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結發妻淚別相思地 谷大姐智燒敵庫房

方先生站在窗前。陳懷海端一盤菜和一壺酒走過來:“不好意思,屋裡桌滿瞭,您站著吃吧。”方先生說:“站著吃看得遠,豬是豬,狗是狗,滿地小雞溜達走。”“您這嘴可真溜,一套一套的。”“沒辦法,吃喝拉撒全靠這張嘴。”

陳懷海問:“我這館子的菜味兒咋樣?”方先生說:“一個菜能吃出館子好賴嗎?我吃這一個菜,說你這館子好啊,那你這館子就一定好嗎?說你的館子孬啊,那你這館子就一定孬嗎?”

陳懷海笑道:“這話講得好,看來得讓您把每個菜都嘗一遍瞭。”“不白吃不白喝,來一小段送給你。”方先生對著眾酒客道,“就說這喝酒吧,酒誰都能喝,馬羊豬狗雞,有嘴就能喝,喝多喝少不算本事,喝完瞭還能有個人模樣,那才叫本事。你看那些酒人兒,喝完滿面紅光的,急赤白臉的,大汗淋漓的,冒冷汗的,拍胸脯的,說大話的,哭天嚎地的,悶聲不語的,滿嘴跑火車的,勾舌頭吐血的,虎嘯狼嚎的,抱頭啃腚的,不省人事的,借酒說話的……有道是,酒是乾坤爐,進去容易出來難,妖魔鬼怪現原形,留下真人存世間。”方先生吱溜一口酒:“酒友酒友,沒酒不友,要想為友,不能喝酒。”

喝醉的酒客王大聲問:“啥叫要想為友,不能喝酒啊?”方先生答曰:“喝醉瞭是朋友,醒瞭不是朋友,這叫朋友嗎?酒友酒友,狐朋狗友。”

“你說誰是狐朋狗友!”酒客王把酒盅扔向方先生。酒盅打在方先生頭上。方先生冷笑:“讓我說準瞭,這就是喝完酒瞭現原形,急赤白臉的!”酒客王站起要打方先生。陳懷海護住方先生勸說:“各位,你們聽我說一句,酒這東西,一人一個喝法,有人喝瞭迷糊,有人喝瞭清醒,有人喝瞭能咂巴出味來,有人喝瞭也是白喝。別看這酒是糧食精,千百年來糧食大傢都吃明白瞭,可又有誰能喝明白酒呢?一人一嘴,一嘴一酒,一酒一味,各喝各的味道,喝好就行。”

酒客王叫嚷:“他說喝酒的就是狐朋狗友,這話我不愛聽!”老白頭走過來說:“狐朋狗友喝狐朋狗友的酒,親朋好友喝親朋好友的酒,到底喝的是啥酒,別管旁人咋講,酒進自己肚子裡,咱自己喝明白不就行瞭嗎?”

方先生說:“沒想到你這裡有不少懂酒的人,我這頓揍沒白挨,你得管我半年酒飯,我還得來。”陳懷海點頭:“就憑您剛才那個小段,我這門敞著候著您瞭。”

陳懷海匆匆走進屋裡,見老北風和棉襖娘坐在炕上,驚奇道:“大哥,你咋來瞭?你的傷病都好瞭?”老北風笑著:“回瞭老傢,沒人追沒人攆,吃得安心,睡得踏實,這傷病就全好瞭。我來是想看看你,沒承想碰上我老妹子瞭。”

陳懷海高興道:“太好瞭,這回全傢人一個不落,聚齊瞭。大哥,你來瞭就別急著走,在我這待著吧。”老北風打趣:“還讓我睡酒窖啊?”

陳懷海說:“我新置辦瞭三間房,都粉刷好瞭,本想讓全傢都搬過去,可你妹妹死活不去,正好你去住吧。”老北風點頭:“太好瞭,我自己住三間房,寬綽!”“大哥,你那官司是好幾年前的事,不知道警察局那邊還管不管,不管他們啥心思,咱們還得小心,你一不出院,二不點燈,三不鬧動靜,吃喝我派人送。”“你放心,我能進得瞭大連街,就能藏得住。”

老北風看陳懷海去弄酒菜,就問妹子:“真按你說的辦,你舍得?”妹子說:“不舍得也得舍得。大哥,我全指望你瞭,你得成全我。”老北風點點頭。

雖說是夏天,娘還是給小棉襖和樺子做好簇新的棉襖棉褲。倆孩子試著穿上,大小肥瘦都正好。小棉襖說:“娘,大熱天的,這棉襖棉褲你急啥做啊?”“閑著也是閑著,就做瞭唄。”娘說著從包裹裡掏出厚厚的兩沓鞋墊,“你倆一人一沓。”小棉襖笑著:“這麼多鞋墊,得穿到猴年馬月啊。有娘真好!”

娘伸開雙臂,緊緊地摟著倆孩子,眼淚充滿眼眶……

夜已深,起風瞭,樹影隨風擺動。陳懷海躺在炕上睡著瞭。老婆坐在一旁,俯身從地上拿起陳懷海的鞋,從鞋裡掏出一隻襪子。她的手伸進襪子裡,襪子破瞭個洞,就拿針線給陳懷海補臭襪子,補好,又用嘴貼著襪子咬斷瞭線。

早晨,陽光照在陳懷海臉上,他醒瞭,身邊不見瞭老婆,他趕緊出來問正在掃院子的谷三妹:“看見棉襖娘瞭嗎?”谷三妹搖頭。

這時,小棉襖急匆匆跑過來喊:“爹,我去送飯,我大舅沒影瞭!”陳懷海愣怔一會兒,默默走進自己屋裡。小棉襖跟在身後說:“爹,我大舅沒影瞭,我娘也沒影瞭,他倆能去哪兒啊?”

陳懷海像沒瞭骨頭一樣,緩緩坐在炕沿上,後背靠著墻。

小棉襖說:“我想起來瞭,昨天我娘給我和樺子做瞭棉襖棉褲,還有一大堆鞋墊,她……她不會是走瞭吧?爹,咱們得把她追回來啊!”陳懷海輕聲說:“你娘想走就讓她走吧,走瞭才能遂她的願,要不她得難受死,憋悶死。”“不行,我得找娘去!”小棉襖欲走。

“棉襖,你娘這輩子苦啊,臨瞭臨瞭,咱們都成全她吧!”陳懷海的眼淚噴湧而出。“那我啥時候還能看到娘啊?”小棉襖咧嘴哭瞭。

這時候,老北風正背著妹子走在山路上,妹子的臉伏在老哥後背上,閉著眼輕聲問:“哥,咱走到哪兒瞭?”老北風說:“柴大嶺。”“前面是啥?”“前面是山。”“哥,你要背我去哪兒啊?”“咱們回關東山。” “關東山冷啊。”“那咱就回山東老傢去。”“老傢遠啊。”“不遠,妹子你想去哪兒,哥就帶你去哪兒……”

妹子不說話瞭,她的手緩緩松開……

老北風哽咽著:“妹子啊,你睡吧,哥找個好陰涼,你就在那歇歇身子吧……打從你十四歲跟著哥哥闖關東,你就沒好好睡過一覺啊……”

小棉襖告訴陳懷海,小晴天剛剛走瞭!她說回關東山。陳懷海趕緊去追她。他累瞭一身汗,總算追上瞭。小晴天站住連續發問:“幹啥呢?找我呢?為啥找我啊?”陳懷海喘息著:“你說走就走,連句話都不留,我能不找你嗎?”“怕我走是嗎?”“你這鬧的是哪一出啊?”

“我明白瞭,你嘴上不說,可心裡裝著我呢,我這一走,把你的心都掏空瞭,對不對?”小晴天笑著挽住陳懷海的胳膊,“走,咱們回傢。”陳懷海說:“晴天啊,你要走可以,隻是回關東山路途遙遠,走前得多備點穿資路費,還有吃喝。等我全給你備好瞭,再走不遲。”

小晴天瞪眼:“你來找我就是為瞭這些?就沒有一點別的?”陳懷海道:“我說過,你和小棉襖在我眼裡都是我閨女。”

小晴天連珠炮似的說:“那谷三妹在你眼裡是啥?我知道,你媳婦看好瞭谷三妹,她嘴裡全是谷三妹的好。我也知道,持傢過日子,我遠不如她。可我還是抱著一絲念想,我這回走,就是想試一試,看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我。你來找我,我本以為是你放不下我,沒想到,你隻是把我當成孩子,擔心我會挨餓受凍。我那一絲念想啊,剛閃亮就讓你掐滅瞭啊!老陳啊,咱倆啥也別說瞭,說多瞭上火,也沒勁,你對我好,可我不領你的情,咱倆好聚好散,走瞭!”

陳懷海喊著:“小晴天,你聽我說……”小晴天說:“再涼快我,動刀子瞭!谷三妹是個好人,我服她。”小晴天走瞭。陳懷海望著小晴天的背影喊:“路上小心!”“全是廢話!”小晴天說著,身影漸漸消失在人群中。

方先生走到酒樓門外大聲說:“咱今天就說這開飯館,您要問瞭,開飯館有啥好說的,敞開門,客進來,吃飽瞭,喝足瞭,把錢拍在櫃臺上,這飯館就開成瞭。可我要說的是,開一天飯館叫開飯館,開一年飯館也叫開飯館,開一輩子飯館更叫開飯館,那這一天一年一輩子,就看怎麼個開法瞭。有人開飯館是掛羊頭賣羊肉,貨真價實,有人開飯館是掛羊頭賣狗肉,表裡不一。要說誰貨真價實,誰表裡不一,掌櫃的可以裝糊塗,客兒們心裡爛明白。有飯館名聲在外,什麼仁義,仗義,厚道,可那是分人的。看到沒錢的,眉頭擰著勁,眼皮耷拉著,白眼仁多,黑眼仁少,嘴角撇著,小手背著,前胸拔著,後腰挺著,一副老爺模樣;等看到有錢的,眉頭舒展瞭,眼皮抬起瞭,白眼仁少瞭,黑眼仁多瞭,嘴角翹瞭,小手抱瞭,前胸彎瞭,後腰躬瞭,一副奴才模樣。這樣的飯館,德在哪兒?仁義在哪兒?看人不能勢利眼,別忘瞭,馬蹄坑裡能嗆死人,打個哈欠也能閃瞭舌頭!”

眾路人議論紛紛。陳懷海笑著拍起巴掌。方先生望著陳懷海:“你笑啥?”陳懷海說:“您講得有意思。”

方先生開言問:“要說這笑啊,有微笑,有大笑,有嘲笑,有傻笑,有冷笑,有狂笑,有奸笑,有壞笑,有皮笑肉不笑,敢問你是哪種笑?”陳懷海說:“我這是……笑迎八方客!方先生,進屋潤潤嗓子?”“你這是請我進去嗎?想閉上我的嘴?”“歡迎光臨!”

陳懷海請方先生進酒樓坐下喝酒,方先生問:“酒錢算誰的?”陳懷海說:“當然算我的。”“我沒說中聽的,還請我喝酒?”“誰讓我得罪您瞭。”

方先生說:“我這人心小,得罪我一回,我能記一輩子。別看你上回請我喝酒瞭,但一碼歸一碼,氣我還沒消呢。”陳懷海誠心道:“您最好記一輩子,沒事就提點提點我,挺好的。挨罵是好事,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要變壞嘛。”

方先生說:“嘴上抹瞭蜜,心裡插刀子,我明白。”陳懷海說:“心裡插刀子多疼啊,自己紮自己不傻瞭嗎?我可不幹那事。喝酒吧。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方先生一笑:“那我這便宜占得有點多瞭吧?”陳懷海說:“不多,您對我這麼好,又是提點我,又是在門口給我招攬生意,我感謝您,您就可勁造吧。”方先生喝瞭一口酒,咂巴著嘴:“這酒好甜哪。”他一盅接一盅地喝著……

喝醉的方先生趴在桌子上,酒館裡就他一個人瞭。半拉子說:“他可真行,可逮著吃白食瞭,往死瞭喝啊。”陳懷海讓三爺套車把方先生送回去。三爺說:“大哥,咱們管他吃喝,還得管他回去?”

半拉子說:“他張嘴閉嘴挑的都是咱酒館的刺,咱對他夠瞧的瞭!”陳懷海說:“人傢罵咱是瞧得起咱,要是瞧不起咱,罵你費口水,瞅你辣眼睛,摸你一把都嫌埋汰,人傢根本就不會搭理你!”方先生微睜二目,斜著瞄瞭陳懷海一眼。

三爺趕著馬車把方先生送到一間窩棚前,方先生還迷迷糊糊的,陳懷海要背他進屋,他一擺手:“我有腿有腳,用不著旁人伸手。多謝瞭,後會有期。”說著搖搖晃晃走進窩棚。

三爺搖頭:“看他伶牙俐齒滿精神頭,想不到會住在這種地方。”陳懷海感嘆:“住在這種地方還能把笑送給旁人,不容易,不簡單,讓人佩服!”

酒館裡的客人走光瞭,雷子、亮子剛要上門板,谷三妹急匆匆走進來:“我回傢拿瞭點東西。”說著朝酒樓後門走去。三爺抽抽鼻子:“哪兒來的一股煙熏味兒呢?”陳懷海說:“我咋沒聞著?好瞭趕緊上門板吧。”

這時,老警察和四個日本警察騎馬到酒樓門外。陳懷海望著老警察:“官爺,您這是……”老警察低聲說:“有人燒瞭日本人倉庫,我們懷疑是抗日放火團幹的,來搜查。”“您咋搜到我這裡瞭呢?”“有人看到有個女縱火犯往這邊跑瞭!”

日本警察要進去搜,老警察說:“讓掌櫃的把人都叫出來挨個盤問,跑不瞭她!”但是,四個日本警察還是沖進酒樓。老警察戳一下陳懷海:“愣啥呢,趕緊的!”陳懷海和三爺跑進酒樓,他讓三爺在院裡盯著,自己急忙跑進廚房。

日本警察頭目讓谷三妹、小棉襖、樺子、三爺、半拉子、雷子、亮子在後院站成一排。另外三個日本警察在各個屋搜查。陳懷海在廚房內一手捅爐子,一手拉風匣。爐子冒著煙。

一個精瘦的日本警察從谷三妹屋裡走出來朝頭目招手。警察頭目走進谷三妹屋。陳懷海快步走過來說:“大傢都別怕,咱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官爺,這都是我酒館的老人兒,您還信不過嗎?”老警察說:“我信得過,可日本人信不過,有事沒事全憑他們一張嘴。”

警察頭目從谷三妹屋裡走出來問:“這是誰的屋?”谷三妹說:“是我的屋。”陳懷海指著小棉襖:“還有我閨女,她倆一個屋。”精瘦的日本警察拿著一件衣服從谷三妹屋裡走出來。警察頭目接過衣服:“誰的衣服?”谷三妹說:“我的。”

警察頭目走到谷三妹近前貼近她聞著。谷三妹躲閃:“你要幹啥!”精瘦日本警察用槍對準谷三妹。警察頭目貼近谷三妹聞著,又貼近小棉襖聞,他望著谷三妹:“你身上的味道和衣服上的一樣,都是煙火的味道!”

老警察說:“皇軍,這是飯館,整天炒菜做飯,煙熏火燎,身上有煙火味不奇怪。”日本警察頭目指著小棉襖:“她身上沒有煙火味!”陳懷海解釋:“她是孩子,從來不進廚房,當然沒有煙火味。我身上也有煙熏火燎味,你們可以聞聞。”他說著走到警察頭目近前。

警察頭目聞瞭聞,一皺眉:“你的味好重。”陳懷海說:“我是掌櫃的,館子要想生意好,菜一定要好,所以我沒事就進廚房盯著,身上的味當然重。”

老警察說:“皇軍,這酒館開好幾年瞭,這幾個人我都熟悉,他們都是老實人,沒膽子放火。”日本警察頭目琢磨片刻,一擺手帶著眾警察走瞭。

太陽正當頭。方先生在酒樓外說單口相聲,他拿陳懷海調侃打趣。當著眾人的面,陳懷海臉不紅,沒有生氣,更沒有不自在,呵呵笑著。

方先生望著陳懷海:“臉皮不薄啊。”陳懷海說:“薄厚您說瞭算。”“口幹舌燥,我說瞭也不算。”“那進屋潤潤嗓子?我請。”

方先生說:“爽快,那我再送你一段。這傢酒館菜挺多,有鹵豬、醬雞、臘肉、松花小肚兒,香腸兒、山雞、兔脯、鍋燒鯉魚,熘鮮蘑、熘魚脯、熘魚肚、熘魚片兒、燴三鮮、燴白蘑、炒蝦仁兒、燴蝦仁兒、燴腰花兒、燴海參、炒蹄筋兒、炸木耳、炒肝尖兒、拌雞絲、拌肚絲、什錦豆腐、什錦丁兒,紅丸子、白丸子、四喜丸子、三鮮丸子、鮮蝦丸子、魚脯丸子、豆腐丸子……”

方先生跟著陳懷海走進酒樓,邊走邊說貫口《報菜名》:“櫻桃肉、一品肉、栗子肉、壇子肉、紅燜肉、黃燜肉、曬爐肉、燉肉、烀肉、扣肉、松肉、燒肉、烤肉、白肉,紅肘子、白肘子、熏肘子、水晶肘子、鍋燒肘子,燉羊肉、醬羊肉、燒羊肉、烤羊肉、清蒸羔羊肉、五香羊肉……好瞭不說瞭,說瞭也沒有啊。老酒館裡有啥菜,我這張嘴說不算,人傢有啥你吃啥,人傢沒有你想吃也吃不到。”

陳懷海和方先生坐在桌前。陳懷海給方先生倒瞭一盅酒。方先生問:“為啥給我倒酒啊?”陳懷海答:“就為瞭您這張嘴。”“想拿酒堵我的嘴?”“是想拿酒勾您的話。”

方先生說:“我的話不中聽啊。”陳懷海誠心道:“誰說不中聽?不中聽咋會招來滿街的人。方先生,您的單口相聲說得真好,罵人不帶臟字,聽著舒服不說,咂巴咂巴還挺有道理。您要是不嫌棄小店,就常來,咱吃喝全免。您在門口一站,滿街的人都來瞭,您一進門,屋裡的客兒就熱鬧起來瞭。”

方先生一笑:“那我不是給你添亂瞭?”陳懷海說:“哪是添亂啊,是幫我來瞭,給我打招牌來瞭。”

方先生突然變瞭臉:“我這輩子從不給人打招牌,也不給人撐場面,好瞭我就來,孬瞭我就走,碰上對脾氣的就喝兩盅嘮嘮嗑,對不上脾氣的趕緊走人,誰也別見誰!”說著起身欲走。陳懷海問:“這是跟我對不上脾氣瞭?”“今天沒對上。”“明天呢?”“明天再說明天的。”方先生走瞭。陳懷海無奈地笑瞭笑。

方先生幾天沒來。三爺搖頭:“他這氣性可夠大的,一句話沒對上茬就翻臉不認人,這種人能有朋友嗎?”陳懷海說:“我不是他朋友嗎?”“他要拿你當朋友,能說罵你就罵你,拿你開心找樂子嗎?”“那是鬧著玩兒呢,再說他講的都在理上,是咱的錯咱改,不是咱的錯咱防著,這不挺好嗎?”

陳懷海不放心,就去方先生的住處拜訪他。到那一看,窩棚被燒塌瞭。鄰居說,有個惡霸的老母過大壽,請方先生去講單口相聲,得說些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祝壽話,方先生不答應,讓那個惡霸好一頓揍,還把老窩給燒瞭。他沒處待,聽說在碼頭上流浪呢。

陳懷海來到碼頭,正是吃午飯時間,他突然聽見人群大笑聲,順聲音望去,隻見遠處一群碼頭工人圍坐成一圈,方先生站在中間正說相聲。相聲散場,陳懷海誠心誠意請方先生再次光臨酒樓。他特意在自己屋裡請方先生喝酒。

方先生問:“咋跑這屋來瞭?沒有背人的事,不用躲躲藏藏。”陳懷海說:“這屋清靜。方先生,您的事我聽說瞭,我給您叫聲好!”“這有啥啊,就跟喝酒一樣,不喜歡喝的酒,不喝就是瞭,還能掰開嘴非讓喝不可嗎?”“可是掰您的嘴,您還是不喝,就這一點來說,我服氣。”

方先生搖頭:“服氣有啥用,挨瞭頓揍不說,老窩也讓人端瞭。陳掌櫃,你找我來,是還想讓我給你撐場面嗎?”陳懷海說:“老實話,這段日子沒見您,我還真挺想您的。您要是不嫌棄,就在我這住吧,不花錢。”

方先生擺手說:“不能住。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住人身子矮半截。”陳懷海勸說著:“方先生想多瞭。您這張嘴挺逗人,也挺氣人,人這輩子不就這樣嗎?想高一腳就得矮一腳,想喜一陣就得愁一陣。您這張嘴就是活生生的日子啊。”

方先生一番話說出真情實意:“也不知道這話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可不管誇我損我,聽得舒坦,舒坦瞭話就多,我再多講幾句。我第一回來你這兒,窩瞭一肚子氣;我第二回來,就是想看看名聲在外的陳掌櫃是個啥樣人,這一瞅啊,還真是有臉有面,性情中人,敞亮;我第三回來,在門口說道你、埋汰你,就是想看你惱不惱,是真敞亮還是裝敞亮,是真性情還是裝性情。後來我喝醉瞭,眼睛睜不開,腿挪不動,可你的那番話我聽得真亮,想知身後事,但聽背後言,這話一點不假,你陳掌櫃確實是個人物。可就算你是個人物,我也不能在你這待,為啥不能待,就為瞭我這張嘴臉。我這輩子不求人,不上香火,就靠這張嘴吃飯。我到你傢住,嘴就軟瞭,甜瞭,膩瞭,想說的話不能說,話到嘴邊還得咽下半截去,聲音碰到舌頭尖還得打著卷兒,那比死瞭還難受。迎著西北風我吃雪花,冰碴拔舌頭,可這張嘴硬氣!”他喝瞭一盅酒,站起道謝告辭而去。

一眨眼又是冬天瞭。因為打仗,酒樓的生意很清淡。陳懷海搖頭:“一個城接一個城地丟,我就不明白,咱這仗咋就打不贏呢?”三爺說:“這事就是那些帶兵打仗的也琢磨不明白,要是能琢磨明白,還能打輸嗎?”

陳懷海說:“要是照這樣下去,那……不敢想啊。哎,對瞭,自打你有瞭媳婦,就把我扔這不管瞭,半夜嗓子癢癢,連個嘮嗑的人都沒有。”三爺笑道:“現成的在那擺著呢,你不嘮怪誰啊。人傢要模樣有模樣,要長相有長相,潑潑實實,結結實實,天上難找,地上難求,咱這就一個,多好啊!”“你不是總說她神神道道的嗎?”“神道點怕啥,不耽擱過日子。孩子那你要是張不開嘴,我替你說去。”

倆人正嘮著,馬旅長帶著四個人身著便裝走進來。小矮個問:“你們店裡有餃子嗎?”陳懷海說:“有。”小矮個喊:“麻利給我們找座去!”

馬旅長等五人一桌坐定。陳懷海站在一旁問:“各位,我店裡有豬肉白菜和豬肉大蔥兩種餡的餃子,一盤二十個,請問想吃哪種?”小矮個說:“先上二十盤吧,豬肉白菜和豬肉大蔥各一半。”

陳懷海笑道:“二十盤,多瞭吧?”小矮個站起吼著:“你是不是找茬啊!”馬旅長讓小矮個坐下:“二十盤餃子,再掂量六個小涼菜,酒來五斤,燒刀子吧。”

陳懷海又說:“不好意思,我還得多句嘴,一人四盤餃子,就是八十個,能吃得瞭嗎?”馬旅長說:“餃子就酒,越吃越有,來多少消滅多少,你就上吧!”

餃子和酒菜上桌,馬旅長等五個人喝酒吃餃子,滿桌的盤子摞成摞。幾個人推杯換盞,猜拳行令,大呼大叫,最後酒足飯飽,東倒西歪地朝門口走。

三爺站在櫃臺裡高聲喊:“你們誰結賬啊?”馬旅長等眾人站住,互相望著。馬旅長問小矮個:“結賬啊?”幾個人不說話,都沒錢。小矮個無奈地走到櫃臺前笑著:“你這的餃子味不錯,酒也好喝,我們沒吃夠喝夠,下回還來。我們幾個都沒帶錢,先賒著吧,等下回來瞭一塊兒結。”

三爺說:“不好意思,我們是小本買賣,還是先把賬結瞭吧。”小矮個說:“你這話講得好,可沒錢咋結啊?”馬旅長皺眉:“把掌櫃的叫來,屋裡說話。”

陳懷海帶著馬旅長和小矮個往自己屋走,正喂雞的谷三妹望著他們。仨人進瞭屋,馬旅長說一聲結賬,小矮個從腰間拔出四個手炮,放在桌上問:“夠酒菜錢嗎?”陳懷海心裡一驚:“不好意思,本店不收這個。”

馬旅長從腰裡抽出一支盒子槍往桌上一拍:“這個收吧?就這些東西瞭,先押你這兒,改日結賬,行不行一句話。”陳懷海說:“二位,請你們把這些東西收好,這頓酒飯我請瞭。”

馬旅長問:“你為啥請我們吃飯啊?”陳懷海說:“你們是從戰場上鉆出來的人,和日本鬼子玩兒過命,腦袋別在瞭褲腰上。”馬旅長望著陳懷海笑瞭,轉而冷下臉來:“那也不用你可憐我們!腦袋別腰上掛腚上還是夾在褲襠裡,都是我們自願的,用不著你管,再多說一句,讓你聽個響!傢夥什都押你這兒,保管好,三天後拿錢來取,要是走漏半點風聲,後果你自己琢磨!”

仨人從陳懷海屋裡走出來,馬旅長看見谷三妹提著水壺站在屋門外,就對谷三妹笑瞭笑。陳懷海說:“谷三妹,這是我兄弟。”谷三妹說:“我正尋思給你們倒杯熱水呢,這是要走啊?”“他們還有事,急著走。”“匆匆忙忙的,下回來多坐會兒吧。”

馬旅長和小矮個走瞭。谷三妹提著水壺欲進屋:“我給你倒杯熱水。”陳懷海堵住門:“不用,暖壺裡還有呢,好瞭,我回屋瞭。”說著進屋關上門。

五天過去瞭,馬旅長那幾個人還沒來。三爺低聲說:“大哥,那可都是好東西,歸咱們也不錯,說不定哪天就用上瞭。”陳懷海點點頭。

一個酒客看著報紙說:“陳掌櫃,三爺,你們看,這報紙登的,又一批咱們的兵被日本鬼子逮住全崩瞭!”陳懷海看過報紙,心情沉重地說:“三爺,他們喜歡吃餃子,咱們就包點餃子給他們擺上,也算祭奠吧。”

二人正說著,一個乞丐走進來:“二位爺,賞口飯吃,別弄多瞭,二十盤餃子就行。”說著齜牙笑瞭。三爺一看,那乞丐是小矮個,趕緊說:“你等著。”

陳懷海帶著小矮個走進屋關上門說:“我看報紙上寫的,你們都被小鬼子抓住瞭……”小矮個說:“是啊,就剩我和馬旅長瞭。我是馬旅長的衛兵。”他從懷裡掏出錢袋子:“多少就這些瞭,把那些傢夥什還給我,咱們兩清瞭。”“算瞭吧,錢我就不要瞭。”“馬旅長最煩這手,急眼瞭真能讓你聽個響,趕緊的吧!”

陳懷海趕緊走進酒窖,把墻角的一個空酒缸挪開,掀開下面的擋板,伸手在洞裡掏著,可是,東西沒有瞭!陳懷海隻好對小矮個說實話。

小矮個瞪眼:“那東西能說沒就沒嗎?你不會想拿它們賣錢吧?”陳懷海急忙擺手:“哎喲,那東西確實能值點錢,可我賣給誰啊?誰又敢收啊?”

小矮個說:“我不管,你趕緊把那些東西給我!看來你是不要命瞭!”陳懷海說:“你就是要瞭我的命,我也拿不出來啊。這樣,你明天再來行嗎?”“有賬不怕算,早晚算清楚!”小矮個把錢袋子塞進懷裡走瞭。

陳懷海把那些東西不見瞭的怪事告訴三爺,三爺問:“你想想,這幾天誰進過酒窖?”陳懷海說:“前天來酒,我、雷子、亮子、半拉子都進去過,谷三妹也進去過,她幫著忙活,擦擦抹抹。在我眼皮底下丟東西,這日子還能過嗎?”

“也不是頭回丟,帽子枕頭鞋不都到別人手裡過嗎?別管它,說不定哪天又給你還回來瞭。”“那東西可要命啊!”

陳懷海來到後院,見谷三妹抱著一盆衣裳走過來,就說:“這兩天大連街風大,出來進去小心點,別受瞭風寒。”谷三妹一笑:“喲,還惦記起人兒來瞭。”

“都是酒館的人,我能不惦記嗎?”“前面那半句不用說,說瞭也是廢話。”

陳懷海說:“別以為自己身子骨硬實,手疾眼快,潑實扛折騰。稍不留神小風就給你吹上瞭,小病還好,要是中瞭大病,再連著命可就麻煩瞭!”谷三妹說:“中瞭病也是自己的事,不用你管。”陳懷海大聲說:“這話說的,要是都中瞭病,我這酒館誰幹活兒啊?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得聽話!”

《老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