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半百的中醫翁泉海怎麼也想不到,他來到上海行醫沒多久,竟然遭受瞭牢獄之災。
事情源於一個寒雨綿綿的傍晚。翁泉海在自己的診所給最後一名患者診過病,正準備關門,一個穿著考究的男人急匆匆闖進來,喘著氣說:“翁大夫,我叫秦伯山,我弟病危,特請您前去診治。”
翁泉海客氣地說:“秦先生,實在對不起,我剛到上海,現在隻坐診不出診。”
秦伯山央求道:“翁大夫,我知道您是江蘇孟河來的名醫,也知道您剛來上海不久,更知道你們孟河醫派醫規甚嚴。可是救人如救火,我弟弟要是能來,我也不會勞您大駕,他病得著實太重瞭,求您救救他啊!”他雙膝跪倒,給翁泉海磕頭。
翁泉海急忙伸手拉秦伯山,可是,秦伯山就是不起來,哀求說:“您要是不去,我就跪死在您面前!”
翁泉海無奈,隻好跟著秦伯山前去診病。走進秦府,深宅大院,顯得豪華氣派。秦伯山引著翁泉海走進秦仲山的寢室,屋裡彌漫著藥味兒和不祥的氣息。翁泉海在床前坐定,隔著幔帳給秦仲山切脈。秦仲山緊緊抓住翁泉海的手說:“我有的是錢,隻求這條命。如果你能治好我的病,我絕不虧待你。”翁泉海神情凝重,沒有言語。
翁泉海診過病來到客廳,對秦伯山和秦仲山的妻子說:“恕我直言。病人脈若遊絲,似豆轉脈中,舌苔全無;面色萎黃,形體瘦弱,寒熱往來,氣弱難續,已病入膏肓,恐難支撐數日。早做準備吧。”
秦伯山懇求道:“翁大夫,求您再想想辦法,我們不怕花錢。”翁泉海搖搖頭說:“銀子金貴,可碰上命瞭,就如塵土一般,我實在無回天之術。”
翁泉海走到門口,秦伯山一把拉住翁泉海的胳膊說:“翁大夫,您既然來瞭,不能就這樣走瞭啊,求您開個方子吧,也算給病人一點安慰。”翁泉海站住想瞭想,沉吟道:“可以開個安慰方,但是我有話在先,用我的方子,不可同時用其他的方子。切記!”
然而,秦仲山當晚服瞭翁泉海開的藥,天還沒亮竟然死瞭!秦伯山、秦仲山兄弟倆感情深厚,弟弟死瞭,秦伯山悲慟欲絕。他認定弟弟是被翁泉海害死的,他要告倒翁泉海,不讓他再害人。
秦伯山不心疼錢,不怕花銀子,他一紙訴狀,將翁泉海告上瞭法庭。這真是飛來橫禍,翁泉海心想,難怪自己那些天右眼皮老是跳呢。秦仲山雖病入膏肓,但也不至於吃瞭他開的藥當晚就一命嗚呼,這裡面一定有蹊蹺。事已至此,隻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被告人翁泉海涉嫌醫療事故一案開庭瞭。檢察官和辯護律師針尖對麥芒——針鋒相對展開激辯。檢察官的起訴書稱,死者姓秦名仲山,一年前病重,請數名大夫診治,病情不見好轉。後來,秦仲山之兄秦伯山請被告翁泉海診治,秦仲山服用被告翁泉海的藥,當夜斃命。所以說翁泉海開具的藥方可能與秦仲山死亡有關。
辯護律師認為,檢察官說被告翁泉海開具的藥方可能與秦仲山死亡有關系,但法庭上要以事實為根據,不應該出現“可能”兩個字。
檢察官解釋說,我們接到此案後,請上海中醫學會對被告翁泉海開具的藥方進行瞭鑒定,此藥方並不致命,但是秦仲山確實是吃瞭被告翁泉海的藥後當夜死亡,所以說這兩者之間可能有因果關系。另外,被告翁泉海曾說過,秦仲山會數日之後死亡。檢察官問翁泉海說這樣的話,是診斷失誤還是口誤。翁泉海回答,診斷無誤,也無口誤。
檢察官抓住這一點進行推論,被告翁泉海作為孟河名醫,成名已久,他的專業性毋庸置疑,所以他的處方應該是準確的。可患者秦仲山當夜亡故,除瞭因服用他的藥物所致,還有可能是他診斷失誤,從而導致用藥失誤!目前,秦仲山已經死亡,診斷是否失誤,無從考證,但診斷失誤必會導致用藥失誤,即使藥方不致命,可藥不對癥,也有可能致人死亡!
律師辯稱,檢察官的起訴書存在疑義,其推論也不能成立。因為既然上海中醫學會對被告翁泉海開具的藥方進行瞭鑒定,此藥方並不致命,充分說明用藥無誤。秦仲山死亡必另有原因,跟被告翁泉海無關。此案存在諸多疑點,應該等調查清楚後再進行庭審。
法官認為律師的話有道理,便宣佈休庭。
翁泉海暫時被拘押,偏巧他父親帶著葆秀和孫女翁曉嶸、翁曉傑來上海投親,聞此噩耗,頓時就蒙瞭。安排好倆孫女,翁父和葆秀到看守所探望翁泉海。二人來到到牢門外朝裡面望去,見翁泉海正在給人犯切脈。
看守喊:“翁泉海,你傢人來看你瞭。”翁泉海望著父親一愣:“爸,請您稍等。”
他給人犯切過脈才起身走到牢門前問,“爸,您怎麼來瞭?”
翁父說:“我帶著葆秀和倆孫女來看你啊,你怎麼就攤上官司瞭?”翁泉海說:“爸,兒子謹遵醫道,診斷準確,銘記‘十八反’‘十九畏’,處方合理幹凈,心裡敞亮!此事定會水落石出,請您放心。”
聽兒子言之鑿鑿,翁父心裡有瞭底,感覺踏實瞭不少。
回到翁泉海診所後院,葆秀急忙做飯,她手腳麻利,不一會兒,幾個菜上瞭桌。可是,翁曉嶸、翁曉傑都不動筷子。葆秀催姐妹倆趕緊吃飯,不然就涼瞭。曉嶸、曉傑都說吃不進去。
翁父說:“吃不進去也得吃,人靠一口氣頂著,這口氣是吃出來的!不管碰上什麼難事,人都得站著,要是餓倒瞭餓病瞭,那就真被難住瞭,吃!”他拿起筷子大口吃起來。葆秀忙著給姐妹倆夾菜。
28歲的葆秀是老姑娘瞭,她模樣俏麗,心靈手巧,勤快能幹,這麼大瞭不是嫁不出去,而是等著她的心上人——翁泉海。翁泉海的結發妻子七年前去世,女兒曉嶸、曉傑還小,多虧葆秀悉心照料。葆秀內心把曉嶸、曉傑當成自己的女兒。現在,曉嶸已經16歲,曉傑也14歲瞭,可葆秀還把她倆當小閨女寵著、疼愛著。
飯後不久姐妹倆睡瞭,葆秀坐在旁邊守著,怕進蚊子,不讓開窗。她還說:“風為百病之長,無孔不入,《內經·風論》中提到,‘風者,善行而數變’;《內經·靈樞》中說‘聖人避風,如避矢石焉’,就是說人躲避賊風應該像躲避箭矢一樣謹慎……”翁曉傑笑道:“秀姨,您又給我們上課瞭。”
葆秀拉上窗簾欲走,一陣嗡嗡嗡的蚊子聲傳來,她到處找蚊子。直到在自己胳膊上一巴掌拍死個蚊子,她才安心走出去,關上房門。
葆秀來到堂屋門外,見翁父坐在那裡抽著煙袋鍋,她走到近前說:“伯父,時辰不早瞭,您早些睡吧。”翁父愁眉緊鎖說:“葆秀啊,我得還我兒子一個公道去,煩勞你照看好我那兩個孫女。”
葆秀深情道:“伯父您這說的是哪裡話,我爸臨走的時候,把我托付給您,這些年,您對我照顧如親生女兒,我早把您當成自己的父親,把曉嶸和曉傑當成自己的孩子,翁傢的事就是我的事!既然官司還沒瞭結,那就是還有疑義,咱們再等一等吧。”
葆秀安慰翁父說再等一等,可她自己卻一刻也不想等,決心要探出事情的緣由,還翁泉海一個公道。她要先從死者秦仲山傢下手。早晨,翁曉嶸發現秀姨不在傢裡,就急忙去告訴爺爺。翁父也不知道葆秀去哪裡瞭,倆女孩子急得抹眼淚。翁父安慰倆孫女不必著急,葆秀那麼大個人,不會跑丟,一定有重要的事要辦,辦完事她就會回來。
這會兒,頭發蓬亂、衣服破舊的葆秀正在秦仲山傢門外站定。女用人剛打開門,葆秀就上前打招呼:“阿姨早,我看您這氣色不大好,是不是剛剛病愈啊?”
女用人看著葆秀問:“你怎麼知道?”
葆秀說:“您面色蒼白如紙,這是病後氣血虧虛啊,另外,您是不是四肢冰冷,全身乏力?”女用人忙問:“這是什麼病?”
葆秀微笑道:“這是脾胃虛弱,運化失常,氣血生化無源。我給您個調理的方子,您可以試試。這方子我用過,挺不錯的。”女用人笑著說:“那敢情好啊,看病得花錢,這就省瞭。”
葆秀求道:“好心的阿姨,您給我弄點吃的好嗎?”女用人抿嘴說:“小事一樁,等著。”不一會兒,女用人拿來幹糧,還有一碗水。
葆秀吃著幹糧問:“阿姨,這戶人傢得瞭什麼病啊?”女用人說:“命都沒瞭,還管得什麼病幹什麼!”葆秀笑著說:“我要是趕上就好瞭,說不定我能治呢!”
女用人撇嘴:“你別吹牛,我傢老爺有的是錢,上海灘有名的大夫尋瞭個遍,潑出去的銀子海瞭去瞭,可到底還是沒治好。”葆秀央求道:“阿姨,我是遠道來的,初到上海灘,兩眼一抹黑,求您給我指條路,能吃飽飯就行。我們也算有緣分,求您好人做到底,幫幫忙,我不忘大恩!”
女用人想瞭想說:“我傢老爺剛去世,傢裡亂糟糟的,正好缺人手,我幫你問問。”過瞭一會兒,女用人笑嘻嘻地出來說:“好事讓你攤上瞭,我傢太太叫你。”
葆秀跟著女用人來到秦府大堂,秦仲山的妻子上下打量著葆秀,好一陣子才說:“我傢也就是臨時缺把手,又看你可憐,要不,你跨不過秦傢這一尺三寸高的門檻子。聽說你懂點醫術?看來還是個靈巧人兒,那你給我看看吧。”葆秀忙擺手說:“太太,我怎麼敢給您看呢,您還是找大夫吧。”
秦妻氣哼哼地說:“找什麼大夫,一個個張嘴華佗再世,閉嘴扁鵲重生,面兒上看都是滿肚子學問,可一旦伸上手,草包肚子就露出來瞭,全是騙錢的。來,給我捏捏膀子。”葆秀忙走上前,不輕不重地給秦妻按摩肩膀。
秦妻繼續說:“我傢老爺為瞭治病,請瞭多少有名的大夫,寧雪堂的吳雪初啊,堂醫館的趙閔堂啊,還有泉海堂的翁泉海!花瞭多少銀子啊,可到頭來人還是死瞭。都是廢物啊!”秦妻活動著膀子,“舒坦!果然有兩下子,從今往後,我這膀子歸你瞭。”
葆秀在秦傢安頓好之後,怕傢裡人掛念,就瞅個機會悄悄回來,把去秦仲山傢打探的事告訴翁父。
翁父埋怨說:“孩子,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提前跟我打聲招呼呢?叫人多擔心!”葆秀安慰道:“伯父您盡管放心,我心裡有底。您年紀大瞭,這些事得我們小輩來辦,您就省省心吧。”
翁父望著葆秀感嘆說:“孩子,這些年你對翁傢盡心盡力,對兩個孩子就像她們親媽一樣。眼下,泉海碰上瞭要命的官司,你又不畏艱難……”
葆秀打斷道:“伯父,您不要再說瞭,如果當初沒有您收留,我就會像一根草在風中飄著,能不能落地都兩說,翁傢的大恩,我一輩子都報答不瞭。這次我打探到那秦傢請瞭不少大夫看病,事情到底出在哪兒,我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
秦傢請的大夫裡面,趙閔堂算得上一號。秦仲山死後,趙閔堂心裡便有些不安,好在翁泉海成瞭擋箭牌,他才可以置身事外。
這天,因為一件雞毛蒜皮的事,趙閔堂的妻子又躺在地上鬧起來,她閉著眼睛,手裡握著咬瞭一半的大蔥。一向懼內的趙閔堂看到老婆舊戲重演,趕緊關上診所門,走到老婆跟前低頭認錯,好言相勸,求她趕緊起來,怕外人看到不好。
趙妻咬瞭一口大蔥說:“每回你都這麼認錯,可一到節骨眼上就忘瞭。兒子留洋在外,我連個幫手都沒有,凈受你欺負,不行,這回你得寫個字據!”趙閔堂嘆瞭口氣說:“一堆糟心事,你還添亂,嫌我這張老臉磨得不夠薄嗎?我早晚得被你折磨死!”
趙妻爬起身,話音如放鞭炮般叨叨開瞭:“誰折磨誰啊?有本事你休瞭我!我早知道你天天晚上在被窩裡咬牙切齒琢磨我。想當年你留洋沒錢,要死要活要投海,不是我爹賣瞭二十坰地,外加六根老山參,湊齊瞭一千塊大洋借給你,你會有今天?你爹那個老王八犢子還不上錢,就把你搭配給我,你七個不願八個不意,不是你爹喝瞭毒藥逼你,你身邊早就雲啊朵啊連成片瞭!我和你要瞭三年孩子你不給,我要投河,沒辦法你晚上關瞭燈還戴著墨鏡口罩上炕,害得孩子這麼大瞭還色盲!這一筆一筆我都給你記著!”
趙閔堂搖頭嘆道:“你天天吃大蔥,我不戴口罩能行嗎?”趙妻質問:“那戴墨鏡幹什麼?”趙閔堂忍不住笑瞭:“那天我不是鬧火眼嗎?這些陳年老糠晾瞭曬瞭多少年,你有完沒完?”
趙妻也笑:“牢記歷史,早晚算賬!不說這些瞭。我說當傢的,那秦仲山死瞭,跟你有什麼關系?也不是你一個人治的。人傢也沒抓你把柄,你擔心什麼?不是都讓那倒黴蛋翁泉海一個人背瞭嘛。”趙閔堂皺眉道:“話是這麼說,可我確實出手瞭,一腳踩進稀泥裡,不幹凈啊!這事已經上瞭法庭,弄得動靜太大,就怕人傢來個回馬槍。不行,我得趕緊出去一趟!”
趙閔堂滿腹心事地來到吳雪初的診所,吳雪初正持針給一個患者刺血治療。據他自己說,這是他吳傢祖傳幾百年的療法,十分有效。吳雪初這個人很有意思,但凡他給達官貴人看過病,他總要和人傢合影留念,然後把照片放大,掛在診室最醒目的地方,作為他炫耀的資本。
這會兒他見趙閔堂來,頗為高興地說:“閔堂,你看這墻上我跟患者的合影,比你上回來是不是又多瞭幾人?這是財政局副局長婁萬財,這是公安局副局長魏康年,這是鹽業巨商宋金輝,這是富豪秦仲山,這人你認識。”
趙閔堂冷笑:“秦仲山都死瞭,你還掛著跟他的合影幹什麼?看著不心慌嗎?你切過他的脈啊!”吳雪初一愣,趕緊讓徒弟小梁把那張照片摘掉瞭。趙閔堂繼續說:“雪初兄,秦仲山的案子還沒落地,心就不落底兒啊,你說這案子會不會再翻瞭呢?翁泉海開的藥方我從齊會長那打聽到瞭,是安慰方,不會致命,除非他的方子和我們的方子一起服用,兩方相克。如不是這樣,秦仲山怎麼會突然斃命呢?”
吳雪初看著趙閔堂說:“咱倆都給他看過,他有什麼病,你我還不清楚嗎?他就不能是因病重而亡?”趙閔堂嘆氣說:“他騎在鬼門關門檻子上,一腳門裡一腳門外,早晚都得死,隻是眼下他的死可能牽扯著你我!”
吳雪初沉默良久說:“就算是這樣,那也是他們咎由自取,跟我們有什麼瓜葛?”趙閔堂搖頭:“此言差矣!不管怎麼說,我們都給秦仲山出過診,也合開過方子,他也吃瞭咱們的藥,當時在飯桌上,咱們可是拍著胸脯說這病能治好啊!”吳雪初一笑:“那是你說的,什麼神仙一把抓,手到病除。”
趙閔堂耐心誘導道:“雪初兄啊,人傢是花瞭大價錢,我可沒忘瞭你呀,你也是賺瞭個缽滿瓢足啊!咱倆可是一根繩拴著,誰也跑不掉。眼下秦仲山死瞭,這事還上瞭法庭,雖然罪狀全落在瞭翁泉海身上,可隻要官司還沒瞭結,就可能會有變數。萬一秦傢繼續追究下去,必定追究到你我頭上,那你我就得陷進官司的泥沼之中。出庭打官司倒也罷瞭,要是傳出去,那話頭兒可就多瞭,對咱們行醫十分不利。畢竟是出瞭人命,立牌子難,倒牌子隻需一陣邪風啊!夜長夢多,隻望這罪早點定,這官司早點瞭結。我想我們是不是應該去秦仲山傢走動走動呢?知己知彼,才能有所準備。”吳雪初琢磨良久才說:
“在理!”
趙閔堂和吳雪初來到秦傢正房堂屋坐定,葆秀提著茶壺走進來倒完茶站在一旁。趙閔堂望瞭葆秀一眼,對秦妻使瞭一個眼色。秦妻會意,讓葆秀出去關上門,然後望著趙閔堂和吳雪初問:“請問二位此番前來,有何貴幹?可憐我傢老爺,一輩子風風火火,身心勞累,賺得萬貫傢財,可到頭來沒享到福啊!”她說著以手掩面。趙閔堂急忙勸慰:“夫人節哀。要說病這東西,難為人啊,病到深處,神仙也沒招,何況我們已經盡力瞭。秦夫人,我有一事不明,能否請教?秦老爺好好的,怎麼突然就走瞭呢?”
秦妻嘆瞭口氣說:“那晚我傢老爺身感不適,大哥聽說江蘇孟河來瞭個大夫叫翁泉海,據說此人醫術高明,有些來頭,就去請他。他來瞭後,說我傢老爺命不久時,臨走開瞭個方子,誰想喝完他的藥,我傢老爺當晚就走瞭。”趙閔堂試探著問:“那我們開的藥還有剩餘嗎?”秦妻答:“還剩一服。”趙閔堂進一步試探:“應該剩兩服吧?難道那晚服瞭兩種藥?”
秦妻、趙閔堂、吳雪初三人互相望著。
秦妻忽然意識到事情蹊蹺,就隨機應變:“那晚倒是煎瞭兩服藥,但是老爺隻服瞭翁泉海的。”趙閔堂話裡有話說:“藥這東西,講究‘十八反’‘十九畏’,還有單行、相須、相使、相畏、相殺、相惡、相反七情,切不可亂來。秦夫人,我和吳大夫此番前來,一是想給秦老爺上炷香,說說話;再就是我們也算熟人瞭,如果你有什麼難處盡管說,我們能做到的,定會伸手相助。秦夫人,還望快刀斬亂麻,早些還逝者一個公道啊!”
吳雪初插言:“人走瞭,官司來瞭,這官司不瞭,人就不安定啊!”秦妻連連點頭:“我明白。”
趙閔堂和吳雪初從秦傢出來,邊走邊議。
趙閔堂說:“怎麼樣?我就說肯定是把藥喝亂瞭,否則怎麼會突然死瞭呢?”
吳雪初說:“可秦夫人說那晚秦仲山隻喝瞭翁泉海的藥啊!”“這話能信嗎?她講當晚煎瞭兩服藥,不喝煎藥幹什麼?煎瞭就可能喝瞭!我已經把話點透,秦夫人應該明白她男人是怎麼死的瞭。”“明白最好,這是他老秦傢自己的官司,跟咱爺們無關。”
膽小多慮的趙閔堂長嘆一口氣提醒道:“雪初兄,你怎麼還不明白?這不隻是老秦傢自己的官司,也不隻是翁泉海的官司,這是我們大傢的官司!如果把事挑明瞭,警察不得來調查你我嗎?上海中醫學會不得審驗咱倆的藥方嗎?咱倆不得陷進這官司嗎?我們就算不背鍋,也得抹一手鍋灰啊!還是那句話,立牌子難,我們得擎住牌子,不能讓它倒瞭!一旦有謠言傳出,說咱們治死瞭人,誰還來看病啊!眼下秦夫人知道是自己錯瞭,那她一定會想方設法保全自己,如果她自身難保,必定會狗急跳墻。嘴長在她身上,那可是刀子啊!再往前推一步,如果她改口說秦仲山是吃瞭咱倆開的藥方死的,又或者說吃瞭兩種藥,並說提前問過咱倆,是咱倆讓她這樣做的,那怎麼辦?”
吳雪初瞪眼說:“她敢!這不是冤枉人嗎?”趙閔堂一笑:“冤枉又怎麼瞭,翁泉海不也冤枉著嗎?死無對證,咱們也百口難辯。上法庭打官司,說不定得折騰到猴年馬月,這都是可能發生的事,一旦攤上瞭,不死也得扒層皮啊!”
吳雪初說:“閔堂,你這心思可真夠細密的。眼下,秦夫人知道是自己惹的禍瞭,她為瞭保全自己,最好的出路就是盡快把官司瞭結。”趙閔堂一拍巴掌:“對,雪初兄,你這算說到點子上瞭!”
趙閔堂和吳雪初走後,葆秀從女用人口中得知,在翁泉海之前,還有兩個大夫給秦仲山診過病,一個叫趙閔堂,一個叫吳雪初,都是上海有名望的中醫。葆秀眼見他倆今天結伴來到秦傢,跟秦妻閉門談瞭很久,還給死者敬瞭香。這倆人從秦傢出來,神色不定地嘀咕著。看來這事情不簡單。葆秀下瞭決心,不管黃浦江的水有多深,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
入夜,葆秀在客廳給秦妻按摩肩膀。按瞭好一陣子,秦妻說她瞌睡瞭,得去睡覺,說著起身走進臥室。葆秀把桌椅擺放好,熄瞭燈走出客廳,見秦妻臥室的燈熄瞭,就輕手輕腳地朝書房走去。她走到書房門外,發現上瞭鎖。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葆秀迅速躲藏起來。秦妻走到書房門外,從腰間掏出鑰匙打開門走進書房。她借著月光,在書櫃上翻出一張紙和一包草藥。她把那張紙揉成一團塞進草藥包中走出來,輕輕鎖上書房門。回到臥室不一會兒,她挎著包出來,輕輕掩上房門,又朝周圍望瞭望,然後急急地出瞭院門遠去。
秦妻挎包匆匆走著,葆秀跟在後面不遠處。秦妻挎包來到黃浦江邊,她朝周圍望瞭望,然後從包裡掏出那包草藥扔進黃浦江,片刻轉身走瞭。葆秀急急趕來,她縱身跳進黃浦江。幸好她會遊泳,很快把那一包草藥撈瞭上來。
葆秀趕緊回傢,把那包草藥讓翁父看。翁父打開草藥包,發現裡面揉成團的處方,那藥方被水泡瞭,字跡勉強還能辨別出來,可落款的姓名已經模糊不清,不知道是何人所開。
翁父和葆秀兩人分析,那兩位大夫先去秦傢,而後秦妻把藥方和草藥扔進黃浦江,可能是不想讓這些東西見天。這裡面一定暗藏玄機,說不定秦仲山的死因可能跟這服藥有關系。看來要先拿到翁泉海開的藥方再說。
於是,葆秀再次來到看守所,她對翁泉海說:“翁大哥,我知道你冤枉,我相信你,你要保重,千萬別把身子熬壞瞭。我一定會把你拽出來!你把你那晚開的藥方告訴我。”
翁泉海低聲口述瞭藥方,葆秀用心記下瞭。回到傢裡,葆秀把她默記的藥方寫下來請翁父看。翁父看著翁泉海的藥方,又看著被水泡過的藥方,斷定這兩服藥相克!看來那晚秦仲山有可能吃瞭兩服相克的藥才死的。如果能證明事情確實是這樣,翁泉海就是無罪的。那就要查明這服藥是誰開的,但藥方被水泡瞭,落款的姓名模糊不清,不知何人所開。聯想到趙閔堂、吳雪初今天來秦傢的事,葆秀覺得,此事一定和這倆人有關系。
葆秀決定先探個虛實。第二天,她來到趙閔堂的診所,把一小包藥放在桌子上說:“大夫,我這有一包藥,您看可以服用嗎?”
趙閔堂抓起中藥看著,忽然一把奪過中藥。
葆秀笑道:“藥太多,隻拿來一點而已。趙大夫,我想你該把天窗挑開瞭吧?這寶你還想繼續憋著嗎?”趙閔堂鎮定地說:“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有病看病,沒病讓座,後面人多,都候著呢。”
等葆秀走出診所,趙閔堂立刻讓徒弟小龍停診關門。他急忙來到吳雪初的診所,一把抓住吳雪初的胳膊說:“老哥哥,出大事瞭!官司來瞭!你還記得咱倆去老秦傢,端茶倒水的那個女人嗎?她今天來我診所瞭,拿來一包咱倆給秦仲山開的藥,想拿藥套我的話啊!”吳雪初吃驚道:“她是誰啊?套你話幹什麼?難不成她跟翁泉海……”
“她是誰我不清楚,我隻知道她對那藥感興趣,想要弄個明白。雪初兄,這事可是越來越復雜瞭!”吳雪初問:“那藥怎麼跑她手裡去瞭?”趙閔堂急答:“老哥哥,咱先不管那藥是怎麼跑到她手裡的,就說她來找我,必定是為瞭翁泉海的事,她是想給翁泉海翻案啊!”“她拿來藥方瞭嗎?”“那倒沒有。”
吳雪初說:“藥方上簽瞭你我的姓名,她要是有藥方在手,直接送到警察那即可,還需要找你來嗎?”趙閔堂點頭:“理是這個理,可我總覺得心慌!”
吳雪初笑瞭:“不必擔心,她要是再去找你,你不接話茬,搪塞過去也就罷瞭。”他伸手指著墻上的合影:“閔堂啊,我們有這幫老神仙護著,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葆秀回去告訴翁父,她當著趙閔堂的面拿出藥來,他臉上沒有驚慌之色,沉穩得很。可她走後,他立馬停診去見吳雪初,二人談瞭很久,一定是談這包藥的事。給秦仲山診病的有三個人,但是秦氏沒提另外兩人,而隻讓翁泉海背瞭整個黑鍋,看來這裡面有鬼。葆秀請翁父幫忙搞到趙閔堂和吳雪初的筆跡。這事不難,翁父分別去趙閔堂診所和吳雪初診所,讓他倆給看病,然後拿回他們開的藥方,就得到瞭他倆的筆跡。
葆秀和翁泉海的辯護律師到警察局,請求對被水浸泡的藥方以及趙閔堂和吳雪初新開的藥方進行筆跡鑒定。警察答應筆跡可以鑒定,大概需要五天。
吳雪初和警察局副局長魏康年熟悉,魏康年很快把翁泉海的辯護律師請求鑒定筆跡的事告訴瞭吳雪初。吳雪初急匆匆找到趙閔堂說:“有人弄到瞭咱倆的筆跡,還弄到咱倆給秦仲山開的藥方,一並送進瞭警察局!由於咱倆給秦仲山開具的藥方被水浸泡過,署名不清,他們想進行筆跡鑒定。”趙閔堂問:“誰跟你說的?”
吳雪初一笑:“萬根線能拉船,一人踏不倒地上草。一聽說有我的大名,我墻上的老神仙就趕緊托夢給我瞭。可他們就算弄明白有三個大夫給秦仲山診過病又如何?誰能證明那晚秦仲山服用瞭兩種藥呢?”
趙閔堂還是不放心,說道:“雪初兄,我想他們已經知道秦仲山的死跟藥物相克有關聯,如果他們確定我們三人都給秦仲山診過病,那下一步就會想辦法確定那晚秦仲山是不是同時服用瞭兩種藥,至於他們用什麼辦法確定,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如果他們有辦法查明真相,那秦氏如果不甘心一人擔責,她就有可能往咱倆身上推。咱倆有口難辯,最後到底是個什麼果兒,很難說啊!”
吳雪初聽趙閔堂這麼一說,也急瞭:“本來我還沒把這事放在眼裡,可既然針紮眼睛瞭,那就得把針拔出來啊!”趙閔堂提醒說:“老哥哥,拔針得小心,千萬不能帶血!”吳雪初點頭:“我手頭有準兒。咱們分兵兩路,各把一頭吧。”
兩人分手後,吳雪初直接找到警察局副局長魏康年,請他阻止筆跡鑒定。魏康年滿口答應,說這是小事一樁,不必擔心。
趙閔堂再次來到秦傢,與秦妻寒暄瞭幾句後,很客氣地說:“秦夫人,上回端茶倒水的人哪兒去瞭?”秦妻氣鼓鼓地說:“誰知道哪兒去瞭,轉眼就沒影瞭,餓時來投,吃飽就走,還不如養條狗,狗臨走還能汪汪兩聲呢。”
趙閔堂十分認真地說:“你知道那人是誰嗎?她就是要給翁泉海翻案的人!秦夫人,我和吳大夫給秦老爺開的藥方哪兒去瞭?剩下的藥哪兒去瞭?它落到那個人手裡瞭,據說還是讓水浸泡過的!秦夫人,咱們今天敞開窗戶說亮話吧,翁泉海給秦老爺開的那服藥是安慰方,沒問題,可秦老爺吃完就去世瞭,這事奇怪啊!還是那句話,中藥講究‘十八反’‘十九畏’,相生相克,配伍嚴謹,切不可亂吃。”
秦妻還嘴硬:“什麼‘十八反’‘十九畏’,那晚我傢老爺隻吃瞭翁泉海的藥。”趙閔堂搖頭冷笑說:“這樣說來,隻能是天意瞭,本來病這東西,就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誰知道它的能耐有多大呢。秦夫人,官司的事盡快瞭結吧,否則夜長夢多,秦老爺閉不上眼啊!”
在秦傢多方催促下,翁泉海涉嫌醫療事故罪一案再次開庭。翁泉海的辯護律師提出,被告有瞭新的證據。當時給秦仲山診病的有三個大夫,其中有兩個大夫合力開瞭藥方,而當晚,秦仲山可能喝瞭兩種藥。現在已經找到瞭兩個大夫合開的藥方,並把證據交到警察局,由於證據被水浸泡過,字跡有些模糊,需要筆跡鑒定。既然新證據已經交到警察局,在新證據被查明之前,應該耐心等待。
檢察官認為被告是有意拖延案件審理。辯護律師稱,應該等待對被告有利的證據鑒定出來,才能公正判決,不會出現冤案。警察局說筆跡鑒定需要五天,已經過瞭三天,再加上今天和明天,後天就會有新的證據。
迫於壓力,法官宣佈三天後恢復開庭。
為瞭爭取時間,葆秀和辯護律師到警察局問筆跡鑒定是否出來。警察說要鑒定的三張方子丟瞭,正在查找,想要的話,過幾天等找到後再來。三天後要恢復開庭瞭,還能等到那時候嗎?葆秀知道有人搗鬼,但是面對兇惡的警察無可奈何,隻好和辯護律師走瞭。葆秀明白,這是有人暗中勾結,想把翁泉海關進大牢!不行,非得把這件事弄清楚不可!
葆秀找到衛生局的官員,官員愛理不理,把事情推給瞭法院。
三天後又開庭瞭。但是,被告方並沒有拿來新的證據。法庭正要宣判,葆秀高喊冤枉!她請求法庭再給半天時間,就會拿來證據。法警上前拽住葆秀的胳膊,把她拖出法庭。
辯護律師向法庭請求,此證據確實非常重要,法庭公正,不允許出現冤假錯案,所以,請再給半天時間,隻要半天,這是最後的請求。法官宣佈休庭。
事情萬分緊急,葆秀萬般無奈,決心告到南京國民政府,定要還翁大哥一個清白!她排隊買票,不辭辛苦地趕到南京。葆秀登上市中心一座高樓的樓頂,手擎一桿大旗佇立著,白旗上面寫瞭兩個紅色大字“冤枉”。滿街的行人擁擠在一起,仰頭望著,還有不少外國人,幾個記者忙不迭地拍照。幾個警察聞訊急忙跑過來,想上樓制止。
葆秀高聲喊:“都別上來,不然我就跳下去!閃開,別砸著你們!”
一位姓曹的政府工作人員高喊:“有事下來說,千萬別想不開!”葆秀聲嘶力竭地喊著:“冤枉啊!”
工作人員喊:“有冤屈下來說!”葆秀叫道:“該說的都說瞭,可沒人管!我要用我這條命撞門,看這天下還有沒有王法!”
工作人員耐心地說:“下來說清楚,政府還你公道!我是市政府的曹國恩。”
葆秀喊:“我的證據在警察局丟失瞭,你能幫我找回來嗎?”“能!”“證據不足,法庭不能終審判決,我說的對不對?”“對!”“你管得瞭法庭嗎?”“你放心,我會跟法院溝通的!”“溝通不行,我要你一句明白話!”“證據不足,法院不能終審判決,我答應你!”
葆秀大喊:“記者先生,鄉親們,你們可都聽清楚瞭,政府官員曹國恩說他管我的冤屈,好,有這句話,我今天不死瞭。但是我把話說前頭,腿長在我身上,如果政府口不應心,我還得死,我就死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