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1 第一章

毛爾古沁事件發生僅一個月,消息就由烏裡雅蘇臺——庫倫——恰克圖傳到瞭伊爾庫茨克,伊爾庫茨克電報局隻在瞬息之間便報告瞭俄都聖彼得堡。礙於路途遙遠,俄國皇傢地理學會和考古學會以及兩名死亡俄國人的傢屬聯合打電報至伊爾庫茨克,委托住伊爾庫茨克的商人與大清朝理藩院進行交涉,協商處理兩名死亡俄國人的後事。

直到這時主持歸化地區行政工作的胡道臺,才醒悟過來,才知道瞭事情的重大,才開始認真回憶兩名死亡俄國人的來龍去脈。

這兩名死去的俄國人是經由北京、宣化、張傢口、大同、豐鎮、隆盛莊一路到歸化來的。剛到歸化兩個人就去拜訪瞭胡道臺。胡道臺不懂俄語,差人到大盛魁請瞭王福林做翻譯。那時候兩名俄國人曾經通過胡道臺向大盛魁提出考察歸化商務的請求,被大掌櫃以“商務機密,不宜宣示外人”為由拒絕瞭。兩名俄國人還提出要考察綏遠城,裕瑞將軍的答復甚為嚴厲,說:“中俄兩國隨即為交戰,俄國人窺我軍營莫非是要竊我軍機乎?!”

結果是兩名俄國人由胡道臺陪著參觀瞭歸化城的街道、廟宇、古跡等,在歸化城裡城外轉瞭十幾天後離去瞭。

送走瞭兩名俄國人,王福林交差回瞭城櫃。大掌櫃向王福林詢問俄國人在歸化的行跡。當時大掌櫃就頗為憤懣,說:“考察山川地理也罷,考察古道文物也罷,俄國人盡可以在自己的國土上細細考察,何以跑到我中華之地來做?”事不關己說說也就罷瞭。

哪想到牛領房的駝隊在毛爾古沁遇難,相隨的兩名俄國人也死在其中,這就惹來瞭一連串的麻煩。幾十個死亡中國人的傢屬抄瞭牛領房的傢,拆瞭牛領房的屋子,逼得牛領房的妻子投河自盡,事情就算自然完結。可是俄國皇傢地理學會和考古學會以及兩名死亡俄國人之傢屬委托的代理人就特別難纏。他們提出索要死亡俄國人的屍體,裝殮後運回俄國,並且提出高達幾十萬兩銀子的索賠!那些日子大掌櫃顧不得號內的商務,就隻陪著胡道臺應付俄國代理人瞭。派駝隊帶著他們到毛爾古沁峽谷東口親眼看瞭出事的現場。歸化沒有什麼招待賓客的好去處,前後糾纏兩月有餘,最後由大掌櫃方面向歸化各商號募得瞭兩萬兩銀子,好歹總算是把兩個來自伊爾庫茨克的俄國代理人打發回國瞭。有瞭這教訓,任什麼俄國人再來歸化考察,胡道臺是概不接待瞭!哪承想俄國皇傢地理學會和考古學會以及兩名死亡俄國人的傢屬對處理結果拒不承認,隨後又第二次委托伊爾庫茨克的兩名商人做代理人前往歸化。

言及俄國人來中國考察的事,可說的話就多瞭。從17世紀後半葉開始,也就是彼得大帝那個時代,俄國就開始瞭對我國的政情、社會、經濟、商業、地理諸方面的考察。到瞭19世紀後半葉,《天津條約》訂立之後,俄國依據該條約中可以到中國自由旅行之一款,各種名目的考察隊簡直就是蜂擁而至瞭!在我國的蒙古、新疆、青海、西藏、東北,如果把俄國各種考察隊所走過的路線繪在地圖上,簡直就是一張密密的蛛網!他們的考察隊甚至都能深入到我國的四川、甘肅、陜西、寧夏的黃河流域。這種所謂的考察早已超越瞭“科學”的范疇。所有這些活動與要求陸路通商,要求開辟“科科斯坦”——俄國人對歸化城的稱呼,為新的商埠,都是在一個統一的目標下進行的。這就是要在中國的土地上拓展出一個新的屬於大俄羅斯的“黃俄羅斯”。

從晉中平原上的村莊小南順到歸化城整整一千三百裡地,一輛馬車載著古海和姑夫姚禎義以及與古海同來歸化學生意的小夥伴靖娃、傑娃,整整走瞭半個月。進城之後先把靖娃和傑娃送到他們投靠的親友傢裡,古海和姑夫就回到瞭姑夫開的義和鞋店。在義和鞋店門口,候在那裡的大徒弟福生忙手忙腳地從馬車上往下搬行李,連安好都忘記瞭向掌櫃問候,就急急忙忙地說:“哎呀呀!姚掌櫃!你回鄉走瞭幾個月,咱歸化城可出大事瞭!……”

“出瞭什麼事?”在馬車上顛瞭半個月,姚禎義疲累非常,他一面揉著酸痛的胯骨一面往店裡走。

“大事兒!——太大的事情!……”扛著行李的福生跟在姚禎義的身後說,“牛領房的駝隊在毛爾古沁峽谷被盡數活埋瞭!……”

“啊!——”姚禎義站住瞭。古海看見姑夫的臉色大變,眼睛中流露出瞭恐怖的神情,扭過身子直眉瞪眼地盯著福生說:“不能吧?……牛領房他,他怎麼會去闖毛爾古沁峽谷呢?”

“咋不能,這事出瞭都快兩個月瞭,消息是這幾天才傳回歸化來的。整個歸化城都吵翻瞭!”

“要知道,牛領房可是領房的老把式!他是歸化城有名的三大領房人中的一個,毛爾古沁峽谷的厲害他能不知道?!……那是座聖山,是有山神守護著的!一百多年瞭沒人敢走,他怎麼會帶著駝隊送死呢?”

“聽說牛領房是想要踏出一條便捷的新路……”

福生的話音未落,從義和鞋店不遠的駝橋那邊傳來一陣騷動的人聲,三五成群的人經過義和鞋店門口往駝橋那邊跑去瞭,腳步聲咚咚地亂響,制造著慌亂緊張的氣氛。姚禎義截住一個人問道:“那邊出瞭什麼事?”

那人神色駭然,氣喘籲籲地說:“有人要抄牛領房的傢!……”

“看看去。”姚禎義猶豫瞭一下,丟下福生和古海隨著人群也往駝橋那邊跑去瞭。

等到古海和福生跑上駝橋橋頂的時候,那裡已經擠滿瞭人,古海看見在駝橋往上遊大約三百步的紮達海河左岸上聚集著一大群人,亂糟糟的呼喊聲和哭叫聲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人群湧動著,洋鎬和鐵鍬在人群的頭頂上亂晃。立在河邊的一座青磚瓦舍的整齊院子被騷動的人群包圍著。

“開門!……”

“快開門!”

“再不開門就砸啦!……”

“不用廢話,砸啊!——”……

也沒看清楚是院子裡的人把門打開的還是憤怒的人群把門砸開的,總之院子的門是打開瞭,亂糟糟的人群吶喊著像一股強勁的旋風卷瞭進去。

一個身穿黑衣的婦女在院子中間迎住人群,聽不清她向大夥說瞭些什麼,隻見她把兩隻手交叉地放在胸口上,沖著人群一次一次地鞠躬。一個頭戴白帽的年輕穆斯林一次又一次地把婦女向後拉著。但是婦女根本不聽勸阻,非常頑強地擋在人群的前面,後來身體突然矮下去就看不見瞭。古海懷疑那婦人是給騷亂的人群下跪瞭。但是那婦人的下跪絲毫沒起作用,亂糟糟的人群淹沒瞭她,像決瞭堤的洪水般沖過去。有的人就進瞭屋子。

“這不是牛領房的傢嗎?”

古海聽見一位上年紀的婦女問身旁的老頭。

“不是他傢是誰傢?!”老頭說,“我早算著有這麼一天哩!真是有福不用忙,是禍躲不過……”

說話的工夫已經有人從屋子裡向外抬一隻紅色的大躺櫃。門框窄躺櫃寬,好半天沒能把櫃子抬出來。有人喊道:“死腦筋!把門卸掉!反正是都要拆的瞭!……”

於是把門卸下來,躺櫃被抬出來,放在院子中間。接著搬出好幾把塗著黑亮油漆的太師椅子,還有八仙桌子、小木櫃子……有人大聲喊叫著爬上瞭窗臺,從屋子裡把小櫃子和幾個二尺多高的花瓶遞出來。搬出來的東西都被人們拿到瞭院子外邊。有兩個人為一把椅子爭奪起來,互相推搡著在罵罵咧咧。屋子裡的人都出來瞭,亂喊著:“傢裡沒東西可搬瞭……別擠瞭!”

“沒東西就拆房子!……”有人帶頭叫喊著。

瘋狂的人群稍稍平靜瞭一小會兒就又激動起來。

“對!——拆房子!”

“快動手!”

“別站著看呀!”

“拆呀!……”

立刻就有人拿洋鎬在墻上刨起來,揚起一陣陣塵土。幾個漢子順著院墻攀到屋頂上去瞭。一塊塊灰瓦從屋頂上飛落下來,被人在地上接住。圍觀的人為瞭躲避危險都撤到院子外面去瞭,但是沒有一個人出來勸阻。眨眼的工夫站在房頂上的人已經把一根根的椽子扔瞭下來,不少人都冒著危險沖進院子裡去搶那些椽子……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整個河邊的道路全都被堵死瞭。

“這是咋回事?”古海奇怪地問身邊的一個人,“那些人為什麼要搬牛領房傢的東西?拆人傢的房子?……他們是發瘋瞭嗎?”

“哼!發什麼瘋?——誰都沒發瘋!慢慢地你就會懂得,這些事情都不會憑空生出來的,都是有緣由的。”

“為什麼沒有人出來勸阻呢?”

“誰站出來勸?”旁邊的老頭說,“傻話,怎麼勸?!這是勸勸就能瞭結的事情嗎?……”

“官府呢?官府為什麼不管?”

“誰都管不瞭的!”老頭說,“換作你,這事輪到頭上也得去搬牛傢的東西拆牛傢的房子!”

“為什麼?”

“為什麼?——你知道嗎,這些人傢的身傢性命全都壞在瞭牛領房的手上……”

話音未落,隻聽一陣疾呼聲從河邊傳來:“不好瞭!——快救人啊……有人投河瞭!……”

疾呼聲像一陣突然刮起來的旋風,將人群卷著移向河邊。紮達海河邊的那一幕,就像用鋼釬在巖上鑿出瞭槽似的永遠地印在瞭少年古海的心上:正值汛期的紮達海河,水面足足有一裡多寬,滿河面上全都是洶湧翻滾的渾濁浪花,讓人站在岸上一看就頭暈目眩。許多喧囂的水沫子被急流翻卷著,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視野裡。在牛領房傢院子背後的河岸上聚集著密密匝匝的人群,都在緊張地註視著河面,無數隻眼睛在河面上搜尋著落水的人。河面上已經有十幾個人懷抱著木板一邊拿一隻手劃著水一邊高聲呼喊著,激流將他們卷著向駝橋這邊漂過來。和古海一起跑到河邊的義和鞋店的一個小夥計連褲子也沒有脫掉,一邊跑著一邊把上衣扔給古海就撲到瞭河裡去,他頭頂上的黑頭發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地,很快就被沖到瞭河中心的地方。河岸上有頭戴白帽的老年回民和圍著頭巾的回族婦女都把手放在胸脯子上,嘴裡念念有詞地為落水的人作祈禱。不斷地有人從古海身邊跑過去跳入河中。有人在跳入河中時手裡還抱著門板或者是圓木;幾個壯漢吃力地把一輛卸瞭軲轆的大車推進水裡,三個後生爬在大車上用手劃著水面像劃船似的將大車劃到瞭河中間。岸上的人群被緊張的氣氛壓迫著不敢發出一點聲息。

不到半個時辰,在駝橋下遊一裡半遠的地方,投河的人被打撈住瞭。古海被人群裹挾著來到那裡,看見河水中間那輛像船似的大車周圍滿滿圍瞭一圈人,都在水裡劃著簇擁著大車向岸邊移。大車上一個光著上身的後生跪著一條腿,呼天搶地地喊:“媽!——媽呀!快醒醒……”

後來古海知道,那後生便是牛領房的兒子牛二板。人群擠得水泄不通,古海被擠得東倒西歪,什麼也看不見瞭。隻聽耳邊有人在喊:“快!快!——把大車抬上來……連人帶車抬上來!……”

許多喊聲和雜沓聲混攪著響成瞭一片。古海鉆出人群,爬上一戶人傢的房頂,居高臨下地看見一雙女人的小腳穿著灰色的佈鞋濕淋淋地挺著,一個男人穿著浸濕瞭的汗溻子的脊背晃動著擋住瞭古海的視線。那輛被當做船用的大車也不知道根本就沒有抬上岸還是又滑落到水裡,正在被急流沖卷著離開岸邊向著河中間斜著漂去瞭。人群中發出的嗡嗡的議論聲被突然暴起的一聲嚎哭震懾住瞭,像被迅雷擊中的樹木一動不動瞭。

人群默默地讓開一條道,兩個衣服濕淋淋的漢子用一塊門板把死者抬出來瞭。牛二板的母親臉白得像紙一樣,罩著黑色絲網的發髻濕淋淋地向後垂著,頭發裡滲出來的水在門板上積成一攤,順著門板的縫隙滑下來,水滴在九月的紮達海河邊的塵土上劃出瞭一道明顯的濕痕。

牛二板的父親在歸化城是頗有名聲的人物,是所謂三大領房人之一。三大領房人另一個姓曹,也是回民;還有一個就是供職於大盛魁的羊領房,是個漢族人。領房人之所以被人高看、地位顯赫,是因為歸化城不但是一座商城也是一座駝城;商業的繁盛使得這裡的駝運業分外地發達。據載,歷史上歸化的駱駝最盛時有十六萬峰之多。由於駝運業的重要,作為駝隊靈魂人物的領房人被社會看重就成瞭自然而然的事情。有這樣的話流傳——說是十個漢子裡才能挑出一個好駝夫,而一千個好駝夫中間也難得挑出一個好領房。駝隊遠行,領房人便是整個駝隊的統帥和靈魂,必須是具有多年駝道生活的經驗,同時又機警堅定的人才能擔任這個重要角色。駝隊上路,向什麼方向走,一日走多少裡,在哪裡紮房子休息,遭遇盜匪或者猛獸如何應付,去哪裡尋找水供人喝、畜飲,等等,領房人都得爛熟於心。

領房人的本事一半是自己在駝道上跌打滾爬練就的,另一半則是傢傳的。牛傢從牛二板的曾祖父那一代開始就是專吃領房人這碗飯的。牛領房因為接受的是傢傳,本人聰穎超人並且又肯下工夫,所以成才較早,二十六歲便做瞭獨立的領房人。待他父親去世時他已經在駝道上闖蕩瞭二十個年頭。難得的是這二十個年頭中,作為領房人,他連一丁點兒差錯也不曾有過,於是名聲漸壯,被歸化駝運行譽為三大領房人之一。

領房人因為經驗豐富智慧超群,拿著一般駝夫十幾倍甚至幾十倍的酬金,吃香的喝辣的,所以成為歸化城最受人艷羨的職業之一。與此同時領房人中卻很少有人能善終者,緣其為何?俗話說得好——久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常在浪裡行哪有不翻船的。領房人所以受人尊寵,那是由於他擔負的責任非同小可,一旦有個閃失,這重大的責任和後果就常常是任誰都難以擔負得起的。比如駝隊被強盜所劫,比如遇上黑沙暴駝隊在沙漠上迷瞭路或是不慎讓駝隊在不宜紮房子的地方休息,駱駝吃瞭斷腸草、喝瞭有毒的水……重大的損失使領房人賠累不起,便隻有拿身傢性命作抵瞭。不幸的事一旦發生,領房人的出路就隻有一個字——死。久而久之就成瞭不成文的規矩,既然敢端領房人這飯碗的,全都是好漢子硬骨頭,一旦事情發生也用不著別人提醒,在駝道上自我瞭斷完事。此類悲劇時有發生,並不十分稀罕。

問題是牛領房所遭遇的事故本是不該發生的,著名領房人的盛譽沖昏瞭他的頭腦,使他狂妄自大忘乎所以,竟然把駝隊帶進瞭百年間無人敢於通過的毛爾古沁峽谷。毛爾古沁峽谷是個恐怖而又神秘的所在,它是橫亙在喀爾喀草原腹部哈喇沁山間的一條險峻的峽谷。綿延八百裡的哈喇沁山將喀爾喀草原隔成東西兩半,山勢兇險道路不通,唯一的通道就是毛爾古沁峽谷,可是這峽谷相傳是由一位性情暴虐的黃教山神守護著的,山神終年沉睡,一旦被觸怒,頃刻之間山石就會從萬丈峭壁上滾滾而下,有多少人畜通過都會被砸成肉醬埋葬在峽谷間。百年前出過一檔子事以後,毛爾古沁峽谷就成瞭駝隊的一個禁區,遇到哈喇沁山,駝隊就繞一個大彎子走,這個彎子一彎一折要費去將近二十天的時間。

牛領房就是因為貪戀省卻這二十天的時間,冒險帶著駝隊闖進瞭毛爾古沁峽谷。結果釀成瞭一千三百八十峰健駝、十六隻護衛狗、七十六名駝夫、一名專為駝夫治病的隨隊先生,還有兩名俄羅斯隨行客人全都喪生的慘劇。這消息由二千九百裡外的喀爾喀草原腹部傳回歸化城之後,商界、政界、金融界、駝運行、皮毛行、六陳行、橋牙行、喇嘛廟、清真大寺……一片震驚!自古以來駝道即非安靖之所在,天災人禍釀成的大大小小的事故年年都有發生,但沒有一次像牛領房這麼慘!即使是駝隊遇上瞭最殘忍的哥薩克土匪也隻殺幾個駝隊中的為首人員,將駝貨掠去,大部分人是能保全性命的。而這一次牛領房的整整一支大駝隊竟無一人一駝一馬一犬能夠生還。

毛爾古沁事件的後果和影響還遠不止這些。不久,消息經過國境線外的伊爾庫茨克就傳到瞭遠在歐洲腹地的俄羅斯的聖彼得堡和莫斯科;同時這不幸的消息也震動瞭北京城內的大清朝廷,毛爾古沁事件引出瞭中俄兩國之間的國際交涉。這是後話。

七大召八小召,七十二個免名召;清真寺、望月樓、關帝廟、奶奶廟;鎦金鍍銀的各派宗教建築群在一片片瓦灰色的店鋪、民房、衙門、飯館中間顯得格外肅穆莊嚴、金碧輝煌。在陽光的照耀下,這座塞上名城到處都閃爍著令人眩目的聖靈之光,使每個走進她的人都感到一種來自天界的神威之力,從而不由自主地心生敬意。這就是坐落於黃河中遊、上遊交界處的歸化城!一個成熟的商城。

紮達海河明凈清澈,從歸化城北邊的大青山峽谷中流淌下來,泠泠淙淙地繞著城墻向西而南流淌過去。宗教的昌盛和商業的繁榮,使這座古城早就不甘囿於舊有城墻的桎梏,許多重要的建築物都矗立在瞭城墻的外面。在北城門外邊沿著城墻鋪設瞭一條新的石子路,一傢挨一傢的錢莊、票號、店鋪以及賭館、妓院沿街鋪展開來;與這新開的街道隔河相望的是大門口蹲踞著兩尊石頭獅子的二府衙門。而紮達海河的左岸則是一片穆斯林的住宅區,覆蓋著墨綠色的瓦頂和綠色墻沿的大清真寺以及高高聳立的托著彎月銅飾的望月樓就坐落在這片穆斯林居民區的中心。沿著紮達海河的兩岸,在那寬闊的河灘地上一溜排開的是歸化人稱作“橋”的各種市場:牛橋、駝橋、馬橋、羊橋……把一條紮達海河弄得熱鬧非常。一群群等待出售的牛、羊、駝、馬都麇集在河灘地上,牛哞馬嘶羊咩駝哦此起彼伏,橋牙子們的叫賣聲招徠聲與牲畜們的叫聲匯成瞭一片。正是過秋標的繁忙季節,忙碌的商人們匆匆走著都帶著小跑;一列列駱駝載著貨物擁擠在街道兩邊,在等待著驗貨卸貨。街道上這裡那裡走不出幾步便被擁塞的駝隊所阻隔。駱駝身上散發出來的腥臊氣和它們排泄的屎尿的酸腐氣味混合在一起,充斥在空氣當中。

古海緊隨著姑夫姚禎義繞過一群群駱駝在人流的縫隙間穿行。雖說是在晉中老傢時就聽回鄉探親的姑夫多次講到歸化城的特殊風情,可是當古海真正走進這座城市的時候,還是被這裡的奇異景觀驚呆瞭,猶如走進瞭一個神奇的世界。一個個面容粗礪臉色黑得像鐵皮片似的駝夫漢子“嗨——嗬,嗨——嗬”地吼叫著,將沉重的貨馱子從駱駝背上卸下來,頭戴瓜殼小帽的商號的年輕夥計們一邊擦著額上的汗一邊拿毛筆在貨馱上畫著記號。小吃攤攤主和賣藝的叫喊聲顯得特別刺耳,對古海又是特別的誘惑。一個光膀子的藝人把一支帶紅纓穗的畫戟在肩頭上飛快地旋轉著,引起觀眾的一陣喝彩。看客中有卸完瞭貨的駝夫、穿著各色袍子的蒙古族男女、衣帽整齊的商人、頭戴白色圓帽的穆斯林、光腦袋的喇嘛、圓臉的巴爾虎人、面容粗黑身挎腰刀的西藏人以及讓古海特別新奇的灰藍色眼睛蓄著胡子的俄羅斯人。一個身著綢質長袍的滿清貴族在津津有味地欣賞著賣藝人的武藝,他蓄一片整潔的髭須,左臂上戴著一隻齊肘深的粗帆佈手套,一隻老鷹就蹲踞在他那橫架起來的手臂上。老鷹用金紅色的小眼睛盯著走近它的古海,突然間爹撒瞭一下翅膀把古海嚇得怪叫一聲躲在瞭姚禎義的身後。旁邊一個釘鞋匠老人看到古海的怪樣子兀自笑起來。老頭一邊叮叮當當往鞋上砸著鐵釘,一邊唱喝道:

達拉嘎騎馬跑邊城,
滿清人耍鳥又架鷹;
山西佬城裡開字號,
回回們牽駝走大城。
……

老頭的釘鞋攤旁邊是一座橋,橋身全由巨大的青石板築起,橫跨在紮達海河上。那會兒古海尚且不知此橋乃是有名的慶凱橋,是歸化商民為迎接討伐叛逆的噶爾丹勝利歸來的康熙皇帝而特意集資修建的。這歸化之特別在於連釘鞋的場面也與眾不同。從橋頭算起沿著河沿兒一溜排開全都是釘鞋攤,竟然是望不到盡頭的!古海和姑夫經過橋頭的時候被釘鞋老頭喊住瞭。

“姚掌櫃好福氣呀!這是你的兒子?”釘鞋老頭上下打量著古海,問。

“哪裡,”姚禎義說,“是我內弟的娃。”

“噢,原來是侄兒,”釘鞋老頭說,“一看就知道是個聰明伶俐的娃……”

姚禎義在發達起來之前與釘鞋老頭一樣也是操此業的,因而釘鞋匠們大都認識他。不過今非昔比,他們如今見瞭姚禎義是不能直呼其名瞭,隻能稱他姚掌櫃。歸化城是一個講究規矩和禮儀的地方。

“小夥子是來歸化住地方的吧?”釘鞋老頭說,“不用問我也能猜出來。”

古海說:“是哩。”

“寶號是哪裡呀?”釘鞋老頭又問。

“是大盛魁……”古海脫口而出。

“哪裡哪裡!這娃是向往著住大盛魁,”姚禎義趕忙接過話頭,“大盛魁門檻高哩,事情還挺難說,今日我這是帶娃子拜見祁掌櫃的……”

“誰都知道你姚掌櫃和大盛魁是老相與瞭,姚掌櫃保薦的人想必是沒有問題的……”

“哪敢如此滿口!哪敢如此滿口!大盛魁用人挑剔著哩,一百個裡頭未必能有幾個入號的……可不敢滿口。”

古海跟著姑夫進瞭北門,沿街走很快就到瞭大盛魁的城櫃。不知為什麼名聲赫赫的大盛魁並沒有把它的總號(也叫城櫃)擺在繁華熱鬧的大街面上,而是設在瞭一條不很寬的斜街裡。街道是彎形的,名字也挺響亮——叫德勝街。路面是由大小勻稱的石子鋪成的,很整潔。從大街上一拐進這條斜街,古海就感到一種不同的氣氛。沒有喧囂和嘈雜的聲音,載貨和空著的馬車和駝列在進進出出,沒有駝哦馬嘶聲,就連車倌的吆喝馬的聲音都是很控制的。街道的兩側全都是包瞭灰磚的院墻和同樣顏色的門樓。這和古海在山西老傢的祁縣城看到的情形沒有多少差別。駱駝沒有一點聲響地走著,隻有釘瞭鐵掌的馬蹄在石子路面上敲擊出很有節奏的蹄踏聲,清脆的蹄踏聲在街道兩側的灰磚墻上撞擊著,回聲傳出去很遠。古海不由自主地就緊張起來。

大盛魁城櫃的大門並沒有想象的那麼高大,門口也沒有石獅之類的揚威懾人的飾物。一座普普通通的灰色大門,院墻較周圍其他的院子略高一些。關鍵是一種氣氛,古海還沒有走到大門的時候,胸口上就被那種看不見的氣氛擠壓著,就像壓上瞭一塊石頭,有一點兒喘不上來氣的感覺。與此同時手心裡不知不覺就變得濕漉漉黏膩得難受。好在這種緊張並沒有維持多長時間,也就是兩袋煙的工夫吧,當古海隨著姑夫姚禎義踏出大盛魁的城櫃大門的時候,它就消失瞭。想見的人沒有見到,要辦的事情沒有辦成。

這大盛魁對於姚禎義來說可就是別一種感受瞭,可謂是熟門熟路。姚禎義的義和鞋店就是依靠著大盛魁這棵大樹一步步發達起來的。姚禎義是大盛魁的老相與。十年前的姚禎義還與古海在慶凱橋頭上遇見的那個老釘鞋匠一樣,是一個擺釘鞋攤耍手藝的窮匠人。釘鞋人在歸化城論地位乃屬下九流之列,連個正二八經的駝夫的身價都趕不上。

釘鞋匠也就隻比紮達海河岸邊替那些毛氈作坊、地毯加工廠做洗毛、扛麻包的灰脖子略強一些。但是姚禎義竟然靠釘鞋起傢發達瞭。為什麼?姚禎義不但釘鞋技術好,做工實在,最重要的是他的信譽好。他給駝夫釘的全包皮的匣子鞋用的全都是真正的黑色生牛皮(亦稱臭皮子),他說穿著他釘的鞋能從歸化到科佈多打來回,結果六千多裡地走下來,姚禎義釘的匣子鞋就真的如他所講——不爛幫不塌底不倒樣。再加上姚禎義的嘴巴殷勤而且甜,也就是說服務態度好。日子久瞭他的好名聲就傳揚開來。姚禎義還好動腦筋,白天在慶凱橋頭上釘鞋,晚上回去試著做匣子鞋。不用說,他做的匣子鞋也結實耐穿很受駝夫們歡迎。於是姚禎義的名聲就越來越大,以至於後來就幹脆收瞭釘鞋攤子,開瞭一間專做匣子鞋的小店鋪。由於姚禎義的匣子鞋的質量好,就被大盛魁包攬下來,他能做出多少大盛魁就要多少。

作為歸化最大的通司商號,大盛魁自己養著二萬多峰上等的好駝,擁有著數百名素質極佳的駝夫隊伍。大盛魁傢大業大氣魄大,他雇請的駝夫隊伍從頭到腳的裝備全都由字號提供。自那以後姚禎義的義和鞋店就專為大盛魁的駝隊提供匣子鞋,一個人忙不過來又帶瞭幾個徒弟,店鋪也越來越大。起初隻租瞭半間門臉,後來有瞭錢幹脆花一千三百兩銀子買下瞭北門外大街街面上的一處院子。前面三間改裝成鋪面,院子裡除瞭姚禎義和徒弟們的住房,全部都做瞭制鞋車間,流水作業,裡裡外外二十幾號人馬,很像一回事情瞭。生產能力提高瞭,就不隻做匣子鞋,還兼營瞭蒙古祥雲馬靴和俄羅斯長筒皮靴,因為這後兩項才真正能掙到大錢。不管是匣子鞋還是蒙古祥雲馬靴、俄羅斯長筒皮靴,義和鞋店生產出來的產品一概由大盛魁包銷。到後來大盛魁的掌櫃連義和鞋店的貨都不驗瞭,直接由姚禎義安排徒弟把一批批蒙古祥雲馬靴和俄羅斯長筒皮靴打包好,貼上大盛魁的“魁”記貨簽,由駝隊運往瞭蒙古草原和恰克圖碼頭。市場認的不是義和而是大盛魁。這樣一來義和鞋店幾乎成瞭大盛魁屬下的一傢手工作坊瞭。

代表大盛魁直接和義和鞋店打交道的就是祁掌櫃祁傢駒。祁掌櫃也是山西祁縣人氏,那時候祁掌櫃負責大盛魁的駝運工作,其位置大概在總號排到瞭第六把交椅。駝商駝商,駝運於大盛魁內自然是占著十分重要的位置。歸化、北京、漢口、恰克圖……幾個大埠之地祁掌櫃要經常隨著駝隊奔跑的。古海和姚禎義到城櫃拜訪的時候適逢祁掌櫃不在。

姚禎義領著古海剛走到大門口,一個精幹的小夥計便迎住瞭他們。那夥計正送一位客人出來。

“噢呀,是姚掌櫃到瞭,快裡邊請,裡邊請……”

那小夥計顯然和姚禎義十分熟識。

姚禎義說:“討擾瞭,討擾瞭,福林,請問一下祁掌櫃可在櫃上?我想求見他一面。”

福林說:“祁掌櫃人還在漢口呢。”

“哎呀,祁掌櫃這一趟漢口走的時間也忒長瞭吧?有兩個多月瞭。”

“是哩。原來說是月底即返回的,這都過瞭十多天瞭還不見回來。前幾日裡有信回來說漢口那邊有些麻煩事要多耽擱幾日……怎麼,姚掌櫃有事?”

“也沒什麼大事,”姚禎義猶豫著,“我夏天裡就曾經給祁掌櫃提說過的,想要保薦一個夥計給櫃上。”

“哦——”福林上下打量著古海,“想必就是這位小兄弟瞭?”

“正是正是。”姚禎義趕忙說,“他叫古海,是我妻弟傢的孩子。”

“噢。”福林向古海笑笑點瞭點頭。

“這是大掌櫃的貼身夥計,”姚禎義扯扯古海,“海子,快快拜見福林小掌櫃!”

古海趕忙抱拳點頭,說:“給福林掌櫃請安,請您多關照!”

“豈敢豈敢!……”福林正色道,“不可造次,我隻不過是大掌櫃身邊的小夥計,不敢受禮,萬萬不可亂瞭尊卑!我叫王福林,你就叫我名字好瞭。”

“既然這樣,大傢都不是外人,”姚禎義說,“福林年長,你以後就叫福林大哥好瞭。”

“福林大哥好!”古海乖乖地向福林抱拳施禮。

福林也還瞭禮。

“福林,”姚禎義說,“既然大傢都是自己人,我說句不見外的話,古海這孩子的事我就拜托你瞭。”

“豈敢豈敢!!”福林趕忙擺擺手,“我一個小夥計,在字號上哪有我說話的地方!”

“這你就過謙瞭,過謙瞭!”姚禎義說,“要說局外人不清楚,我可是知道的,雖然名分上你隻是一個小夥計,可你不是一般的小夥計,你若是在大掌櫃跟前說句話,那分量也不比祁掌櫃差到哪裡去。再說你也眼瞅著就要出徒頂生意瞭……”

“姚掌櫃該知道的,大盛魁在諸般事項中歷來最看重就是人才。學徒入號這是大事,都是要經過保薦——面視——初試——會試,最後才能由大掌櫃、二掌櫃和酈先生共同議決。這裡留誰不留誰並無人情可言,憑的全是應試人的能耐和品行。”

“福林說的是,大盛魁的規矩我也是知道的,我所說的關照也隻是請福林對海子多一層瞭解,沒有破壞大盛魁規矩的意思。論品行呢,海子是我妻弟的孩子,我是最知道的,這孩子自小在鄉裡的私塾讀書,知書達理,邪性的品行是絕不會有的。論能力呢,這孩子出身商賈之傢,自幼耳濡目染對經商之道初有知曉,還寫得一手好字,對瞭,他還能雙手打算盤呢!…”

“那就好,那就好,”福林又一次打量著古海,“既然如此,姚掌櫃是我們大盛魁的老相與瞭,有您的好薦詞,有古海兄弟的好本事,入號的事該不會有問題吧。”

“我這裡先謝謝福林瞭!”姚禎義說,“雖說是祁掌櫃我們沒能見上,也跟見著一樣瞭。我們暫且告辭,改日再來討擾。”

“別,別……”福林說,“姚掌櫃既然來瞭,祁掌櫃不在也不妨見見別的掌櫃,也好對海子兄弟有個印象。大掌櫃到二府衙門去瞭,二掌櫃在恰克圖,櫃上隻有酈先生在,您不妨先和酈先生談談。”

姚禎義領著古海隨著福林走進大門,穿過人來人往的大院,沿著正房屋簷下的回廊向裡走。一溜正房至少有二十間,是大盛魁總號的賬房,一路走著從大賬房傳出瞭此起彼伏的算盤聲。古海聽得出大賬房內至少也有三四十架算盤在同時操作。與大賬房對應的是一溜南房,中間隔著院子可以同時停得下幾百峰駱駝和幾十輛馬車;那南房更加高大些,有工人在夥計的指引下正往裡面搬貨物,顯然那就是庫房瞭。庫房的東角上有一道夾廊,正有一隊駝列從夾廊走進院子。車馬駝列專有一道大門通過,不走古海他們剛才經過的大門。

古海還沒有把外院的景色看全,王福林就已帶著他們踏進瞭一個圓形的月亮門。一踏進月亮門,氣氛便不同瞭,兩扇大門一關,立刻就聽不到剛才那響成一片的算盤聲和工人們搬卸貨物的吆喝聲瞭。內院裡安靜得讓人覺得壓抑。古海甚至產生瞭不知如何走路的感覺,他側臉看看姑夫,姚禎義正掏出手帕捂在嘴上狠狠地抑制地咳瞭一聲,盡管如此,他的咳嗽聲在古海聽來依然十分響亮。整個院子都鋪著青磚的地面,中間一條甬道是由勻稱的雞蛋大的卵石鋪成的,寬有三尺,一直通向坐落在院子西頭的一座二層小樓,整個院子幹凈得連一根草屑和碎紙片都看不到,兩面是靜靜的房子,古海猜不出房裡是些什麼人,他們都在做什麼。有咿呀的開門關門聲音響起。人員走動都是腳步匆匆,都是沒有一點聲響。

王福林把姚禎義和古海帶進樓下的一間客廳,給姚禎義讓瞭座,敬瞭茶,說:“姚掌櫃請稍候,我這就去通報一聲。”

古海站在姑夫的身後望著王福林走出客廳返身關上門。他隻有靜靜地看,不敢出聲。他聽見姑夫喝瞭一口茶,輕輕地將杯蓋蓋上,壓低聲音說:“一會兒見瞭酈先生要行禮問候再說話。”

古海暈暈地說:“哎,我知道……”

“先生問什麼就照直說,”姚禎義又安頓說,“不知道的切不可亂說。”

“哎……我,我知道。”

“你怎麼結巴起來瞭?”

“沒有……沒,沒有啊……”

“這可不行,見瞭先生,不知道的事情不可亂講,可也不能嚇得連話也說不清楚瞭,那樣先生還以為你是個結巴呢!……不要緊張得厲害,就當做是平常的事,平常的人。”

王福林去瞭好久沒回來。等得時間長瞭古海也就松懈下來,伸手摸摸額上竟濕漉漉的。姑夫見瞭掏出手帕遞給他,說:“快擦擦吧,還沒見到大先生呢就嚇成這個樣子。”姑夫就給古海講起瞭酈先生的事。姑夫說:“酈先生是山西太谷人,小時候傢境也是頗貧寒的,十四歲進大盛魁,熬做瞭三十多年瞭!普通賬房先生在那裡忙亂半天,算盤撥拉得震天響,酈先生隻要站在旁邊眼睛朝簿上溜一通,立刻就能知道你算得是對還是錯瞭。打起算盤連看都不看,人稱鐵算盤——活神仙!……酈先生執掌大盛魁城櫃總賬房,沒有人不服氣的。大盛魁的總賬房可不比一般,以後慢慢你會知道的,酈先生的地位除瞭大掌櫃沒人比得上。酈先生手裡握著三套賬簿:一套是各地分莊、票號匯集來的總流水。一套是大賬亦稱萬金賬,記的是財東們的財股、掌櫃子們的身股,字號內‘己’人員的進出、功過賞罰和利潤、該欠以及公積不動產等。這套賬目一般人是不得看的,隻有開財東會議或是官府稅廳查閱賬目時才能開啟。酈先生手裡還有一套賬,也叫萬金賬,是絕密的,除瞭酈先生本人和大掌櫃,任何人都不能看……”

說話的工夫酈先生就到瞭。客廳的門推開,王福林讓到一邊,就見一位精瘦精瘦的先生踏進門檻。不用說這就是酈先生瞭。古海看見一隻花皮細狗跟著酈先生的腳跟也走進瞭客廳。姚禎義慌忙站起來。酈先生中等身量,一撮修剪整齊的山羊胡子蓄在下巴上,黑色中摻雜著不少紅色、白色的胡須在裡面。見過禮,主客落座,寒暄一番便入瞭正題。那隻狗就不言不語地蹲踞在酈先生旁邊冷靜地看著。酈先生一邊抽著水煙,一邊簡單地問瞭古海姓名、籍貫、出身……還沒有過兩袋旱煙的工夫,統共沒談十句話,便吹掉水煙,吩咐福林說:“上茶!”

一聽“上茶”,姚禎義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連連鞠躬,說:“謝謝大先生,我們告辭瞭。”

酈先生端著長長的水煙袋,把姚禎義送到客廳門口。回頭作揖時古海看見酈先生的兩隻眼睛在淺茶色的水晶石鏡片後面打量著自己。他覺得這位沉默寡言的老先生枯燥得讓他感到駭怕。一直到走出瞭大盛魁城櫃外院的大門,懵懵懂懂的古海都不清楚剛才自己都說瞭些什麼,做瞭些什麼,暈暈乎乎的好像是做瞭一場夢。

歇瞭兩日,姚禎義把鞋店裡積攢下的事務做瞭一番料理之後,就領古海去拜見瞭萬記毛氈店的李掌櫃——李掌櫃是姚禎義的好朋友,也是大盛魁的老相與。姚禎義邀請李掌櫃和他一起做古海的保薦人。按照規矩,古海人大盛魁學徒需要兩名在市面上有相當地位並且和大盛魁有良好關系的人畫押作保。姚禎義給李掌櫃送瞭從傢鄉帶來的四色花禮,關於古海入號的事沒談上幾句,李掌櫃和姚禎義就把古海丟在一邊,又十分投入地議論起毛爾古沁的事。

目睹瞭牛領房的傢被瘋狂的人群所抄以及牛二板的母親投河自盡,那該是古海翻開歸化城這部“大書”之後所看到的活生生的第一頁,他被震懾住瞭!古海的尚未成熟的少年的脆弱心靈在那殘酷激烈場面的打擊下可憐地哆嗦起來!一連幾日都是如此。好幾個夜晚,他都在睡夢中被牛二板母親那張像紙一樣慘白的死人的臉嚇醒。那女人罩著黑色絲網的發髻濕淋淋地往後垂著,一個勁兒地滴水。這種緊張恐怖的情緒不分晝夜地追隨著他,壓迫著他,反而把他一生中最為關鍵的重要的事情——人大盛魁學徒的事——給沖淡瞭。不論走到哪裡,到處都聽到人們在談論這件事。白天剛剛能從夜晚的噩夢中擺脫開來,誰知被人們的談論一刺激,那噩夢在夜間又卷土重來瞭,噩夢並不重復,能夠變出許多花樣來嚇唬這個剛剛來歸化不久的外鄉孩子。古海白天在姑夫的店裡幫著幹活、掃地、打水、搬運牛皮,拼命地跑來跑去把自己搞得很疲累,好讓自己在夜裡能夠睡得安穩些。他用這個辦法來對付那形形色色的噩夢。

又過瞭半個月,祁掌櫃從漢口回來瞭。聽得消息以後,古海就在姑夫的帶領下正式拜見瞭祁掌櫃。祁掌櫃三十出頭的年紀,一件杭州六機織的黑色繡花綢的長袍十分潔凈,小瓜殼帽上的綠寶石閃著光,拖在身後的辮子油亮油亮的;腳上也是圓口佈鞋,嶄新的俄羅斯黑呢鞋面,連佈紋都看得清清楚楚,鞋底的邊沿用白膏子刷得鋥鋥閃光;中等個子略略有些胖,顯得個子矮瞭些。祁掌櫃為人開朗,言語也多,加上他和姚禎義最熟,場面就較和酈先生見面時輕松多瞭。

古海回答瞭祁掌櫃的提問,無非也是關於籍貫、傢庭和經商坐賈的基本知識。古海一一作答之後,祁掌櫃又拿瞭一架算盤考瞭古海幾道題。因為熟悉,姚禎義也就隨便些,祁掌櫃要收算盤時姚禎義說:“等等!這孩子會雙手使算盤呢!祁掌櫃你不看看?”

“哦?”祁掌櫃很有興趣地重新看看古海問道,“你會雙手打算盤?”

古海老老實實回答:“我會。”

“想不到這雙龍鬧海的本事在咱大盛魁除瞭酈先生還沒誰能玩得瞭呢。你打給我看看。”

祁掌櫃又找出一架算盤,在桌上親自擺好,將身體閃到一邊。祁掌櫃念出的數字連成串,就像石雞子滾坡不歇氣;小古海十根指頭上下飛舞,算盤聲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口氣打瞭九九八十一道題目,每道題目的結果在兩架算盤上都完全一樣!祁掌櫃哈哈笑著誇獎說:“好!好!這娃真的是塊好料子哩!看看都出汗瞭……”祁掌櫃從袖筒裡掏出手帕親自替古海擦額上的汗。

見祁掌櫃如此誇贊著自己古海來瞭情緒,主動說道:“我還會心算。”

“哦?”祁掌櫃問道,“怎樣個算法?”

“你念我算。”

“不用算盤?”

“對!”

“那要什麼?”

“我說過瞭什麼也不要。”

“呵呵,這倒是有意思。來,試試看。”

祁掌櫃差身邊的夥計拿來一個賬簿,說:“你坐下,我說他算你記。”

還像剛才一樣,祁掌櫃念出一串數字,古海不動聲色地心算,小夥計迅速地在賬簿上記著。祁掌櫃念完瞭,小夥計也記完瞭,在場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古海。就見古海說道:“十八萬三千四百二十六兩……”

姚禎義拿眼睛看著祁掌櫃,問:“算得對嗎?”

祁掌櫃不說話,嘴裡念念有詞,眼睛盯著自己的手,隻見那彎曲的拇指迅速地在食指中指無名指之間滑動著,末瞭手指停下,祁掌櫃念出一串數字,和古海算的一模一樣!結果是祁掌櫃被自己嚇瞭一跳,一雙眼睛大睜著盯住古海說:“這娃是個奇才啊!”

……

姚禎義站在旁邊喜得面放紅光,激動得一個勁兒地搓手。心下想:祁掌櫃都有瞭這話,都有瞭這動作,古海入號的事豈不是已經成瞭一半?更深一步的話姚禎義沒敢再問。告別瞭祁掌櫃,姑侄二人喜滋滋地離開瞭大盛魁城櫃的院子。

又過瞭半個月,學徒入號的正式考試才開始進行。報名的人大約有一百多,都是來自山西的少年,年齡都在十四歲上下。大盛魁不要外省籍的人,連歸化城當地的人都不要。這也是大盛魁最基本的規矩之一。這規矩直到二十六年後古海奇跡般地做瞭大盛魁的大掌櫃才得以改變。學徒入號時不招外省籍的人,而大盛魁的“己”字人員出號以後——不管因為什麼原因——一概不準重新入號;提拔職員則必須逐級晉升,不得逾級提升;學員入號,頭三年在城櫃學習一般商務知識,第二個三年到草原上的分莊或是恰克圖分莊工作,這期間必須學會蒙語或是俄語;最後三年再回到城櫃深入學習經商的業務並且參加實踐;十年滿才能獲得第一個探親假,為期是三個月……所有這些古海從小就聽父親講過不知多少遍,已經不覺得稀奇瞭,同時心理上也早有足夠的準備。

嚴格而又繁瑣的考試斷斷續續地進行瞭半個月多。面試——初試——書法——珠算——商業基礎知識——文化知識,進行完畢之後接著便是漫長的等待。在傢時古海在父親的操持下曾經對這整個程序進行過多次的模擬,因而考試進行得挺順利,基本上發揮正常。

這中間隻有一件事情給古海留下瞭深刻的印象。那天下午,參加面試的共有十二個人,名單上古海排在第九位,面試地點在大城櫃院內的客廳,就是姑夫帶他第一次拜見酈先生時的那間客廳。傢長在外院等候。參加面試的少年都在院子中間的花壇周圍站著靜靜地等候著叫自己的名字。出來一個再叫下一個。站在客廳門前臺階叫名字的就是大掌櫃的貼身小夥計王福林。王福林看見古海好像根本不認識,嚴肅著面孔,叫完一個名字等應試的人走進客廳他把客廳的門關好,便直直地站在那裡不動,手裡拿著一個寫著應試者名字的紙折子。

史靖仁在走進客廳之前古海就認出他來瞭,知道他是大盛魁史財東的兒子。史財東傢在祁縣城南四十裡的上史傢村,是上史傢村的首富。傢有良田三百多頃,騾馬耕牛數以百計,雇請的長工短漢老媽子使喚丫丫頭也有幾十號人,史傢的三進磚瓦院子共有六座,形成“喜”字形,占瞭村子總建築面積的四分之一。古海一個本傢太爺和太爺的兒子都是史傢的下人。太爺爺的兒子隻比古海大三歲叫古月荃,是史傢巡更護院的更夫兼留用,太爺爺因侍候史傢老太爺多年頗受信任,年近六十歲還被留用,專在東傢內院裡做清潔工作,掃掃地養養花。古海爹為將來古海進身大盛魁主動和史傢套近乎,年年春節提著禮物帶上古海去給史傢老太爺上貢,走的就是這位太爺爺的門子。古海雖然認識史傢小少爺但沒敢上前招呼,他怯於場面上的氣氛。史傢小少爺和古海差不多年紀,白白胖胖的。

史靖仁走進客廳沒有一袋煙的工夫就出來瞭,面帶怒色地走出門後隨手把那門摔出很響的聲音。外邊等候的人都被史靖仁“咣”的摔門聲弄得吃瞭一驚。史靖仁嘟嚷著走下臺階,穿過院子走向通往外院的月亮門。經過花壇的時候古海看見史靖仁眼裡噙著淚,便忍不住迎上前去,有些巴結地低聲問瞭一句:“靖仁,你怎麼瞭?……”

“他媽的!”史靖仁先罵瞭一句,說,“沒說三句話就把我剔出來瞭!”

古海很吃驚地問:“為什麼?”

史靖仁已經走過去瞭。

史靖仁說話的聲音很大,在場的人都聽見瞭。古海覺得奇怪,他聽姑夫說過隻要是容貌和身體上沒有明顯的缺陷和忌諱,眼睛眍斜,嘴巴不夠周正或者說話結巴,長有不吉利的痦子什麼的,一般來說面試是不會被刷下來的。既然是打算進大盛魁這個高門檻的,預先對自己都有個估計,五官有缺陷的四肢有毛病的人趁早也就不敢來。和古海一起來歸化的同村小夥伴兒靖娃和傑娃就奔瞭別的字號。

沒過一刻鐘,史靖仁又回來瞭,在他的身邊多瞭一個中年男人。古海一看就知道,那是史靖仁的父親史耀。

“咋的一回事情?!你給老子說清楚!……你這個窩囊廢孩子!”

史耀扯著兒子的一隻手一邊直直地朝著客廳走過去,一邊不停地罵著。

“爹!——”史靖仁向後退著拖著哭腔說,“他們知道我是史傢的人瞭,說是不用再問瞭,照規矩辦!……”

“混蛋!他們怎麼會認得你,你一個孩子傢的。”

“他們問我爹是誰,我就說出瞭你的名字……”

“笨蛋!教不會的!”

史靖仁的父親闖進客廳以後,正常的面試就被打斷瞭。好一會兒王福林都沒再喊應試者的名字。客廳的門關著,隱隱聽見史靖仁的父親的叫罵聲傳出來。過瞭一會兒客廳的門呀地開瞭一條縫,一個夥計探出頭把王福林叫進去瞭。王福林再出來的時候就向應試者宣佈:面試暫停。

那時候史靖仁的一張胖胖的娃娃臉還是單純無邪的,他作為大盛魁的一戶財東的兒子而被拒之於大盛魁的門外,使古海感到意外和吃驚。他還不知道大盛魁有這種規矩。同時他又替史靖仁感到委屈。古海哪裡會想到,就是這個滿臉稚氣的史靖仁在三十五年之後會手持一柄短匕首闖進大盛魁的院子刺殺他,制造瞭一起震驚歸化的大案。這是後話,不提。

史傢父子大鬧考場的事情是如何平息的,古海不知道。五天之後古海接到通知——面試接著進行。入號的考試斷斷續續地又進行瞭一個月才總算是結束瞭。繁瑣的漫長的考試把古海的感覺磨鈍瞭,就像一隻闖過瞭激流險灘駛入瞭平穩寬闊河面的小船。漸漸聽不到人們對牛領房和毛爾古沁峽谷的議論,整日裡在姑夫的鞋店裡幫著做事,不知不覺間對制作長筒的俄羅斯皮靴產生瞭興趣。

姚禎義一天到晚忙著購進原料和社交場面的應酬,店裡的實際工作主要交給瞭大夥計福生。福生是姚禎義一手帶起來的大徒弟,手藝很是過硬,他主要監管著绱筒的關鍵工序,他自己兩手也不閑著,把著一隻木制的鞋旋子,光經他的手一天就要出十五六雙成品長靴。起初古海隻是幫著運運皮子收拾零碎皮頭,後來有瞭興趣就常常站在福生的身邊看他绱鞋幫鞋底。有一日福生出去解大手,古海就坐在福生的小凳上吭吭哧哧地操作起來。福生回來一看古海在绱靴幫立馬就急得臉都紅瞭,吼道:“哎呀哎呀!這怎麼得瞭!一雙靴料要三五兩銀子呢!你咋能隨便這麼糟蹋?!到一邊玩去!……”

在義和鞋店住瞭兩個多月瞭,這是福生頭一次跟他發脾氣。情急之下福生一把將古海推到瞭一邊,順手就奪過瞭古海手裡的那隻靴子。

古海說:“福生哥,你看看嘛!我並沒有把靴子弄壞……”

“還說呢!”福生氣惱地拿起旋刀要拆那隻靴子,“這也就是你,倘若換作別人,哼!看我不把他臉抽腫呢!”

“你先別忙著拆,”古海說,“其實這裡邊也沒什麼的,我已經看會瞭。”

“哼!看會瞭——”福生瞪著眼朝古海吼著,“我跟著姚掌櫃學瞭三年,這道工序連邊兒都不教我沾呢!——你隻看瞭幾天就學會啦?你是神仙瞭?”

“你看看嘛!看看再說。和你做出來的靴子比一比。”

福生扔掉手中的旋刀雙手抱著靴子調過去翻過來細端詳瞭好半天——不說話瞭。半晌,他睜著一雙迷惘的眼睛望住古海,問:“這靴子··…是你绱的?”

“不是我是誰嘛!剛才你還罵我……”

“不能吧?……”福生不相信地搖搖頭。

“怎麼又是不能瞭?”古海說,“剛才你還罵我糟蹋皮子呢。”

“怪瞭!姚掌櫃手把手地教徒弟,沒有三年以上的工夫誰都不敢上手做這活兒呢……你莫非是在傢裡時曾經學過這手藝?”福生很奇怪地問古海,就又把那靴子拿起來看,目光在古海的臉上和那靴子之間來回移動。

“沒有的,沒學過。”

“不對,”福生又說,“那你的父親肯定是個鞋匠!你是從小就看會的。”

“我爹是買賣人,是字號裡的賬房!”

福生不說話瞭。他認定古海不是個一般的孩子,從此對古海處處都表現出敬重。

一晃又是半個月,大盛魁招學徒的事還是沒有消息。這一天傍晚靖娃和傑娃相約來看古海。三個人是光著屁股在一起長大的同村小夥伴兒,都是姚禎義從小南順帶出來學生意的。靖娃姓段,官名叫段靖娃;傑娃單名一個傑字,姓張名傑。他二人自知才智本事都不如古海又沒有得力的人做保薦,所以都不敢高攀大盛魁,靖娃由他的親叔叔保薦報瞭天義德,傑娃奔瞭裕新瑞。靖娃因瞭左臉頰上長瞭一個痦子,面試時就被裕新瑞的掌櫃刷下來瞭,說他痦子長得不吉利,已經說好瞭進姚禎義的鞋店學徒,正在找保人辦理必要的手續。靖娃帶來他的好消息——被天義德正式錄用瞭。天義德在歸化的地位雖不及大盛魁,但也算是通司行內的一個大商號,在恰克圖、烏裡雅蘇臺等地也開著二三十來個分號,在漢口也有著自己的茶葉加工廠。大概是歸化人習慣什麼事都愛湊個“三”的數字,所以把實力較強的天義德、元盛德和大盛魁一起稱做通司三大號。

三個小夥伴在一起為靖娃的入號高興瞭一番,古海便有些沮喪,說:“我的事看來是完瞭,到現在也沒消息。不行我就留在姑夫的鞋店學手藝瞭。剛才福生哥還誇我的好手藝哩。”

傑娃搶著說:“那好哩!咱倆可以日日在一起玩瞭!”

“瞎說呢!”靖娃說,“大盛魁今年招學徒晚瞭一些時日是有原因的,聽我叔叔說,大盛魁的小院裡住進瞭兩個俄國人,是什麼……袋兒裡人?”

“是叫代理人,”姚禎義在一旁聽瞭覺得好笑,忍不住插進去解釋道,“是代表死在毛爾古沁的那兩個俄國人的傢屬來處理後事的。”

“是哩,”靖娃說,“聽我叔叔說,那兩個俄國人可難纏哩,住在大盛魁都兩個多月瞭,到現在還沒有走的意思。也不知道他們想要幹什麼。”

姚禎義說:“想幹什麼?想要銀子哩!”

傑娃問:“要多少?”

“張口就要五十萬兩白銀!”

“嘖嘖嘖……簡直是要殺人呢。”

“哼!這一回算是惹下鬼瞭,聽說道臺衙署的胡大人愁得連覺也睡不著呢。”

“管他呢,”靖娃說,“俄國人總不能在歸化住一輩子的,隻要大盛魁招學徒的事一經辦理,肯定會有海子的好消息!”

古海入號的好消息來瞭。臘月初一早晨,古海剛剛揭開鞋店的門簾,窗戶上的擋板還沒來得及摞起來呢,一個利利落落的年輕夥計就來到瞭義和鞋店。還沒進門那夥計就高聲唱道:“姚掌櫃!賀喜瞭!……向您道喜瞭!……”

就見姚禎義帽子都未戴,從院子裡顛兒顛兒地跑出來,隔著櫃臺雙手接過那夥計遞上的紅帖子。翻開掃瞭一眼,立刻面容大動喜上眉梢,高興得一個勁兒地說:“哇!……好哇!總算盼到瞭!……海子!——你的喜報到瞭!”

古海搶過紅帖子看著,也咧開嘴笑瞭。傑娃已經辦妥瞭保薦手續成瞭義和鞋店的正式學徒,和一幫子徒弟夥計都圍著古海向他表示祝賀。姚禎義高興地搓著手在地上走來走去。大傢都忙著為古海高興瞭,也沒註意那報喜的小夥計還在一旁站著呢。姚禎義猛然醒悟過來,急急忙忙拿瞭些碎銀子賞瞭那報喜的小夥計,報喜的小夥計接瞭銀子道瞭謝走瞭。

從八月間來歸化,到臘月初一整整過瞭四個月,古海入號的事圓滿告一段落,應該說是相當順利瞭。高興瞭兩天就過去瞭,這件事在古海渾然未鑿的心靈上並未掀起太大的波瀾。一段時間內縈繞在他心頭的倒常常是史靖仁那哭哭啼啼的可憐樣子。他想大盛魁這一條規矩不好,作為財東的子弟也應該和別人傢的孩子同樣有著入號學徒的權利。他甚至想象著倘若史靖仁能夠和自己一起入號,將來在這陌生的歸化城也多一個說話的人,畢竟是同鄉,俗話說人不親土還親哩!於是古海為史靖仁的不能入號遺憾瞭好長一段時間。

臘月初五,古海穿戴整齊,在傑娃、福生和義和鞋店二十幾名徒弟夥計交織成一片的羨慕的目光中往大盛魁城櫃去瞭。古海是自己扛著行李去的。不是做姑夫的舍不得雇一輛馬車送他,隻是因為大盛魁歷來都反對號夥鋪排奢華的浮浪作風。頗為能幹的祁掌櫃後來所以不得大掌櫃的賞識而栽瞭跟頭,很大程度上就在於這一點。更何況小小的剛剛入號的學徒,更得從一開始就註意勤勉刻苦。為此連姚禎義都沒有去送古海。

傍晚時分,剛剛吃過晚飯,新入號的夥計的寢室裡走進一個年輕的小掌櫃,此人姓墨,本年春天剛剛出徒。新入號的學徒就由墨掌櫃來管理。墨掌櫃的身後跟著一個壯實的夥計,懷抱一大摞疊好的新衣。這一榜大盛魁總共招收瞭晉籍學徒十二名,暫時都住在城櫃外院的一間大房子內。通盤大炕依墻擺著一溜行李卷兒,整整齊齊。這一班人個個身量勻稱長相端正。新來乍到的都不敢高聲說話,更不敢嬉戲打鬧,飯罷歸來都乖乖地在炕沿上坐著,相互低聲通報自己的姓名,說著初交的客氣話。臘月時節正是塞上最寒冷的時候,窗外北風呼嘯著撲打著窗戶。屋內當地生著一隻大號的洋爐子。古海蹲在地上手持鐵鉤捅那爐子。他記住瞭臨行前爹對他的一再囑告,出門在外住地方學生意,一定要做到嘴勤、手勤、腳勤,要爭著去吃苦。所以從大廚房回來,一進門便先操瞭鉤鏟去打整洋爐子。此時爐中的炭火已經呼呼啦啦地燒起來。

看見年輕的墨掌櫃走進來,十二名學徒齊刷刷地都站瞭起來。墨掌櫃說:“今日分發衣服。打明兒早起開始,除瞭假日休息就隻能穿櫃上統一發的衣服。大夥對櫃上發的衣服要愛惜備至,不可令其臟污……”

墨掌櫃說完瞭,夥計們挨排兒去領自己的衣服——衣服放在一進門的炕上,每疊衣服的上面都放瞭一張寫著名字的片子。一件絮著駝毛的灰佈面袍子,一條同樣質地的棉褲,一雙綴著雙道黑皮梁的棉鞋,一頂雙耳簾的狗皮帽子。古海把袍子套在身上試試,正合適,一點不長一點不短,也不顯肥也不顯瘦。心下就十分詫異,感慨道:“咦!——這衣服簡直是專門為我做的,正好!……”

“我的也是!不長不短正好穿!”

“我的也是,奇怪瞭……”眾學徒都表示難於理解。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墨掌櫃笑著說,“這衣服就是專為你們做的,所以穿著合適。”

“可是並沒見過有裁縫來測量身體的呀?”一個夥計納悶地問。

“早測量過的!夥計們。”墨掌櫃說。

“什麼時候?”

“是在你們考試的時候!……好瞭,各自都試試,倘若有不合適的地方以後動手改改。這會兒把衣服鞋帽都穿戴好瞭,待會兒大掌櫃領你們去拜祖宗。”

在院內正對著月亮門的地方,靠著那棟二層小樓有一間長年鎖著的大房子——這是古海後來才知道的——房間內正面的八仙桌上供著一尊梨花木雕成的關公坐像;在八仙桌的前面,擺著兩件破舊的物件,一件是爛瞭幫的貨郎籮筐,一件是木板條子有著長長裂縫的駱駝貨馱子。除此以外,這間房子裡再沒有什麼物件瞭。八仙桌上的關公像腳下是一個很大的香爐。破籮筐和空駝架前面的地上放著一排圓的軟墊。一切都很普通,隻是一踏進門就有一種看不見的莊嚴的空氣使古海他們這幫小夥計感到不一般。一個個都大氣不敢出一下。

在墨掌櫃的擺佈下,十二名新入號的夥計面對關公像站好,燃燒的蠟燭在高高的燭臺上照著。過瞭一會兒就聽見有腳步聲傳來,屋門開處,腳步聲進來。古海認出有酈先生、祁掌櫃,……走到最前邊的那個人沒看清楚,但他猜出那該是大掌櫃瞭。大掌櫃他們在學徒們的前面面對關公像也站成一排,都垂手立著。

王福林疾步走到大掌櫃的跟前伺候掌櫃子打火點香,點火和吹火紙時是必要發出“福得”之聲的,圖的是個吉利。

王福林燃瞭香插妥當之後就退到瞭後面,在新入號的夥計們的旁邊站著。這樣古海的眼前便露出大掌櫃一個完整的側影。大掌櫃面色蒼古,身材消瘦,中等身量,稀疏雜駁的胡須從一邊的腮上一直連到瞭下巴。默立片刻,大掌櫃伸出手將冒著裊裊青煙的香扶扶正——可是出現在古海目光中的哪裡是手啊,那分明是一對圓鼓鼓的肉錘子。

那雙肉錘似的手是有來歷的,在義和店他聽姑夫講過大掌櫃的故事。早年間在喀爾喀草原,大掌櫃所帶的駝隊被一支佈裡亞特盜匪所劫。那是一片中俄邊境地帶的寒冷的雪原,暴客們將駝隊中的駝夫領房打散,槍殺瞭所有的護衛狗,帶著掠到手的貨物逃走瞭。身負槍傷的大掌櫃在雪原上爬瞭整整一天一夜,幸遇一個佈裡亞特獵人搭救,才算保住瞭性命,可是十根手指全都凍掉瞭……如今大盛魁龐大的事業就掌握在大掌櫃那一雙禿手之中:大河上下、長江南北、蒙古高原,到處都散佈著大盛魁的分莊、票號、錢莊、工廠和牧場,加起來有數十個之多,從總號掌櫃到分莊經理、夥計、工人,從業人員達八千之巨!所有這些,都由這雙禿手來指揮調度。大掌櫃兼任著二十八傢通司商號的組織——歸化通司商會會長之職;同時大掌櫃還捐有候補道臺的閑職,隻要是重要場合,將紅纓官帽一戴繡鳳朝服一穿,便可與掌管歸化道的胡道臺平起平坐稱兄道弟。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大掌櫃跺跺腳,整個歸化城都要為之顫動。

大掌櫃是對大盛魁有過特殊貢獻的人。早年間,大掌櫃是一個普通買客的時候,常年住在福建的武夷山專管為字號采買茶貨,那時候不但是大盛魁,整個歸化的通司商號的茶貨大都來源於福建和湖南。這兩地一處沿海一處在長江以南,距離歸化都是數千裡之遙。數字龐大的茶貨車轉船船倒駝,往往要輾轉數月才能運回歸化。其費時費力又費錢是可想而知的。大掌櫃常年奔波於這條茶路是倍知其中的艱辛的。於是他總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時時刻刻都在琢磨縮短運茶路途靡費的良方。後來他在經常過往的湖北蒲圻縣、崇陽縣、羊樓洞、羊樓山一帶找到瞭解決問題的鑰匙。那裡巒山重疊,樹木蒼鬱,雨水充沛,氣候濕潤,甚宜植茶,完全有條件開辟為一個新的產茶區。可是那一帶的農民從來就不曾種植過茶樹,對大掌櫃的計劃沒有認識,也不感興趣。為此大掌櫃在羊樓山紮下來,費瞭許多工夫說服瞭幾十戶農民進行試種。報請瞭總號同意,免費為這些新的茶農提供茶樹苗,答應一旦試種失敗賠償其全部損失,結果三年頭上大掌櫃的試驗就大獲成功瞭!自那以後蒲圻、崇陽和羊樓山開始有瞭茶樹,並且逐年增多。大掌櫃坐地組織茶樹的種植,指導茶農采摘和加工。成品茶貨盡數全由大盛魁收購,價格給得相當優惠。

如此這般羊樓山一帶的種茶業就迅猛地發展起來,解決瞭大盛魁大部分的茶貨來源。隨之,歸化其他通司商號和別的地方的茶商也紛紛來羊樓山一帶采買茶葉。就地采買就地加工建立自己的茶葉加工廠,也是在大掌櫃的手裡完成的一件大事。大掌櫃坐鎮羊樓山指導農民種茶采茶加工茶葉,日子久瞭就發現有一些不能得心應手的地方,於是請示總號得到準允後就在距羊樓山不到兩百裡的漢口建瞭一座茶葉加工廠。廠名大盛川,大掌櫃被任命為坐廠掌櫃。大盛川隻生產一種規格的磚茶,大掌櫃設計瞭一個“川”字的模具,待磚茶成型時用那模具壓一下,出來的成品磚茶上便出現一個凹進去的“川”字。凡是有“川”字的磚茶便是大盛魁的貨色,成瞭活的廣告,每日每時都在做著無聲的宣傳。大掌櫃在茶廠親自督工,選料精,加工細,“川”字磚茶外形也很美觀,名聲漸漸傳開,遂成為名牌產品。

蒙古草原、西伯利亞氣候寒冷幹燥,一年四季蔬菜都非常少,人體所必需的某種營養唯賴磚茶這種燥化瞭的綠色植物。這些地方對茶的依賴甚至到瞭一種嚴重的程度,一日無茶便惶惶然不可終日,三日無茶則要出現頭痛、惡心、渾身乏力的癥狀。茶葉成瞭他們生活中的第一必需品。這是茶葉之路所以興盛幾百年而不衰的根本原因。在蒙古高原,在寒冷的東西伯利亞和西西伯利亞,在極寒冷的北冰洋沿岸,一直延伸到歐洲東部,這樣一個地域非常廣闊的地帶,居住在那裡的牧民、農民、獵民、漁民,是一個龐大的茶葉消費群體。發展到後來,磚茶這種具備著特殊穩定性的商品被賦予瞭貨幣的性質而流通起來。不管你是中國人還是俄國人,隻要你給我磚茶就可以找到價值標準,進而以此為標準交換牲畜、皮毛、糧食等。大掌櫃在漢口建立的茶葉加工廠,使大盛魁形成產一供一銷一條龍的科學有效的經營方式,使之完善化達到瞭一個很高的層次,其意義是非常重大的。自那以後大盛魁再未因茶葉貨源和加工的原因受過限制。這種一條龍的經營對市場上的反應毫無疑問來得敏感和迅捷。相比歸化城的其他茶商,大盛魁的茶貨供應就要比別的字號來得既充足又及時,自然所得利潤倍增。為瞭表彰大掌櫃的功勞,字號在萬金賬上給他記瞭一大功!那一年王廷相年僅三十一歲,當年即被破例提升為大盛魁總號的二掌櫃。三年之後大掌櫃因病告退,王廷相被公推為總號大掌櫃,成為大盛魁歷史上年紀最輕的一個大掌櫃。

大掌櫃開辟羊樓山茶源的時間正值19世紀的50年代初,事後不久爆發於廣西的太平天國運動便迅速蔓延瞭大半個中國。太平軍由廣西出發很快穿越整個湖南,攻占瞭長江中遊的重鎮武昌,然後沿江東下占領瞭古城南京,於是長江以南諸省都成瞭太平軍與湘軍激烈殺伐的戰場。傳統的產茶區福建和湖南的交通為之阻隔。那時僅次於大盛魁的歸化大駝商天義德,就有五萬擔的茶貨在運輸途中被亂軍所劫,損失頗巨。唯大盛魁獨占瞭新辟的羊樓山茶源,茶貨源源不絕。戰爭的影響使茶葉價格大漲,那時節在恰克圖國際商埠,大盛魁占盡瞭天機,其勢力得到極大的發展,王廷相也因此成為大盛魁歷史上最著名的大掌櫃之一。

此刻,這如真佛般神奇的大掌櫃與古海就同在咫尺之間!望著大掌櫃冷峻的側影,古海激動得渾身顫抖起來。他頭腦昏昏地看著大掌櫃帶領諸位掌櫃和十二名新學徒給祖宗磕瞭頭以後,又莊嚴地講瞭許多話。大掌櫃講的話古海幾乎一字未能入耳。

穿瞭櫃上發下來的衣服,拜瞭祖宗,就算是大盛魁的正式學徒瞭。十二名新學徒都是經過層層考試百裡挑一選拔出來的。個頭都差不多,沒有一個太胖或太瘦的,相貌也都端正無缺陷,都是聰明伶俐的少年,初聚到一起,有一種看不見的隱隱約約的驕傲。

第二天一早,墨掌櫃早早就來到學徒們的寢房,宣佈瞭分配名單:有一個人被派到瞭哈喇莊;有兩個人去瞭茶莊;三個人分到瞭狗圈,其餘的幾個人,其中包括古海留在瞭總號大院。不論是分在錢莊、分莊還是總號大院,總之大傢都是能夠學生意的。但是狗圈就不同瞭,七挑八選地好不容易踏進瞭大盛魁的門檻,到頭來卻要被弄到狗圈去養狗。於是三個被分到狗圈去的小夥計臉上就不怎麼明朗。其實不要說是這些剛剛入號一天的小夥計,就是在號多年的掌櫃,也弄不清那些狗的身上到底會藏著大盛魁多少機密。

古海被分到總號的院內,沒有說幹什麼。中午以前新學徒們拿著自己的行李分頭到各自該去的地方去瞭。古海按墨掌櫃的吩咐把行李搬到瞭另一間屋子裡。也是一盤順山墻的大炕,隻是人少瞭一些,一間房裡住瞭五個人,全都是管理庫房的夥計。墨掌櫃就在這個屋裡住,他管著那五個人再加上古海。古海踏進大盛魁的門檻接觸的第一個人就是墨掌櫃,結果十二名新學徒被分來分去,隻有他一個被分到墨掌櫃的名下。古海就覺得墨掌櫃一定是和他有緣分的人。墨掌櫃是山西代縣人氏,圓盤臉,白白的兩排細碎牙齒,在兩顆門牙的旁邊一左一右各突出著一顆招人喜歡的虎牙;為瞭謙和,有事沒事總是面帶三分笑意。墨掌櫃是當年夏天剛剛出徒的,熬瞭整整十年,第一次回傢省親休瞭三個月的假期。返回歸化城櫃後就被派去管理總號的茶貨倉庫。

管理總號的茶貨倉庫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早些年世道大亂,太平軍造反,之後是捻軍——東捻、西捻,中原與南方諸省連年戰爭不斷,交通時阻時通造成茶貨調運的極大不便。生意越來越難做,往往是在恰克圖市場俄商急需大批的茶貨以及絲綢、大黃等物,並且開價甚為優厚,正是賺錢的大好時機;可是這方面歸化城的通司商人即使在漢口、在福建、在濟南、在杭州等地把所需的貨物備齊瞭,卻因局勢混亂道路阻斷,致使備好的貨物無法起運,隻好眼睜睜地看著賺錢的機會從手邊滑過。大掌櫃下決心購買城櫃周圍四十丈地皮,擴大瞭外院,圍著原來的庫房外緣又蓋瞭半圈庫房。道路暢通時把大批貨物(主要是茶貨)運來儲備起來。一俟恰克圖來信催貨,即刻便能起馱發運。這正應瞭與大掌櫃同時期南方的一位商人胡雪巖的一句名言“生意越來越難做,越難做就越是機會……”

道路時通時斷,恰克圖市場上的貨就緊缺,貨物一緊缺價格自然就上漲。大盛魁借這買賣難做的機會,賺瞭大錢。由此可見庫房的重要,把重要的工作交由墨掌櫃負責是對他的重用。墨掌櫃為人機警,辦事周圓,很得大掌櫃的賞識。倘或不出意外,他真的是前程似錦呢。大盛魁等級森嚴,昨天還在一條炕上滾著,是稱兄道弟的夥計,一覺醒來,其中某個人就出瞭徒頂瞭生意,昨天的平頭夥計立刻就得改口稱這個人某某掌櫃。再做什麼事就要以掌櫃子與夥計之間的禮節行事,決不許胡來。

墨掌櫃剛剛出徒,頂的是半厘的身股。至此以後大盛魁龐大的產業買賣的贏虧就與他的收入多寡密切相關瞭。半厘股份雖小,可架不住大盛魁買賣大,三年分紅期一到,酈先生打開萬金賬一撥拉算盤,這半厘股就會是幾千兩白花花的銀子的紅利。分賬大期,墨掌櫃就有資格坐在大客廳裡與財東代表和頂生意的掌櫃子一起,聆聽大掌櫃關於生意的報告,並有權表示自己的意見。

俗話說“做姑娘的出瞭閣,學生意的成瞭客”,就算是苦盡甘來熬出瞭頭。大盛魁的哪一個夥計苦熬苦盼不是等著這一天!墨掌櫃便是新入號的小夥計們的一個活生生的榜樣,在墨掌櫃的身上,古海看到瞭自己的希望。

《大盛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