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名利亂人心

翁泉海和三個中醫代表在南京的街道上漫步。

錢代表說:“先前趙大夫病瞭,眼下李大夫也病倒瞭,這第五個人真是邪門,誰來誰病。”孫代表說:“又剩下我們四人瞭,大傢都照看好身體吧。”

翁泉海站住說:“各位同仁,我們五個人從上海出來,如今病倒一個,但士氣不能丟,且更要信心百倍,就算隻剩一人,也要破釜沉舟,用盡全部心力,扛起中醫中藥的大旗,誓把中央衛生會議之議決案推翻到底!”

“講得好!”趙閔堂從後面趕上來喊。孫代表問:“趙大夫,你不是病瞭嗎?怎麼來瞭?”趙閔堂激動地說:“我身在上海,心系金陵,真是坐臥不寧,寢食不安。我連服幾服強身壯骨提神之秘方,特此趕來!”

錢代表問:“你的身體能禁得住?”趙閔堂出口豪言壯語:“寧可站著死,不願跪著生,就算把我這條命扔在金陵城,我也不後悔!”他望著眾人,“你們看我幹什麼?不歡迎我嗎?”

翁泉海笑道:“講得不錯,你要保重貴體啊!”趙閔堂望著眾人,尷尬地笑瞭。

晚上,翁泉海到旅館外小樹林內散步,緩步而行。一個蒙面人手持尖刀突然冒出來喊:“站住!別嚷嚷,否則要你的命!”

翁泉海扭頭就跑。蒙面人上前一刀,紮在翁泉海的後背上。翁泉海拼命跑著,蒙面人在後面緊緊追趕。翁泉海一個趔趄摔倒在地,蒙面人趕上來,提刀就刺。突然,一塊飛石打在蒙面人身上,蒙面人愣瞭一下。緊接著,又有幾塊石頭飛過來,一塊石頭正打在蒙面人頭上,血冒瞭出來。蒙面人捂著頭四處張望,翁泉海趁機跑瞭。

一棵大樹後,葆秀靠在樹上,張大嘴輕聲喘著,手裡拿著一塊石頭。蒙面人捂著頭,拿著刀,小心翼翼地尋找著。樹後,葆秀急促地喘息,她偷偷露出頭,發現蒙面人站在一旁,嚇得驚聲尖叫。突然,又有幾塊石頭飛來,打在蒙面人身上、頭上。蒙面人嚇瞭一跳,撒腿跑瞭。

翁泉海跑進客房關上門,靠在門上大口喘氣。他摸著後背,後背衣服被刀劃破,細鋼絲背心露出來。

趙閔堂和另外三個中醫代表看到翁泉海被刺,都很緊張。錢代表說:“那人是不是搶劫的啊?”孫代表說:“不一定就是搶劫。可是,咱們來南京請願,是全國都知道的事,就算惹瞭他們不高興,也不至於明目張膽地起殺心吧?”

翁泉海安慰大傢說:“我想就是搶劫。大傢要小心謹慎,晚上不要單獨出行,盡量待在屋裡,其他的不必多慮,總之大傢要註意安全。我們安安穩穩地從上海出來,也得安安穩穩地回到上海,這也是我們對傢人的交代。”

這時,葆秀走過來,坐在賓館外不遠處,望著賓館大門出神。夜幕籠罩著四周,葆秀嚼著餅子,身旁放著一根棍子。夜風襲來,葆秀抱緊瞭胳膊。這時,一個人走過來,站在賓館門口朝裡面望著。那人點燃一根煙抽著,過一會兒走瞭。

葆秀坐著剛要打盹,耳邊傳來動靜,她抬起頭看,一個陌生人站在近前望著她笑。葆秀急忙站起問:“你是誰?要幹什麼!”陌生人說:“姑娘,大半夜你一個人蹲在這,是沒地兒去瞭嗎?我那管吃管住,不花一分錢,跟我走吧。”

葆秀警惕地說:“你管得著嗎?我不去,你趕緊走!”陌生人說:“好事擺在眼前,你還油鹽不進瞭,腦子壞瞭?”

葆秀喊:“你給我滾!”“烈性,我就喜歡你這樣的,跟哥走。”陌生人伸手拉葆秀。葆秀欲抄棍子,棍子被陌生人踩住瞭。葆秀拳打陌生人,但被陌生人緊緊摟住,被堵上瞭嘴。

忽然一塊石頭飛過來,正打在陌生人頭上。陌生人捂著頭四處張望。葆秀抄起棍子朝陌生人打來,陌生人跑瞭。葆秀追打陌生人。葆秀跑著跑著站住瞭,拄著棍子喘著高聲說:“哪裡來的好漢,出來露個面吧!”沒人答言,她又喊:“不出來就算瞭,多謝搭救!”

隱蔽處,老沙頭坐在一棵樹下抽著煙袋鍋。

竟然有人行刺,趙閔堂害怕瞭,他故技重演又裝病。他瞇著眼睛,在走廊裡伸手摸著,來到翁泉海房間外敲門。翁泉海從趙閔堂身後走瞭過來問:“趙大夫,你找我?你的眼睛怎麼瞭?”趙閔堂瞇著眼睛說:“翁大夫,我眼睛腫脹疼痛,流淚不止,什麼也看不清瞭。出來的時候眼睛就不怎麼舒服,到底是來病瞭。越怕出亂子越出亂子,可急死我瞭。”

翁泉海說:“我在眼病上不是內行,我們去問問那幾個大夫,看看他們誰能看明白。”趙閔堂說:“我這是老病根,別的藥不好用,隻有我傢裡的秘方才能治愈,我眼睛壞瞭,要是拖延久瞭,說不定就得瞎瞭。本來我想跟你們一路抗爭到底,可眼睛壞瞭還能幹什麼啊?既然幫不上忙瞭,也不能拖後腿,我看我還是先回去吧,翁大夫,對不住瞭。”

翁泉海琢磨片刻說:“眼睛壞瞭也不耽誤說話,隻要能說就行。趙大夫,你今晚搬我屋裡住吧。你眼睛看不清東西,得有個人照應啊。”

趙閔堂百般推辭,說睡覺不老實,磨牙打呼嚕,偶爾還夢遊。翁泉海堅持把趙閔堂的行李箱提進來,趙閔堂沒辦法點瞭點頭坐在床頭上。他想瞭一會兒,趁翁泉海出去方便的機會,從行李箱翻出個藥丸塞進嘴裡。

翁泉海進屋,趙閔堂瞇著眼睛,張著嘴,指著嗓子。翁泉海說:“眼睛和嗓子都壞瞭,這可怎麼辦,看來請願的事,你是參與不瞭啦。”趙閔堂嘆瞭口氣,臉上露出無奈狀。翁泉海說:“趙大夫,你先不要急,這樣,我給你開個方子,明早就去抓藥,說不定服用後就見效瞭。”趙閔堂點頭。

夜深瞭,翁泉海和趙閔堂躺在床上都沒睡著。翁泉海說:“趙大夫,說句心裡話,我真應該感謝你。自從我到瞭上海,趕上的糟心事是一件接著一件,可最終都化險為夷瞭,這裡面有你的功勞啊。就說那秦仲山的案子,你出手我才得以洗脫罪名。後來孕婦胎死腹中的事,你是傾囊相授,否則我治不好她的病。溫先生頸上長瞭肉包,喬大川得瞭狂癥,也都是你舉薦的我。沒有你幫忙,就沒有我今天所取得的這點名望,你是我的貴人啊。”

趙閔堂不知道如何接茬,他感覺翁泉海話裡話外藏著鋒芒。

翁泉海繼續說:“趙大夫,我這個人性子直,口無遮攔,又固執己見,規規矩矩條條框框必會遵守,不敢跨出門檻半步。對於你神龜探病和原配知瞭做藥引的事,我是有什麼說什麼,說完就忘瞭,如有冒犯之處,請你不要介懷。可不管幹哪一行,都得守個道字,文有文道,官有官道,醫有醫道。正所謂,道無術不行,術無道不久,破邪念,精醫術,守道前行,潔身正骨,才能濟世傳傢啊。”

趙閔堂聽得心煩,翻過身去,背對著翁泉海,睜著眼假裝打呼嚕。

全國中醫藥請願代表團此行有瞭成果。衛生部正式批示:中央衛生委員會之議決案,本部正在審核,將來如何實施,自當以本部正式公文為準則。至於中央衛生委員會委員人選,本部以深明公共衛生學識及具有經驗者為標準,無中西醫之分別也,仰即知照,此批。

主席批諭:諭據呈教育部將中醫學校改為傳習所,衛生部將中醫院改為醫室,又禁止中醫參用西械西藥,使中國醫藥事業無由進展,殊違總理保持固有智能發揚光大之遺訓,應交行政院分飭各部將前項佈告與命令撤銷……國民政府文官處……至此,中央衛生會議之議決案不能實施,3月17日被命名為“國醫節”……

請願代表團返回上海,可謂凱旋而歸。翁泉海等五個人剛下火車,軍樂立即響起,齊會長、陸瘦竹、魏三味、霍春亭等百十人擁瞭過來,記者忙著拍照,眾人握手寒暄。

齊會長問:“趙大夫,你怎麼也去瞭?”趙閔堂神氣地說:“逢國傢大事,我雖體病臥床,但不能坐視不管,我強打精神,日夜兼程趕赴南京,盡微薄之力。”

葆秀從另一個車門下來,她朝翁泉海這邊望瞭一眼後遠去。不久,老沙頭也下瞭車,低著頭走瞭。

記者請代表合影,趙閔堂站在翁泉海身邊笑著,嘴咧得最大。記者請代表講一講整個南京請願的經過。

翁泉海說:“我們已經初擬瞭一份《全國醫藥請願團報告結果》,請您在報上刊用。事情都已寫清楚,無須再講。”

趙閔堂忙走上前說:“寫的能有說的生動嗎?還是得講,凡事得趁熱打鐵。”

記者一聽,趕緊過來找趙閔堂采訪。

趙閔堂眉開眼笑,口若懸河地講起來:“我們這此去南京請願,真是七災八難啊!要說這南京請願的經過,就是講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可誰聽你講三天三夜啊,那咱們就撈幹的來。那一日,上海車站彩旗飄,鑼鼓喧天樂飛揚,萬眾送別滿眼淚,壯士扼腕不復還……火車飛馳如閃電,代表心切忍煎熬……日夜更替金陵到,雷鳴掌聲齊歡迎,彩旗當美酒,口號做佳肴,一鼓作氣趕奔到衛生、教育兩個部,推開國民政府的大門。呈上請願書,松瞭半口氣,可說時遲,那時快,一個蒙面劫匪出現瞭,他瞪著眼,拿著刀,兇神惡煞的一張臉……翁大夫,好樣的,他面無懼色,微微一笑,勒緊腰帶,昂首挺胸,伸手抬腿,大喝一聲,轉眼就跑沒瞭影兒……”

翁泉海一笑:“碰上劫匪,不跑還等什麼?趙大夫,你還是講講自己吧。”

晚上,上海中醫學會在飯店大包房宴請五位代表,接著嶽小婉和幾個演員要為翁泉海等五個中醫代表唱戲。

齊會長講話:“各位同仁,嶽小婉小姐主動請纓,要給你們唱大戲接風洗塵。她為你們走之前壯行,回來瞭接風,這說明文藝界也支持我們中醫中藥界……”

演出開始瞭,嶽小婉的唱腔委婉動聽,聽者如醉如癡。散戲後,嶽小婉送翁泉海回傢。倆人坐在車後座上,翁泉海低著頭,閉著眼睛。

嶽小婉關切地問:“翁大夫,您沒事吧?其實您無須喝那麼多酒。”翁泉海有些醉瞭,絮絮叨叨:“沒事,就是頭有些暈。人傢滿心誠意敬酒,能不喝嗎?不喝那不是打人傢的臉嗎?嶽小姐,我得感謝您啊,要是沒有這件細鋼絲背心,我還真就得挨上一刀,真是有驚無險啊。這件背心是好東西,我就不客氣瞭,留下瞭。還有這件法國大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件好東西,他們還誇獎來著。隻是往後您不要再客氣瞭……”

嶽小婉猶豫一下說:“翁大夫,我想跟您道歉。我沒想到這件法國大衣會引起您夫人不悅,對不起。她已經把那件大衣還給我瞭。”

翁泉海似乎有點清醒瞭,他望著自己身上的大衣。

嶽小婉繼續說:“翁大夫,您夫人是個爽快人,她有什麼說什麼,心直口快,挺好的。對瞭,她還邀請我去您傢吃飯呢,還想讓您的兩個女兒跟我學唱戲……”

翁泉海閉上眼睛不說話,心裡五味雜陳。

葆秀回到傢裡,曉嶸問:“媽,您這麼快就回來瞭?”葆秀說:“回老傢辦點事,辦完就趕緊回來瞭。你老沙叔呢?”曉嶸說:“您走那天,他說老傢來人,陪喝酒去瞭。”

葆秀進廚房忙乎半天,做瞭一桌子菜,還有一壺酒。她坐在桌前等著翁泉海回來。已經很晚瞭,老沙頭才攙著翁泉海從外面進來,來瞭提著行李箱,泉子、斧子、小銅鑼跟在後面。

翁泉海渾身醉態地說:“不用攙,我能走。”倆閨女急忙從東廂房跑出來。曉傑說:“爸,我們都等您小半夜瞭,您去哪兒喝酒瞭?”

翁泉海嘟囔著說:“小孩別管大人的事,鹽水鴨在箱子裡,拿走。”說著搖搖晃晃地進瞭堂屋。他看到葆秀坐在桌前,桌上擺著酒菜,就朝葆秀笑瞭笑,扶著桌子坐在椅子上。他倒瞭兩杯酒,一杯放在葆秀面前,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他舉起酒杯說:“來,幹一杯。大傢接風洗塵,盛情難卻,我也不好回來。”他突然一頭趴在桌上睡著瞭。葆秀獨自把酒喝瞭。

小鈴醫一直惦記他存在師父那裡的錢,那是他冒著生命危險掙來的,數目可不小。他知道師父去瞭南京,就想趁機把那錢拿回來,就拿自己應得的那一份。

夜裡,小鈴醫翻墻跳進師父傢院內,輕手輕腳地走到正房堂屋臥室窗外,推瞭推窗沒有推開。他走到臥室門外,輕輕推開門鉆進去。師母走進來發現小鈴醫,倆人都被嚇呆瞭。師母驚聲尖叫。小鈴醫說:“師母別怕,我是小樸啊!”

師母瞪著眼說:“你要幹什麼?!我看你是想偷東西,你要是不說實話,我這就叫警察把你抓起來!”小鈴醫隻好說:“那次我和師父倒賣西藥的錢就由師父收起來瞭,他說他給我攢著,等攢夠瞭給我買房子,可他老說就是不兌現。我這不是急瞭嗎,就想來看看那錢還在不在。”

師母吃驚地望著小鈴醫問:“錢?你說的都是真的?”小鈴醫哭喪著臉:“師母,連我師父都怕您,我哪敢騙您啊!”

深夜,閔堂一到傢就對老婆說:“夫人,這回我可露臉瞭,你就等著看明天的報紙吧,頭版頭條,那都得是我啊!”老婆笑著說:“看來你這腿是真沒白跑。”

趙閔堂眉開眼笑:“這叫什麼?叫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跑斷腸。雖然前前後後忙活得不輕,可值啊!從今往後,全國上下,誰能不認得我趙閔堂的大名?我趙閔堂必會名留史冊,千古追憶!”

老婆突然變臉吼道:“還等千古幹什麼,我現在就想追殺你!錢呢?外國藥廠,西藥!天殺的,你還背著我弄小金庫瞭,還想找小老婆嗎?!”

趙閔堂急忙覥著臉說:“夫人啊,這事說來話長,你等我好好歇息一晚,明天再跟你細細講來好嗎?”老婆說:“一句話的事,還等明天幹啥,錢在哪兒呢?”

趙閔堂憋氣不吭。老婆順手抓起雞毛撣子,趙閔堂轉身跑到院子裡。老婆追出來,趙閔堂爬到房頂上。

老婆拿著雞毛撣子喊:“你給我下來!有賬不怕算,你下來咱倆慢慢算,我保證不打你。”趙閔堂問:“這事非得今晚講清楚不可嗎?”老婆說:“對,今晚不掰扯明白,咱倆就誰也別睡覺,看誰能熬過誰!”

趙閔堂坐在房頂說:“母老虎啊,你吃我的喝我的,長瞭一身五花肉,我嫌棄你瞭嗎?你天天大蔥大蒜外加臭豆腐不離嘴,我說道什麼瞭嗎?你動不動就大喊大叫,提著雞毛撣子追得我滿屋跑,我埋怨過你嗎?我對你夠不夠好?”

老婆揮舞著雞毛撣子仰著臉說:“你說這些有啥用?要不是你爹欠我爹一千大洋,把你搭配給我,就憑我這長相,啥樣的找不著,能跟你嗎?趙閔堂,你趕緊把那一千大洋連本帶利全還我,然後咱倆一刀把這房子劈兩半,我找我的小白臉子,你找你的狐貍精,咱倆來個門對門地過,看誰過得熱鬧!”

趙閔堂說:“母老虎,我被你欺壓瞭這麼多年,不能再忍辱負重瞭,我得唱場大戲!你不是不讓我睡覺嗎?咱倆就熬一熬,看誰把誰熬趴下!”

趙妻變瞭笑臉,柔聲道:“當傢的,我怎麼舍得打你呢,就是嚇唬嚇唬你,嚇唬完就沒事瞭。你下來,咱倆躺床上,我摟著你慢慢嘮,嘮困瞭就睡,行嗎?”趙閔堂說:“少拿蜜罐罐騙我,摟著我?你是恨不得勒死我!”

老婆說:“不就為瞭點錢的事嘛,有啥大不瞭的?那錢我不要瞭。怎麼說你也是亮堂人瞭,出門在外,用錢的地方多著呢,老爺們手緊,會被人傢笑話。趕緊下來吧,我去給你燒洗澡水。”

兩口子躺在床上。老婆說:“來,我摟你睡。”趙閔堂說:“不用摟瞭,我睡得著。”“好幾天沒見到人,想得慌,摟一會兒能咋的!”老婆說著摟住趙閔堂。趙閔堂說:“輕點啊,脖子酸。”

老婆柔聲柔氣地說:“當傢的,你說咱倆老夫老妻多少年瞭,你還不知道我是什麼人嗎?我是刀子嘴豆腐心啊!”趙閔堂哼唧著說:“夫人,我旅途勞頓,上眼皮都抬不起來瞭,你就讓我睡吧。”

老婆撒嬌說:“你睡你的,不耽擱咱倆嘮嗑。當傢的,其實我都明白,你就算有瞭小金庫,那也是舍不得花,都給我和咱兒子攢著呢。可我就是想不通,你為啥不跟我說一聲呢?”趙閔堂說:“我是想拿錢賺錢,賺多瞭給你個驚喜。”“你咋拿錢賺錢啊?”“看來不講清楚,你是不讓我睡好覺,好,我這就跟你講,等講完瞭,你放我安心睡覺。”

趙閔堂第二天一早就去瞭診所,要看報紙。小龍拿來報紙說:“報上登瞭您和翁大夫他們去南京請願的經過。各傢報紙的內容差不多,主要寫的都是翁大夫。”趙閔堂生氣瞭:“同為代表,幹的都是一樣的事,怎麼臉的尺寸不一樣呢?記者的眼睛都瞎瞭!”

恰巧小鈴醫走進來,趙閔堂立刻拿小鈴醫出氣:“好你個小樸!趁我不在傢幹的好事!”小鈴醫當然知道趙閔堂說的意思,急忙賠笑:“師父,我是真不知道您去瞭南京啊,我好心好意去看望您,可一時心急,誤解瞭師母的意思,就把咱倆的那事全倒出來瞭。”

趙閔堂瞪眼說:“你知道後果嗎?我差點把命扔在你師母手裡!這事是你引起的,你得負責,從你那裡面扣點錢吧。”小鈴醫哀求說:“師父,我那點錢不扛扣,您手下留情啊!”

趙閔堂說:“我給你留情,誰給我留情啊?忙乎瞭半天,到頭來全進瞭你師母的口袋,小樸啊,我可被你害苦瞭!”小鈴醫說:“師父,不管錢在您口袋裡還是在師母口袋裡,那不都是您傢裡的錢嗎?”

趙閔堂笑道:“照你這麼說,那錢不管在你口袋裡還是在我口袋裡,不都是咱師徒的錢嗎?你還總惦記幹什麼!”小鈴醫哭喪著臉說:“到底是師父,我再伶牙俐齒也說不過您啊!”

翁泉海帶頭去南京請願,凱旋而歸,這就出瞭名,很多朋友宴請他,有些還是頭面人物,翁泉海不得不應酬,於是天天喝酒喝得暈暈乎乎。

葆秀說他:“天天喝大酒,你還要不要命瞭?做大夫的,哪有天天喝大酒的,就你這迷糊樣,還能診病嗎?”翁泉海說:“朋友盛情,卻之不恭。我都年過半百瞭,還用你訓教我?”葆秀說:“我不是訓教你,是勸你。”“不用勸,我全明白。”“你要是再這樣下去,我就跟咱爸說,讓他老人傢評評理。”

這天,王先生來看病,翁泉海剛寫好藥方,泉子就說請他出診的汽車到瞭。翁泉海把藥方單遞給王先生,告訴他藥方上有一味藥叫附子,要煎一個時辰,切記!這時老沙頭走進來,翁泉海就讓老沙頭跟他去出診。

老沙頭聽說給王先生的藥方中有“附子”,又看一眼桌上展開的診病記錄本,愣瞭一下,就推托說肚子疼,不能跟他出診。

翁泉海帶著來瞭匆匆上車走瞭。老沙頭急忙來到誠聚堂藥房,看到王先生站在櫃臺前排隊等候抓藥。他上前自我介紹說是泉海堂翁大夫診所的,讓王先生這藥先別抓,等明天讓翁大夫再給好好診診,翁大夫不會再收錢。王先生很奇怪,不聽老沙頭的,買好幾服中藥走瞭。老沙頭緊跟著王先生。王先生上瞭黃包車,老沙頭跟著黃包車跑。

王先生來到自傢院門外。老沙頭氣喘籲籲跑來高聲喊:“王先生,您等等!您會煎藥嗎?這藥得煎足一個時辰,時辰不足,不能盡其藥性。一定要煎足一個時辰,隻能多不能少。”老沙頭要替王先生煎藥。王先生謝絕瞭。

夜幕降臨,老沙頭回來瞭。還沒等葆秀問,老沙頭就說他去看東北來的老鄉,已經酒足飯飽。這時候,喝醉的翁泉海過來,踉踉蹌蹌走瞭幾步險些摔倒。老沙頭上前攙住翁泉海進瞭西廂房,安排他睡下。

日上三竿瞭,翁泉海睡眼惺忪地從屋裡走出來,飯也不吃就去診所。他坐下拿出診病記錄本翻開看,忽然吃驚地瞪大眼愣住瞭。他急忙對來瞭說:“有個患者叫王實秋,今年37歲,警察局有備案,你去查查,就說泉海堂的翁泉海翁大夫有事找他。如果查到這個人,務必查清他的住址,然後回來速報我知!”

看到翁泉海滿面愁容,葆秀關切地問:“到底碰上什麼難事瞭?滿臉擰成的疙瘩,比去南京請願時還大,碰上大事,你就不能跟我說說嗎?”

翁泉海隻好說:“有個患者到我這診病,我給他開瞭方子,方子上有二錢附子,附子有毒,不煎足一個時辰,會要人命啊!當時跟他說清楚沒有,我也記不得……”葆秀說:“藥方上你為什麼不寫清楚啊?”

翁泉海嘆氣說:“我當時忘寫瞭,後來……葆秀啊,我要攤上大官司瞭。”葆秀問:“這是哪天的事啊?”“昨天下午三時左右。”

葆秀分析道:“昨天三時左右,你開完方子後,他有時間去抓藥,抓完藥後昨晚煎藥,服藥,要是有動靜的話,那今天……沒動靜,就是沒吃壞唄。”翁泉海說:“可要是他昨天沒去抓藥,今天抓的呢?我叫來瞭去警察局查那個人的住址,得知上海有一百多個叫王實秋的人,可沒有37歲的。”“你沒去誠聚堂問問?他抓沒抓藥,那裡清楚。”“不行,他要是沒按醫囑,去別的藥房抓藥怎麼辦?”

翁泉海和葆秀急忙到誠聚堂藥房去查問。掌櫃的查出,確實有個叫王實秋的人前天下午來抓藥。那人抓完藥後,錢沒帶夠,讓櫃上派人跟他回傢拿錢,他說他住在王傢莊。

翁泉海和葆秀坐黃包車來到王傢莊,找到王先生傢,敲門沒人答言。葆秀蹲在一旁,看到院門外角落裡有一個煙葉袋,她撿起煙葉袋,見煙葉袋上繡瞭個“沙”字。她尋思著,這難道是老沙頭的東西?怎麼會失落在這裡?

倆人等瞭大半天,直到黃昏時分,一個中年人才來開門。原來他是王實秋的大舅哥,是他讓王實秋去找翁泉海診病的。他說,王實秋抓完藥就回鄉下瞭。

翁泉海緊張地問:“那藥他吃瞭嗎?”王先生大舅哥說:“他臨走前煎瞭,吃過瞭。您給開的方子,那肯定好啊,翁大夫,我們信得過您。”他還把王實秋傢的住址告訴翁泉海。

人命關天,拖不得,翁泉海十分擔心,已經很晚瞭,他讓葆秀先回傢,自己要去找王實秋。夜幕中,翁泉海快步來到王實秋所住的村子。一傢宅院門外,一個披麻戴孝的中年女人站在門口。翁泉海的心驟然猛跳,他走上前說:“您好,請問這是……”中年女人低頭躬身道:“先生請進。”

翁泉海跟中年女人走進院內,院裡的人都披麻戴孝,掩面哭泣。一副棺材擺在院裡。翁泉海問:“請問這是王……”中年女人說:“我傢王先生剛走,望你小點聲,不要驚著他的在天之靈。”

翁泉海緊張地說:“請問他是怎麼走的?”中年女人抽泣著:“他生病後,去上海找瞭個有名有姓的大夫,給開瞭方子,可服藥後病情更重,說走就走瞭……”翁泉海驚得半晌無語。

翁泉海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傢裡,把他看到的情況告訴葆秀,神情沮喪地說:“我這個跟頭栽定瞭,這回人證物證俱全,神仙也逃不掉。沒想到我翁泉海落得如此下場,貽誤人命,萬劫不復,愧對傢人,愧對祖宗,愧對醫道,更愧對天地眾生。你帶著兩個孩子回老傢後,跟我爸說一聲,就說我沒臉見他老人傢,沒臉見祖宗,我自願宗譜除名。”

葆秀寬慰道:“他們也可能想不到是因藥送命。”翁泉海搖頭:“就算他們想不到,我也得讓他們知道!明天我就去警察局認罪,望一命償一命,以慰逝者在天之靈,也留我心中半點安寧。”

翁泉海把來瞭、泉子、斧子、小銅鑼叫到西廂房內沉痛地說:“為師不能再教你們瞭,你們都走吧。”幾個學徒都不明白到底出瞭什麼事,為什麼突然趕他們走。翁泉海抱瞭抱來瞭、泉子、斧子,又拍瞭拍小銅鑼的肩膀。他強忍淚水說:“你們都沒錯,你們都是我的好學生……為師有難言之隱,望你們諒解,好瞭,我意已決,都走吧。”

幾個學徒都表示堅決不走。翁泉海望著面前的四個人說:“無須再多言,你們跟著我沒有半點好處,為師對不住你們瞭!走,都給我走!”翁泉海打開房門,拽住來瞭和泉子,把他倆推瞭出去,拽著小銅鑼的胳膊,把小銅鑼也推出去,他拽斧子沒拽動。

斧子喊著:“師父,您有兩條命,一條是您自己的,一條是我的,要是碰上要命的事,我這條命得走在您前頭!”斧子轉身走出去。

翁泉海關上房門,眼淚湧出來。來瞭、泉子、小銅鑼站在西廂房門外。斧子坐在一旁,悶頭磨著斧子。翁泉海走進老沙頭屋內,倒瞭兩杯水說:“老沙,咱兄弟倆以水代酒,幹瞭這杯,就各奔東西吧。”老沙頭說:“大哥,你說什麼呢,我聽不懂。”“說來話長,也不想說,老沙啊,咱兄弟倆該分開瞭。”“大哥,你是要趕我走嗎?”

翁泉海說:“不是趕你走,是我們都得走。”老沙頭笑道:“那我就放心瞭。跟你待瞭快兩年,有吃有穿,冬天凍不著,夏天蚊子叮不著,我可是享老福瞭。既然托瞭你的福,就得跟著你,你去哪兒我去哪兒,跟著你肯定沒虧吃。”老沙頭說著,從床底下搬出一壇酒。

翁泉海說:“不喝酒瞭,就喝這杯水吧。”“水哪行,不夠勁兒啊,來,少喝一口。”老沙頭把杯裡的水倒瞭,然後倒上酒。二人坐在床上喝開瞭。

三杯酒下肚,翁泉海無限感慨道:“我奔波半生,紮根這上海灘,開瞭個小診所,還攤上官司,差點進大牢。後來碰上的事,真可說是黃浦江上起大風,一浪高過一浪。我本無心為功名奔勞,隻求能謹遵醫道,精修醫術,治病救人。可世態非我所想,患者奔名而去,無名患者不來,他們寧可為有名之庸醫費盡財力,甚至是丟瞭性命,也不會看無名之良醫一眼。因此,我也逐漸為名而求,可名是好東西,也是壞東西,尺寸都在分毫之間,稍有拿捏不準,必會亂人心志,甚者深陷泥淖,回頭無望。

“治愈幾個難病後,聲名鵲起。但我謹守初心,求名不求利,為醫病費盡心力,也算無愧醫道二字。直至我赴南京請願,名利蜂擁而至,一時間燈紅酒綠,鶯歌燕舞,推杯換盞,夜夜不休……喝瞭大酒,來瞭面子,也出瞭不少醜,可最要命的,是心亂瞭,腦子糊塗瞭……

“《黃帝內經》中雲,夫道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長久。我曾通讀百傢醫著,潛心專研,化為己用,自以為可治天下之病,卻忘記瞭治自己之病。到頭來,我身染重病,卻無藥可治,這才是最可悲之處啊!人這輩子,隻能朝前走,沒有回頭路,走錯瞭就是錯瞭,就得認錯,認輸,認命!”

老沙頭說:“大哥,你今天是怎麼瞭?我都被你弄糊塗瞭。”翁泉海說:“喝上酒話就多,沒完沒瞭招人煩。不喝瞭,我走瞭。”

翁泉海站起身,身子晃瞭晃,有些醉瞭。他走到門前,扶著門。老沙頭上前拉住翁泉海說:“這酒蟲子剛被勾出來,你不能走。”

翁泉海猛地推開老沙頭走出去,他搖搖晃晃地要走出院門,門上瞭鎖。他使勁推著院門高聲喊:“開門!我要出去!警察局!”葆秀說:“你喝醉瞭,等酒醒瞭再去吧。”翁泉海轉身走到院墻前,欲爬上院墻,爬不上去摔倒瞭,他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仲春,陽光正艷。翁泉海從正房堂屋走出來。來瞭在掃院子。斧子在磨斧子。小銅鑼和泉子在擰床單。四個學徒都看著師父。

來瞭說:“師父,您醒瞭?”翁泉海問:“我睡瞭多久?”

來瞭說:“師父,您睡瞭小三天。那個叫王實秋的來診所找您,他說藥吃完瞭,療效不錯,問是不是還接著吃。”

翁泉海吃驚地睜大眼睛,他不明白,王實秋不是死瞭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翁泉海記得,那天找到他傢時,親眼看到他傢高搭靈棚,親人披麻戴孝。而且,那人傢確實姓王,隻是沒提王實秋的名。難道是忙中出錯,走錯門瞭?

《老中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