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回天州,羅成一上車,就暈暈乎乎把自己交給別人瞭。他在汽車的顛簸中做瞭一些很英雄其實也很累的夢。車開在路上,他呼呼睡著瞭,幾個拐彎,他歪倒在一旁葉眉的身上。葉眉將摩托交別人開著跟在後面,她陪著羅成。葉眉調整瞭一下身體,讓羅成的頭舒服地枕在自己肩上,伸手摸他的額,燙得嚇人,呼吸像牛一樣粗。洪平安坐在司機旁,用礦泉水濕瞭一條手巾,遞給葉眉。葉眉用手巾擦瞭擦羅成的臉。羅成略有知覺,微微搖瞭搖頭。葉眉擦完,將毛巾敷在他頭上。

走到天黑的時候,羅成醒瞭一下,問:“到哪兒瞭?”洪平安說:“路過太子縣小龍鄉瞭。”羅成含糊不清地說:“上東溝村看看村村通汽車路和學校修好沒有。”洪平安說:“以後再去吧。”羅成說:“不。”很快到瞭東溝村,車燈照過去,司機就高興瞭:“路修好瞭。”一踩油門,汽車一直爬上坡,開到瞭村裡。東溝村剛修好村村通汽車路,看見大晚上就有汽車開進村來,都很新鮮。

兩輛汽車一輛摩托在小學校門口停下,很快就圍上一群人。

陶蘭、郭小濤也來瞭。校門口添瞭一盞很亮的路燈。陶蘭見洪平安、王慶從前後車裡出來,問:“是不是羅市長來瞭?”洪平安走到後面拉開車門看瞭看,對陶蘭說:“羅市長下鄉太辛苦,睡著瞭。”

陶蘭說:“我們看看他行嗎?”

洪平安讓開車門。

陶蘭和郭小濤站在車門口往裡看。司機亮瞭車內燈,羅成還枕在葉眉肩上昏睡不醒。葉眉用手指噓瞭一下,輕聲說:“他病瞭。”陶蘭伸手摸瞭摸羅成的手,手發燙。她看看羅成,看看葉眉,眼淚像珍珠串一樣掛瞭下來。停瞭一會兒,她說等等,跑回屋裡拿來一條圍巾,遞給葉眉:“這是給羅市長打的。天涼瞭,騎車下鄉可以圍上。”又把一束野花放到車上:“這是郭小濤采的,我們想著村裡路修好瞭,學校蓋好瞭,羅市長肯定會來看看。”

洪平安又在東溝小學門口停瞭一會兒,看看羅成睡死著一時半會兒醒不來,就和村民們招招手,開上車走瞭。

到瞭市郊,羅成醒瞭,看見自己又歪在葉眉身上,坐直起來:“真不好意思。”而後眨眨眼問,“東溝還沒到?”洪平安告訴他:“早過瞭。你一直睡著沒醒,不忍叫你。”葉眉將毛圍巾遞給他:“這是陶蘭給你打的,說天涼瞭,你騎車下鄉可以圍上。”又把那束野花遞給他,“這是郭小濤給你摘的。村村通修到東溝瞭,學校也修好瞭,他們這兩天就等著你去看呢。”

羅成遺憾瞭:“你們剛才應該叫醒我。”

洪平安說:“別應該不應該瞭,你現在應該休息。”

羅成看著車窗外:“這是到哪兒瞭?”洪平安說:“這是北郊三塔寺。”羅成說:“看守所不就在這兒嗎?”洪平安說是。羅成說:“開過去停一停,看看嚴富道服刑走瞭沒有?沒走,我趁這機會看看他。”

車在電網高墻的天州看守所前停下瞭,洪平安下車去聯系。過瞭一會兒,從裡面迎出幾個人來。羅成出瞭車,看守所一個胖胖的副所長領著幾個人上來招呼:“羅市長。”羅成說:“我今天不是市長,我叫羅成。”胖所長連連點頭:“知道。”羅成又說:“今天不是市長來視察監獄。我今天是個人行為,看望一個過去教過我讀書的犯人。”胖所長又點頭:“明白。”羅成說:“方便安排嗎?”回答說:“已經安排瞭。”

羅成進瞭看守所,在一個很普通的房間裡見到瞭多少年前在煤油燈下教他念書寫字的老師,那時叫嚴小松,瘦一些,現在叫嚴富道,也並不是很胖,額頭很深的橫紋,一張忠厚的長臉。所長及看守退瞭。

羅成伸手握嚴富道:“嚴老師。”

嚴富道拘謹地在衣服上擦著雙手,伸不出來:“你真不該這麼叫,太慚愧瞭,我這手……”羅成說:“過去的臟是過去的臟,今後的手還是幹凈的。”嚴富道個兒不高,雙手握住羅成,斜低著臉感慨萬分。六十歲的人不算老,老淚也落瞭幾滴。兩人坐下瞭,嚴富道說:“聽說你剛騎車下鄉回來,還發著燒。”羅成一攤雙手:“偶感風寒。”

嚴富道說:“難為你來看我。”

羅成說:“應該的。”

嚴富道雙肘撐膝前傾著身子坐著,有一會兒沒話,而後感慨唏噓地用手抹瞭抹鼻子,抬臉說:“每天看報,知道你在天州幹得很好,真是往事如煙哪。”停停又說,“我的事,你可能也知道一點。”羅成說:“接到你的信,我問過瞭。”嚴富道慨嘆道:“天州制藥廠十年前是個虧損企業,我去瞭扭虧為贏,每年交稅幾千萬,可我自己每月拿千數來塊錢工資。”羅成聽著。嚴富道說:“快六十瞭,怎麼幹也該退瞭,老婆又是白血病,還是沒醫療保障的,一個兒子要自費出國留學,一個女兒還在上大學,唉,”他嘆瞭一口氣,“我也就糊塗瞭一下,心說,這就算是預先發給自己的獎金吧。”他抬眼看著羅成:“我真是想過,憑我這幹法和成績,不該拿幾十萬獎金?或者搞股份制我不該有點股份?或者我是承包,或者我是租賃,或者我是貸款買斷產權,我都該有這點錢哪。”

羅成沒說話。

嚴富道嘆瞭口氣,又抹瞭一把鼻子和嘴:“我知道,什麼是什麼。”

羅成說:“應該這樣認識。”

嚴富道接著說:“我不該和你說這些話,更不是讓你為我求情,我隻是說不上來的懊悔還是冤,說幾句也就說過去瞭。”他解嘲地苦笑一下,“我當初還真想過,我要以後得到一份我該得到的錢,就把這窟窿補上。我一生沒幹過不該幹的事啊。”

羅成微微頷首,表示理解。

嚴富道坐直身:“你時間寶貴,還是聽你說幾句。”

羅成說:“多少年前,還是我小時候,你告訴我,人活一口氣,要挺住這口氣。我一直記著,現在把這句話送還給你。”嚴富道說:“我明白。”羅成說:“聽說你的愛人、孩子都來看過你。”嚴富道說:“是。”羅成說:“為他們,你也要再活出一個頭兒。”

《龍年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