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兩年過去。小尊畢業回到傢裡,已經變成漂亮的大姑娘。這天,小尊走出院門,樺子從樹後探出頭,望著小尊的身影。小尊在前面走,樺子跟在後面不遠處。在一個胡同裡,樺子看周圍沒人,就趕上去望著小尊笑。小尊一臉冷漠,警惕地盯著樺子。。
樺子說:“小尊,我聽說你回來就來找你。不認識我瞭?我是你樺子哥!”小尊問:“你為什麼跟著我?”樺子說:“我逗你玩兒呢。前年我去新京找你,怎麼也找不到你的學校。”小尊說:“學校在那擺著,你找不到我也沒辦法。”“你為啥不給我寫信呢?”“我也沒給傢裡寫信。我怕寫瞭信就會收到回信,那樣我會想傢。”樺子問:“你畢業瞭吧?不走瞭?”“我還有事,有時間再說。”小尊走瞭。
第二天上午,樺子到小尊傢門口等小尊出來,可是,小尊的媽媽出來告訴樺子,小尊說她累瞭,不想出去。樺子猶豫片刻,掏出一張電影票讓轉交給小尊。美惠把電影票給女兒。小尊接過電影票看一眼扔瞭。
樺子非常鬱悶,他坐在炕上靠墻喝酒。小棉襖進來伸手奪過酒壺:“你看你這個熊樣!給我起來!”樺子不起來,小棉襖掄起巴掌打樺子。
樺子喊:“姐,你別打我!小尊不搭理我瞭!她看見我冷得跟塊冰一樣,我請她看電影她也不出來。”小棉襖奇怪:“她不搭理你瞭?怎麼可能呢?”“小尊剛去上學的時候不是這樣啊,咋兩年沒見,回來就變瞭呢?”“老弟,小尊是剛回來,可能離傢久瞭,還沒緩過神來,說不定過段日子就好瞭。”
小棉襖從一個樹洞裡掏出個小紙卷,她攥著小紙卷抄著兜,若無其事地走瞭。回到傢,小棉襖把小紙卷悄悄交給谷三妹。谷三妹接過小紙卷看過很快燒瞭:“幹得不錯!”小棉襖笑著:“這點小事,沒勁。”“別看這紙小,裡面裝的事可大呢。”“娘,您能不能讓我幹點過癮的活兒?讓我殺個鬼子啥的。”
谷三妹說:“你現在做的工作就是在抗日,就是在打鬼子。更大更艱巨的任務在後面,這需要你不斷學習和進步,並掌握更多的技能和經驗,一口吃不成胖子,慢慢來。棉襖,你是情報員,身上背著很多同志的命,所以,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千萬不能被敵人發現。”小棉襖說:“發現瞭也不怕,我腿快。”“腿再快也沒子彈快!”“娘,您放心吧,我腦後勺長眼睛瞭。”
為瞭樺子的事,小棉襖自己去找小尊。小尊從傢裡出來,臉上帶笑喊小棉襖姐姐。倆人說瞭幾句寒暄的客套話,小棉襖就直奔主題:“小尊,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瞭?樺子的心拴在你身上呢,你心裡要是有別人,就趕緊告訴他,省得他惦記。”小尊回避道:“棉襖姐,我現在不想考慮這些事。”
小棉襖說:“我也不想跟你說這事,可我看樺子心難受,我也難受。你給我掏句實話,心裡到底有沒有他?給句痛快話。”小尊猶豫著:“我知道樺子哥喜歡我,可畢竟我倆已經兩年沒見瞭,剛見面有些陌生。”“你是說等熟悉熟悉就好瞭?”“感情這東西,我說不清楚。”
小棉襖沉默片刻:“好吧,等能說清楚的時候,你一定要告訴我。”小尊又岔開話題:“棉襖姐,你這兩年忙什麼呢?你沒想結婚的事?”
小棉襖說:“倒是見瞭幾個男人,到頭來都讓我給打跑瞭。一個個軟乎乎肉囊囊的,看著就來氣。”小尊笑瞭:“你還是那個脾氣。我還有事,有空我找你去。”
小棉襖回傢把她見小尊的經過告訴谷三妹。谷三妹說:“看來小尊的意思是還沒想跟樺子在一塊兒。”小棉襖說:“是啊,我得跟樺子說一聲,讓他別惦記瞭。”
“一個巴掌拍不響,小尊要是冷瞭,樺子想熱乎也熱乎不起來,慢慢就涼瞭。”
“我就怕樺子想不開,再中瞭病。”
谷三妹問:“小尊跟你還熱乎?”小棉襖說:“跟以前差不多。”谷三妹猶豫一會兒說:“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那個叫吉田的日本人,小尊的同學,你還把他打瞭。記得嗎?他現在是日方的情報人員,不但截獲瞭我們的情報,還殺害瞭我們的一個同志。你要是能想辦法把他約出來,我們就能除掉他。”小棉襖問:“我約他就得通過小尊,可我怎麼約他呢?”“吉田喜歡釣魚,隻是他每次釣魚的地方人都太多,我們無法下手。要是能把他約到沒人的地方就好辦瞭。能行就行,不行我們再想別的辦法,隻是千萬要保護好自己。”“好,我想想辦法。”
小棉襖約小尊出來玩兒,小尊很高興地赴約。倆人在海邊愉快地走著。小棉襖問:“你畢業回來打算幹點啥啊?”小尊說:“去上班唄。棉襖姐,你幫你父親經營酒館,也是上班。”“我才不管那事呢,我就喜歡輕輕松松自由自在地生活。對瞭,你在新京念書的時候,有人欺負你嗎?”“沒有。棉襖姐,你對我真好。”
小棉襖試探著:“當年欺負你的那個同學哪兒去瞭?”小尊說:“是吉田啊,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兒,好久沒聯系瞭。”“我還記得當時你說他會空手道,到頭來被我揍得鼻青臉腫,真是笑死人瞭。”“棉襖姐,你怎麼那麼厲害呢?”“打架力氣比不過,就得使巧勁。他沒說要找我報仇啊?”“當時說過。”
小棉襖很自然地引入正題:“那時候小,不懂得冤仇宜解不宜結的道理,現在長大全明白瞭。小尊,這幾年我怕他找我報仇,這心啊總放不下。要不這樣,你在中間牽個線,我請吉田吃頓飯,把話說開,這仇也就算瞭瞭,你看行不?”小尊搖頭:“不用這麼麻煩吧,估計他早就把那事給忘瞭。”
小棉襖說:“萬一沒忘呢?小尊,就當姐求你瞭,幫個忙吧。你說你請他吃飯就行。”小尊說:“好吧,那我約他試試。”
小棉襖、小尊、吉田聚會在一傢飯店。小棉襖笑問:“吉田先生,你還記得我嗎?”吉田望著小棉襖:“我不會忘記頭上扣的那個麻袋。”
小棉襖說:“我一猜你就忘不瞭那事。吉田先生,那時候咱們都小,不懂事。要是懂事,你也不會往小尊書包裡放蛤蟆呀。”小尊說:“棉襖姐,你怎麼又提起以前的事瞭,這會讓吉田很難為情的。”
小棉襖笑瞭:“誰沒有糊塗的時候,來,咱今天就把事擺在桌面上。吉田先生,當年你往小尊書包裡塞蛤蟆不對,我打你也不對。你是小尊的同學,我是小尊的姐姐,咱倆也算不打不相識,今天把話說開瞭,往後咱們還得多親多近,一塊兒玩兒。”吉田沉默著。小尊說:“我想吉田已經答應瞭,是嗎?”三人幹杯。
小棉襖放下酒盅:“今天真高興,這頓飯我請瞭,都別客氣。”三人吃瞭一會兒,小棉襖隨意問,“對瞭,你們會釣魚嗎?”小尊說:“我不會,但是吉田會,他還是釣魚高手呢。”
小棉襖燒火:“真的假的啊?”吉田一笑:“是不是高手得看跟誰比。”小棉襖說:“我知道一個釣魚的好地方,哪天咱們去啊?”小尊問:“吉田,你想去嗎?”
吉田說:“可以,我也好久沒釣魚瞭,你們定時間告訴我。”小棉襖很高興:“吉田先生,到時候咱倆比一比,看誰釣得多。”吉田笑瞭:“願意奉陪。”
小棉襖把約吉田的經過講瞭一遍:“娘,這事我辦得利索不?”谷三妹說:“有點太利索瞭。吉田這麼容易就答應瞭?”小棉襖說:“有小尊在中間牽線,我再投其所好,他當然答應的痛快。娘,我這事辦得滴水不漏,你放心吧。”“你打算什麼時候去釣魚?”“您安排好我就去。”
谷三妹說:“到時候咱倆一塊兒去,我陪你釣魚。”小棉襖搖頭:“本來沒您,您去瞭算咋回事?萬一引起吉田懷疑就白忙活瞭,我自己能支巴開,聽話。”
按約定的時間,小棉襖、小尊和吉田扛著魚竿來到一處僻靜海灘。小棉襖說:“到瞭,就是這兒。”吉田朝周圍看,見前面是海,後面是山林,就說:“這裡的風景很好。”小棉襖說:“不光風景好,這裡的魚可多瞭。”
吉田和小棉襖都拴魚餌。小尊問:“今晚有魚湯喝瞭嗎?”小棉襖說:“何止魚湯啊,能給你燉上一大鍋。”小棉襖和吉田拋出魚線。
海邊山林內,一個黑衣人從樹後探出頭望著三人。
吉田收竿,釣上來一條魚。小尊歡呼:“吉田,你好棒!”吉田笑瞭笑。小棉襖說:“那麼小一條,等我釣條大的。”
黑衣人看周圍靜悄悄的空無一人,就緩緩拔出槍瞄準吉田。有人突然用棍子猛地打在黑衣人腦後,黑衣人倒地被拖走。
小棉襖、小尊、吉田靜靜地釣著魚。小尊問:“棉襖姐,哪能方便啊?”小棉襖說:“後面樹林裡沒人,你隨便找個地方就行。”
小尊走瞭。小棉襖偷眼望著吉田。吉田專心地釣魚。小尊走進樹林,突然發現前面不遠處一個戴墨鏡的人正盯著她,她立刻去追趕那人。那人消失瞭。
小棉襖不時地朝周圍望著。吉田問:“你在看什麼?”小棉襖說:“小尊怎麼還沒回來?”這時小尊走過來:“天真熱啊,釣得怎麼樣瞭?”小棉襖說:“今天運氣不好,還沒釣上來呢,幹脆走吧。”
小棉襖一回來,還沒有說話,谷三妹就長出一口氣說:“你可回來瞭!執行任務的那個同志失蹤瞭。有一種可能,就是吉田知道你釣魚是假,釣他才是真的。他們已經對我們的同志下手瞭。”小棉襖問:“要是那樣的話,他們為啥不抓我?”
谷三妹說:“你是誘餌,把你放回來,為的是釣到更大的魚。為瞭以防萬一,在沒有找到那個同志之前,你不能再執行任務瞭。” “娘,您是不是太緊張瞭,他不可能發現我在釣他啊。”“你不要再說瞭,服從命令,這是你必須做到的!”
然而,小棉襖不服氣,她忽然有瞭一個大膽的想法。夜晚,吉田在一間酒屋喝醉瞭,搖搖晃晃地走出來。小棉襖跟在吉田身後不遠處。吉田打開自傢院門進屋。月光中,小棉襖拿著尖刀輕手輕腳地走進院子,見臥室門敞開著,她走到臥室門外,探頭朝臥室裡看,見吉田坐在榻榻米上舉著槍對她微笑,她正要退出,兩個便衣沖進來堵住退路。小棉襖捅傷一個便衣,被另一個便衣打倒在地。
小棉襖被抓,老警察來見陳懷海:“陳掌櫃,這是咋回事啊?小棉襖是哪路人啊?”陳懷海說:“我哪知道是咋回事啊。”
老警察說:“你是她爹,你不清楚誰清楚?日本人本來想親自找你,讓我給攔住瞭。他們來瞭可跟我不一樣。”陳懷海說:“我都明白,多謝你瞭。”“這可是牽著命的事,等小棉襖吐瞭口,沾上誰要誰命啊。眼睛可都長在你這老酒館上瞭,何去何從,自己琢磨吧。”老警察走瞭。
陳懷海身子一晃大口喘氣。谷三妹趕緊扶住他。陳懷海捂著胸口:“可疼死我瞭!”谷三妹流著眼淚:“老陳,都怪我不好,是我害瞭棉襖。她要是不跟我走這條路,就不會攤上這要命的官司!”
陳懷海擺瞭擺手:“不怪你,可要是沒人走這條路,誰還來打鬼子啊?我們還有直起腰板的那一天嗎?剛才老警察的那番話,是他的好心,可他看輕瞭我傢棉襖!我傢棉襖是不會吐口的,這個我有底!”谷三妹說:“老陳,我已經豁出去瞭,如果能換回棉襖的命,我寧可搭上自己的命!”
陳懷海去見老警察:“你讓我看我閨女一眼行嗎?”老警察說:“陳掌櫃,這案子還沒審完,不能讓傢屬見面。萬一串供瞭咋辦?在沒有調查清楚以前,你們都有嫌疑,明白嗎?”“你就幫幫忙,打點的事都好說。”“這是日本人盯的案子,幫不上忙啊。等能見的時候,我肯定最先告訴你。”“我能給我閨女送點吃喝進去嗎?”“也不行。”
陳懷海從懷裡掏出個錢袋放在桌上:“讓他們對棉襖輕點,不夠你盡管說,我再送。”老警察點瞭點頭:“放心吧。”
陳懷海和谷三妹進監獄來看小棉襖。谷三妹背著個大包裹。陳懷海提著食盒。
谷三妹哽咽著:“棉襖,爹和娘來看你瞭。”小棉襖躺在破床上,戴著手銬和腳鐐,瞇縫著眼睛,臉上、手上和衣服上沾滿血跡。小棉襖艱難地爬起,小聲說:“娘,我啥也沒說。我捅死瞭一個小鬼子!”
谷三妹點著頭:“娘全都知道,棉襖,都怪娘不好,娘後悔瞭……”小棉襖說:“我不後悔,不,我最後悔的是沒聽您的話,要不然,我還能多殺幾個鬼子!他們沒敢對我下死手,我挺好的。爹,秋老虎的天,您咋穿上棉襖瞭?”陳懷海眼含熱淚:“這是你給爹做的棉襖,忘瞭?”
小棉襖的眼淚湧出來:“爹,您瘦瞭。”陳懷海說:“棉襖啊,爹娘給你帶好吃的來瞭。”谷三妹從食盒裡拿出一盤盤菜和一個小酒罐。小棉襖問:“那厚厚實實的是啥?”陳懷海說:“是你娘給你做的棉襖,厚實暖和。”
谷三妹坐在地上倒瞭三盅酒。陳懷海席地而坐,擎起酒盅:“棉襖,爹敬你。這是英雄酒,你在爹心裡是個英雄!”小棉襖笑瞭:“爹,您可是頭一回敬我酒,這杯酒喝得夠味。”谷三妹擎起酒盅:“棉襖,娘敬你。你在娘心中也是個大英雄!”
小棉襖說:“這杯酒也夠味。”她擎起酒盅,“爹,娘,你們知道我最高興的事是啥嗎?就是我這輩子能有您這樣的爹,有您這樣的娘。爹教會瞭我怎樣做人,娘給瞭我做人的機會。是你們成全瞭我,讓我沒白活,做成瞭人!爹,娘,我敬你們,我謝謝你們!”三人喝酒吃菜。
小棉襖說:“爹,您要是還有話,都說瞭吧。”陳懷海沉默良久:“棉襖啊,明天爹就不去送你瞭,爹怕這顆心蹦出來。”小棉襖說:“可千萬別送我,您在傢裡聽個響就行瞭,就當過年我放瞭個炮仗。”陳懷海點著頭,熱淚滴落。小棉襖拿起筷子吃著:“嗯,這菜炒得真香,好吃,我包圓瞭!”谷三妹淚雨滾滾。
小棉襖停住筷子:“我想起件事,爹,您在酒架上也給我存一壇酒,想我的時候就喝一口吧。”陳懷海點頭:“那酒應該是不張不揚,不濃不烈,潤開瞭舌頭,慢慢往下走著,心頭一熱乎,烘著,綿著,渾身像穿瞭件棉襖,那酒就叫小棉襖!”
小棉襖笑瞭。
落葉紛飛。一張供桌擺在院裡,桌上擺著香爐和供品,香煙繚繞。陳懷海坐在對面的椅子上閉著眼睛,披著棉襖。一聲槍響傳來,陳懷海的身子一歪,身上披著的棉襖飄落在地……
下雨瞭,樺子含淚擎著傘。雨傘下,陳懷海坐在椅子上,披著棉襖好像睡著瞭。谷三妹說:“棉襖穿的是新棉襖,她說暖和。”樺子說:“我姐一直笑著,沒哭。”陳懷海不說話。
谷三妹說:“老警察把你給他的錢還給我瞭,他說棉襖的罪錢已經不好用瞭。可不收怕你不放心,就收瞭,收瞭你能安心些。他還說棉襖的骨頭真硬,隨他爹。”
她跪在陳懷海身旁:“老陳,我對不起你,這輩子都對不起你!”
陳懷海沉痛而自豪地說:“你和棉襖都對得起國傢,對得起中國人,我是中國人,你對得起我!我為你們豎大拇指!我這閨女是帶著風來,又帶著雨走,渾身是響兒,高出爺們兒一頭。她給當爹的打出一個人樣子來。棉襖啊,你聽著,爹從今兒個起,不掉一滴眼淚!”
老白頭被抬進老酒樓後院,他懷裡抱著個小酒壇。陳懷海過來問:“白爺,你這是怎麼瞭?”老白頭輕聲說:“躺著舒坦。陳掌櫃,這酒能躺著喝嗎?”“能喝出味來,咋喝都行。”“那就妥瞭,我這嘴還好使。找個屋,咱倆喝一口。”
炕上擺著一壇酒和兩個酒盅,老白頭閉眼躺在炕上。陳懷海坐在一旁。
老白頭問:“倒上瞭嗎?”陳懷海說:“你沒讓,我不敢倒。”“跟你喝酒,我最放心。”“老夥計,你不夠意思啊。我去你傢找你,門鎖著。”
老白頭說:“就防你這手,我沒敢在傢待著。為著兄弟,我才躲著你,我不能讓兄弟操心。現在就算累你,也累不瞭幾天瞭。”陳懷海眼睛濕潤瞭:“到底是啥病啊?”“人都躺下瞭,問病幹啥,咱倆喝這一回酒,喝完我就沒念想瞭。”“臨到這個時候喝的酒,一定是好酒。”
老白頭說:“這壇醉八仙是我爺爺傳下來的,我爹說這是一壇百年佳釀,是當年我爺爺飯店開張時老友送的。我無兒無女,傳不下去瞭,幹脆咱倆嘗嘗吧。開壇!”陳懷海拍碎泥封,用封佈抬走封泥,掀開壇塞,用酒提子倒瞭兩盅酒,把酒盅遞到老白頭嘴邊,往他嘴裡倒瞭一口酒。
老白頭咂巴著嘴。陳懷海也喝瞭一口。二人不說話。良久,老白頭說:“講話啊!沒喝過這麼好的酒吧?”陳懷海問:“老夥計,我說話好聽不好聽都愛聽?”
老白頭沉默片刻笑瞭:“‘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我都這樣瞭,你還能講真話,陳掌櫃,老夥計,我沒白交你一場。”陳懷海說:“我哪敢不講真話啊,啥酒都瞞不過你這張嘴。”“假酒存百年,讓人笑話啊!”“可這是老輩人的念想,裡面有故事,裡面站著人,就是一壇水也厚著呢,香著呢,醇著呢。”
老白頭笑著:“有你這話,我寬心瞭……”老白頭走瞭,陳懷海把他的這壇酒放在酒架上,酒壇上寫著“白爺”。
夏夜,陳懷海的頭躺在谷三妹的腿上,谷三妹給陳懷海按摩頭。
陳懷海說:“這小手拿捏的,不輕不重,太舒坦瞭!”谷三妹說:“舒坦的話我天天給你捏。”“沒想到你還會這手,早咋沒給我捏捏呢?”“這事怪我。”
陳懷海忽然坐起來:“有事求我?我要是不把你弄明白,敢讓你當我媳婦嗎?啥事就說吧。”谷三妹猶豫片刻:“老陳,我先把話說在前面,這是我的事,你要是能幫忙我感謝你,要是不想幫忙我也不埋怨你,這事本來就跟你無關。我們接到情報,說日本人在電廠串聯瞭六十個炸點要炸電廠。”
陳懷海說:“好好的電廠為啥炸掉啊?這事奇怪。對瞭,你不是說德國和意大利都投降瞭嗎?那日本人會不會也……”
谷三妹說:“不管日本人是出於什麼目的,他們既然埋瞭炸點,就是要炸電廠,我們就得保護電廠,不能讓他們得逞。六十個炸點的分佈圖藏在電廠某個密室內,要想保護電廠,就得找到密室的鑰匙,打開密室門拿出炸點分佈圖,按照圖紙剪斷炸點之間的導火線。電廠守衛隊隊長正是老警察。情報人員經過多年觀察瞭解,覺得他有起義的可能性。組織派我爭取老警察,裡應外合保護電廠。說實話,我跟老警察不熟,再說我是個女人,跟他也不好接觸,我想你能不能幫我這個忙呢?你要覺得難就算瞭,我再想辦法。”
陳懷海說:“我說你剛才咋總搓我耳根子呢,想把我耳根子搓軟瞭是不?其實這事也不是不能辦。事成之後,你得感謝我,咱倆再喝一頓大酒,然後蕩秋千撿針,我非贏你不可!”谷三妹笑著:“行,你贏。別鬧瞭,趕緊商量商量吧。”
陳懷海說:“老警察在沒去電廠前,一直管著好漢街這片地兒、這片人。這些年來,他對咱們老酒館很關照。給老北風送過藥;你放火回來被追查,他擋著日本警察盡量少搜查咱傢;我跟黑木比武,他在中間調和。這些事,他都是站在咱們這邊的。他是個好人,可不是條好漢,危急關頭,就怕他反性。你別急,我試著探探他。”
陳懷海請老警察在二樓喝酒。他端著一盤菜走過來:“叢隊長,我店裡出瞭道新菜,送你嘗嘗,菜名就叫雞蛋膏臥海參——高升。雞蛋膏的膏,海參的參,不就是高升嗎?”老警察笑瞭:“這菜名不錯。”“那是,盼著你升大官發大財呢。你升官我們就更有指望瞭,受瞭小鬼子欺負,有你給我們撐腰。”“我也是老腰桿子瞭,撐不動嘍。”
陳懷海給老警察倒酒:“叢隊長,仗打得咋樣瞭?”老警察說:“報上都寫著呢,自己看去唄。”“你這的消息比報上多。”“我啥也不知道。”
陳懷海說:“也不知道這仗到底誰能打贏啊?我當然盼著咱的人打贏唄。你不也盼著咱的人打贏嗎?等把日本小鬼子打跑瞭,咱們就不再受欺負瞭,就能直起腰桿來瞭,那才叫痛快。”老警察低聲說:“陳掌櫃,你好大的膽子!”
陳懷海說:“我這沒日本人,他們聽不見。”他佯裝明白瞭:“喲,看我這話說的,你……你是給日本人幹活兒,可骨子裡是咱中國人。”老警察說:“什麼骨子裡,骨子外也是中國人!”“就是,你要不是中國人,能對我們這些街坊鄰居這麼好嗎?不光我記得,街坊鄰居哪個不記得啊。”“此話當真?算你們有點良心。”
陳懷海說:“叢隊長放心,就算有那一天,我絕不會抱著膀子看熱鬧,我得給你講好話。”老警察差點讓酒嗆到:“什麼那一天啊?哪天啊?”“看我這嘴,又沒把住門,你趕緊嘗嘗高升這道菜。”“想起點事來,走瞭。”
陳懷海對谷三妹說瞭他試探老警察的經過。谷三妹判斷老警察目前還不想跟日本人劃清關系。陳懷海認為老警察是在觀望。
谷三妹說:“日本人都有炸電廠的心瞭,還觀望啥啊?看來他不知道這事。”陳懷海點頭:“對,要是能把這事告訴他就好瞭。我再想想辦法。”
這天,陳懷海又約老警察在趙傢茶樓雅間喝茶。一見面陳懷海就說:“叢隊長,上回我說錯話瞭,惹你不高興,酒還沒喝完就走瞭。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請你來喝茶是想給你賠不是,說聲對不起。”老警察說:“我哪不高興瞭?那天確實有事,你想多瞭。”“叢隊長,這有一份心意,望你收下。”陳懷海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塞給老警察,“這些年你幫瞭我不少忙,我感謝你。這些錢你拿著,今後用得上。”
“少跟我來這套!沒事我走瞭。”老警察甩掉信封欲走。
陳懷海望著老警察:“我真沒看錯人!金小手,老北風,馬旅長,方先生,小棉襖,叢隊長,你們都是英雄!都是好人啊!”老警察瞪眼:“陳掌櫃,大連街風大,說話得小心點,別嗆著風。你找我到底有啥事?”
陳懷海說:“外面風大,可屋裡關著窗呢,沒風。叢隊長,不瞞你說,我聽見有酒客說,這場仗咱們能贏,他們還說德國和意大利都投降瞭,日本人也快瞭。”
老警察忙擺手:“打住!這話你都敢說,我看你是活膩歪瞭!”
陳懷海誠心道:“我這話也就敢在你面前說,為啥呢?因為咱們這些年處得熱乎,處得燙心,叢隊長,我可一直拿你當老弟啊。老哥我就是聽瞭這些話,尋思得給老弟你提個醒,得提前替自己想想瞭。”
老警察問:“那天你說街坊鄰居都記得我的好,這話是吹捧我還是你聽說的?”陳懷海說:“這當然是聽大傢說的唄。先不說旁人,我心裡裝的可都是你的好。”
老警察搖頭:“光你記得我的好有啥用。”陳懷海琢磨片刻:“叢隊長,其實讓大傢叫好也不難,隻要你能做件亮堂事,在大連街打個響雷,叫好聲可就都來瞭。”“誰都想幹亮堂事,可上哪兒找亮堂事啊?”
陳懷海說:“亮堂事可多,就看你想不想幹瞭。這麼講吧,眼下咱們中國人最恨的就是小鬼子,你要是能折騰折騰小鬼子,給大傢出出氣,那不就是做瞭亮堂事嗎?”“陳掌櫃,你我多少年也算老朋友。你的為人我服氣,敬你是個爺們兒。多謝你的提醒,我也給你提個醒,從此不要再提此事,萬一被日本人聽見,你一傢人隻能陰曹地府見瞭!”老警察把茶喝掉,起身走瞭。
兩口子在傢裡分析問題。谷三妹說:“你送他錢他沒收,就是說他沒想跑,還想留在大連。想留下,一是覺得日本人能打贏,再就是如果日本人輸瞭,他得為留在大連琢磨後路。”
陳懷海說:“德國和意大利的下場擺在那兒瞭,他怎麼可能不想後路呢?隻是戰爭還沒有結束,到底啥時候能把日本小鬼子打跑,誰也說不準。他一傢老小的命都系在他身上,他不敢玩兒命。”
谷三妹著急道:“國際形勢一天一變,炸彈隨時可能爆炸,這可咋辦啊?”
三爺要給陳懷海過六十大壽,陳懷海說:“要過咱就大過,得過出響動來,過出彩兒來。先把要請的客人名單寫下來,然後發請帖。”
請帖都發出去瞭,唯獨沒有老警察的。三爺、谷三妹都勸說,不能打人傢的臉,不能得罪人傢。陳懷海說:“我看不上他,他不聽我的,我就不搭理他。”谷三妹說:“不能意氣用事,你聽我的,趕緊給他發貴賓請帖。”陳懷海說:“我就不發,他要是敢來,我把桌子掀瞭!”
這事鬧得動靜挺大,老警察媳婦急瞭:“當傢的,山東老酒館的陳掌櫃要過六十大壽,傢傢戶戶發請帖,就是沒給咱傢發。”老警察沉默片刻:“他不請誰也不能不請咱,等著吧。”“還等啥啊,咱傢前後左右的鄰居都收到請帖瞭。”“咱傢是貴客,能跟他們一樣嗎?”
兩口子吃飯的時候,媳婦又嘮叨:“當傢的,我聽說陳懷海的請帖都發完瞭。”老警察吃著飯:“發完就發完唄,有啥好說的。”“傢傢戶戶都有,就咱傢沒有,這事說不過去啊。”“有啥說不過去的,人傢沒想請咱唄。”“這些年你對他不錯,他為啥不請你啊?”“不就是一頓酒嘛,我都沒放在心上。”
媳婦給老警察出瞭個試探陳懷海的主意。
上午,陳懷海剛要進酒樓,聽到有很大的咳嗽聲,他一扭頭,看到老警察站在不遠處咳嗽著,就問:“叢隊長,你這是病瞭?”老警察說:“咳嗽得胸疼。”
陳懷海說:“沒找大夫看看?有病得看啊,不能硬扛著,要不會越來越重。進屋坐會兒?”老警察說:“趕巧路過,不進去瞭。你這沒事吧?”陳懷海一笑:“我這……我這能有啥事,都挺好的。”“沒事就好。”老警察走瞭。
老警察回到傢裡把試探的經過講瞭。媳婦說:“他沒提過壽的事,看來是真沒請咱,這事不對,奇怪啊!”老警察:“沒啥奇怪的,人傢想離咱遠點唄。”“他為啥要離咱遠點?這些年,咱們對他陳懷海不薄啊!他是看你不管好漢街,用不著你瞭。白眼狼啊,早知道他是這種人,當初咱們就不該對他那麼好!“都是過去的事瞭,再提沒意思。”
晚上,陳懷海問谷三妹:“電廠那邊找到合適人瞭?”谷三妹說:“老警察那你得多親近,不能斷瞭,萬一他想明白瞭,卻不能為我們所用,多可惜。”陳懷海抱怨:“他要能明白早明白瞭,把著屎橛子給根麻花都不換的人,懶得理他!”
老警察心煩,在外面喝醉酒搖搖晃晃地進傢。媳婦問:“這是喝瞭多少酒啊?”
老警察喘著粗氣:“沒喝多少,也就三斤吧。”
媳婦說:“三斤還少嗎?睡吧,那陳懷海忘恩負義,是白眼狼,你別跟他生氣。”老警察嘟囔著:“我跟他生啥氣,他算個屁!想當年,他來好漢街安營紮寨,要不是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能有今天?自打我披瞭這身皮,好漢街的紅白喜事哪回不請我?哪個敢不請我?這回可好,整個好漢街,就把我給甩出來瞭,他可真夠絕的!其實,我知道他為啥不請我,不就是日本人勢單力孤瞭嗎?不說瞭,睡覺。”“話都說出來瞭,你倒是跟我說清楚啊!”“本不想跟你說,怕你擔驚受怕。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麼說吧,往後大連街可能要換主子瞭!”
媳婦瞪眼:“你是說日本人要被打跑瞭?”老警察說:“德國和意大利都被打敗瞭,就剩下小日本,彈丸小國,能蹦躂起來嗎?我看是早晚的事。”
媳婦慌瞭:“日本人要是跑瞭,咱咋辦?我明白瞭,陳懷海不請咱,就是想跟咱撇清關系。當傢的,別說陳懷海瞭,想想咱自己吧,你這身皮粘身上扒也扒不掉,這可咋辦啊?”“是啊,咋辦啊?”老警察仰身倒在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