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金陵請願

趙閔堂一到診室,小鈴醫就忙著給他倒茶:“師父,我聽說翁泉海大夫正帶頭出面抗議廢止中醫議決案,街面上都傳開瞭。真沒想到,那翁泉海的膽子這麼大,這是多大的事啊,他哪來的底氣呢?”

正說著,吳雪初來瞭,關切地問:“閔堂,你不是身體有恙嗎,怎麼還來坐診啊?”趙閔堂笑道:“強挺著唄,再說你耳朵不好,不也強挺著嗎?雪初兄,你就不要玩笑瞭,到來所為何事啊?”

吳雪初告訴他,翁泉海他們要舉行全滬中醫藥團體聯席會議。聽說神州醫藥總會、中華醫藥聯合會、上海中醫學會都參加。大會當天,要求上海全市中醫中藥界休業半天,以示聲援。他打算屆時休業半天,聲援大會,問趙閔堂是否參與這事。趙閔堂說他也休業半天。

但是,趙閔堂回到傢裡又猶豫瞭。停業半天少賺診金是肯定的,停業聲援大會,態度就明朗瞭,是和官方頂風對著幹。上海中醫藥行當全加上才多少人?萬一敵強我弱,一擊即潰,我這小診所的頂梁柱細,經不住大風啊。可要是不停業,別人都停業瞭,豈不被人笑話?趙閔堂不知道該咋辦瞭。

全滬中醫藥團體聯席會議當天,上海中醫藥界有一千多傢停診,藥店老板及職工也有幾百人參加會議,把上海仁濟堂施診大廳擠得水泄不通。會議上,眾中醫誓言要把中央衛生會議議決案反對到底,並決定3月17日在上海召開全國醫藥團體代表大會,議定具體抗爭方法。

趙閔堂沒有參加會議,讓小鈴醫去湊瞭個數。

小鈴醫開會回來很是激動,他對趙閔堂說:“師父,我這回真開眼瞭,那會開得好熱鬧,我進不去,就在門外,動靜也震耳朵啊,大廳裡擠滿瞭人,連天井中也全是人。翁泉海講話說,國脈所關,民命所系,中央衛生會議既無中醫藥人員參加,該議決案效力不能及於中醫藥。師父,這話說得太對瞭,憑什麼開廢止中醫的會,不讓中醫參加呢?還要把中醫改名為‘舊醫’,讓西醫叫‘新醫’,這是什麼道理!”

趙閔堂說:“你聽得挺仔細啊,話都背下來瞭?你沒講兩句?小樸啊,我看你是塊好料子,早晚也能跟翁泉海一樣,站在臺上吼上一嗓子。”小鈴醫笑道:“師父您又取笑我!”

飯桌上,趙閔堂兩口子也在議論這事。老婆勸他不能太小心,那翁泉海說冒頭就冒頭,全上海誰不知道他的大名,這就叫一個大雷天下響。機會難得,還是得多少摻和一下,就算不帶頭,也得留個名。該參會也參會,去瞭就算不吭聲,總比缺名少姓強。槍打出頭鳥,帶頭的挨刀。這是一盤什麼菜,裡面有多少肉,得想清楚。趙閔堂覺得老婆說的不無道理,他心裡暗自琢磨不吭聲。

上海中醫學會會議室的桌上堆瞭許多信函,蘇、浙、皖、贛、鄂、湘、魯、粵、貴、川、晉、豫、閩、遼等15省都有復電,說決定派代表參加大會。上海總商會、商聯會、中華國貨維持會、各地旅滬同鄉會也都說一致擁護中醫中藥。

再加上神州醫藥總會、中華醫藥聯合會、上海中醫學會、上海醫報工會等37個團體,這聲勢夠大。

另外,還有一些沒參加上次會議的中醫也提出要參會,有陸瘦竹、魏三味、吳雪初、趙閔堂,等等。當初找他們,他們以各種緣由推辭,現在看到聲勢瞭,又要來參會。眾中醫商量一下,覺得這是全國中醫的事,不管是誰,隻要想為中醫界出份力,都該歡迎。再說這幾個都是上海有名望的中醫,他們想參會,應該歡迎。大傢的目的是推翻議決案,為此,需要匯流成河,聚積所有人的力量。

開會瞭。上海總商會大廳內,講臺上方“全國醫藥團體代表大會”的橫幅十分醒目,左右懸掛著巨大的對聯:“提倡中醫以防文化侵略;提倡中藥以防經濟侵略”。

四面墻壁貼著很多標語。“擁護中醫藥,就是保持我國的國粹”“取締中醫藥,就是致病民的死命”“反對衛生部取締中醫的議決案”“擁護今日舉行之全國醫藥團體代表大會”……幾百人坐在大廳內,熱鬧非凡。翁泉海、趙閔堂、吳雪初、齊會長、魏三味、陸瘦竹、霍春亭等眾中醫都在座。

翁泉海上臺發言:“各位同仁,我翁泉海是上海一名普通的中醫,在各位前輩和同仁面前,我位卑言輕,著實不能擔此重任。但有幸得各位同仁抬舉,我才鬥膽站在這裡,深感榮幸的同時,更倍感泰山之重。全國中醫藥全體之團結,與此次之全國代表大會,為空前未有之首舉。一石激起千層浪,而千層浪又能匯聚在一起,實乃我中醫藥之幸事。我中醫藥界,受人摧殘,至於如此,實堪痛心。今日為我們代表大會開幕之第一日,我中醫藥界同仁,應以今日為紀念日,亦即‘三一七’為我們今後永久之紀念日!

“我國數十萬中醫為全國百姓的醫療保健而奔波忙碌,而全國西醫不過幾千人,並多數集中在城市,無數縣鄉村,甚至連一個西醫都沒有。百姓一旦得病,依仗何人?中衛會議案如果實行,病者勢將坐以待斃!且藥材農工商人全體失業,影響國計民生不堪設想。廢止中醫,就是視百姓生死而不顧!置國計民生而不顧!

“此次少數西醫操縱中央衛生委員會,借其參政之勢力,私營逞威,摧殘中醫,既加以惡名曰‘舊’,又設種種苛法,禁止登記,禁止學校,取締新聞雜志及登報介紹,使我中醫前不得繼往,後不得開來,雖欲改進,其道無由,嬴政焚坑,尚不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眾人高呼:“提倡中醫中藥就是保全中國文化經濟!”“全國中醫藥界團結起來!”“中國醫藥萬歲!”

中醫代表紛紛上臺演講……

此次到會的代表來自全國15個省,243個縣,4個市,共計281人。會議收到提案193件,成立瞭“全國醫藥團體總聯合會”,主張派代表趕赴南京,向國民黨三中全會及國民政府請願,不達撤銷廢止舊醫案之目的誓不返鄉。

經過大會討論,要選出五個代表赴南京請願,已經敲定四人,還差一人。有人提到趙閔堂,說他留過洋,見識廣,又口齒伶俐,善於表達,可肩負此重任。翁泉海為此事找到趙閔堂,希望他參加。

趙閔堂推托道:“翁大夫,我何嘗不想為我國的中醫中藥做點事啊,隻是我身體有恙,已經半年有餘瞭,一旦不舒服起來,腦門冒汗,眼冒金星,腿腳無力,需即刻臥床,更講不出半句話來。因此難扛此重任,萬一半路病倒,耽誤瞭大事,那就罪該萬死瞭。”他說著緊皺眉頭,面露痛苦狀。翁泉海說:“正好全國的同仁們大都還沒走,可以給你看看。”

趙閔堂說:“我自己的病還用旁人診治嗎?不瞞你說,此病我心知肚明,隻是還在治療當中,再有半年,必會病愈。”翁泉海說:“我們去南京請願,隻需幾日而已。”

但是趙閔堂還是百般湊理由推諉。翁泉海隻好告辭,另尋他人。

老婆對趙閔堂的推諉很是不滿,指點著他的腦門子說:“這是多好的機會啊,過瞭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瞭!要是成瞭,說不定還得寫進書裡,子孫萬代都記著你的大名!你怕什麼?上海也是大地方,要是政府有意見,早就動手瞭,還能讓你們把會安安穩穩開完嗎?”趙閔堂聽著老婆的話挺入耳,還是不吭聲。

翁泉海回到上海中醫學會會議室,告訴另外三個中醫代表,趙閔堂身體不適,不能去南京請願,是否再想辦法。他從包裡拿出請願書說:“我們去南京的請願書,我已經初擬好瞭,題目為《呈為請求排除中國醫藥發展之障礙,以提高國際上文化地位事》,此請願書遞交國民黨第三次代表大會及民國行政院。另一份題目為《呈為請求明令卻回廢止中醫之議案,並於下屆衛生委員會加入中醫,以維國本,而定民心事》,此請願書遞交衛生部。各位看看,望多提建議。”

三個中醫代表聚精會神地看請願書。

這時候,趙閔堂來瞭,他清瞭清嗓子大聲說:“各位同仁,我此番前來,就是想和你們一起去南京請願。我身體有恙,是自己的事,不能因為自己的小事,耽誤瞭國傢的大事,耽誤瞭中醫藥界的事。孰大孰小,我趙閔堂還是分得清的。”

翁泉海高興地說:“講得好,我們需要的就是趙大夫這種執著的精神。歡迎你的加入,隻是一旦決定下來,就不能更改瞭。”趙閔堂鄭重地說:“我趙閔堂說話擲地有聲,決不更改!”

翁泉海環顧眾人說:“好,現在人全瞭,我們開個小組會議。2月23日舉行的中央衛生委員會議上,被邀的衛生委員全是西醫。他們說,中國衛生行政最大的障礙就是中醫中藥,如果不把中醫中藥取消,不能算是革命。日本能強大,全靠明治維新,明治維新能夠一新民間的面貌,就是廢除漢醫漢藥,所以衛生會議要負起全責擬訂議案,交由政府執行,才算完成革命大業。衛生會議有這些西醫專傢,再加上汪精衛一派的中央委員,更是如虎添翼,他們認為廢止中醫案一經通過,隻要交政府執行,便可以安然達到目的。而我們在此時逆流而上,可謂是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濺起的浪花到底能不能擲地有聲,還是未知。此番去南京請願,任重道遠,前途未卜,大傢心裡要有所準備。”

幾個代表一一表態:“我們既然已經決定前往,就是義無反顧,就算血灑南京城,也在所不惜!”“我已把後事安頓好瞭,現在是一身輕松。”“能有機會為我國的中醫中藥盡一份微薄之力,我們的榮幸,一條命算什麼?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如重比泰山,雖死無憾!”

趙閔堂最後說:“各位說的有些嚴重瞭吧,不就是請願嘛,怎麼還生生死死的?咱們已經召開瞭全國醫藥代表大會,會開得不是挺順利嗎?也沒人反對啊?”

翁泉海說:“趙大夫,我們是把醜話說在前面,因為事有千變。志堅未必事成,但志不堅事必不成。我們需要眾志成城的信心和義無反顧的決心。”

趙閔堂連連稱是。

為表示對赴南京請願代表團的支持,嶽小婉等戲劇演員進行義演。散戲後,嶽小婉請翁泉海上汽車,要送他回傢。

翁泉海說:“嶽小姐,多謝您的盛情款待,翁某代表赴南京請願代表團再次感謝您。”嶽小婉說:“翁大夫,您就不要客氣瞭,你們做的是大事,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我們文藝界幫不上別的忙,唯有盡綿薄之力,為你們壯行,望能早日凱旋歸來。”她說著拿出一個佈包,“這是用細鋼絲織成的背心,可防刀防彈。此行任重道遠,還是有備無患為好,望不要推辭。”

翁泉海接過佈包說:“嶽小姐一番心意,翁某無以為報,隻有銘記在心。”嶽小婉說:“如果您想報答,那就安安穩穩地回來,再為我撫琴一曲。”

回到傢裡,翁泉海來到老沙頭屋內說:“老沙,咱倆認識一年多瞭,日子過得真快,你哥哥我這人毛病不少,上瞭急勁,話沒輕重,拿不準尺寸,要是哪句傷到你瞭,望不要掛懷。”老沙頭擺手說:“哪有的事!”

翁泉海繼續說:“我知道你是老北風磨出來的人,皮糙肉筋道,平常事進不瞭你的心。老沙啊,你救過我,是我的恩人,我當初留你,是想感謝你,可日子久瞭,我都忘瞭要感謝你的事瞭。你就像我的兄弟,在你面前,我是想說什麼說什麼,想做什麼做什麼,連個吃相都沒有,倒是輕松自在……老沙,我這輩子能有你這樣的兄弟,值當瞭。老沙,哥哥我走瞭,如能平安回來,你可得給我燉上一鍋好吃的……”

老沙頭低著頭,輕微的鼾聲傳來。翁泉海扶老沙頭躺在床上,給他脫鞋蓋被子,熄燈走出去。老沙頭閉著眼睛裝睡,眼淚從眼角緩緩湧出來……

第二天上午,來瞭、泉子、斧子、小銅鑼站成一排,翁泉海對他們說:“來瞭和泉子跟我時間最長,斧子來的晚點,小銅鑼最晚。可不管早來晚來,你們都是我的好學生,今天為師把這幾本書分別贈送給你們。來瞭,這本《黃帝內經》送你,學醫而不讀《靈樞》《素問》,則不明經絡,無以知治病之由。《傷寒論》和《金匱要略》送給泉子和斧子,不讀《傷寒論》《金匱要略》,無以知立方之法,而無從施治。《本草綱目》送給小銅鑼,不讀此書,無以知藥之性,得藥之性,再盡人之性,則可去疾除病。你們可以各自專心研究自己手裡的書,然後再互換所學,交流心得,以求齊步前行,持之以恒必成器。為師希望你們在今後的路上,能互相輔佐,成為一輩子的師兄弟,千萬不要因貪名求利而反目成仇。”

來瞭問:“師父,您今天怎麼說起這些來瞭?”泉子說:“是啊,師父,有您在,我們跟您學就行瞭。”小銅鑼說:“師父,是不是我們哪做錯瞭,您要把我們逐出師門啊?”斧子說:“師父,我不走,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走!”

翁泉海笑道:“你們說什麼呢?這是我給你們留的作業,我去南京,你們在傢看書,等我回來,是要考問的。”幾個學徒這才放心地笑瞭。

趙閔堂雖然答應去南京請願,但心裡總是忐忑不安,就來到吳雪初那裡。

吳雪初奇怪:“閔堂,你不是要出發瞭嗎?怎麼有空跑我這來瞭?”趙閔堂一笑:“那是明天的事,不急。雪初兄,你不得請我喝頓壯行酒啊?”

吳雪初說:“當然,明天你這一走,不知道何年何月再能請你瞭。我聽說廢止中醫的事,是汪精衛在後面坐鎮,聽說他殺人不眨眼啊!此次你們南京之行就是跟他對著幹,他能善罷甘休嗎?說不定使出什麼手段來。”趙閔堂說:“難道他還敢當著全國人的面,砍瞭我們的頭不成?”

吳雪初說:“他們會明著來嗎?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閔堂啊,你這人是真琢磨不透,嘴上說聽我的,可轉頭就變瞭,一聲不吭鉆進網裡被套住瞭,我還能把網破瞭救你不成?我隻是把話講到底兒,說不定你們去瞭,不但什麼事都沒有,還載譽而歸呢!算瞭,晚上咱老兄老弟好好喝一口,給你好好壯行。”

趙閔堂站起身說:“雪初兄,壯行就算瞭,我今晚得回傢吃,要不我傢那母老虎不答應,告辭瞭。”

回到傢裡,趙閔堂把吳雪初說的意思學給老婆聽。老婆說:“我說你得小心點,你就是不聽,這回好,萬一他們起瞭殺心,你們五個就是挨刀的小羊羔!”趙閔堂皺眉說:“你不是說機會難得,要是成功瞭,大名還能寫進書裡嗎?”

兩口子互相埋怨,最後,還是老婆的餿主意,讓趙閔堂裝病。

趙妻來到翁泉海傢說:“翁大夫,閔堂他突發重病,躺床上起不來瞭!”翁泉海急忙來到趙傢,給趙閔堂切脈:“趙大夫,你能聽見我說話嗎?”趙閔堂閉著眼睛,有氣無力地說:“翁大夫,我一點力氣都沒有,感覺快死瞭。”

翁泉海說:“趙大夫,你的病雖重,但不致命,我給你開個方子。”“多謝費心,我的病自己清楚,旁人的藥我信不過。我一心想去南京,為咱中醫藥界盡點微薄之力,可……唉,我對不住你們,心裡有愧啊!”趙閔堂擠出一滴眼淚。

翁泉海安慰道:“千萬別這麼說,事由天定,我等盡力而為就好。明天就要出發瞭,還有很多事要辦,告辭瞭。”

翁泉海走後,趙妻進來喊:“起來吧,都看不見人影瞭,我才關的門。當傢的,你這戲演得不錯啊,眼淚都擠出來瞭,還不多不少,一滴正好。”

要出發瞭,葆秀幫翁泉海在鏡子前穿法國大衣,她俯身用袖子給翁泉海擦皮鞋。翁泉海躲閃著。葆秀按住翁泉海的鞋擦著說:“鞋是男人的門面,穿的差點沒事,鞋得幹凈。”

車來瞭。翁泉海深情地說:“葆秀,傢裡的事……”葆秀擺手:“別說瞭,我都明白,走!”她說著提起行李箱。曉嶸、曉傑、老沙頭、來瞭、泉子、斧子、小銅鑼站在院裡。來瞭接過葆秀手裡的行李箱。曉嶸和曉傑分左右兩側抱住翁泉海的胳膊。幾個學徒爭著要跟師父去。

翁泉海說:“都不用去,這幾天你們在傢好好待著,都歇歇,不要惹是生非,等我回來。”說完朝院門走去,葆秀望著翁泉海的背影,突然高聲喊:“等等!”翁泉海轉身望著葆秀。葆秀望著翁泉海,擺瞭擺手,眼淚突然湧出來。

嶽小婉坐汽車回傢,她剛下車,就遇上提著包裹站在門外的葆秀。葆秀說:“您是嶽小婉小姐嗎?嶽小姐,我給您切過脈,上回我給您開的方子,用得怎麼樣啊?”嶽小婉皺眉問:“什麼方子?我記不清瞭。”

葆秀笑道:“喝涼開水啊,能喝多少喝多少,喝透亮瞭,喝涼快瞭,就舒坦瞭。”嶽小婉點頭一笑:“哦,我想起來瞭,可我到傢就舒服瞭,用不著喝那東西。”

葆秀說:“往後要是再不舒坦,就不用去診所找大夫瞭,在傢喝涼開水,保準您喝完身輕氣爽。”“多謝指教。”嶽小婉欲走。

葆秀大聲問:“嶽小姐,用不用我再給您把把脈?”嶽小婉琢磨片刻,含笑道:“請吧。”

葆秀跟著嶽小婉來到客廳。二人坐下。

嶽小婉問:“您想喝點什麼,咖啡還是洋酒呢?”葆秀說:“有湯嗎?泉海最愛喝湯瞭,山藥牛尾湯,蓮藕龍骨湯,蘿卜魚丸湯,番茄牛肉湯,豬骨黃豆苦瓜湯,冬瓜薏仁鯽魚湯,枸杞山藥燉雞湯,南瓜百合銀耳湯……就因為他愛喝湯,我也跟著喝習慣瞭。您說的什麼啡啊什麼酒啊,我和泉海都喝不出滋味來。”嶽小婉說:“對不起,我這裡沒有湯。”

“沒有湯就不喝瞭,還是白開水來得涼快。”葆秀說著打開包裹,拿出一件法國大衣,“嶽小姐,您到底是經過大世面的人,好眼力,買的這件法國大衣真漂亮。可不巧的是,我也買瞭和這件一模一樣的大衣,並且比您買得早。泉海喜歡得不得瞭,穿上就不想脫下來。我跟泉海說,不能總可著一件穿,早晚得穿壞。可誰想您是雪中送炭,又送來一件。我說泉海啊,你換這件穿穿。泉海說一件衣服穿久都穿得貼身瞭,換瞭新的生得慌。我怎麼勸他都不肯換下來,也隻能由他去。對瞭,他這回出門,穿的還是我給他買的那件。既然多瞭件一模一樣的,他又不穿,放傢裡也沒用,還占地方,我想還是還給您吧。”

嶽小婉一直笑著聽葆秀說。

葆秀看著嶽小婉說:“嶽小姐,我知道你們唱戲的最會打扮瞭,我想求您教教我,怎麼給泉海也打扮打扮。他還有兩個女兒,一個個出落得可水靈瞭,也得好好打扮打扮。”嶽小婉說:“打扮的事好說,有空您就來,我一定傾囊相授。”

葆秀繼續講:“對瞭,還有一件重中之重的大事,怎麼說呢?我一個人照看泉海,又照看兩個女兒,著實有些忙不過來,您要是有空,幫我照看照看他的兩個女兒如何?教她們唱唱戲,也練成一副巧嗓子。”嶽小婉說:“沒問題,有空帶她們過來吧。”

葆秀說:“嶽小姐您真是爽快人,隻是這事我一個人做不瞭主,得等泉海回來定奪,萬一他不喜歡讓女兒學唱戲呢。”嶽小婉說:“那就等你們商量好再說吧。”

葆秀笑瞭笑:“嶽小姐,我知道您是個忙人,打擾瞭這麼久,真是不好意思,有空到我傢吃飯。”嶽小婉說:“您太客氣瞭。”葆秀說:“是您客氣,冷熱都惦記著。好瞭,不打擾瞭。”

葆秀走瞭,嶽小婉送到門外,她望著葆秀的背影,搖著頭笑瞭笑。

上海火車站,三十多人的軍樂隊在站臺奏軍樂。站臺上擠滿瞭中醫界、中藥界等一千多前來歡送的人,他們手裡揮舞著旗幟、標語。齊會長、吳雪初、陸瘦竹、魏三味、霍春亭等眾人都在人群中。

翁泉海望著歡送的人群,不禁熱淚盈眶。記者給五名中醫代表合影。站臺隱蔽處,趙閔堂裝扮成弓腰老者,拄著拐杖,戴著大簷帽子和口罩。

火車緩緩開出上海車站,五個中醫代表坐在座位上看報紙。過道另一側,那個“老者”還是戴著大簷帽子和口罩,閉眼坐在座位上,身旁放著拐杖。

趙代表問:“翁大夫,我們到瞭南京後,先去哪個部門請願呢?”翁泉海說:“我想應該先去國民政府。”

錢代表問:“用不用先拜訪幾位中醫界的元老,請他們出來露露臉呢?”孫代表說:“這倒是個好想法,隻是有些老中醫,是自掃門前雪,不問天下事,咱們能請得動他們嗎?”

李代表說:“有名望的老中醫們大都有很高的社會地位和廣泛的社會關系,我們要想把事做大做響,最好有他們的支持。”

翁泉海說:“中央衛生會議上,《規定舊醫登記案原則》已經通過,外國的藥商準備瞭巨額款項支持這個提案;相比之下,我們勢單力孤,如想成功推翻此案,隻能靠全國人民和同業的鼎力支持。任何有可能幫助我們的人或者團體,我們都應該把他們召集過來。”

過道另一側,那個“老者”斜掃瞭翁泉海一眼。翁泉海去方便,在過道上被伸出來的拐杖絆瞭一下,客氣地說:“先生,麻煩您把拐杖收起來。”“老者”收回拐杖,閉上瞭眼睛。

火車奔馳著。“真熱啊!”翁泉海說著脫掉法國大衣,他望著“老者”,“老先生,您不熱嗎?”“老者”不語。趙代表說:“看起來年歲不小瞭,耳背。”

翁泉海道:“還別說,有些人真就分不出冷暖來,冷瞭他的時候,他是上蹦下跳,使勁往上貼;熱瞭他的時候,他卻跑得遠遠的,生怕旁人害他。這種人就算活瞭百年也是活不明白,白活。”

火車停靠在南京站,乘客紛紛下車。“老者”拄著拐杖也下瞭車。站臺的地上鋪著黃色的呢氈,上面站著上千歡迎的人,還有樂隊。翁泉海等五個中醫代表下瞭車。樂隊奏樂,掌聲雷動。南京的中醫藥界人士上前跟翁泉海等人握手。記者紛紛拍照。

翁泉海高聲說:“多謝各位同仁前來迎接,翁某代表全國中醫藥五人請願代表團謝謝各位瞭。我們此次南京之行,肩負著全國中醫中藥興亡的重任,也知任重道遠,前途未卜。但我們身後,有全國八十三萬中醫,二十餘萬傢中藥鋪,有如此強大的後盾做靠山,我們還有什麼可怕的呢?我們這樣做瞭,無愧幾千年的中醫傳承,無愧老祖宗對我們的期望,無愧全國人民對我們的支持!”

晚上,趙閔堂閉著眼睛躺在旅館的床上,一會兒,他又坐起拿著桌上的報紙,看關於歡迎五位代表的新聞,他覺得那五個人真的很風光,而自己卻扮成“老者”,窩囊啊!他猶豫半天,也想加入代表的行列,就走出來,到翁泉海和代表住的房間門外欲敲門,他遲疑瞭一會兒,感覺這樣太不合適,就收手回到自己住的客房。

這時候,翁泉海和另外四個代表正議論著,請願書呈交上去瞭,怎麼還沒回信啊?幾個人心中都沒有底。中醫李代表覺得有點不舒服,他站起身走瞭幾步,突然倒在地上。

翁泉海眾人抬著李代表從屋裡走出來,走廊內,那位“老者”拄著拐杖拿著報紙走來,他望著生病的李代表出神。

收音機的新聞節目報道瞭“中醫藥五人代表團已經抵達南京,受到當地中醫中藥界熱烈歡迎”的消息。嶽小婉全神貫註地聽著。她一次次往翁泉海所住旅館客房內打電話,無人接聽,終於等到翁泉海進屋,才接瞭電話。

翁泉海說:“喂,您好!”嶽小婉聽到翁泉海的聲音,拿著電話默不作聲,眼淚禁不住流下來。翁泉海對著話筒喊:“您是哪位?不說話我可掛瞭。”

嶽小婉這才大聲說:“翁大夫,我是嶽小婉。我在南京有朋友,知道你的住處。我給您打瞭十多個電話,您就是不接,可急死我瞭!”

翁泉海說:“嶽小姐,我這一路是馬不停蹄,一直在外面奔波啊!告訴您個好消息,我們的請願書已經呈交上去瞭,回話說中國醫藥有悠久的歷史,偉大的效力,為全國民眾所托命,不能廢止,當盡力援助,並望醫藥兩界共同努力。還說政府行政,不能違背民眾之需要,中衛會議決案,不能實行!中醫中藥,應改進提倡,擇其精華之處,可補世界醫藥之不足……嶽小姐,您怎麼不說話啊?”

嶽小婉問:“您穿上那件細鋼絲背心瞭嗎?”翁泉海說:“我……穿上瞭。”

“那您敲敲它,讓我聽聽聲音。”“這……好。”

翁泉海輕輕放下電話,從行李箱裡掏出細鋼絲背心,再輕輕拿起電話,手拍細鋼絲背心喊:“嶽小姐,您聽著。”嶽小婉說:“我知道您沒穿,翁大夫,還是穿上吧。”

翁泉海笑道:“嶽小姐,您不必擔心,我們身後有千千萬萬隻手托著、護著。”嶽小婉大聲說:“穿上!”翁泉海回應:“好,我這就穿。”他這才穿上細鋼絲背心。

嶽小婉叮囑:“翁大夫,這個背心您要日夜穿在身上,絕不能脫掉!越到最後關頭,越不能疏忽大意,您明白嗎?”翁泉海說:“我明白瞭。”

嶽小婉還是不放心,深情地說:“翁大夫,您一定要保全自己,回來聽我為您準備的戲。您答應我!”翁泉海說:“好,我答應您!”電話掛斷瞭。翁泉海輕輕地撫摸著細鋼絲背心,久久不能平靜。

《老中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