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二樓的桌上擺著四盤餃子和一壺酒,喬裝打扮的馬旅長邊喝邊吃。陳懷海給馬旅長倒瞭一盅酒,低聲說:“實在對不住,那些東西還沒找到。要不你再等等?”馬旅長一直不說話,悶頭吃著,他吃完喝光才說:“屋裡說話。”
二人來到陳懷海屋裡,馬旅長打個飽嗝:“吃飽瞭撐得慌,坐不下瞭。”陳懷海問:“你今天咋親自來瞭?”“人都死絕瞭,我不來誰來?”“你那個衛兵……”
“小鬼子眼賊手黑,一個不留。”馬旅長問,“我的那些東西到底在哪兒?那東西可邪性,使喚好瞭,噼裡啪啦,跟過年放炮一樣;使喚不好,卡殼悶雷子,招來勾魂鬼,要命!”陳懷海說:“那東西瞅著都嚇人,我可不敢使喚。”“那就拿出來吧。”“我咋說你才能信呢?真沒瞭。”
谷三妹推門探頭說:“你在屋呢,有客?”陳懷海皺眉:“你咋不敲門啊?”“丟瞭一隻雞,我看是不是跑這屋來。沒事,你們嘮著。”谷三妹關上門走瞭。
馬旅長說:“掌櫃的,你這裡有內鬼。”陳懷海說:“不能吧,他們要那東西沒啥用啊。”“不會用的沒用,會用的有用。”馬旅長說,“掌櫃的,我是啥來頭你都清楚瞭,把我賣瞭你就啥都有瞭,發財的機會擺在眼前,你咋不動心思呢?”
陳懷海正色道:“誰說我沒動心思?睡覺的地方都給你收拾好瞭,餃子包瞭幾籮筐,就等你來,留在我這兒,哪兒也別去瞭。”
馬旅長盯著陳懷海:“這麼說,我這條命就交給你瞭?”陳懷海認真道:“是我的命交給你瞭!”馬旅長感嘆:“好漢街果然有好漢!”
陳懷海帶著馬旅長到後院客房,讓馬旅長順著梯子爬上吊鋪。馬旅長弓著腰說:“爺這輩子,都是直著腰板頂著天的,到你這連腰都直不起來瞭!”陳懷海交代:“這裡都是天南海北的客,你住這不顯眼。另外,你得幫我幹點活兒,這樣別人說不出閑話。特地給你加瞭一床新褥子和被子,厚實著呢。”“你這不是白使喚一個夥計嗎?”“有餃子有酒,這叫白使喚嗎?到瞭我這裡,隻要你想吃餃子,我就供得上,一天三頓,一頓四盤,行嗎?妥瞭,馬旅長,你先歇著吧。”
“往後叫老馬。”馬旅長仰身躺下,“真舒坦啊,比那土地廟強多瞭。”陳懷海笑瞭:“老馬,我是老陳。”
夜晚,馬旅長一個人睡三個人的鋪位,睡著瞭還摟旁邊的客人,因此和人傢打起來。陳懷海把他叫到自己屋裡問:“老馬,你半夜摟人傢幹啥?”
馬旅長沉默良久:“不怕你笑話,我夢見我媳婦瞭。我媳婦好啊,那小臉蛋白嫩白嫩的,一捏能出水;那小腰條軟和的,走起路來,就像風吹的柳枝,擺來擺去,大屁股一扭一扭的,看得人心癢癢。我和我媳婦坐在炕頭上,肉蛋的餃子,四碟小菜,一壺酒,那炕燒得燙人啊,那酒喝得燙心啊。我媳婦洗瞭個透亮,她綰著發髻,抹著腮紅,打扮得那個勾人啊。她說死鬼啊,你抱抱我吧,我想你啊。我這一抱抱上旁邊那人,挨瞭一巴掌。”
陳懷海問:“老馬,你媳婦在哪兒呢?”“迎頭頂上小鬼子的炮彈,就剩一隻鞋……”馬旅長哽咽瞭。陳懷海說:“要不你睡我那裡吧。”“讓外人看見,我還藏得住嗎?還是躲在人堆裡最穩妥。這事也怪我,臭毛病帶到你這來瞭,得改。兵都打沒瞭,就剩我一個,我不是旅長瞭,沒人看我的臉色瞭,這就叫虎落平陽被犬欺。放心,我鳥悄回去,保證比小貓還老實。”馬旅長回吊鋪睡去瞭。
馬旅長自從住進陳懷海的酒樓,每天除瞭吃就是睡,還有就是天天晚上都得出去一回。三爺對他的作為很看不慣。陳懷海悄悄告訴三爺,老馬的弟兄們都打沒瞭,剩他老哥一個不容易。再說滿大街抓他們,他也沒地兒去,先讓他歇歇,等養足瞭精神,想留都留不住他。
二人正說著,馬旅長面色萎靡地回來瞭。陳懷海問:“老馬,你去哪兒瞭?”
“出去溜達溜達。”馬旅長說著朝裡面走。
陳懷海跟著他說:“到我屋裡坐會兒。”馬旅長打瞭個哈欠:“有事在這說吧,沒人。”“老馬,你不能總出去。”“我這身打扮,就是我的兵都認不出來。”
陳懷海誠心道:“你在這裡我得對你負責,還是小心點好。”“不用擔心,就是把我逮住,也絕不提你半句。”馬旅長又打瞭個哈欠,他抹著眼淚,“還有事沒?”
陳懷海問:“昨晚沒睡好?咋困成這樣?”“睡好瞭。”馬旅長打瞭個哆嗦,“沒事我回屋瞭。對瞭,頓頓豬肉大蔥豬肉白菜餡餃子有點吃不動瞭,換成牛肉蘿卜餡的吧。”說著走進客房。
陳懷海看著馬旅長的背影,覺得不對勁,就跟著進瞭客房,順梯子爬上吊鋪。
吊鋪上就馬旅長一個人,他背對陳懷海蒙著被子蜷縮成一團。陳懷海問:“老馬,你哪裡不舒坦嗎?我叫大夫過來給你看看?”“舒坦著呢,你咋這麼囉嗦,我要睡瞭。”馬旅長說著身體微微顫抖。
“你看你哆嗦的,發燒瞭?讓我看看。”陳懷海伸手摸馬旅長額頭。馬旅長蒙頭裹緊被子:“你別碰我!再囉嗦我崩瞭你!”
陳懷海愣使勁拽馬旅長,馬旅長抗拒著,到底還是被翻瞭過來。陳懷海拽掉被子,看到馬旅長涕淚橫流,就說:“大煙癮犯瞭?你每天潑瞭命出去,就是為瞭抽這個?”馬旅長央求著:“我那個兄弟沒影瞭,弄不到貨瞭,你幫我弄點吧。”
陳懷海火瞭:“放狗屁!沒想到在戰場上和小鬼子玩兒命玩兒下來的人,是你這個倒黴樣!怪不得你們打不過小鬼子,我算明白瞭!”馬旅長沮喪道:“今天活著,說不定明天就死瞭,命都保不住,想舒坦點還不行嗎?”
陳懷海氣憤道:“沾上大煙這東西,你們還哪有精神頭打仗?全是行屍走肉!”
馬旅長瞪眼:“你是誰啊?不就是個開酒館的嗎?敢和老子這麼說話,真是給你臉瞭!”陳懷海鄙視道:“你給我臉瞭?我還看錯人瞭呢!我頂著命,好吃好喝供著的,是一個廢人!”
“你說老子是廢人?我崩瞭你!”馬旅長手劇烈顫抖著從身上摸抽出一把尖刀。陳懷海甩手打落尖刀:“刀都拿不住,你還能幹什麼?我這不養廢人,不養死人!”馬旅長躺下,默默地望著天棚流淚……
雖然恨鐵不成鋼,但是陳懷海還是對馬旅長抱有希望,晚上,特地為他蒸瞭牛肉蘿卜餡噴香的大餃子,趁熱給他送到客房。可是,馬旅長不見瞭。
陳懷海後悔地對三爺說:“我這火一上來,嘴沒把住門,傷著他的心瞭。”三爺說:“不怪你,誰看到他那樣能不生氣啊?好人染上那東西就廢瞭。”“可他畢竟打過鬼子,對咱們有恩啊。”“人都走瞭,說啥也沒用,盼著他長命吧。”
“不行,我得去找他。客店他保準不敢住,要是朋友傢有地方住,他也不會來咱這兒,應該是到荒郊野外去瞭。這大冷天的,怕他凍個好歹的,我走瞭。”陳懷海趕走馬車去找馬旅長。谷三妹看到瞭,就悄悄騎馬尾隨。
陳懷海趕著馬車來到郊外破土地廟前。他走進去,不小心被絆瞭個趔趄,原來是馬旅長蜷縮在地上。馬旅長閉著眼睛哼唧:“我惹不起你還躲不起嗎?”陳懷海說:“跟我回傢。牛肉蘿卜餡的大餃子都出鍋瞭,咬一口直淌油,老香。”
馬旅長眼裡閃出一道亮光:“回去還罵我嗎?”陳懷海攙起馬旅長:“等你吃飽瞭再說。”“行,吃飽瞭啥都好說,我答應你,不抽瞭。”“我也答應你,再也不罵你瞭。”陳懷海攙著馬旅長走出土地廟。
過瞭一會兒,谷三妹閃身走進來,搜索半天一無所獲。在一處偏僻的民宅裡,谷三妹的上線告訴她,住在酒樓的那人在大連藏瞭一批軍火,為防止日本人得手,要她想辦法盡快查出那批軍火的下落。谷三妹沉默一會兒問:“我可以換個地方嗎?”上線說:“你是擔心給陳掌櫃惹麻煩?當初是你選擇在老酒館裡潛伏的,眼下,我們已經把那裡當成我們的情報站,各路人馬對這條線路都已經熟悉,哪能說變就變呢?小心點,不會出事。”
馬旅長正在吊鋪睡覺,他突然睜開眼睛,發現一支槍頂在他的後腦勺上,就說:“頂這麼緊幹啥,硌得慌。”一個男人說:“我知道你在大連藏瞭一批軍火,交出來吧。”“為啥交給你們?”“因為你就一個人瞭,留著沒用。”“你們有多少人啊?”“少說廢話,你說不說?”“殺瞭我,你啥都得不到。”
外面傳來谷三妹的咳嗽聲。男人說:“你再好好想想。”槍慢慢離開瞭。馬旅長回頭看,身後空無一人。
陳懷海進來請他在自己屋裡吃飯,桌上擺著幾盤餃子和一壺酒。馬旅長望著餃子說:“屋門關嚴瞭?你這酒館有鬼,這裡我待不下去瞭,今晚我就走。”陳懷海提醒道:“我剛聽客們說,咱們的兵被打散瞭,一些逃到大連,日本人正抓緊追捕,你這個時候出去,不是往網裡鉆嗎?”
馬旅長說:“外面可怕,你這酒館裡更可怕!”陳懷海問:“到底是咋回事啊,你還信不過我嗎?”
馬旅長悄悄把有人逼他交出武器的事告訴瞭陳懷海。陳懷海想瞭一會兒,決定把馬旅長藏在炕櫃裡,然後對酒館的所有人放出老馬走瞭的假信兒。
谷三妹告訴上線:“老馬跑瞭,一定是被你驚跑的。我就說不能去找他,那人不是軟柿子。”上線說:“我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他想把那批軍火交給日本人早就交瞭,不會等到現在。我覺得咱們沒有必要讓他交出軍火。”“就怕日本人抓住他,撬開他的嘴。上回他走瞭,就是陳懷海找到他的,你還是要盯住陳懷海。”
夜晚,陳懷海用托盤端著飯、菜、酒朝自己屋走。谷三妹走過來:“掌櫃的,你這是回屋吃啊?”陳懷海說:“把著熱炕頭吃,暖和。”“夥計在,哪能讓掌櫃的伸手。”谷三妹端過托盤朝前走,她剛到門口,陳懷海搶先一步進屋擋住裡屋門,谷三妹硬是端著托盤進來,把托盤放在炕桌上,打開燈。
陳懷海說:“謝謝,你趕緊吃飯去吧。”谷三妹問:“掌櫃的,餃子還夠吃嗎?用不用再包點瞭?”陳懷海說:“不用包瞭,老馬走瞭,也不說一聲。”
谷三妹走瞭,陳懷海趕緊關上門,拉上窗簾,對著炕櫃悄聲說:“老馬,還得等一會兒我把燈熄瞭你才能出來。”馬旅長在炕櫃裡說:“先給幾個餃子吃吧。”“今天是炒菜。你都走瞭,我還能總吃餃子嗎?”“這事鬧的,餃子吃不成,還得悶在櫃子裡,老陳,你這招太狠瞭。”
夜幕籠罩著庭院。陳懷海熄瞭燈,掀開炕櫃,讓馬旅長從炕櫃裡爬出來。馬旅長站在炕上活動著腰身:“他娘的,老子就在娘胎裡遭過這罪!”陳懷海說:“你小點聲!趕緊吃吧。”
馬旅長倒瞭一盅酒,喝瞭一口酒:“這酒咋這麼好喝呢。老陳,你白天出去,把門鎖上。”陳懷海說:“我這屋從來不鎖門,突然鎖上不對勁。”“這可咋整,我一聽見動靜就得鉆炕櫃裡,累得慌。”“這屋一般沒人進來,我沒事就在屋待著,給你把門,陪你嘮嗑。”
馬旅長吃瞭兩口菜:“對瞭,你跟那娘們到底是咋回事?”陳懷海一笑:“她是我這幫工的。”“老陳,那娘們真不錯,對你又有心思,你咋能坐得住呢?不過,你不覺得剛才她打聽我打聽得妙嗎?”陳懷海笑瞭笑。
夜深瞭,馬旅長躺在陳懷海炕上呼呼大睡。陳懷海翻過身用被子捂住耳朵,但總是睡不著。他看見馬旅長袒露著上半身,就給他蓋被子。馬旅長猛地驚醒,他一手抓住陳懷海的手,一手掐住陳懷海的脖子。陳懷海說是我,馬旅長松開手說習慣瞭,不好意思。說罷又翻身睡去。
上午,馬旅長正往尿壺裡撒尿,忽然聽到敲門聲,他嚇得趕緊放下尿壺,鉆進炕櫃。“屋裡有人嗎?”谷三妹喊瞭一聲就走進來,她打開衣櫃,翻出臟衣裳抱著要走,竟然踢翻瞭尿壺。她愣住瞭,警覺地環視著屋子,接著走到炕櫃旁望著炕櫃。馬旅長躺在炕櫃裡一動也不敢動。
谷三妹剛要掀炕櫃,陳懷海走進來問:“幹啥呢?”谷三妹說:“看看你有沒有要洗的衣裳。”“臟衣裳你不是拿上瞭嗎?小谷啊,我再跟你說一次,我這屋你不能說進就進。”“我跟你打過招呼瞭,進來前問你在不在。”“那我不在你就進來瞭?”“我不是急著洗衣裳嘛,你這尿壺不倒嗎?也不嫌味大,我拿去刷刷。”
陳懷海望著尿壺忙說:“不用不用,我自己刷。”“懶得連尿都不倒瞭,這可咋整。”谷三妹抱著衣裳走瞭。
陳懷海悄聲說:“沒事瞭,出來吧。”馬旅長探出頭:“嚇死我瞭,我說你這屋也不把握,你還不信。她把這屋當自己屋,我看她就差上炕瞭。尿一半被她嚇回一半,尿不出來瞭。”
陳懷海一笑:“不急,你慢慢尿。”馬旅長邊想邊說:“剛才她本來想走,不小心踢翻瞭尿壺就不走瞭,能不能是察覺到瞭啥呢?這麼說吧,這尿要是今天的,肯定不對,你不能大白天在屋裡尿吧?這尿要是昨晚的,先不說你為啥今早不倒掉,就說半夜尿尿,肯定是憋急瞭才尿啊,要尿也不能尿這麼點吧?老陳啊,你這藏不住瞭,我得走瞭。”“谷三妹是本分人,這個我敢打包票。”“不行,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是走為上策。”
月光中,陳懷海和馬旅長坐在桌前喝酒。陳懷海問:“你當真要走?”馬旅長說:“夜長夢多,早走為妙。”“打算去哪裡啊?”“這段日子我也琢磨瞭,先把舊部召集起來,幾百人沒問題吧。”
陳懷海點頭:“那麼多人啊,能幹大事瞭!”馬旅長一笑:“幹啥大事,當土匪去。眼下這形勢,打小鬼子打不過,要想活得舒坦就得搶。”
陳懷海瞪眼:“搶誰啊?搶中國人?老馬啊,我真是高看你瞭!有本事你打鬼子去啊!”馬旅長笑瞭:“老陳啊,你這叫站著說話不腰疼,打小鬼子,你打過嗎?你上過戰場嗎?你知道那小鬼子多難打嗎?倆嘴片一碰就打鬼子,我打個㞗!鬼子打我還差不多!”
陳懷海一杯酒揚在馬旅長臉上:“我真後悔讓你在我這住,後悔給你吃瞭那麼多餃子,你果然是個酒囊飯袋,是個窩囊廢啊!”馬旅長擎起酒盅:“喝著酒。你是我的恩人,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陳懷海氣憤道:“我這酒不給窩囊廢喝!”馬旅長放下酒盅冷笑:“你不窩囊廢,我們在前方拼死拼活,流血賣命,你在後面大把大把的銀子賺著;我們丟胳膊少腿,死瞭也沒人埋,你前店後院,夥計招呼著,娘們伺候著,到頭來還罵起我來瞭,你哪兒來的底氣?哪兒來的臉?!咱就講一句,你敢不敢把萬貫傢財撂在這兒,跟我打鬼子去?敢走是爺們兒,不敢走鳥悄蹲地上撒尿去。誰不長一張嘴啊,說好聽的,找八哥去,說的比你還好聽!”
陳懷海頓時一腔熱血奔湧:“你以為我不敢是不?告訴你,我心頭這股火憋多少年,讓你給我點著瞭。這樣,不跟你走我是孫子,我在好漢街爬著走!”馬旅長遲愣片刻:“你喝多瞭吧?醉話不算數。”
陳懷海一拍胸脯:“我開瞭這麼多年酒館,從來沒說過醉話。一句話,你敢去我就敢去!”馬旅長說:“去瞭未必能回來!”
陳懷海說:“這把老骨頭扔給小鬼子,不埋怨!去瞭我天天給你包餃子吃。吃餃子,喝熱酒,打鬼子……”“死瞭也不虧。”馬旅長拿酒壺對嘴大口喝著,然後把酒壺遞給陳懷海。陳懷海接過酒壺一飲而盡。
第二天一早,陳懷海正在把衣服胡亂地塞進包裹裡,谷三妹敲門進來問:“要出遠門啊?”陳懷海說:“出去辦點事。”谷三妹拿起包裹裡的衣服重新疊著說:“你不用瞞我,三爺都跟我說瞭。”陳懷海看著谷三妹:“我不在傢,你多長點精神頭。”谷三妹默默地疊著衣服,她疊好一件,陳懷海往包裹裡放一件,把最後一件衣服疊好瞭才說:“路上千萬小心……”
陳懷海背著包裹走瞭。谷三妹和三爺望著陳懷海的背影漸漸遠去……
一個小販在街上賣熱氣騰騰的豬頭肉。衣衫破舊,頭發花白,瘦骨嶙峋的那正紅走到小販近前:“啥東西這麼香?味兒挺正啊。”小販說:“剛烀好的豬頭肉,四十八味料,烀瞭足足一天一宿。”
一個人過來要買二斤豬頭肉。小販從鍋裡撈肉切著。那正紅盯著豬頭肉咽口水。人傢拿著豬頭肉走瞭,那正紅眼睛跟著走。
過瞭一會兒,那正紅問小販:“小夥子,你說你這豬頭肉是用秘方烀的,真的假的啊?好不好吃,我一嘗就知道。不瞞你說,這街面上有的東西我吃過,街面上沒有的東西我也吃過,就是宮裡的東西,皇上吃的,老佛爺吃的。你說你這豬頭肉好吃得很,敢讓我嘗嘗嗎?”
小販切瞭一小塊豬頭肉。那正紅迅速拿起那塊肉塞進嘴裡。小販問:“好吃嗎?”那正紅說:“這塊肉太小瞭,到嘴裡還沒嚼就順嗓子眼兒溜下去瞭,再給我切一塊兒大點的,行嗎?”
小販切瞭一大塊肉,把那塊肉切成小片,用油紙包好遞給那正紅:“拿走,趕緊趁熱吃吧。”那正紅慌忙雙手接著:“這哪好意思!那我就卻之不恭瞭,小夥子,我叫那正紅,認識我的人都叫我那爺。皇上在新京登基瞭,等我進瞭宮,有機會一定把你這秘制豬頭肉推薦給皇上。後會有期。”
那正紅拿著那包豬頭肉走著,拿出一片塞進嘴裡。一群流浪小孩跑過來跟著那正紅。一個小孩喊:“爺爺身體好。”那正紅從油紙包裡拿出一片肉,像喂小鳥一般送進小孩嘴裡;另一個小孩喊:“爺爺有精神頭。”那正紅從油紙包裡又拿出一片肉,像喂小鳥一般送進這小孩嘴裡;第三個小孩喊:“爺爺能活100歲。”那正紅再次拿出一片肉喂小孩;眾小孩亂喊:“爺爺萬歲,萬歲,萬萬歲……”那正紅就不斷地喂小孩們肉吃。小孩們散開跑瞭。那正紅的油紙包空瞭,他笑著扔瞭油紙包……
東北老林一望無際的茫茫白雪中,馬旅長帶著舊部在林海雪原裡艱難前行。陳懷海背著鐵鍋和傢夥什緊緊跟隨。夜晚,一堆堆篝火燃燒著,馬旅長和士兵們圍躺在篝火旁。一聲槍響後,一個士兵中槍倒地。緊接著,不遠處火舌噴湧。士兵們舉槍還擊,許多人中槍倒瞭。馬旅長舉槍呼喊著。陳懷海背起裝餃子的麻袋,拽著鐵鍋俯身猛跑。槍聲亂成一團。黑夜中,火光沖天,不斷有士兵倒下……
馬旅長拔出手炮扔出去,緊接著子彈如雨點般朝馬旅長打來。馬旅長趴在地上,片刻,他抬頭又把手炮扔出去。一個士兵朝陳懷海跑來,剛跑到陳懷海近前,頭部中彈,鮮血濺瞭陳懷海一臉。不遠處,炮彈爆炸,一個士兵被炸飛,一隻胳膊落在陳懷海身邊,那隻胳膊的手上緊緊握著一個拉弦的手炮。
不斷有炮彈飛來爆炸。陳懷海把鐵鍋扣在頭上,趴在雪地中。爆炸聲停瞭,陳懷海拱翻鐵鍋站起來,他看見雪地上躺著士兵們的屍體,接著聽到有虛弱的說話聲:“餃子,餃子……”陳懷海順聲音看去,不遠處,馬旅長坐靠在一棵樹下。
他跑到馬旅長跟前喊:“老馬,我來瞭!”馬旅長閉著眼睛,他的肚子上插著一把刀,衣服上沾滿血跡,他喘息著:“南北風穿腸過嘍,涼快啊……餃子,餃子……”
陳懷海握住馬旅長的手,眼含熱淚:“好,有餃子,你等我。”他跑到鐵鍋旁,背起麻袋,拖著鐵鍋來到火堆旁,把鐵鍋支到火堆上,跪著捧起雪往鍋裡撒。他扇動著火苗,水快燒開瞭。
陳懷海搖著馬旅長的頭:“老馬,你醒醒!餃子馬上就好,你給我挺住瞭!知道是啥餡的餃子嗎?豬肉大蔥的。這一頓你能吃幾個?”馬旅長呻吟著:“就這一回瞭,有多少吃多少。”
陳懷海吼著:“你給我閉嘴!吃完瞭這頓,咱下頓吃牛肉蘿卜餡的,再下頓吃豬肉白菜餡的,等回瞭大連,咱一天一個餡,一個月不重樣!”馬旅長的臉上露出瞭笑容:“我這輩子要是早能碰上你,該多好啊……”“現在碰上也不晚,日子長著呢,咱哥兒倆慢慢處,餃子我供你吃一輩子!”“有這話,我踏實瞭……”
陳懷海用頭盔盛出餃子,用手捏著一個吹瞭吹,遞到馬旅長嘴邊。馬旅長閉著嘴不吭聲。陳懷海伸手推瞭推他,他的身子傾斜到一側,已經停止呼吸。陳懷海的手顫抖著撬開馬旅長的嘴,把一個餃子塞進他嘴裡……
白雪茫茫,遠處不時傳來槍聲。陳懷海在老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他身子一晃趴在地上,大口氣喘著,吃瞭幾口雪,緩緩爬起身,拄著棍子繼續朝前走。
突然,一個繩套飛過來,套在陳懷海的脖子上,繩套收緊,把他拽倒。陳懷海雙手抓住繩套想掙脫,但是掙脫不開。他不掙紮瞭,高喊:“又是這招,跑不瞭你!”
小晴天的頭探過來:“你是誰啊?”她一身東北抗聯裝扮,頭戴狗皮帽子,身穿狗皮大衣,綁著腿。
陳懷海說:“我是誰你不認識瞭?你套我幹啥?”小晴天拍手笑道:“我還以為是隻大狗熊呢。”“我要是大狗熊,你還能活到現在嗎?”“可是你老瞭,讓我給拽倒瞭。”
小晴天松開繩子:“咋累成這樣?幹啥來瞭?”陳懷海解掉繩套,緩緩爬起:“溜達溜達。”“嘴咋還這麼笨呢,就說我找小晴天來瞭!”“可是我沒找你啊。”
小晴天叫著:“你就說找我能咋的,也不少塊肉!一輩子死心眼子!”陳懷海問:“你咋跑這來瞭?”“我的事不用你管。跟我走吧,給我做個壓寨老爺。”“別鬧瞭,我得趕快回大連。”
小晴天說:“滿地都是小鬼子,到他們手裡,你不死也得扒層皮。再說你都累成這樣瞭,還能走回去嗎?聽我的吧。”陳懷海隻好跟著小晴天走瞭。
二人鉆進一個木頭支的帳篷內。小晴天在火堆上烤兔子,她撕下一條兔腿,遞給陳懷海。陳懷海接過兔腿就啃起來。小晴天說:“你倒是不客氣啊!”陳懷海說:“咱倆客氣啥!我的一個朋友來打小鬼子,我就跟著來瞭。”
小晴天撲哧一聲笑瞭:“說得輕巧,小鬼子是說打就打的嗎?”陳懷海正色道:“不是說打就打的,我的朋友和他的兄弟們都死瞭。你呢?”
小晴天掀開棉襖,亮出槍把子:“我也是打鬼子來瞭。老多人呢,都打散瞭,就剩我一個。”陳懷海看著小晴天:“往後你打算咋辦?”“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這句話好啊,我也這麼幹。”
小晴天笑道:“你拉倒吧,老胳膊老腿,上炕都費勁。你要碰上小鬼子,是人傢夠本,你賠瞭!”陳懷海瞪眼:“小看我不是,我……”
小晴天聽到動靜,急忙站起透過木頭縫朝外看,她看見兩個日本兵走過來,立即拔出手槍:“倆鬼子朝咱們來瞭。老頭,我出去引開他們,你趕緊跑,能跑多快跑多快,明白嗎?”陳懷海說:“我給你打下手。”
“日本小鬼子可比由麻子厲害多瞭,你那兩下子上去就是送死!”小晴天命令,“聽我的,不商量!”陳懷海說:“不行,要走咱倆一塊兒走!”
“上一邊去!誰跟你一塊兒走?祖宗我還得殺一個賺一個呢!”小晴天說著鉆出去,她揚手一槍,擊中一個日本兵。
另一個日本兵開槍射擊。小晴天的胳膊被子彈擊中,槍掉在地上。日本兵又要開槍。陳懷海沖上去猛地推倒小晴天。日本兵的子彈打空。陳懷海和小晴天趴在雪地上,前面的雪包擋住瞭日本兵。
陳懷海問:“你還能走嗎?”小晴天說:“讓你走你不走,這下咱倆全被人傢堵這兒瞭!”“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是不是心疼我?”
陳懷海說:“我都疼死瞭!”小晴天笑瞭:“右邊膀子抬不起來,不能使槍瞭。我是夠本瞭。”陳懷海拿起地上的手槍:“我還沒夠本呢。”
“日本鬼子聽見槍聲,很快會趕來支援,咱倆要想活著,隻能我出去引開他,你開槍擊斃他。老頭,看你的瞭!”小晴天說罷猛地朝一旁跑去。
日本兵的槍口指向小晴天。陳懷海舉槍對準日本兵。雙方的槍都響瞭,日本兵中槍倒地。小晴天也倒瞭。陳懷海跑過去把小晴天翻過來急喊:“小晴天!小晴天!”小晴天閉著眼睛。陳懷海摸著小晴天的身體尋找傷口。
小晴天忽然睜眼:“摸,再摸就賴上你瞭!”陳懷海長出一口氣:“你可嚇死我瞭!”小晴天笑著:“嚇的就是你!”
陳懷海攙著小晴天踉踉蹌蹌地走出密林。小晴天站住:“老頭,我本想送你一段路,可眼下我受傷成累贅瞭。你自己走吧,我去找對我好的人。”陳懷海尷尬地沉默著。小晴天笑瞭:“我去找大部隊!”“路上小心。”“不愛聽啥你說啥。”
陳懷海笑瞭笑。小晴天說:“老頭,那天我從酒樓走的時候,真想轉過身來殺瞭你!”陳懷海說:“你是恨我入骨啊!”“等回到關東山才知道,天下好男人有的是,隨便讓我扒拉挑揀!”“沒錯,有多大的眼,就有多大的天。”
小晴天沉默片刻:“你就沒句軟和話?今兒個離開,說不定到死瞭都瞅不著瞭。”陳懷海說:“天要黑瞭,趕緊走吧,道還長。”
小晴天哼瞭一聲,朝密林走去。陳懷海望著小晴天的背影,突然高聲喊:“晴天兒,熬不住就回傢吧!”
小晴天回頭燦爛一笑,朝密林深處走去,轉瞬消失在密林中,密林深處傳來小晴天浪聲浪氣的二人轉《情人迷》:
一更裡呀月照花墻啊,小奴傢我好悲傷,站在那個廊簷下呀,二目細打量啊,隔壁鄰居來回走呀,臊得為奴臉焦黃;二更裡呀風打窗棱啊,忽聽門外有腳步聲啊,下地打開門雙扇哪,笑臉把你迎啊,一把拉住情郎哥的手呀,情郎情郎叫幾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