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懷海在街上走著,迎面碰見老警察:“叢隊長,忙著呢?大傢夥要給我過壽,請瞭不少人,我正忙活吃喝呢。”老警察說:“過壽好啊,熱鬧,喜慶。”
陳懷海說:“是呀,都這麼大年歲瞭,能樂和就趕緊樂和,等動不瞭,想樂和都樂和不成。我得買鍘刀去,人太多,蔥花都切不過來瞭。”老警察笑笑:“好事啊,你趕緊去吧。”
陳懷海走瞭。一隻狗跑瞭過來。老警察飛起一腳,朝狗踢去。狗朝老警察叫著。老警察沖上前打狗,不小心崴瞭腳。他一瘸一拐地走回傢。媳婦問:“你這腿咋瞭?要不要看醫生?”老警察說:“崴瞭一下,不重,活動活動就好瞭。”
媳婦神秘地說:“當傢的,我聽說陳懷海弄瞭一臺照相機有牛犢子那麼大,還請瞭德國照相師傅,說是要在壽宴那天,照一張全傢福啊!不是,是全街福。”
老警察沉默片刻:“照就照唄,他愛咋照咋照,咱不稀罕!”“說得輕快,那照片上要是沒咱,等人傢問起來,咱咋說?人傢保準說是咱沒做好人,被踢出好漢街瞭。本來咱在好漢街是頂展揚的人,到頭來連根草都不是!”媳婦說著抹起瞭眼淚,“當傢的,這不是好兆頭,一旦日本人被打跑瞭,想想咱們的下場吧!”
老酒樓外,大掛鞭高挑著。
牡丹江張長山給陳掌櫃祝壽,送來一馬車山貨。陳懷海站在酒樓門外拱手歡迎。谷三妹熱情道:“長山兄弟,來瞭就別急著走,多住兩天。”
興安嶺的王二虎來瞭,他聽說陳懷海過壽,不怕道遠特意趕來這兒。谷三妹趕緊把王二虎請進酒樓。
緊接著河北的崔掌櫃來瞭,山東的付長友來瞭……
壽宴開席瞭,鞭炮聲震耳欲聾。
老警察媳婦看熱鬧回來,見當傢的坐在桌前喝茶,就說:“不就是一個壽宴嘛,誰傢沒擺過啊,吃那一口喝那一口能咋的,也不比別人多活幾年,咱不稀罕!”老警察說:“就是,這些年都去夠瞭吃膩瞭,不稀罕!”
媳婦說:“有這空閑,咱多想想今後的事最緊要,別讓人賞個金瓜子兒(子彈)。”老警察一拍桌子:“誰敢賞我金瓜子兒!憑啥賞我金瓜子兒!這些年我沒有功勞,還沒有苦勞嗎?我是給日本人做事瞭,可我也對得起這一片街坊鄰裡,這些年來,誰傢有個大事小情,隻要張瞭嘴……”鞭炮聲蓋住他的說話聲,他氣得把茶杯摔瞭。
夜幕籠罩著大地。老警察閉眼躺在炕上,媳婦告訴他陳懷海來瞭,老警察趕緊坐到客廳裡。
陳懷海提著食盒抱著一小壇酒進來說:“叢隊長,打擾瞭。”老警察說:“我剛跟朋友喝完酒。坐吧。”他看著陳懷海把食盒和酒壇放在桌上,就說,“你這是幹啥?給我帶吃喝,你走錯門瞭吧?”
陳懷海笑著:“我今天過壽,你不是沒來嘛。這事我沒跟你說,是怕你不方便。你人沒去,座可給你留著呢,有人問起,我說你公務忙,不能來。”老警察冷笑:“這是給我留著面兒呢?”
陳懷海指天發誓:“不信你盡管打聽,如有半句假話,我活不過明天。”老警察擺手:“閉嘴吧,多大年歲瞭,這話你也敢說!”
“沒做虧心事,不怕。”陳懷海從食盒裡端出四道菜,倒瞭兩盅酒,而後坐下擎起酒盅,“來,咱老哥兒倆喝口。這可是我的壽酒,喜慶著呢。”老警察說:“陳掌櫃,咱別繞圈子瞭,咋回事你得跟我說清楚,要不這酒我喝不進去。我就問你,這些年來,我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嗎?你看見我欺負過街坊鄰裡嗎?我管這片地兒的這些年,大傢的日子是不是還算太平?這些年我為好漢街立下瞭汗馬功勞,那我為啥上不瞭你的桌?!我哪兒不方便?”
陳懷海沉默片刻:“現在外國是啥形勢,中國是啥形勢,大連是啥形勢,你清楚,大傢夥不一定清楚,可也都能聽到點動靜。這壽宴上都是南來北往的客,人多嘴雜,說多說少的,好聽不好聽的,你去不合適;再就是你肚子裡裝的事最多,一旦高興喝多瞭酒,別人話趕話問到哪兒瞭,你管不住舌頭多說幾句,萬一傳到日本人那裡可就要命瞭。這個時候,得小心為妙!”
老警察說:“你這是為我著想呢?”陳懷海點頭:“咱哥兒倆這麼些年瞭,你的好我全記著,報答不瞭,還不得多替兄弟你想想嗎?”“那全街福的照片上咋沒有我的座?”“本來想照,後來又不急著照瞭,我想等小鬼子被打跑那天再照。”
老警察望著陳懷海:“能等來嗎?”陳懷海說:“就剩下小日本瞭,他就算有三頭六臂,還能撲騰多久?”
老警察說:“你說這話,就不怕我報官抓你?”陳懷海笑著:“我這把年歲還怕死嗎?我知道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好人,不然我還能活到今天嗎?我閨女小棉襖都不怕死,何況我們這些爺們兒啊!”
老警察真誠地說:“我一想起小棉襖那孩子就想哭。全街福上給我留個好位子吧。”陳懷海說:“到時候你能來嗎?好漢街的全街福,前排的空位子留給死去的馬旅長,說單口相聲的方先生,還有我閨女小棉襖,我兄弟亮子。後面站著的都是好漢街的好人好漢。這是一幅大照片,一個大念想,這幅照片會傳下去,讓世世代代的人記著他們。”
老警察擎起酒盅一飲而盡:“我知道你有事找我,就為瞭能在好漢街的全街福上有個座,說吧,我能做到的絕無二話。我若口不應心,死無全屍!”
到這個火候上,陳懷海才把要辦的事向老警察交瞭底。
陳懷海把和老警察的談話全告訴瞭谷三妹。谷三妹說:“你能拿得準他嗎?萬一有個閃失,你就沒命瞭!”陳懷海說:“我60歲活夠本瞭,要能在死前做點亮堂事,我死得也有奔頭。”“老陳,這本來是我的事,到頭來讓你一個人全擔下來瞭……”“咱們是一傢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沒有你我早就蔫巴瞭,是你讓我在這個年歲還能亮堂一把,我得謝你。”
谷三妹說:“你這個老陳頭啊,用這麼一個大招,也不提前跟我透透風。”陳懷海一笑:“哪敢透風,萬一事沒辦成多丟臉。”“我這就去跟組織匯報。”“這事就全權交給我吧,出瞭事也是我的事,別牽扯到你。”
谷三妹說:“不行,要命的事我不能讓你一個人背。”陳懷海說:“能多留一條命就留一條命,全栽進去白瞎瞭。再說你留著能幹大事,我留著就是白吃飽,聽我的吧。趕緊走!”
谷三妹在陳懷海的臉上親一口走瞭。陳懷海笑著:“哎喲我的天啊,下回能不能提前打個招呼?”
老警察走進電廠辦公室坐下剛拿起報紙看,同事就告訴他,張副隊長被憲兵隊的人帶走瞭,聽小道消息說他通共。
老警察回傢把這事告訴媳婦,媳婦大吃一驚:“這日本人也太狠瞭,那張副隊長盡心盡力,給他們幹瞭這麼多年活兒,沒功勞也有苦勞,這說要命就要命,一點好都不念著嗎?”老警察搖頭:“要是念著好能讓狗啃嗎?這是恨之入骨啊!”
媳婦擔心道:“當傢的,你這隊長沒事吧?是不是還沒查到你這兒啊?咱得提前防著。”老警察說:“我剛動心思,還沒動呢,他們查不到我這。”“幸虧沒動手,萬幸啊。”“傢裡還有酒嗎?拿來我壓壓驚。”
老警察和媳婦一夜未眠,終於想出瞭一個主意。
老警察被人打瞭,他躺在病床上,被子裹著頭昏睡不醒。醫生和兩個日本特工站在一旁。
老警察媳婦抹著眼淚:“我傢老叢喝醉瞭被人劫瞭,腦袋受傷,變成這個樣子。”日本特工問:“醫生,他傷得很重嗎?”醫生說:“重物擊打頭部,出瞭不少血,他現在神志不清,看樣子傷得很重,我們正在觀察。”
日本特工問:“他為什麼藏在被子裡?”媳婦說:“他睡著瞭,我怕外面吵鬧,就給他蒙起來瞭。”日本特工讓老警察媳婦掀開被子。老警察昏睡,包紮的頭滲著血跡。日本特工伸手按瞭一下老警察頭上滲血處。老警察疼得嚎叫一聲,驚醒瞭。老警察望著日本特工傻笑。
日本特工說:“叢隊長,我們專程來看望你。你是我們的好朋友,你挨打我們不能不管。你說清楚打你的那人長什麼樣,有什麼特征,我們一定會抓住他。你聽明白我說的話瞭嗎?”老警察嘴裡含含糊糊:“聽明白瞭。”
日本特工點頭:“你說吧。”老警察癔怔半天:“我咋躺在這兒瞭?媳婦,我咋瞭?”媳婦說:“你傻瞭嗎?你讓人傢給打瞭!”“打瞭?打哪兒瞭?”“頭被打瞭!”
“誰打的?他打的?”老警察指著日本人。媳婦擺手:“盡胡說,人傢是來看望你的。”“打我的人在哪兒呢?”“這不正問你呢嗎?”
老警察說:“我記不住瞭啊。”媳婦說:“記不住就白挨瞭,你再好好想想。”老警察捂著頭,腳亂蹬:“哎喲,疼!疼!!疼死我瞭!”
陳懷海聽說老警察受傷住院,就到醫院探視。他透過病房門窗看瞭一會兒,趕緊回傢把他看到的情景告訴谷三妹。谷三妹說:“這事太巧瞭。如果是真的,咱們沒啥可說,可要是裝的,他就是不想幫咱們。他為啥剛答應下來就反悔瞭呢?”
陳懷海再去醫院看老警察,特意帶瞭一小罐酒,他趁老警察媳婦不在,悄悄進病房,把小酒罐打開遞到老警察鼻子前。老警察聞瞭聞睜開眼睛。
陳懷海把小酒罐放在一旁桌上坐下:“兄弟,你這是咋弄的啊?”老警察咕噥著:“拍,拍,拍的。”“拍得嘴都不好使瞭?”“你……你是誰啊?陳掌櫃?”
“兄弟,我一聽說你受傷就趕緊過來瞭,你好好養傷,有啥為難事盡管跟我說,老哥哥能幫忙的絕不說二話。我不打擾瞭,睡吧。”陳懷海說罷給老警察蓋好被子,看老警察的手露在外面,就抓住他的手,停留片刻把手放進被窩。“這是我存瞭好些年的老酒,本來想跟你喝一口,眼下你傷得這麼重,就不喝瞭。酒就留你這兒,等你傷好瞭再喝。”
陳懷海走瞭。老警察睜開眼睛,看到小酒罐放在旁邊桌上,屋裡沒人,病房門關著,就拿過小酒罐,打開喝瞭一口。
陳懷海在病房門窗外看到老警察的樣子,笑瞭笑再次進入病房,他從老警察手裡拿過小酒罐蓋好塞子,坐在病床前:“不管輕傷重傷都是傷,要好好休養,切不可貪酒。兄弟,我真是佩服你,敢自己給自己腦袋開瞭花,還開得不輕,蒙過日本人不說,還差點蒙過咱自傢人,你也算條漢子。”
老警察裝著:“你說啥呢?我聽不懂啊,哎喲,頭疼,趕緊叫大夫!”
陳懷海笑著:“兄弟,你就別裝瞭,別人識不破你,我能,裝傻裝睡裝迷糊就不說瞭,你手裡還攥著汗呢!手裡有汗是怕我看出來,緊張的。我想日本人在的時候,你腦門子都得冒汗,被頭都得讓你蹭濕,幸虧他們沒看出來,要是看出來,你還能活到現在嗎?我不知道你為啥突然變瞭卦,但你這樣躲下去,躲到那一天到來的時候,親眼看到那麼多兄弟在爆炸聲中死去,你的良心不會安寧,你後半輩子都會在悔恨中度過。不,那樣的話,你不會有後半輩子瞭!好,就算你認命,來個死豬不怕開水燙,可你的親人呢?子孫後代呢?他們都得為你背上罵名!”老警察把被子蒙在頭上。
陳懷海繼續說:“方先生手無寸鐵更無縛雞之力,一張鐵嘴把日本小鬼子罵得狗血噴頭。肉餅王膽小如鼠,敢把自己的身子當肉餅子砸在小鬼子身上。老北風揪下六個小鬼子的腦袋。我傢小棉襖,年紀輕輕,丟瞭命都不怕,她臨上刑場的時候對我說,爹,槍響的時候您別難受,就當我過年放瞭個炮仗。當年我跟著馬旅長上戰場,一場仗打下來,馬旅長的腸子流得滿地都是,他說涼快啊,說南北風穿腸過啊……”他說著眼淚淌下來瞭。老警察微微顫抖。
陳懷海接著說:“咱就是一介草民,做不瞭千古英雄,可也能做個有情有義有骨氣的中國人!咱上不瞭戰場跟敵人頂著腦袋對著幹,可也能在傢伸把手,扶一把我們國傢的脊梁骨!咱一顆心正正當當熱熱乎乎,進祖墳祖宗也能認得咱!”
老警察露出頭說:“把右腳鞋拿給我。”陳懷海撿起鞋遞給老警察。老警察從鞋墊下掏出一把鑰匙:“我偷出來配好瞭。好漢街的全街福照片,得有我個座,我要坐在前排空著的地方,和那些爺們兒、英雄們坐在一塊兒!”陳懷海接過鑰匙說:“不行!你不能坐前排,你得活著!”老警察笑著點頭。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8月18日,偽滿洲國垮臺。同月,在東北人民的大力支援幫助下,蘇聯紅軍進駐旅順、大連地區。大連人民擺脫瞭日本帝國主義的統治,獲得瞭解放。
隱隱的鞭炮聲傳來,已經是八路軍營長的金小手走進老酒樓。陳懷海迎上去:“喲,這是誰啊?”他捂住帽子,“年歲大瞭,頭禁不住風,別拿走我的帽子。”
金小手笑瞭:“大哥,老弟我聽瞭你的話,不偷雞摸狗,專門偷小鬼子的命。”“偷瞭多少啊?”“沒數過,數不過來。”
老警察走進來:“我沒來晚吧?”陳懷海打招呼:“叢隊長來瞭。”老警察說:“什麼叢隊長,盡胡說。”金小手說:“官爺來瞭,我得趕緊跑。”老警察擺手:“不用跑,我不是官,為民瞭。”
賀義堂來瞭,他頭上抹著發蠟,戴著墨鏡,穿著西裝,拄著文明棍,一個懷孕挺著大肚子的俄國女人挽著他的胳膊。他用俄語對陳懷海問好,問瞭兩遍陳懷海不說話。賀義堂說:“鴨子聽雷,不懂瞭吧?這是俄語!”
陳懷海哈哈大笑:“老賀啊,你能不鬧妖嗎?日本的,中國的,這又俄國的,要包圓兒瞭啊!”賀義堂得意道:“眼氣是嗎?用不用我給你琢磨一個?”
陳懷海說:“那你嫂子能把我打到房上去,我還想多活幾年,嘗嘗直腰板的日子呢。”“看你這小膽兒吧,來,伸手。”賀義堂從兜裡掏出一粒鉆石,放在陳懷海手心上,“活瞭大半輩子,沒見過吧?這是鉆石,拿著玩兒吧,頂你個鋪子。”
講評書的杜先生走進來。陳懷海上前打招呼。杜先生不能說話瞭,高興地做出喝酒的動作。陳懷海說:“好酒備著呢,裡面請!”
谷三妹、賀義堂、賀義堂俄國媳婦、老警察、金小手、杜先生等眾人坐在桌前。陳懷海激動地說:“咱們喝瞭這麼多年酒,今天可是在自己的地盤上喝啊。小鬼子跑瞭,咱中國人站起來瞭,為這一天咱們等瞭多少年,把頭發都等白瞭。講到這兒,我得講講我和我媳婦谷三妹。我倆躺在一個炕上多少年,卻是同床異夢,不對,是同炕異夢。我成天琢磨買賣的事,我媳婦琢磨的是要把日本小鬼子打跑,要讓咱們中國人站起來。眼下小鬼子敗瞭,今後我和我媳婦能做一個夢,好事啊!”眾人鼓掌。谷三妹笑著:“還沒喝就滿嘴酒話,大傢夥等著呢,趕緊講完喝酒。”
陳懷海抱拳:“遵令,我再說一句。各位,咱們能活著等到今天,是那些死去的抗日英雄給咱們的福氣,他們用血和命給咱們頂起腰桿來!從今往後,咱頭頂天,腳蹬地,誰也不怕!來,我們敬敬那些英雄吧!”眾人鼓掌,舉杯。陳懷海和眾人把酒灑在地上。
衣衫襤褸的那正紅走過來,倒瞭一盅酒也灑在地上。陳懷海給那正紅倒瞭一盅酒。那正紅說:“我睡瞭個大覺,做瞭個大夢啊。”陳懷海說:“醒瞭就好。”
陳懷海說:“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好酒好菜全備好,大傢可勁吃可勁喝,我請客,開席!”眾人推杯換盞開始吃喝。
大傢吃好喝足,到酒樓外照相。快門聲響過,照片定格,“全街福”上,陳懷海等眾人站在酒樓外,第一排座位空著。
1946年5月,“二戰”後最大的日本僑俘遣返行動在中國東北葫蘆島開始。村田嶽父準備從葫蘆島那邊回國。村田覺得從大連走更方便,最好再等一等。小尊因病剛做完大手術,走不瞭。可是村田嶽父說他老瞭等不起,急著要回到朝思暮想的傢鄉去,應該抓住眼前葫蘆島的機會立即行動,現在不走,可能一輩子都走不瞭!一傢人商定,村田嶽父和村田夫妻從葫蘆島回日本,把小尊放在陳懷海傢。
村田把這個決定告訴陳懷海:“陳掌櫃,你是我在大連唯一的中國朋友,我信任你,請求你千萬不要拒絕。”谷三妹問:“小尊的病什麼時候能好?”村田搖頭:“不清楚。醫生說看她的生命力瞭。”
陳懷海問:“村田先生,要是小尊病好後沒有機會回國瞭,怎麼辦?”村田沉默良久:“每個人都要服從自己的命運。陳掌櫃,除瞭你,我沒有其他人可以選擇,能答應我嗎?”說著跪在地上。陳懷海沉默著拉起村田。
樺子忽然走進來喊:“我答應!”
夜晚,陳懷海、谷三妹、三爺、半拉子坐在桌前議論。
三爺說:“這事可得慎重,眼下大傢夥看日本人眼睛都是紅的!大哥,你是好漢街的主心骨,是好漢街的招牌,這砸招牌的活兒咱不能接。”半拉子說:“街坊鄰居要是知道咱養瞭個日本人,唾沫星子都得把咱噴死。”
陳懷海說:“小尊那孩子病重,經不起折騰,走不瞭。”半拉子瞪眼:“村田他們憑啥走?有孩子不管扔給咱瞭,什麼東西!”谷三妹說:“這場仗咱們打贏瞭,大連街的日本人都嚇破瞭膽,能不急著回國嗎?按理講,咱們不應該管他們的事。可眼下人傢求到咱瞭,好歹是一條命,咱不能像日本鬼子對咱那樣!”
大傢正議論著,看到樺子背著小尊朝酒樓後門走,也就不再說什麼瞭。
陳懷海、谷三妹、村田和美惠走進酒樓後院。美惠抹著眼淚說:“我還想去看看孩子。”村田說:“別看瞭,再看就走不瞭瞭。”
陳懷海說得很明白:“小尊要是能撐過去,等有機會回國,我就讓她回去,當然你們能來接她更好。退一步講,她要是撐不過去,我也會給她選個好地方埋瞭。”村田說:“小尊吃得少,一頓給她一碗粥喝就行。”谷三妹說:“你們放心,我們會像自傢人一樣好好待她。”
村田夫妻倆跪下瞭,陳懷海要拉他們起來。“請不要阻攔,這是我們唯一能表示感謝的方式瞭。”村田說罷和妻子向陳懷海夫妻磕頭。
夜晚,樺子靠墻坐在炕上望著小尊。小尊躺在炕上。谷三妹進來說:“樺子,你去睡吧,我陪她。你爹找大夫給她看過瞭,大夫說她的病不難治。”但是,樺子堅持要陪著小尊。谷三妹輕嘆一口氣走瞭。
陳懷海聽谷三妹說樺子還在那屋陪著小尊,很是生氣:“這個沒出息的東西!小尊是大姑娘瞭,倆人哪能在一個屋裡擠著!我去看看。”谷三妹說:“你看啥,坐穩當瞭!老陳啊,要是小尊病好瞭,你打算咋辦?”“能回國讓她回國,回不瞭國就當自己閨女養著。”“當閨女養著,樺子能答應嗎?”“他不答應也得答應!”
谷三妹勸說:“樺子喜歡小尊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瞭,這幾年來,他心裡裝的全是小尊,別的姑娘根本進不瞭他的眼。你要是想讓樺子高興,再留個老陳傢的種,就成全他吧。”
陳懷海皺眉:“可小尊是日本人啊,他倆生的孩子不串種瞭!”谷三妹說:“日本人咋瞭,日本人戰敗後,咱中國人和日本平民結婚的多瞭。”
樺子對小尊的照顧真是無微不至,每天給小尊喂藥、洗臉、擦腳,背著她在院裡散步。在樺子的精心照顧下,小尊能自己坐起來瞭!樺子高興得淚水滾落:“小尊,你放心,你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小尊點瞭點頭:“樺子哥,你還喜歡我嗎?我病成這個樣子,一定會很醜,沒人會喜歡我。”樺子喊:“不,小尊,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喜歡你!你喜歡我嗎?”小尊點瞭點頭:“樺子哥,我想嫁給你。”樺子緊緊握住小尊的手,頓時熱淚盈眶。
樺子急忙跑過去對陳懷海說:“爹,小尊答應嫁給我瞭,你就讓我娶她吧。”陳懷海瞪眼:“人傢還病著呢,你跟我說這事,腦子是不是壞瞭?!”
樺子說:“她的病得慢慢養,能走能動不耽擱結婚。”谷三妹問:“小尊能下炕瞭?”樺子大聲喊:“小尊,你進來吧。”
小尊緩緩進來,走到陳懷海和谷三妹近前跪下。谷三妹攙扶小尊:“孩子,起來說話!”“你們救瞭我的命,我謝謝你們。”小尊淚流滿面。“病好就行,啥謝不謝的,趕緊起來。”谷三妹扶起小尊。
樺子求著:“爹,娘,你們答應我倆吧。”陳懷海不說話。谷三妹說:“樺子,你先回屋。”樺子猶豫著。小尊說:“樺子哥,你得聽爸媽的話。”樺子走出去。
谷三妹讓小尊坐在椅子上:“小尊,你的病一天好過一天,我們都很高興。”小尊說:“我現在這個樣子是喪國之犬,配不上樺子。你們如果不嫌棄我,就把我當條狗養著吧,我給你們做牛做馬。”
谷三妹說:“你這是什麼話,老陳,你趕緊講兩句吧。”陳懷海沉默片刻:“小尊,大夫說你的病要想好利索,最少還得半年,所以你得安心養病。至於你跟樺子的事,你要是同意就和樺子成婚;不同意不要勉強自己。”
小尊忙說:“我喜歡樺子,願意嫁給他。”陳懷海說:“好吧,我們就開始準備瞭。”“謝謝爹,謝謝娘!”樺子進來,背起小尊跑出去。
陳懷海搖頭:“咋能急成這樣啊!”谷三妹笑著:“盼瞭多少年,能不急嗎?我真沒想到你來瞭個痛快。”“不痛快咋整,幹柴烈火天天悶一個屋裡,要燒也得擺在明面上燒。”“小尊的病還沒好,你就不怕她萬一有個閃失?”
陳懷海說:“人生苦短,樺子等瞭這麼多年,倆人能在一塊兒就在一塊兒吧,起碼他快樂。至於能在一塊兒多久,就看他倆的造化吧。我老瞭,跟他們折騰不動瞭。”
酒樓裡張燈結彩,雙喜掛墻,一派喜氣景象。陳懷海、谷三妹、賀義堂、那正紅、老警察、杜先生、金小手和那個戴墨鏡的等眾人坐在一張大桌前,桌上擺著酒菜。賀義堂說:“老陳頭,這怎麼就一桌啊?”谷三妹說:“我傢老陳說瞭,來瞭就怕隨禮,所以就不叫那麼多人,自傢兄弟在一塊兒樂樂和和,挺好。”
陳懷海說:“不管桌多桌少,隻要桌上的人都是老朋友,都是沒事能念叨著的人,都是心裡人,那就行瞭。”那正紅拍手:“這話說得好,啥叫多啥叫少,不多不少是正好。”金小手說:“大哥,叫二位新人出來我們看看啊。”
正說著,一身大紅衣裳的樺子和小尊走過來,雷子端著酒壺酒盅跟在一旁。
陳懷海給樺子和小尊介紹嘉賓:“這位是你們賀叔,這位是那大伯,這位是叢叔,這位是杜叔,這位是金叔,這位(戴墨鏡人)是金叔的好友……”金小手說:“就叫董叔吧。”小尊望著戴墨鏡人愣住瞭。戴墨鏡人盯著小尊,她趕緊躲開戴墨鏡人的目光。陳懷海繼續介紹:“這位是趙叔,這位是楊叔,這位是佟大伯,這位是盧叔……”
小尊沒有聽到陳懷海在說什麼,她回憶起那天她和小棉襖、吉田釣魚的情景,回憶起她在海邊山林裡追趕戴墨鏡人的場景。
陳懷海說:“來,你們給各位叔叔伯伯敬杯酒。”樺子拿起酒盅,小尊還在愣神。谷三妹拿起酒盅遞給小尊:“小尊,敬酒瞭。”小尊猛地緩過神來接過酒盅。
樺子說:“多謝各位叔叔伯伯參加我和小尊的婚禮。我感謝我爹、我娘,感謝你們成全我和小尊。我以後一定會孝順爹娘,照顧好小尊,敬各位叔叔伯伯一杯,不對,是兩杯,小尊病瞭不能喝酒,我替她喝!”樺子連喝兩盅酒。
小尊偷眼朝戴墨鏡人望去,他冷冷地盯著小尊。小尊低聲說:“樺子,我有些不舒服,我們回屋吧。”“爹,娘,各位叔叔伯伯,對不起,小尊的病還沒好,她得回屋歇著瞭。”樺子說罷攙著小尊走瞭。小尊邊走邊用餘光掃戴墨鏡人。
樺子和小尊走後,戴墨鏡人悄聲告訴瞭小尊在海邊林中追趕他的往事。陳懷海的眼睛頓時紅瞭!
樺子攙著小尊走進新房。小尊坐在炕上說:“前面來瞭那麼多客人,不能都讓爸媽忙活,你也去伸把手。不用管我,我想睡會兒。”
樺子出去瞭。小尊身子顫抖著插上門栓,慌亂地到櫃子前掏出一把剪子,換下婚禮服,悄悄出來,快步走進倉房,反鎖上倉房門,慌亂地鉆進一個大筐裡,手顫抖著緊握剪子。她緊張中產生幻覺,看到戴墨鏡人正盯著她,就甩掉大筐,急忙跑出倉房。
陳懷海等眾人坐在桌前喝酒聊天。谷三妹低聲告訴樺子,小尊有病,不能讓她一個人在新房裡,趕緊去看看。樺子看到新房門開著,小尊不見瞭,就在街上小跑著,不斷和行人打聽。
小尊走到一堵圍墻旁,扶著圍墻大口喘氣,汗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她似乎又看見戴墨鏡人正盯著她,就急忙朝前跑。她踉踉蹌蹌地跑到海邊,虛弱得摔倒瞭,想爬起來,但是沒有力氣,一抬頭看見樺子站在跟前。
小尊低下頭:“我知道這一天早晚得來。”樺子問:“你說什麼?為啥跑這來瞭?”小尊跪在地上高聲喊:“小棉襖的死跟我有關!”樺子愣住瞭。
原來,當年小棉襖讓小尊在中間牽線約吉田吃飯、釣魚,吉田認為這是一個圈套,他要求小尊配合他來個將計就計。小尊答應瞭。釣魚的時候,小尊說是去方便,實際上是去看情況。在樹林裡,日本便衣警察告訴小尊:“果然是個圈套,那個人已經被我們擒住,你和吉田安全瞭。”小尊問:“你們打算什麼時候逮捕那個中國女人?”日本便衣警察說:“她是誘餌,希望能用她釣出更大的魚。”
小尊正要回到海邊,突然發現前面不遠處,一個戴墨鏡人正盯著她。她去追趕,戴墨鏡人消失瞭。日本便衣警察趕來說:“我們去追,你趕緊回海邊。”
小尊把事情的經過毫無保留地對樺子講瞭。樺子說:“你要是跟我姐說出這一切,我姐就不會死。”小尊說:“那樣我就背叛瞭我的祖國。還有,我在新京上的是秘密警察學校,所以你找不到我。”
樺子問:“那你為啥要嫁給我?”小尊老實說:“我重病在身,如果不嫁給你,我怕你們不會盡心盡力給我治病,怕你們會把我趕走,那樣我無依無靠,又沒錢治病,隻有死路一條。”“就是說你心裡沒有我,你不喜歡我,是嗎?”“你對我太好瞭,我也想報答你。”
樺子血紅的眼睛盯著小尊。“樺子哥,對不起。”小尊拔出剪刀,猛地刺向胸口,鮮血湧出,小尊緩緩倒下。
眾賓客還在酒樓內坐著。陳懷海把小尊的事情講瞭。
賀義堂道:“不管咋說,真相大白,活得明白,死得明白,這也是一件好事。”那正紅說:“日子還得過,啥事得往好瞭想。”
谷三妹攙扶陳懷海,陳懷海推開谷三妹的手:“你去看看樺子吧,我站得住。”
谷三妹去看樺子。陳懷海似乎在自言自語:“我早就說過,來老酒館喝酒的都是有故事的人,打從山東老酒館開張那一天起,這屋裡是人來人往常年不斷,可是到頭來,你又能記住幾個人呢?”
春雨淅淅瀝瀝地下著,陳懷海躺在炕上緩緩睜開眼睛:“外面下雨瞭?”谷三妹說:“下半宿瞭。”“今天是清明吧?”“是清明。”
“怪不得下雨瞭。清明雨,就是提醒人不能忘事。”陳懷海緩緩起身,披上外衣來到酒樓,拿著酒盅和酒提子緩緩走到酒架前,伸手輕輕拍著一個個酒壇輕聲說,“老夥計們,你們都不會再來瞭,我一人討你們一滴酒喝,行嗎?一人一滴,給我個面子,讓我做回主,行嗎?”外面傳來第一聲春雷。陳懷海笑著:“這就是答應瞭,夠意思,多謝。”
陳懷海打開一個個酒壇盛酒,他的眼前出現瞭老北風的臉,馬旅長的臉,方先生的臉,小棉襖的臉,亮子的臉,老白頭的臉……
陳懷海擎著酒盅對著那排酒壇:“老夥計啊,兄弟啊,閨女啊,我想你們啊……討你一杯老警察,日本人眼皮底下你敢五馬換六羊,漂亮!討你一杯賀義堂,舌頭上能跑火車頭,這輩子活得挺張揚,有臉兒!討你一杯小晴天,你可不是件花衣裳,有樣兒!討你一杯亮子,你能拿血肉身子替我擋刀槍!”
陳懷海瞇著眼找酒壇上的名字:“那爺,那正紅!你可是咱好漢街的光景!一兩酒就能把宮裡的事賣瞭,二兩酒就一醉幾十年!你就是在酒跟前把不住,可你把住瞭,你這個人就沒意思瞭。”
陳懷海走到馬旅長酒壇前,那頂帶著燃燒彈洞的軍帽放在上面。陳懷海緩緩跪下:“為我一句話,激得你重披鎧甲上戰場,隻留下這頂帽子給我做個念想,我百年後戴著它找你,咱倆的話還沒嘮夠!”
陳懷海瞅著酒壇上的名字:“方先生你在這兒,單口相聲說得漂亮,這壇酒選得也漂亮,討你一口酒喝!還記得你那句話,我就靠這張嘴吃飯,這張嘴不吃甜的軟的膩的,迎著西北風我吃雪花,冰碴拔舌頭,可我這張嘴硬氣!這世道沒有你方先生這樣的人瞭!”
陳懷海慢慢走著,輕輕撣去酒壇上的灰塵:“老北風哥哥,金小手,杜先生,高先生,老白頭,老二兩……”他突然站住,小棉襖的那壇酒赫然在目。他久久地看著,輕輕撣著,輕聲細語:“棉襖,慢慢喝著啊,酒不夠,爹給你添著……”
外面傳來敲門聲,陳懷海問:“誰啊?”門外人說:“老朋友。”陳懷海笑瞭:“我聽出來瞭,你這一嗓子我耳邊掛瞭多少年,三爺,來客瞭!”陳懷海拉開門,風雨鼓蕩起門簾……
1956年,全面實行工商業公私合營制,山東老酒館更名為“國強飯店”。
1966年,公私合營制改為全民所有制,更名為“紅旗大食堂”。
1967年,“文化大革命”期間,更名為“防修飯店”。
1995年,改革開放初期,更名為“環球美食中心”。
2013年,重新更名為“山東老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