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昏時候一隻狗從大門躥進瞭大盛魁的院子。那狗身材細長,非常消瘦,三角形的腦袋上一雙耳朵像狼耳似的尖峭,皮毛骯臟得在昏暗的燈籠光線下辨不清毛色。看見有人從月亮門出來,那狗略遲疑瞭一下在一根廊柱的暗影中蹲踞瞭片刻,待從月亮門出來的人離開後,就身體緊貼廊沿的墻像箭一樣跑進瞭月門。
那隻狗來到酈先生的房間門口,哼哼著拿嘴頭子拱門呢。
過瞭一會兒,門開瞭,酈先生在那狗身上掃瞭一眼就把那狗放進自己的房間去瞭。
又過瞭不大一會兒,酈先生推開門腳步匆匆地走向大掌櫃的房間,他的手裡拿著一張揉皺的紙片。王福林拉開門迎住酈先生:“大先生有事?”
“北京分莊的密信。”酈先生低聲說。
“請進來談吧。”王福林說著把酈先生讓進瞭房間。
大掌櫃正埋首於一大堆商務函件之中,看見酈先生進來抬起瞭頭。
王福林緊走幾步從酈先生的手裡接過紙條,展開來鋪在大掌櫃眼前,輕聲說:“是恭親王給皇上奏折的抄本。”
大掌櫃說:“念!”
姚禎義說的福林不是一般的夥計,就特殊到瞭這些地方。由於大掌櫃身體的殘疾,許多不方便親手做的事情要由福林來代辦。實際上福林的角色就不單是生活秘書,還是大掌櫃的助理。號內的許多機密事情福林全都知道,隻是他身份低微沒有發言和決策的權力。
這可是絕密的情報!大盛魁北京分莊的掌櫃子王錦棠是如何把這機密的情報搞到手的不得而知。大掌櫃呷一口茶示意酈先生坐下,吩咐道:“福林念。”
“……俄國堅請京城通商,經臣等極力阻止,始改赴天津貿易。而公使巴留捷克堅稱:陸運費用較重,意欲納稅從輕……臣等伏查,俄商向來在恰克圖等邊界交易,必須華商轉運茶葉至恰克圖與俄商彼此交換貨物。是茶葉實為北口外華商一大生計,今既準其進口貿易,若不照洋稅從重征收,則華商生計頓減,即各口之課稅有虧。又查庫倫一帶,為蒙古錯居之地,南方遼闊,部落繁多,若照內地章程,準令俄商隨地貿易,不能稽查難周;又查張傢口為五方雜處之地,距京不及四百裡,若準俄商在彼設立行棧,勢必致俄國人日聚日多,歷久恐釀成心腹之患。況陸路運貨隨時隨地均可往來,若不設法嚴防,不惟易於偷稅漏稅,且恐京畿要地,滋蔓甚虞……臣等從上年春起與俄公使巴留捷克等往返商議,不下數十次,與之反復爭論,幾至舌敝唇焦,而該使於一字一句中間,利己者益之,不利者去之。誠以該國之願望太奢,臣實有不敢過事遷就故也。因而陸路通商章程未能簽約……”
“哦——還算幸事!還算幸事!這陸路通商條約總算沒有簽成!否則,俄商徑自深入我土腹地,於茶區自行采辦茶貨,利源盡被奪去,我大盛魁和歸化二十八傢通司商號就成瞭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瞭……”
酈先生感慨地說著,望望沉思的大掌櫃。
大掌櫃沉默著,背著手在地上來回走。後來他在窗戶前停下,隔著窗欞定定地遙望夜空。深藍色的天幕上一彎黃色的月亮掛在那裡,那月亮也沉默不語。
良久,大掌櫃轉身來說:“裕瑞將軍確實在恭親王那裡為咱們辦實事瞭!恭親王奏折上的話有不少就是我寫給裕瑞將軍信上的原話。”
“裕瑞將軍俠肝義膽表裡如一,我們該重謝才是!”酈先生說。
大掌櫃一連將三個煙球吹出瞭煙袋鍋之後,問沉思著的酈先生:“對時局你怎麼看?”
酈先生將紅的煙球吹落在地上,沉吟著說:“我看這形勢是頹勢難以扭轉。總有一天……就怕是恭親王也頂不住俄國人的壓力。”
“我看也是遲一日早一日的事情。一旦恭親王頂不住俄國人的壓力,恰克圖大門洞開之日,我們總該有些應策才是,總不能坐以待斃吧。大盛魁二百年的基業壞在你我的手裡,這罪過就深重瞭……”
“以我看赴俄境貿易便是上策,所謂以攻為守。”
“赴俄境貿易的事二十八傢通司商號的聯名奏折早就通過裕瑞將軍呈給恭親王瞭!在恭親王那裡壓瞭整整一年瞭,恭親王是怕我們在境外滋惹是非,給朝廷找麻煩。”
“我們是生意人,在我之境在俄之境都是一樣地做生意,又不是什麼潑皮歹徒會滋惹什麼是非?朝廷不是怕我們惹事,而是怕俄國人!是怕俄國人找事罷瞭!”酈先生說著情緒憤然起來,“人傢俄國人來我境內為所欲為,他們的尼古拉皇帝怎麼不怕俄商給他惹事?”
“也難怪的,”大掌櫃說,“這些年咱們的朝廷讓洋人整怕瞭。一旦引出什麼交涉,不是賠款就是割地,東邊的外興安嶺和黑龍江入海口給割去瞭,西邊的巴爾喀什湖也給俄國割去瞭。前些日子二掌櫃自恰克圖來的信中說,俄國人放出狂言要把東北、蒙古都劃入他們的版圖之內,變成‘黃俄羅斯’!胃口大著哩!”
“真正是欺人太甚!想當初聖主成吉思汗的鐵騎殺到莫斯科時,他怎不敢放此狂言?!”
“那是古話瞭,時事遽變,今非昔比……”大掌櫃說,“我老早就有一個想法,就是想著有一日朝廷頂不住俄國人的壓力……大先生你看我們是否以退為進,撒開一口放俄國人進來?……”
“這怎麼可以!若幹時日我們費盡心機進言恭親王,就是要把俄國人抵制在恰克圖!……”
“不!我是想給俄國人劃一條線。比如以歸化為界,不得向內深入,給俄商一個范圍……”
“那還不是退讓,依瞭俄國人之願嗎?!”
“這亦是不得已而為之,我是擔心總有一日恭親王和朝廷會頂不住的。放俄國人進喀爾喀,可以給朝廷減輕一些壓力,總比把俄國人放入中原要好得多。”大掌櫃搖搖頭,“我總是想——朝廷挺不住的,總有一天頂不住的。允許俄國人進入喀爾喀,他們就會暫時放下深入我中原的要求。”
“不得已而為之倒也是個辦法……”
“我大盛魁,我歸化通司二十八傢商號,從康熙時開始在喀爾喀經商有近兩百年的深厚根基,即使放俄國人進來,諒他也掀不起什麼風浪!如此一來圖以緩沖,以事實說服再奏朝廷,呈請赴俄貿易的事或許會有望的。酈先生以為如何……”
酈先生點點頭,良久,說:“大掌櫃深謀遠慮,放俄商人入喀爾喀倒也不失為一個緩兵之策。看目下之時勢,也沒有比這事好的辦法瞭。”
“那麼,明日在通司商會我再與二十八傢同仁共議此事。事關重大不可妄舉,待商議妥當之後再告裕瑞將軍,請他轉呈恭親王。”
這時候夜空傳來瞭北城門上三更天報時的鼓聲。
酈先生起身說:“時辰不早瞭,大掌櫃歇息.吧。”
大掌櫃送酈先生至屋門口。
大掌櫃作為中國北方最大的通司商號的掌門人,作為歸化商界的領袖,他不能不對時局給予特別的關註。許多時候他不得不把精力放在對時局的研究上,尤其是俄國人的動態,每一個細微的變化、每一個消息都不能輕易放過。就說眼下朝廷與俄國人正在談判的這個陸路通商條約,一旦依俄國人意願簽訂,歸化所有通司商號頃刻之間就得全部倒閉,做大事者不得不時時觀望大局。
研究時局必須有最新最快的信息,為此大掌櫃苦心經營建立起一個由酈先生直接控制的信息網絡。主要是在北京、恰克圖和大盛魁在喀爾喀草原的大本營烏裡雅蘇臺——歸化城櫃之間,每半月之內必須密信往返一次。恰克圖分莊由穩健老道、經驗豐富的二掌櫃盛禎坐莊,這一則由於那裡是中俄之間官方協定的貿易口岸,貨物吞吐量十分之巨,需要強有力的人坐鎮指揮;二則二掌櫃直接與俄商打交道並且有不少多年打交道並信得過的俄國朋友,於中可以獲得許多消息。北京分莊掌櫃王錦棠亦十分精明能幹,尤擅長於官場上應酬與周旋;烏裡雅蘇臺分莊則由後起之秀年輕有為的祁掌櫃坐莊。密信縫於信犬的護頸圈內。信犬是大盛魁的一大機密,直到大盛魁倒塌之前概不為外人所知。
初始時隻用普通的蒙古犬來傳遞信息,由於形勢的發展,大掌櫃不惜重金由上海購得六隻純種的佈卡達狗,用來送信。佈卡達狗天資甚高善解人意,又耐奔跑,它奔跑的速度要超過最好的奔馬。這六隻佈卡達狗全由酈先生一人專門馴養。調馴期間日夜吃住在酈先生的總賬房裡。不知內情的人以為酈先生是弄著幾隻狗整日玩耍,不務正業。之後便分送三個分莊。佈卡達狗記性特別好,隻要帶著它走過一次,那路徑永遠忘不瞭!從歸化到恰克圖兩千餘公裡,佈卡達狗三日之內便能到達。北京和歸化之間隻需兩日。大盛魁和各分莊之間的信息傳遞一般隻用馬和蒙古犬,隻有特別緊急和重要的事情才動用佈卡達狗。
那時候俄國傳遞信息已經使用電報瞭。早在同治三年,俄國就要求自恰克圖鋪設陸線直達北京,遭到朝廷的斷然拒絕。嗣後俄國人采取迂回的辦法,先從西伯利亞陸續延伸至海參崴,然後與丹麥大北公司合作,先在公海上架設單心水線三條:一條是海參崴至日本長崎,一條是長崎至上海吳淞口外的大山島,又一條是香港至大山島。其實大山島是我領海之內的島嶼,但朝廷認為此事無足輕重聽之任之。於是大北公司得寸進尺,由大山島沿黃浦江伸一條水線進瞭上海,並且在上海公然設局營業。這樣一來,俄國經海參崴、長崎而達上海的電報線路接通,對於中國的政情、商務瞬息之間便能傳到俄都聖彼得堡。
俄國人的電報線路歸化的商人是肯定不能用的,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大掌櫃才下決心出重金購買六隻佈卡達信狗,以更新舊的蒙古犬和馬來傳遞信息。這張更新的信息網絡在後來的中俄商貿大戰中起瞭十分重要的作用。這也是大掌櫃王廷相和酈先生對大盛魁所做出的最後一個大的貢獻。
二
早飯之後,福林伺候大掌櫃換瞭衣服,正待預備乘轎車前往通商會的會館時,一個夥計進來報告說:“道臺衙門胡大人前來拜訪。”
大掌櫃毫不猶豫地說:“我今日沒工夫,告訴胡大人,明日一早我到他衙門府上去,有話明日在衙門府上講。”
“胡大人已經到瞭,”那夥計說,“此刻正在客廳裡候著呢。”
“告訴胡大人,就說我今日在通司商會有重要會議!”大掌櫃抬起一隻胳膊讓福林幫他把腋下的袍襟紐襻結好。那夥計出去瞭。
沒想到大掌櫃剛要跨出門檻,那夥計又返回來瞭,說:“胡大人他說今日一定要見您,說是他有特別重要的事情要與您面議!”
“我去看看就走,”大掌櫃對福林說,“讓轎車在門口候著。”
胡道臺畢竟是掌管一方事務的欽命官員,轄制著歸綏道境地東起豐鎮南到清水河北至武川西迄五原共是口外十二個廳方圓幾百裡的地方,這大官人的面子還是時時礙著他的手腳的。所以一般有什麼事情都是派差役前來請大掌櫃往他的衙門去議事。今日突然到來有點不顧身份,說明他確實有緊急的事情。
其實胡道臺的登門造訪原本在大掌櫃的意料之中。大盛魁每日都有撒在全國各地的(後來也有瞭俄羅斯的)分莊、票號、錢莊、工廠的報告、請示和業務信息由四面八方傳向歸化城總號。一般的工作報告、業務請示送到之後都由門房送交大賬房,小量的貨物進出由大賬房的分管先生復信答復;數量大的貨物進出、重要的業務報告和價格浮動就要由總賬房請示後辦理;大筆生意和高度機密信件,也就是由佈卡達信狗傳遞的密信,則任何人不得截收,也截收不到,經過專門訓練的佈卡達狗隻認酈先生一個人。這是信犬上崗前就訓練好瞭的,隻有酈先生可以靠近佈卡達狗,取下狗脖子上的護頸圈。密信是在信狗的護頸圈內縫著的。俄國兩個代理人要到歸化來的消息,早在半個月前大掌櫃便知曉瞭。
大掌櫃一走進客廳,就見胡道臺面色蒼白,神情惶然。簡單寒暄之後,胡道臺便從袖筒裡掏出一折公文交給瞭大掌櫃,說:“大掌櫃,你說這可如何是好!俄國人為死在毛爾古沁的那兩個人又鬧起來瞭!這一次可不同上回,他們把事情鬧到瞭北京的理藩院。”
大掌櫃接過公文匆匆翻閱著。
胡道臺不等大掌櫃把那公文看完,就急急忙忙訴說起來。情急之下他的湖南鄉音就愈加濃重難懂。胡道臺乃是湖南邵陽人氏,雖說是正經科班出身,為官卻是一個道道地地的糊塗蟲。他曾斷有這麼一個案例:歸化城外的土默特一農民欠財主三兩銀子償還不起,當時雙方商定三兩銀子按時價為一頭半歲的牛犢。當時這農傢正有一頭母牛懷崽,說好待牛犢出生半年後送給財主抵債。半年過去財主未來索要牛犢,可兩年過後財主仍未索要牛犢,直到第三年頭上財主才來要債。可是財主要的並不是半歲的牛犢,財主說按時間算我那半歲的牛犢已經長大,該給我一頭兩歲半的牛犢才成。農傢不服,於是官司打到瞭府衙門。胡道臺升堂理案,傾聽瞭原告和被告的申訴,驚堂木一拍,當即就把這棘手的案子做瞭瞭斷——判定農傢賠償財主一頭兩歲半的大牛。你說說這胡官人糊塗得夠可以吧?這是胡道臺分發歸化上任不久後斷的一樁案子,於是胡道臺糊塗官的名聲就傳開來。但是且慢,驚堂木是拍瞭,案子也斷瞭,可官司並未就此瞭結。被判無理的農傢為瞭一口氣賣瞭二畝地,買通人情給胡道臺送瞭若幹銀兩之後又一次擊鼓上告。
這一次胡道臺略略問過以後便將前判推翻,判瞭財主一個無理敲詐,不但兩歲半的牛沒有得到,還因他的行為觸犯國法就連那本應索要的半歲牛犢也無權索回被罰歸瞭官府,胡道臺當堂令衙役責打他二十杖,再次瞭結瞭案子。那財主後來得知農傢是買通瞭胡道臺的,於是賭一口氣再拿二十兩銀子買瞭人情為胡道臺送上。原告成瞭被告,胡道臺再次升堂斷案,不用說這一回是財主被判有理瞭。結果是農傢又不服,再次疏通門路……胡道臺就此一案不斷升堂不斷判案,吃瞭原告吃被告,由此獲利甚豐。你說說,這胡道臺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胡道臺分發歸化之際正值太平軍勢壯之時,江南諸省被太平軍占領,中原地帶也戰事頻繁。這歸化地方土地屬於下中等,很不豐腴,唯占地利,據於駝道一端,商賈雲集,頗為繁榮。繁榮是繁榮,作為歸化商業的支柱通司商號的買賣都在蒙古草原、在恰克圖、在俄羅斯。俄羅斯他自然管不著,蒙古草原有烏裡雅蘇臺將軍,東有庫倫辦事大臣,他這個歸化道臺同樣插不上手;就是歸化地面,距歸化以東五裡地的綏遠城內還駐紮著一位將軍掌管著歸化的商務稅務。他胡道臺其實也僅有處理地方民事的權力,權力是很有限的。加之他在朝廷沒有什麼扛得硬的靠山,自然不敢與別人爭權勢奪利益。爭也爭不過的,遠的不說,隻說五裡地外的綏遠將軍裕瑞他就不敢與其爭:第一,裕瑞是正宗的旗人;第二,攀親戚,當朝的總理各國事務的理藩院大臣恭親王乃是裕瑞的親姐夫。
不過胡道臺糊塗自有糊塗的辦法,他知道不管是烏裡雅蘇臺將軍、庫倫辦事大臣還是綏遠將軍,這些人全都買大盛魁的賬。這一點他在未曾上任之前便摸清楚瞭。遠在二百年前康熙帝親征噶爾丹叛軍的時候,大盛魁的前身吉盛堂就為康熙爺的部隊供應糧秣做過隨軍的後勤工作。北方平定,朝廷在烏裡雅蘇臺、科佈多駐有大批軍隊,而這些駐軍的軍需一直由大盛魁負責承擔。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將軍換瞭一任又一任,而軍隊對大盛魁的依賴卻是一步步地加深。及至後來大到軍需裝備小到節慶的賀宴禮品,樣樣都離不開大盛魁。綏遠駐軍亦是如此。大盛魁有這樣的背景,胡道臺自然知道厲害。
他上任伊始就主動屈躬上門拜見瞭大盛魁的大掌櫃王廷相,說是初到地方諸事全都仰仗大掌櫃關照。此話並非空泛的客套,以後但凡是歸化發生的什麼大事,尤其是需要花錢的地方,胡道臺就邀大掌櫃王廷相共同處置。隻道是王廷相點頭的事他就辦,凡是王廷相搖頭的事他就否。凡事都無需再動腦筋,他知道自己再動腦筋也是白動。王廷相何等的聰明人,起初不肯就范,後來看出胡道臺並無其他渾意也就樂意為他出把子力幫他支撐門面。需要出錢的地方不用胡道臺說話就出瞭,需要為他疏通關系也就給他疏通瞭。好在地方上這點子事也沒有需要花大錢的地方,賑災濟民、築橋修路、贊助土默特蒙族學堂……大都是些助民濟世的好事情。況日這這些並不要王廷相個人掏腰包,也不要大盛魁一傢出血。王廷相兼任著通司商會的會長之職,需要集資的時候他以會長的身份出面組織通司商會和其他行業和商傢共同捐資就是瞭。當然胡道臺個人方面王廷相也不會忘記的,大掌櫃是場面上的人,自然知道該如何辦。如此你來我往關系便是兄弟般地親密。
大掌櫃沒有理睬胡道臺隻管逐字逐句地看那公文。看完之後大掌櫃的眉頭就皺成瞭一個大疙瘩,將那公文小心地折好,遞還給胡道臺。好半晌大掌櫃都沒說話。現在他知道胡道臺這事真的是既緊急又重要瞭。
“大掌櫃!你得替我拿個主意呢!”
那公文折像火炭似的使胡道臺覺得燙手,就那麼拿手托著,惶惶的目光一會兒停在那公文上,一會兒移在大掌櫃的臉上。
“倒真的是件棘手的事哩!……”大掌櫃沉吟著好半天才說出這麼一句話。
“是呀,棘手!——棘手!”胡道臺說,“這真是太棘手的事!……”
大掌櫃沉思半晌,用很鄭重的語調對胡道臺說:“胡大人,你來歸化上任一年有餘,平心而論我王某人對你如何?”
“這話從何講起?”胡道臺不明白大掌櫃這話的後面是什麼意思,“歸化這地方於我來說人生地不熟,自我上任伊始方方面面全倚仗著大掌櫃替我維持!這一點我胡某人時時刻刻銘記在心!”
“那倒不必,”大掌櫃說,“隻要胡大人心裡知道,能夠體諒我王廷相也就是瞭。胡大人一一我說一句話你不要不高興,秋天時從伊爾庫茨克來的那兩個俄國代理人吃在我大盛魁櫃上住在我大盛魁櫃上,為處理死在毛爾古沁的那兩個俄國人的後事,我通司商會和歸化鄉耆商會先後集瞭將近兩萬兩銀子!總算把那兩個俄國代理人打發走瞭!我們是盡瞭心盡瞭力……”
“對對對!”胡道臺急忙說,“沒有大掌櫃出面替我周旋,頭一次那兩個俄國人便應付不下來!”
“但是這一次與前一次有所不同,”大掌櫃望著胡道臺說,“這一次公文是由理藩院下來又經庫倫辦事大臣轉到瞭歸綏道的,事情既然經瞭理藩院就是中俄兩國間的國傢大事,我們這些商界庶民便是不好插手。你想想,做生意的買賣人如何能管得瞭國傢大事?!”
“這!……”胡道臺愕然瞭,他沒想到大掌櫃要甩手不管瞭,頓時急得臉上就冒出瞭汗。
“不是我不管,而是我沒有能力管這檔子事!請胡大人包涵瞭。”大掌櫃說,“既然俄國人把事情弄到瞭理藩院,既然是庫倫辦事大臣轉過來的公文,依我之見胡大人求助庫倫辦事大臣與俄國人交涉才是一條正路。二十八傢通司商號的掌櫃今日約定在商會聚議,俄國人要求廢恰克圖而直入我內地自行采辦貨物,此事是關乎我們商號生死存亡的大事!胡大人,我隻好得罪瞭,不能陪大人說話瞭……”
大掌櫃以肉錘扶茶幾站起來瞭。胡道臺一把抓住大掌櫃的胳膊,說:“大掌櫃真的視我於水火之中不肯搭救嗎?這事真正是要小弟性命的!不久前發生在雲南的英國公使翻譯馬嘉理被殺事件,想來大掌櫃是清楚的,那件事震動朝野,引起瞭中英兩國間的嚴重交涉,致使正待赴英的我國派出公使郭嵩燾被英方拒絕入境不能如期赴任。雲南巡撫岑毓英官高至三品,又是李中堂李鴻章的同窗,縱然如此岑毓英尚且落瞭個革職查辦的下場!我胡某隻是一個新分發的小小道臺,在朝廷走的又是左宗棠左大人的路子。中堂大人和左大人素來不睦,我……我可是要大難臨頭瞭!大掌櫃!——你要救我……”
說著胡道臺已然是淚流滿面,身體往下墜著要給大掌櫃下跪。
大掌櫃怦然心動,趕忙起身將胡道臺扶住,說:“胡大人!——使不得!我王某人想辦法就是!福林——你去打發幾個人立即分頭前往二十八傢商號,就說我因要事纏身,今日事延期再行會議。”
見福林出去安排瞭,胡道臺這才在椅子上重新坐好,掏出手帕拭淚。
“如今之世,做生意難,做官也難呀!”大掌櫃感慨萬千,說,“胡大人不必過分焦慮,同在一個歸化地面上謀事,你我就是同一條船上的人,既有傾舟之虞我王某人也陪著你!”
“謝謝大掌櫃啦!”胡道臺感動得眼睛又濕潤瞭,“其實要說與庫倫大臣敘話,也還是你大掌櫃出面才有力量!這塞外地方,烏裡雅蘇臺將軍也好,綏遠將軍裕瑞也好,庫倫辦事大臣安德大人也好,都與大掌櫃甚為交好;就是當朝西太後慈禧的門子,大掌櫃也是走得通的!誰不知道,隔我之前兩任歸綏道的道臺是太後的父親惠政主持!大掌櫃與惠政交情甚厚!”
“不提這些!不提這些!話說到此就全有瞭,我與你同舟共濟就是!走!——請胡大人到我房中去敘話,我們仔細商議。”
其實胡道臺把兩名俄國人死在毛爾古沁的事與雲南的馬嘉理事件相提並論,那是他自己嚇唬自己。同是外國人死在中國的土地上,究其性質截然不同!馬嘉理是英國駐中國公使的翻譯,屬於正式的外交官員,他是被雲南的官兵殺死的;而死在毛爾古沁的兩名俄國人,其身份一個是地理學傢,一個是考古學傢。他們是受俄國皇傢地理學會和考古學會派遣,以旅行者的身份來中國做科學考察的。非我中國政府所邀請,是屬於民間性質的。他們的死亡原因是意外的自然災害。
胡道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自那以後堅拒接待一切來自俄國的考察隊,不管他們打的什麼招牌。但是現在事情還不算完,他無法拒絕從伊爾庫茨克來的兩名俄國人,他們人還沒到,由庫倫辦事大臣那裡快馬轉來的理藩院的公文就已經送到瞭他的道臺衙門府。看著這折公文,胡道臺禁不住心煩意亂,頭皮一陣陣地發麻,心裡一個勁兒地對自己說:“這就又來瞭!……又來瞭!……”
想來想去沒有辦法隻好在不眠之夜的早晨,令轎夫把他乘坐的藍呢大轎抬進瞭大盛魁城櫃的院子。謝天謝地,哀求也罷,哭泣也罷,下跪也罷,全顧不得瞭,總算是爭得瞭大掌櫃王廷相的同情,答應鼎力相助。胡道臺的心裡得到些許寬慰。在歸化這地方,除瞭大盛魁的大掌櫃王廷相再沒有第二個有能力搭救他的人。
移到大掌櫃的寢室,胡道臺的心漸漸安定下來。他在椅子上坐定,喝瞭福林沏上的龍井細茶等待著大掌櫃替他拿個主意。
大掌櫃一直在房間內鋪瞭灰色方磚的地上來回踱著,一言不發就那麼走來走去。王福林依大掌櫃的吩咐把通司商號那邊的事情安排好返回來以後,大掌櫃還一句話沒說呢,還在不停地踱著呢。善解人意的王福林看看擦著汗的胡道臺,看看眉頭緊皺的大掌櫃,知道胡道臺的事情著實也是教大掌櫃為難瞭。他走到大掌櫃跟前,輕聲提醒說:
“大掌櫃……坐下歇歇吧。”
大掌櫃沒作聲,又踱瞭兩圈終於在太師椅上坐下,示意王福林拿煙袋。王福林取來長長的水煙袋,把銅煙鍋納瞭煙末交給大掌櫃,看著大掌櫃用兩隻肉錘將煙袋桿夾住,點著火紙為大掌櫃點著煙。一連抽瞭五袋煙,大掌櫃搖搖頭。
“胡大人,我再把那公文看一看。”大掌櫃終於說話瞭。胡道臺緊忙從袖子中掏出公文,展開來放在桌子前,擺正,推到大掌櫃跟前。
“胡大人,這事先不要著急。”又把公文看瞭一遍,大掌櫃略略沉吟瞭一會兒。“依我之愚見,死在毛爾古沁兩個俄國人的事,是不能與英國公使馬嘉理在雲南被殺一案相提並論的。馬嘉理是被雲南巡撫岑毓英手下的官兵殺死的,可這兩個俄國人是死於自然的災難,非故意所為……”
“是呀是呀!”胡道臺屏聲靜氣支棱著耳朵捕捉著大掌櫃說的每一個字。
“隻要他俄國人承認這一事實,咱便好來慢慢與他說理。胡大人,理藩院的公文你仔細看瞭嗎?”
“當然!”胡道臺說,“這是什麼公文?我接到後是寢食難安,那公文簡直就是看瞭九九八十一遍!”
“那麼,你看——”大掌櫃指著公文說,“庫倫辦事大臣的批文是要你——速速查明情由!”
“是呀!”胡道臺說,“不錯,是要我速速查明情由。”
“那麼你就將毛爾古沁事件的先後經過細細寫一折子,先遣快馬呈庫倫辦事大臣一份。”
“可是那俄國代理人是要來歸化的呀!”
“那也不怕,折子一式兩份,一份呈庫倫辦事大臣,一份交那兩個代理人。先看俄國人如何說話。”
“俄國人難纏得很哪!”
“難纏不怕,這要他講理。那俄國代理人來歸化之後,胡大人可就毛爾古沁一案重新審理,就讓那俄國代理人在公堂之上即席旁聽。”
“唔?”胡道臺不明白大掌櫃的用意。
“據我所知,俄羅斯法律沒有父債子還、夫債妻還這一套律例,況且毛爾古沁事件也不是欠債還錢的性質。如此一來審來審去便隻能是一場糊塗官司。你胡大人不是專會審理糊塗案嗎?……”
“這種時候大掌櫃還取笑我……”胡道臺臉又紅瞭。
“俄國人不像我們中國人辦事那麼拖拖拉拉,他們講究效率。你案子要慢慢審,但當開堂便將俄國人請來旁聽。”
“審他一個月兩個月?”
“時間越長越好!我這裡再寫一信給庫倫辦事大臣安德大人,將毛爾古沁事件以旁聽者的身份述說與他。”
“這才重要!隻要是大掌櫃肯於出面說動安大人,由安大人直接與俄國方面交涉,事情就好辦瞭許多。”胡道臺經大掌櫃這麼一說,臉上漸漸舒展開瞭。
“對,關鍵還在庫倫那裡!”大掌櫃說,“隻要你把事情拖住,俄國人不再向理藩院找麻煩也就不會再下文催促此事。理藩院是專理各國事務的衙門,他們一天到晚隻是與各國夷人打一些撕扯不清的交道,最是知道外國人的狡黠難纏。隻要不再驚擾理藩院的官員,他們還會自尋麻煩?”
“對!”
“待到來年,愚身得空親自去庫倫拜訪安大人,再將毛爾古沁事件面呈於他……”
“那我胡某人真是不敢勞動大駕瞭!”
“不!其實我去庫倫亦是路過,恰克圖業務繁巨,每年我都要去那裡料理一段時間。就是沒有這事,安大人那裡也是一定要拜訪的……”
談到瞭拜訪庫倫安德大人,胡道臺的心裡便不由得咯噔響瞭一下,他一個官場上的人自然懂得走辦事大臣的路子空口說白話是不成的,就是說用錢的時候到瞭。當任庫侖大臣安德是正宗的滿八旗出身,與恭親王是同宗的表兄弟,即便如安德在謀得庫倫辦事大臣的肥缺時運動靡費,也花瞭五十多萬兩銀子!俗話說,千裡做官為瞭吃穿,這話說得雖然直接瞭些,卻也正是擊中瞭事情的要害。以商人的理解,這做官與做生意並無本質的差別,那安德也不是傻子,拿著白花花的五十萬兩銀子用來打水漂玩。彼時,清廷派駐庫倫的辦事大臣肥就肥在恰克圖關貿!那關口每年都有著價值數十億兩白銀的貨物吞吐,關稅金額頗為巨大。俄國政府之所以歷來重視恰克圖貿易,其中重要的原因就在於關稅收人。俄國政府從恰克圖關口所得到的關稅收入要占他的國庫收入的一半以上。
但凡是貨物出境或是入境在恰克圖都要交納稅金的。中國的恰克圖關稅收入按道理應該是與俄國相當的,但是清廷自恰克圖開市以來對其並不加以應有的重視,視其為可有可無之物,對關稅收入也表示淡薄,加上稅制管理的原始和弛疏,結果關稅一層層流過去,真正能夠流入清廷國庫的便是大打瞭折扣的。庫倫辦事大臣成瞭有名的肥缺就肥在瞭這裡。胡道臺心裡的一咯噔也就咯噔在瞭這裡。庫倫辦事大臣可不像這小小的道臺,更不像知府衙門,那可是吃慣瞭大額的主,小的數目送過去不要說會遭人傢小瞧,連自己也是拿不出手的。但是,事到如今大難臨頭,胡道臺知道拿得起也得拿,拿不起想辦法也得往出拿!把這事在肚子裡掂量瞭半天,小心翼翼地問大掌櫃:“不知安德大人那裡初出手該送多少銀兩?”
“多也用不著,三萬之數總得拿出來的。”大掌櫃說。
胡道臺一聽倒吸瞭一口涼氣。心下琢磨:我來歸化剛剛一年出頭,總共也還沒有打鬧下這麼多銀子呢!用老百姓的話說一一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我這年頭還不到呢。未等給大掌櫃一個答復,一層細汗就已在胡道臺的額頭上滲瞭出來。胡道臺一邊從袖筒內掏出手帕拭汗,一邊可憐巴巴地對大掌櫃說:“送安大人的銀子……數額也實在是太巨大瞭,下官一時拿不出來。”
“胡大人能拿出多少?”
“我……暫先隻能拿出一萬之數。其餘部分……”
“其餘部分先由我通司商會墊上,這事還是由我來替胡大人辦理吧。”
其實大掌櫃也隻是故意問胡道臺那麼一句,他何嘗不知道,胡道臺赴歸化上任乃是兩手空空,準備的隻是搜刮民脂民膏,時間不長他也沒弄到多少銀子。話說回來,即便是他弄到瞭幾萬兩銀子也是舍不得拿出來送安大人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但凡因公共事業需要出錢的地方,歷來都是由大掌櫃出面先邀商號集資支墊,事後等衙署有瞭錢再按地方一半商號一半的慣例分攤。此時這件事也隻能這麼辦理。
不知不覺日近晌午,福林請示大掌櫃,問是否留胡道臺吃午飯。大掌櫃說:“到瞭吃飯時間自然是要留的,這話問得也太愚蠢瞭!胡大人平日裡忙於公事,難得抽身來咱大盛魁城櫃,今日來瞭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吩咐小廚房備飯,我與胡大人邊吃邊談。”
胡道臺卻不好意思瞭,一聽大掌櫃要留飯,慌忙起身說:“時光過得也真快,轉眼的工夫這就到中午瞭,真是一點不覺得。我得趕快回衙門,俄國人說到就到,我得趕快做準備,待日後閑暇之時咱們再聚……咱們再聚。下官告辭瞭!”說罷施瞭禮便走。
大掌櫃知道胡道臺心裡著急,也不強留,送客至城櫃大院門外。
三
在兩名俄國代理人到達歸化城之前,恰克圖的大盛魁分莊坐莊掌櫃盛禎早就派出瞭信犬,星夜兼程將一封密信送到瞭大盛魁城櫃的酈先生手裡。密信報告說,此番來歸化的兩名俄國代理人背景復雜:其中年齡稍大一點的名叫謝爾蓋·伊克達列夫,此人是巴達瑪耶夫公司的人。另一個年紀較輕的名叫伊萬·伊萬列維奇,他的身份是托博爾斯克公司的副總經理莫霍夫的高級助手,伊萬現年二十五歲,為人精明幹練,是一個很有頭腦的人物。莫霍夫正在積極籌備,準備把自己的資金和人馬從托博爾斯克公司分裂出來,成立一個完全屬於他個人投資和管理的西伯利亞茶葉公司,伊萬將在新成立的公司內出任一個分公司經理。
大掌櫃沒有把這件事告訴胡道臺。即使是告知他,初到歸化僅一年的胡道臺一時間也難以把繁復的俄商情態搞得清楚,主要是這些事情與胡道臺沒有直接的關系。在第二天召集的歸化通司商會二十八傢商號的大掌櫃參加的會議上,大掌櫃向大傢詳細通報瞭謝爾蓋和伊萬即將到歸化的消息,告誡各商號提高警惕關於俄國專事對華貿易的商幫,情形十分復雜。其歷史至少有兩百年以上,在卡特琳娜娜二世時代女皇親下詔諭,令所有的對華貿易的俄商聯合成統一的組織,共分為六個大的公司,即莫斯科公司、圖拉公司、阿爾漢格爾斯克公司、沃洛格達公司、托博爾斯克公司和伊爾庫茨克公司。所有這些公司都是以城市的名字命名的,來自同一座城市的商人都被組織在同一個公司裡。很久以來為瞭貿易上的方便,所有這些對華貿易公司的主要人員都長期居住在俄國境內的距恰克圖不足二百公裡的伊爾庫茨克城。
為瞭管理上方便,官方為俄國商人之間劃定瞭各自的經營范圍:莫斯科公司經營呢絨、長毛絨、海象牙、海貍皮、水獺皮和來自俄國歐洲部分出產的工業制品以及從歐洲第三國轉手而來的其他工業商品;圖拉公司經營的項目非常單純,隻有羊羔皮和野貓皮兩種;阿爾漢格爾斯克公司和沃洛格達公司經營的內容相同,都是狐腿皮、芬蘭狐皮和青狐皮;托博爾斯克公司和伊爾庫茨克公司共同經營灰鼠皮、狐皮、青狐和西伯利亞當地產的糧食,主要是小麥和豆類。事實上,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劃分早就被突破瞭。交易的貨物也發生瞭很大的變化,隨著俄國紡織工業的迅速崛起,輕紡產品像哈喇、毛毯、機織佈等都成瞭所有的俄國公司共同經營的貨物,並且所占比例也越來越大。
由於歷史的原因,俄國眾多公司中,伊爾庫茨克公司和莫斯科公司成瞭大盛魁的老相與,彼此非常信任,形成瞭良好的業務關系。這一方面是由於近半個世紀以來,大盛魁通過伊爾庫茨克公司和莫斯科公司進口數額龐大的糧食和輕紡產品,同時在雙方交易的過程中這兩傢公司對中國和中國商人表達的誠意、尊重、熱情,取得瞭大盛魁和歸化其他商號的信任。
但是,友誼和真誠並不是到處都有的廉價貨物,在俄國六大公司中間有一些人對中國並不那麼友好,甚至在貿易往來中常常表現出歧視和敵意。不久前,就在俄國商人聚集的伊爾庫茨克城內,一件嚴重侵害中國國傢和中國商人利益的新動議已經醞釀完成,這個動議的要害在於促使中國把對俄貿易的通司商人的大本營歸化城開辟為新的國際商埠,以歸化城代替恰克圖,使俄商可以直接深入到中國內地來做生意。
這個動議已經形成文字作為許多俄國商人的共同願望,呈送瞭俄國財政大臣維特。作為沙皇重臣,維特是一個著名的擴張主義者和殖民主義者,他對中國所抱的態度不僅僅是簡單的敵意和經濟上的侵略,他所要做的是要把中國長城以外和黑龍江流域的廣大土地劃歸俄國的版圖,在亞洲開辟一個屬於大俄羅斯管轄的“黃俄羅斯”。為瞭這個“黃俄羅斯”計劃的實現,維特以俄國政府財政部的名義,撥出大筆款項組建瞭一個新的專門機構。為開展活動之方便,維特給這個屬於純粹的政治性質的機構冠名為“公司”——巴達瑪耶夫公司。在很短的時間內,巴達瑪耶夫公司已經把他的分支機構撒遍瞭整個蒙古高原和黑龍江上遊地區。現在巴達瑪耶夫公司又把他的人派往歸化城,這就不能不讓大掌櫃和所有歸化通司商號感到憤怒和憂慮。二十八傢通司商號的主事掌櫃群情激憤,議論瞭一番之後一致推舉商會會長王廷相和天義德的大掌櫃通司商會的副會長郭保義,一起去拜見綏遠將軍裕瑞,將謝爾蓋和伊萬來歸化一事秉告裕瑞將軍,以防不測。
謝爾蓋和伊萬即將來歸化的消息,就像風吹樹葉簌簌響一樣迅速傳遍瞭歸化城的大街小巷。每天從早晨開始,在人聲嘈雜的市場上,在沿街商號的店鋪裡,在道臺衙署的大門外,在幽靜肅穆的喇嘛召廟內……人們到處談論這件事情。整個歸化城都在以一種厭惡的預感、不祥的心情等待著這兩個俄國人的到來。
這一日上午,從道臺衙署的大門內走出兩個衙役,他們腳步匆匆地踏著衙署門前的石子馬路,走向瞭紮達海河岸邊的河灘地。正是陽光充足幹燥的春天,在寬闊平坦的河灘地上密密匝匝地鋪滿瞭一片一片的水淋淋的羊毛,空氣中彌散著濃烈的羊膻味,許多赤腳的工人把褲子挽到膝蓋以上,站在河中的淺水處清洗羊毛;清洗過的羊毛都在河灘地上鋪著的紅柳席子上面攤開來,沿著塵土飛揚的河灘道路,一輛接一輛的騾馬大車把像山一樣壘起來的羊毛麻包運向河灘地。這時正是毛紡作坊的生產旺季,這裡是紮達海河的右岸,被歸化人稱作西河沿的地方,也就是出事的牛領房傢河對岸。在寬闊的河灘地的後面沿著用大青石高高壘起的河堤,制氈作坊、制毯作坊、馬衣作坊、駝屜作坊以及用羊毛氈做原料的氈靴作坊、氈帽作坊、褡褳作坊……一直從駝橋橋頭鋪展到瞭道臺衙署的房子後面。
兩名衙役踏著暄軟的細沙土地,在攤曬羊毛的工人中間詢問著,在一輛剛剛停下的裝滿羊毛麻包的馬車跟前站住,一個衙役左手按著腰刀,伸出右手在一個卸麻包的工人的身上拍瞭一下,說:“牛二板!我二人奉胡大人之命前來緝捕你。”
牛二板並不驚慌,扭過臉來望著兩位公人,將手裡的大繩不緊不慢地纏繞起來,一邊說:“胡大人又要捕我?……他不嫌我在大牢裡白吃他的飯嗎?”
“胡大人是不會讓你白吃牢飯的,這次捕你是因為俄國代理又要來瞭。走吧!”
俄國人即將到來使得歸綏道臺衙署好不緊張,連日來胡道臺召他的府內僚屬開瞭多次會議,就如何接待俄國代理人的事進行瞭反復詳細的研究。重新將牛二板捉回大牢便是胡道臺必須做的一件事情。一切安排停當之後,胡道臺再一次親自來到大盛魁城櫃,向大掌櫃述說瞭有關接待俄國代理人的準備情況。末瞭說:“下官的安排有何不妥之處,請大掌櫃不吝指教!”
“實不敢當!實不敢當!……”大掌櫃說,“大人是數十萬歸化子民的父母官,大人是正經科班出身,學識深厚見識廣博。以愚之見胡大人預備得已經是十分仔細縝密瞭,大人隻管放手去做就是。”
“還有兩件小事向大掌櫃求助。”
“盡請吩咐!”
大掌櫃忙於號事,無暇與胡道臺囉唆。
胡道臺說:“這第一件是,請大掌櫃依上例派一名精通俄語的人員助我……”
“這好辦,”大掌櫃當即答復道,“不出敝號城櫃大院找十個通司不在話下。前次不是王福林去伺候胡大人的嗎,這一回仍然由王福林到胡大人府上聽吩咐就是瞭……大人還有什麼事?”
“其二是安排俄國人的食宿,”胡道臺小心地觀察著大掌櫃的臉色,“是不是……也可依前次之例住在貴號城櫃內的小客房?”
“這可不妥,”大掌櫃斷然拒絕說,“請胡大人見諒!此番不比前例,敝號絕不能接待這兩個俄國人。”
“這是為什麼?”
“前一次來的兩個代理人是死亡俄國人的私人朋友,他們純粹是為處理死在毛爾古沁的兩名死者的後事而來,這次有所不同。這兩名俄國代理人,一個是巴達瑪耶夫公司的人,另一個是托博爾斯克公司的人,此番來歸化除瞭交涉死亡俄國人的後事,恐其另有所圖。若允這二人住在敝號,實在是多有不便!”
“兩個俄國人未曾到歸化,大掌櫃何以知道有如此復雜之背景?”
“我自然知道。敝號分莊分號遍散長城內外,為商務之便是常有往來信息的。大人有所不知,巴達瑪耶夫其人並非經營生意的商人,此人原本是我庫倫地方的一個佈裡亞特蒙古人,後赴聖彼得堡大學念書,為俄政府所收買,改瞭俄羅斯的名字。巴達瑪耶夫公司直接受俄國國防部和財政部領導,巴達瑪耶夫也是在俄國財政部直接領取薪水的……”
胡道臺面容大動,驚愕地說:“喔……居然有這樣的事?”
大掌櫃望著胡道臺點頭不語。
胡道臺又說:“這麼說,此番這兩個俄國人到歸化來是居心叵測啦?”
“是這樣,”大掌櫃又說,“胡大人這次接待這兩位俄國代理人也要小心為是。”
“謝謝大掌櫃的提醒,既然如此就不必免為其難瞭。關於兩位俄國代理人的食宿,我另謀辦法就是。”
歸化城是一座以經營茶葉和羊馬為大宗貨物的商城,滿城之內除瞭中下等的羊馬客店,並無上等館驛可供有身份的客人歇息,歷來往來客商都是由生意上的相與(夥伴)負責接待的。胡道臺知道羊馬店自然是無法安置俄國代理人食宿的。有上等客房的隻有通司商號和召廟,現在既然大掌櫃說瞭,大盛魁不能接待俄國人食宿,那麼別的通司商號也就不必去問瞭。通司商號不接待俄國代理人,就隻有動召廟的腦子瞭。走出大盛魁城櫃,胡道臺吩咐轎夫把他直接抬到瞭大召寺。
大召寺的住持僧格大師親自在禪房會見瞭胡道臺,歸化召廟林立,是長城以北和整個蒙古草原的黃教中心,從康熙開始清廷歷代皇帝對歸化的黃教寺廟甚為重視和尊重,每年都有大量的銀兩財物撥給寺廟使用。這一點胡道臺自然知道,因而他在上任之初便到大召寺對僧格活佛進行瞭拜訪。但是佛俗相隔往來不多,所以說話也就小心翼翼的。僧格活佛一面勸茶一面認真地聽胡道臺道明來意,結果僧格活佛的拒絕來得比大掌櫃更加簡短和幹脆。
“不可不可!寺廟乃佛傢聖地,斷斷不能接待來自俄國的兩個異教徒在廟內歇息。”
胡道臺鬱鬱地返回瞭他的道臺衙門。一連碰瞭兩個釘子,這道臺心中自然是甚為不快。心下想,自己一個堂堂欽命道臺,竟然連這麼一點小事都辦不瞭,覺得十分窩囊。他一連數日沒有出門,悶悶不樂地把自己關在寢房中。眼看著時間一日一日過去,心中就愈發急得冒火,虛火上升燒得他口舌生瘡,一對眼睛似兔子般的通紅;這一來胡道臺就連說話和吃飯都很困難瞭,幾乎做不成什麼事情。急上加急,於是便病倒瞭。請瞭歸化著名的大夫聶先生為胡道臺治病。聶先生醫術超群,在歸化城裡名聲頗大,是一個頗有地位的人物。聶先生為胡道臺診瞭脈,開瞭方子,一邊等著衙役按方子去抓藥,一邊喝著茶與胡道臺聊談起來。
“胡大人本是沒有病的。”聶先生不緊不慢地說,“口舌生瘡,二目通紅,乃是心火所致。我知道胡大人之心火所為何來……”
“聶先生說得對,”胡道臺含含混混地說道,“其實我心裡也明白,隻是由不得自己罷瞭!聶先生你說說看,眼看兩名俄國代理人不日就要到歸化瞭,我這裡卻連客人下榻的住房還沒有著落。如何能讓我不著急呢?!”
“單是著急上火能有何用呢?還是得想切實可行的辦法,偌大一個歸化城難道連兩個俄國人住的地方也找不出來嗎?”
“你不知道的,大盛魁和大召寺我都去過瞭,你說我這個道臺做到這份兒上還有什麼意思呢?還不如辭掉這道臺回鄉務農呢!務農辛苦歸辛苦,心裡卻不需要受這番折磨,你說說……俄國人來瞭更是麻煩,俄國人難纏呀!”
“世事艱難,可胡大人這道臺還得做下去。俗話說得好,能屈能伸方為大丈夫。以我之愚見,眼下要緊的不是你胡道臺的身份和顏面,時不我待,正像胡大人所言,俄國人不日即到,如何把這兩個俄國人應付過去,才是當務之急。”
聶先生走後胡道臺仔細想想,覺得聶先生的話說得很有道理,心境就漸漸平靜下來。想來想去終於想出一個辦法,他吩咐差役將自己臥室內的桌椅床鋪通通搬出去,把房間粉刷修飾佈置起來,讓俄國代理人住,自己暫且搬到衙署的耳房茍且幾日。正如聶先生所言,大丈夫能伸能屈,這道理想通瞭,胡道臺也就不再心裡別扭瞭。
四
俄國人的到來在歸化固有秩序的生活河面上掀起瞭引人註目的新浪花。還是在雍正之前經朝廷應允,那時候隔不多時便有俄國人的商隊來歸化城做生意。那時候俄國人在歸化街頭頻頻出現並不是一件稀罕的事情。大約有一百年瞭,自雍正以後到歸化城來的俄國人就很少瞭。現在兩名俄國代理人的到來就成瞭十分引人註目的事情瞭。不管他們走到哪裡,到處都有好奇的市民在圍觀。
而兩位俄國代理人似乎並不急於瞭結死在毛爾古沁同胞的後事,他們在道臺衙門住下之後,一連數日在胡道臺、王福林和道臺衙署官役的陪同下,遊逛街景參觀寺廟古跡,神態甚為悠閑。初一接觸,這次來的兩名俄國人給胡道臺的印象較前一次來的兩個俄國人似乎態度上更平和一些,不像那兩位那麼嚴厲,咄咄逼人。這二位一個名字叫謝爾蓋·伊克達列夫,年紀大約有四十出頭的樣子,中等身材,體形略顯胖一些,像中國人一樣生著一對黑色的眼睛,亞麻色的頭發亂糟糟地從帶著紅箍的俄羅斯制帽下向外撒著。單從外貌上看,這個人更像是一個帶有幾分蠻性的西伯利亞土地主。胡道臺知道,這個謝爾蓋就是大掌櫃說的那個巴達瑪耶夫派來的人瞭。另一個年紀很輕個頭也很高,當然就是伊萬瞭。這個伊萬生著一副上寬下窄的長臉,白色的皮膚一看就是歐洲人;伊萬的眼縫很細,就像用刀子劃開的兩條窄縫,隻有在很少的時候當他把眼睛完全睜開時,才能看出他的眼球是灰藍色的,像黑暗中的貓眼似的,閃爍著一束一束的光亮。與謝爾蓋比較起來,伊萬的樣子更文雅一些,他穿著一身時髦的咖啡色派力司西裝,頭戴細呢禮帽,當他把禮帽拿在手裡的時候,就暴露出滿頭茂密的金黃色的頭發。在包圍著他們看熱鬧的一片黑色的頭發中,伊萬那頭金黃色的頭發顯得特別紮眼。
街景都看完瞭,兩名俄國代理人仍然不提關於死在毛爾古沁的俄國人的事情,卻提出瞭拜訪僧格活佛的要求。關於宗教方面的事情胡道臺知道得很少,在他看來綏遠軍營和土默特地方部隊是屬於軍事禁地,是決不可以讓外國人隨便看的;歸化通司商號內部的情形也是不可以讓外國人知道得太多,但是寺廟就不會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瞭,隨即就答應瞭下來。第二天一早安排兩位俄國客人拜會住在大召寺的僧格活佛。在大寺廟的大殿謝爾蓋和伊萬以黃教禮儀焚香磕頭,並且在捐獻箱裡塞瞭許多紙幣。謝爾蓋和伊萬做這些事的時候不需要寺廟內僧人的指導,也不需要陪同的胡道臺和王福林的幫助。如果說謝爾蓋和伊萬對黃教禮儀的熟悉程度多少使胡道臺感到意外,那麼在僧格活佛接見兩名俄國客人的時候,謝爾蓋和伊萬的表現就讓胡道臺感到分外吃驚瞭。會見是在活佛的禪房內進行的,一進禪房的門謝爾蓋和伊萬就用流利的蒙語向僧格活佛進行問候,之後他們和活佛的對話所使用的一直是蒙語,做翻譯的王福林無事可做瞭。這整個過程胡道臺完全成瞭一個聾子,成瞭這場談話的局外人。從禪房出來以後胡道臺悄悄地問王福林,謝爾蓋他們和活佛都說瞭些什麼。
王福林告訴他,謝爾蓋對活佛說,僧格活佛名聲遠揚,在俄國政府和民間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俄國政府非常尊重他的地位……僧格活佛說,俄羅斯是東正教的國傢,東正教和佛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宗教,這兩種宗教是無法溝通的。但是,謝爾蓋解釋說並不是所有的俄國人都是東正教教徒,他們的皇帝尼古拉對佛教就充滿瞭敬意,並且他謝爾蓋本人和伊萬如今都是虔誠的黃教信徒瞭。伊萬說他是在庫倫改信黃教的,已經有七年的歷史瞭。庫倫寺廟的活佛雅圪達克森和他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這就使胡道臺更加感到意外瞭。
過瞭幾天,在胡道臺招待客人的午宴上,謝爾蓋問胡道臺:“我們很想參觀一下歸化城的土默特軍營和綏遠城,不知胡大人可否給予安排?”
胡道臺一聽這話心裡便明白瞭,心中一緊,暗忖道:這謝爾蓋來歸化果然是另有所圖。表面上依然是客客氣氣地堆著笑意,答復謝爾蓋:“土默特軍營和綏遠城分屬土默特總管和綏遠將軍轄制,下官隻是一個地方官,無權過問軍隊的事情……不過,我本人願意為謝爾蓋先生效勞。待下官與土默特總管和綏遠將軍通過話之後再稟告謝爾蓋先生。”
隔瞭兩日胡道臺答復謝爾蓋說:“下官已經見瞭綏遠將軍裕瑞。”
“將軍是怎麼說的?”謝爾蓋急忙問。
“裕瑞將軍說,中俄復為交戰,謝爾蓋先生到我綏遠軍營來莫非是窺我軍機乎?!”
王福林一聽這話心中不由得吃瞭一驚,裕瑞將軍在謝爾蓋他們到達歸化的第二天即起程前往北京,到軍機部述職去瞭。胡道臺是根本不可能見到裕瑞將軍的。他知道胡道臺隻是在謝爾蓋他們到歸化之前,在一次與大掌櫃王廷相的交談中,聽大掌櫃轉述瞭裕瑞將軍的這句話。這話裕瑞將軍確實是說瞭,但不是對胡道臺說的,而是在他的將軍府對大掌櫃說的。說出這句硬邦邦的話之後,胡道臺覺得連日以來鬱積於心的悶氣終於吐瞭出來,感到好不痛快。他與王福林交換瞭一個眼色,示意王福林趕快把他的話翻譯給謝爾蓋。
謝爾蓋沒有等王福林把胡道臺的話給他翻譯完,臉色驟然間就變瞭,目現兇光,瞪著胡道臺,把他的西伯利亞制帽從頭上一把扯下來在手上攥住,說:“好!好……那麼請胡大人告訴我,土默特總管王爺又是怎麼答復我的要求的呢?”
土默特總管胡道臺倒是見瞭,他如實把總管的話轉達給瞭謝爾蓋:“總管說:‘軍機要地不宜向外國人宣示!’”
“那麼,我可以見一見你們這兩位蠻橫無理的軍事長官嗎?”
“不可以。”胡道臺說,“兩位都有話告訴我,毛爾古沁事件於清廷駐綏遠軍隊和土默特地方部隊概無瓜葛,沒有會見之必要!”
頓時謝爾蓋被噎得說不上話來。他把帽子在巴掌裡使勁攥著,飯桌周圍的人都聽得見謝爾蓋的手指骨節咯吧咯吧的響聲。午宴沒有進行到底就散瞭。
王福林把這事告訴瞭大掌櫃,大掌櫃哈哈大笑,連連說:“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胡道臺還真有些膽子!好!好!……又算有骨氣。明日你告訴胡道臺,就說我的意思是對俄國人不必謙恭卑怯,該硬氣的地方就要硬氣。可也不要義氣用事,凡事把握一個適度才好。”
王福林每日白天陪著胡道臺和俄國人作翻譯,晚上待俄國人歇息後便回城櫃,所以兩個俄國代理人在歸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大掌櫃瞭然於胸。對於兩個俄國人,歸化通司商會的態度是拒絕接觸,嚴密關註他們的動態,不給予任何可乘之機。隻要兩個俄國人不做出什麼越軌舉動,便不予理睬,任其瞭結兩名死在毛爾古沁的俄國人的後事,然後盡快離開。
所謂有備無患,謝爾蓋參觀綏遠軍營和土默特的要求被拒絕之後,伊萬提出的與通司商會的負責人見面的要求也遭到瞭婉拒。兩名俄國代理人的分外要求沒有得到滿足,終於把談話的主題移到瞭處理兩名死亡俄國人的事情上面來。這才接觸到事情的實質,俄國代理人提出三條強硬的意見:第一,兩名俄國科學傢死在瞭中國的土地上,中國地方政府和造成這次事故的直接責任者要負全部責任;第二,提出巨額的賠款,數量是五十萬兩白銀;第三,中國地方政府也就是歸化道臺衙署,必須將死亡俄國人的屍體完整地歸還俄方。
對此胡道臺早有準備,他當即就答復說:“關於意外地死在毛爾古沁峽谷內的兩名俄國人一事,其責任是在中方,但是責任者決不是我歸化道臺衙署。這件意外的自然災害的責任者,是駝隊的領房人牛剛。現在牛剛也已經在毛爾古沁峽谷內喪命,其責任應由牛領房的兒子牛二板來擔負。至於賠款也好,索要俄國人的屍體也罷,均應由牛二板個人負責。”
這場談話是在胡道臺衙署的大堂內進行的,正是早飯之後的上午時光,胡道臺隻顧自己把話說完,也不等謝爾蓋和伊萬作出反應,又接著說:“本官對兩名俄國人死在毛爾古沁一事甚為重視,正在傾力妥善瞭結此事。在二位未到歸化之前已將本案的責任者牛二板緝捕歸案,本官歷來斷案公正,光明磊落,決不會因為牛二板是一個中國人便對他予以偏袒——帶牛二板!”
待到王福林把胡道臺的話翻譯給謝爾蓋和伊萬的時候,兩名衙役已經將牛二板押上瞭大堂。沉重的鐵制腳鏈在大堂的地上拖得嘩啦嘩啦直響,牛二板跪瞭下來。這情景顯然使謝爾蓋和伊萬感到意外,兩個交換瞭一下目光不知該作出什麼反應。胡道臺並不管兩位俄國人作何反應,隻管自己審起瞭案子。
“牛二板,你可知罪嗎?”
“小人知罪!”
“兩名俄國人死在毛爾古沁峽谷內,是因你父親牛剛的失誤所致。現在死亡俄國人的代理人就坐在這大堂之上,當著俄國代理人的面你要據實回答本官的問話。”
說完這話胡道臺看著王福林,等他把自己的話翻譯給謝爾蓋和伊萬,這時候胡道臺已經不緊不慢,很有節奏地審訊起瞭牛二板。並讓王福林把他和牛二板的對話翻譯給謝爾蓋和伊萬。
“牛二板,我問你——你可是牛剛的兒子?”
“回大人的話,小人正是牛剛的兒子。”
“牛二板我再問你——毛爾古沁的災害是你父親的責任,你可承認嗎?”
“小人承認。”
“現在俄國代理人向你提出五十萬兩銀子的索賠,你可承認?”
“小人承認……可是小人沒錢。”
“本官沒問你有錢沒有錢的事情!”胡道臺手裡的驚堂木啪的在桌子上拍瞭一下,“何須你饒舌!”
“是,小人明白瞭。”
“本官再問你——俄國人提出五十萬兩銀子的索賠,你可承認?”
“小人承認。”
“本官再問你:俄國人提出要你完整地交還兩名死在毛爾古沁峽谷的俄國人的屍體一事,你可承認?”
“小人不……不知兩名死亡俄國人的屍體現在哪裡。”
“混蛋!本官並未問你死亡俄國人的屍體在哪裡的事。”
“是……小人知罪。”
公堂上響起一陣嘻嘻竊笑。兩名衙役面對如此滑稽的審訊實在忍不住瞭,捂著嘴巴笑得腰也彎瞭。
“大膽!”驚堂木又響瞭,隻見胡道臺板著面孔仍舊是一臉的嚴肅。
大堂內安靜瞭下來。
“牛二板,本官問你……”
很顯然這種審判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它隻不過是胡道臺做樣子給兩個俄國人看的。做樣子歸做樣子,胡道臺做得是十分嚴肅認真。起初謝爾蓋和伊萬對審訊牛二板很不理解,他們被這種中國特有的審訊方式所吸引,很投入地看著。後來一連審瞭數日,發現胡道臺的審問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話,謝爾蓋和伊萬就看出破綻來瞭。在又一次開庭審判牛二板的時候,謝爾蓋就說話瞭:“胡道臺,我對閣下的審訊方式表示懷疑……”
“此話怎講?”
胡道臺把剛剛舉起正要拍下去的驚堂木輕輕放下。
“我不明白牛二板的身份。”
“身份?”胡道臺反問謝爾蓋,“什麼意思?牛二板的身份就是牛領房的兒子嘛!”
“那麼他的職業呢?”謝爾蓋又問。
“職業——就是灰脖子!”
“灰脖子?……我不明白。”
“灰脖子就是一種很骯臟下賤的工作,具體說就是替毛氈作坊搬運羊毛的工人。兩位先生明白?”
“那麼我再問,”謝爾蓋追問道,“他傢的財產情況怎樣呢?”
“這正是我要審問的事情!”胡道臺已經明白謝爾蓋的話裡面是什麼意思瞭。
“這是不需要審問的事情,”謝爾蓋逼問胡道臺,“這些事在開庭之前法庭就應該調查清楚的。”
“我們大清國的法律與俄國法律是不一樣的。”
謝爾蓋和伊萬交換瞭一個無可奈何的眼神,聳聳肩膀搖搖頭把身體靠在椅背上不作聲瞭。
“你們想知道的事情,我都會在審訊中間弄明白的!”胡道臺把目光從謝爾蓋和伊萬的身上收回來,重又放到牛二板的身上,驚堂木一拍繼續他的審問。
“牛二板本官問你……”
在接下來的審訊中,謝爾蓋和伊萬不再甘於做旁觀者,他們交替著不斷地打斷胡道臺的審訊,向胡道臺提出質問或直接詢問牛二板一些問題。謝爾蓋和伊萬當然不是傻瓜,他們已經明白瞭胡道臺的審訊意味著什麼。問來問去事情便水落石出瞭,他們才知道原來牛二板是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灰脖子”在歸化城是一種僅比乞丐略強的職業。不要說是五十萬兩白銀,就是五兩銀子也拿不出來!那麼這種審訊除瞭空耗時間之外還能有什麼意義呢?!於是謝爾蓋舉起一隻手揮動著表示自己的憤怒:“我抗議!……”
賠款的事情得不到推進,這場審判(實質上是談判)便陷入僵局。胡道臺牢牢記住瞭大掌櫃的話,不論俄國代理人提出什麼樣的要求,他隻管彈他的“獨弦琴”——那就是審訊牛二板。當審訊難以推進的時候,胡道臺就命令衙役責打牛二板。牛二板被按倒在地上,一名衙役抓牢他的雙手,一名衙役按住他的雙腳,另外兩名健壯的衙役揮動著責杖打牛二板的屁股。兩根責杖上下翻飛,黃楊木的責杖撞擊著牛二板肉做的屁股發出“啪嗒——啪嗒”的悶響,隻打得牛二板鮮血淋漓也不罷休。
道臺衙署是個開放的所在,每有審訊,衙署的兩扇朱漆大門就向整個衙署大街敞開著。俄國人參加審訊牛二板的事情轟動瞭整個歸化城,每天都有數以千計的男女老幼擁擠在道臺衙署的大門前。牛二板的慘叫聲像紅色的鳥兒一陣一陣地掠過人群的頭頂,向著紮達海河寬闊的河灘地飛散去。
最初謝爾蓋和伊萬對這種殘酷野蠻的刑罰很是不習慣,他們皺著眉頭觀看行刑的過程,執刑的衙役在牛二板的屁股上打一下,那沉重的拍擊聲都要在謝爾蓋和伊萬的臉上引起一陣陣的痙攣,後來看得多瞭漸漸地也就不以為然瞭。謝爾蓋和伊萬用很平靜的神態看著衙役責打牛二板,也不去打斷胡道臺的審訊,一直等到衙役們打累瞭,胡道臺也氣喘咻咻咻地把審訊停下來的時候,才很冷靜地與胡道臺說話。
謝爾蓋說:“道臺大人!現在我們已經很清楚瞭,像這樣一種審訊方法毫無疑問地表明,閣下對待我國兩名科學傢死在毛爾古沁一事的後事處理是毫無誠意的。我們對閣下這種野蠻的毫無意義的審訊,已經完全失去瞭興趣。既然這樣,我們繼續待在歸化城已經變得沒有意義瞭,明日一早我們就動身返回庫倫。我們將和庫倫的安德大臣繼續商談這件事情……”
說罷,謝爾蓋和伊萬就離開瞭道臺衙署的大堂。
俄國人的威脅發生瞭作用,胡道臺立刻就慌瞭神。他知道,和俄國人是講不成道理的,隻要他們把事情弄到庫倫,不管俄國人有沒有道理安德隻能是責怪他,他姓胡的就註定不會有好果子吃。事情明擺著,不管是庫倫的辦事大臣還是北京的理藩院,凡是大清的官員一概都怕洋人。俄國人走後,胡道臺就像熱鍋上的螞蟻,病又犯瞭,覺得腮幫子就像針紮似的疼。他把一隻手捂在臉上愣怔瞭好一會兒。
後來胡道臺斥退瞭左右,隻把一個老文案和王福林留下。胡道臺走到王福林跟前,也顧不得道臺的身份瞭,哭喪著臉說:“福林!……你說這可如何是好?”
“胡大人,先別著急。”王福林扶胡道臺坐下,安慰道,“世上沒有翻不過的山,沒有涉不過的河……”
“可是,你也見瞭,俄國人是不講道理的。”
福林說:“待我回城櫃問問,看大掌櫃怎麼說。”
“可是俄國人明天就要走哇!”
“不會的,俄國人那樣說隻不過是在威脅。他們是不會輕易離開歸化城的。”
王福林當即返回瞭大盛魁城櫃,把這勸的情形稟告瞭大掌櫃。大掌櫃沉吟片刻,吩咐說:“你去把酈先生請來。”
大掌櫃與酈先生商量瞭一陣,認為從大局看若把事情搞僵無論如何對中方是不利的,如果俄國真的通過庫倫辦事大臣把事情捅到北京的理藩院,事情可就真的更麻煩瞭。朝廷害怕洋人在當今已經成為不可治愈的頑癥,一旦引起洋人與朝廷的交涉就會成為兩國間的外交事件。經驗證明,隻要是引起外交交涉,不管洋人有理無理一概會在談判中占據上風,其結果必然不是賠款就是割地。割地自然是割中華之地給洋人;而賠款呢,則定是要由歸化地方往出拿瞭。
歸化地方是誰?胡道臺肯定是沒有銀子的,到頭來苦的還是他們這些商人。因此處理兩名死亡俄國人的後事,隻能是好說好商量千萬不能把事情弄僵。既然胡道臺已經沒有能力控制局面,此事看來非大掌櫃出面不可瞭。隨後,大掌櫃又坐車往天義德,與郭保義會商瞭一番。從天義德回來,大掌櫃就把福林叫到屋裡,如此這般地交代瞭一番,打發他立刻去見胡道臺。
第二天一早,胡道臺便主動去看望俄羅斯客人。胡道臺向兩位代理人講瞭許多強調友誼合作的話,希望兩位代理人能夠留下來,大傢一起妥善地把兩位在毛爾古沁峽谷不幸死去的俄國科學傢的後事處理好,態度謙和而友善。
末瞭,胡道臺告訴伊萬和謝爾蓋:“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兩位代理人,我們歸化通司商會要設宴款待二位。”
宴會在歸化城的最高檔的飯館宴美園進行。宴會之前歸化通司商會派出兩名掌櫃,專程到兩位俄國代理人下榻的道臺衙署去迎接客人,用漂亮的馬拉轎車把客人接到宴美園飯莊。大掌櫃和通司商會的副會長天義德大掌櫃郭保義等幾十位掌櫃衣冠整齊地站在宴美園的門口迎候謝爾蓋和伊萬。
大掌櫃用熟練的俄語對客人說:“二位經理來歸化已經多日,我們沒能夠招待,實在是有失禮儀!請謝爾蓋和伊萬先生原諒。我們隻以為二位是專程為處理在毛爾古沁峽谷死去的兩名俄國人的後事而來的,完全不知道謝爾蓋和伊萬原本是巴達瑪耶夫公司和托博爾斯克公司的經理。巴達瑪耶夫公司是新成立的商行,我們還未來得及和貴公司交往合作,相信今後會有許多機會的;至於托博爾斯克公司,應該說是我們歸化通司商人的老貿易夥伴瞭!我們中國人有句話,叫做不知者不為罪,請兩位千萬不要因此而與我們有所生分……”
宴會進行得很順利,熱鬧的場面使胡道臺和兩位俄國人造成的談判僵局大大緩和瞭。酒過三巡之後借酒勁伊萬說瞭許多熱情洋溢的話,似乎他們此行是專為與歸化的同行們增進友誼而來的。謝爾蓋在談話中也沒有過多地提說與胡道臺談判中所引起的不愉快,隻是說處理兩位死亡俄國人的後事使他感到很棘手,他希望王廷相會長和通司商會的其他同仁能夠給予幫助。
這話正中大掌櫃下懷,正是因為胡道臺和兩位俄國人之間把事情已經搞僵,不得已他才親自出面從中周旋。大掌櫃答應,為瞭使毛爾古沁事件妥善處理,使兩位俄國代理人盡快返回,歸化通司商會派出以郭保義為首的三名得力人員幫助工作;並且盡可能地給予物質上的幫助和各種方便。
郭保義的參與促使談判靈活多變,速度大大加快。當關於賠款的議題無法推進的時候,經驗豐富的郭保義就引導雙方把話轉移到瞭索要俄國人屍體的問題上。通司商會專門派出一支駝隊,由郭保義親自陪同,帶著胡道臺和兩名俄國代理人千裡迢迢地趕到毛爾古沁峽谷現場。在那裡不管是中方人員還是兩名俄國代理人,沒有一個人敢邁進毛爾古沁峽谷一步!恐怖的大峽谷讓俄國人自動地放棄瞭索要俄國人屍體的要求。他們達成一個新的協議:在毛爾古沁峽谷東端的人口為死亡的俄國人建立兩個十字架,十字架要求高三米寬二點五米,上刻死亡俄國人的名字和籍貫;建立十字架的費用全部由歸化道臺衙署負責。並且在建立十字架的時候,要專程從伊爾庫茨克請兩名東正教的專職牧師為亡人祈禱。這件事由通司商會從中作保。
關於造成的兩名俄國人死亡的責任略去不談,俄方提出的條件實際上隻有兩條,即賠款問題和索要屍體問題。現在屍體問題解決瞭,那麼就隻剩下賠款一個問題。問題雖少,可是因為雙方認識上的差距太大,談判仍然十分艱難!一方張口要五十萬兩白銀,另一方連五兩銀子也沒有;胡道臺不肯承擔造成俄國人死亡的責任,於是話題又轉回到俄國人死亡的責任問題上來瞭,談判又一次陷入瞭僵局。有好幾次談判幾乎滑到瞭破裂的邊緣,隻是由於郭保義的巧妙周旋,才使雙方又回到瞭談判桌上來。
從兩名俄國代理人進入歸化算起,到郭保義參與談判雙方一起到毛爾古沁峽谷觀察現場,再到從毛爾古沁峽谷返回歸化,時間已經過去瞭整整半年有餘瞭。也許是謝爾蓋和伊萬對這種馬拉松式的談判膩煩瞭,也許是他們原本就沒有真的打算索要五十萬兩銀子之巨的賠款,總之在時間耗過半年之後,雙方終於以八萬兩銀子的賠款達成瞭最後的協議。議定八萬兩銀子,由大盛魁在歸化設立的票號出據銀票,俄方代理人到大盛魁設在庫倫的票號兌現。至此,關於在毛爾古沁峽谷死亡的俄國人後事的漫長的談判終於畫上瞭一個句號。
五
大盛魁名聲大是大在瞭外面,實際上在歸化城裡它隻有很少幾處生意並且都不大。城內大北街的哈喇莊鋪面隻有兩間大店面也很老氣,就像一傢並不怎麼殷實的中等商人開設的店鋪,與大盛魁的歸化第一商號的名聲很不相稱。櫃臺是用朱漆油過的,但經年太久顏色都潲成瞭深棕色的瞭,好些地方漆皮已經脫落也不加修補;用同樣的顏色油過的舊貨架上擺著幾十種棉毛紡織制品,有畢圖絨、羽翎緞、羽毛紗、大絨、毛毯、標佈……青一色的俄國貨。哈喇莊是一個俄國輕紡棉毛產品的專賣店。
大盛魁之所以這樣做,一來是因為它是一傢專門從事外貿批發生意的商號,歷來不重視零售生意;二來也是有意給零售生意的小商號留出一些生存空間,以示厚道。
哈喇莊原來的掌櫃子名叫賈晉陽。賈晉陽資歷頗深處事周圓,不久前被調到瞭大盛魁城櫃,擔任瞭總號交際部主事掌櫃的重要職務。
賈晉陽掌櫃卸任的時候向總號推薦瞭年輕的墨掌櫃,年僅二十五歲的墨掌櫃承擔起瞭哈喇莊坐莊掌櫃的擔子,獨當一面,這也是字號對他的器重和培養。墨掌櫃到任不足一個月頭上,古海也被派到哈喇莊來瞭。能夠跟著他所熟悉的墨掌櫃,古海固然是十分高興的。他把這看成是緣分。
按照不成文的規矩,墨掌櫃既然是一個當傢掌櫃,那麼他的起居飲食就要由身邊的夥計來伺候。過去在總號茶貨倉庫的時候,墨掌櫃手下的夥計有幾十個,伺候掌櫃的營生是由大傢分開做的,現在哈喇莊隻有墨掌櫃和古海兩個人,自然伺候墨掌櫃的營生全是古海一個人的瞭。這規矩古海懂,也不用誰來指導和督促,每天早上天蒙蒙亮他就第一個起床,先把掌櫃的夜壺倒瞭,字號的規矩隻有掌櫃子可以在寢房裡使用夜壺小便,當夥計的起夜,天氣再冷也必須到茅房裡去辦理。古海有心計,晚上盡量少喝水,所以也不需要起夜省去瞭一樁事。倒瞭尿,把夜壺用佈子擦幹凈放在茅房通風的窗口上,自己再撒尿。這些做完瞭,就急急忙忙去打掃店鋪,掃地擦櫃臺把貨架上的貨一一擺好。這些做完瞭墨掌櫃也就起身瞭,再去疊被掃炕整理臥房。早飯之後就去摘店鋪的窗板開店門——一天裡的正式工作就開始瞭。除瞭吃飯和上廁所,從早到晚古海便是釘在櫃臺後面的。雖說是活計不重,一天下來也還是夠累的。到瞭晚上他還不能自己先睡,要等著墨掌櫃鉆進瞭被窩把脫在地上的鞋擺好,問一聲:“墨掌櫃,您還有什麼事嗎?”然後古海才能脫鞋上炕。
也許是由於剛剛做瞭掌櫃的緣故,墨掌櫃並不拘泥於掌櫃子與夥計之間的禮節,有時候他感覺累瞭或是第二天有要緊事需要起早,吃完晚飯他自己拉開被子去睡,並不要古海為他鋪炕;或者因為古海年紀小把握不瞭時間早上起得晚瞭,墨掌櫃也不叫醒他,上茅房時自己提著夜壺去倒。這就使古海在心理上感覺到輕松多瞭。有一回,墨掌櫃不知因為什麼事情——後來他猜想墨掌櫃一定是去瞭美人橋——回來得特別晚,看見古海倚著墻在打盹,就說:“以後我回來遲瞭你不要等,小小的年紀熬不住的,要知道明天早上還得起早呢!”
這事讓古海感動瞭好些日子。
哈喇莊前面是店鋪,後面連著寢房和庫房,有一個不大的院子,小院的角落便是茅房。這樣一個小天地,就算是一個獨立的莊口,由年輕的墨掌櫃執掌著。生意呢既不火也不淡,忙的時候有,閑下來的時候也不少。生意忙的時候,掌櫃子、夥計共同應酬,閑下來的時候墨掌櫃坐在櫃臺後面的凳子上,一邊喝著茶一邊與站在一旁的古海聊天解悶,夥計在工作時間內不管掌櫃子在與不在,也不管有沒有顧客來買東西,是不允許坐著的。脫離瞭總號大院,不在那些總號的掌櫃子們的眼皮底下,墨掌櫃和古海都放松瞭許多。再加上墨掌櫃才剛剛二十五歲,在古海的跟前就像個大哥哥似的很是隨便。兩個人聊天海闊天空隻管往高興有趣的地方說。
有一次不知怎麼的聊天聊著聊著就說起瞭有關媳婦的話題。墨掌櫃知道古海來歸化之前在傢鄉娶瞭親的,就問:“古海,你那個媳婦好也不好?”
不明就理的古海懵懵懂懂地回答:“不好!”
少年人的心理,認為娶媳婦是一件羞人的事情。
“怎麼個不好法?”墨掌櫃又問,“是長得醜,還是……”
“醜是不醜,村裡人都說我那媳婦是小南順的頭號俊媳婦呢。”
“那又是怎麼個不好法呢?”
“其實……我媳婦也沒有什麼不好。”
“她叫什麼?”
“叫杏兒。”
“長什麼樣兒?你剛才不是說你媳婦很俊嗎?怎麼個俊法?”
“長什麼樣兒……我也說不上來。”古海摸著後腦勺認真地想著,“我媳婦她個子挺高的……”
“歲數也肯定比你大吧?”
“是哩,杏兒她比我大兩歲。”古海說,“對啦,我想起來瞭,杏兒她眼睛就像杏核似的,是雙眼皮,她的爹媽就是為這才給她起瞭杏兒這個名字的。”
“那就是說你媳婦真的長得很好看瞭。”
“倒也不敢說好看,反正就是那個樣子吧。”
“那麼,”墨掌櫃又很有興趣地問,“你覺得自己的媳婦好不好呢?”
“好不好……我不是說瞭麼——就是那個樣子吧。”
“我問的不是那個意思,”墨掌櫃眼中波光閃動,意味深長地向古海眨瞭眨眼睛,“我是說,你覺得你媳婦好不好呢——就像吃什麼東西,你是愛吃呢還是不愛吃?”
“我,不知道。”
古海茫然瞭。他真的不知道墨掌櫃的話是什麼含義,而且他對媳婦這個話題壓根就沒有什麼興趣。如果這會兒墨掌櫃要問他的爹媽,他會覺得有許多話好說。就在昨天的晚上,他還夢見娘在給他穿一件新縫好的棉衣,夢境蒙蒙矓矓好像是要過年瞭。看著墨掌櫃手邊的茶杯好久沒動瞭,古海走過去,把那碗中的涼茶潑瞭,續上瞭熱茶。
“墨掌櫃,說瞭好半天話瞭,您渴瞭吧?喝茶吧。”墨掌櫃端起茶杯呷瞭一口茶,眼睛笑瞇瞇地望著古海,把聲調拉得很長說:“媳婦好哇!——”
古海也不清楚墨掌櫃是在說古海的媳婦好呢,還是在誇他自己的媳婦。墨掌櫃沒頭沒腦地隻說瞭半句話就停住瞭,那含笑的目光停在瞭古海的臉上好久沒有移動。這時候鋪子裡來瞭客人,古海忙著去照顧生意,也就顧不上仔細琢磨墨掌櫃的話究竟是什麼含義瞭。
這一天傍晚,古海把飯做好瞭,不見墨掌櫃回來。掌櫃子不回來夥計是不能隨便吃飯的,這也是規矩。古海隻好等著,一直等到瞭北門城頭敲響瞭初更的鼓聲,還不見墨掌櫃回來,古海從早上起就不歇地做這做那已經熬瞭整整一天瞭,他覺得又困又乏不知不覺間就倚著墻睡著瞭。直到半夜古海才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是墨掌櫃回來瞭。後來他回憶墨掌櫃事情的時候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晚上他給墨掌櫃開門的時候院子裡非常亮,月亮又大又圓又明又亮。那天墨掌櫃的神情很特別,夜風吹得嗚嗚響,院子裡很冷,古海牙齒打著顫說:“墨掌櫃您回來瞭!我睡得太死讓您等得工夫大瞭吧?”
“沒事兒,沒事兒……”墨掌櫃大概是凍僵瞭使勁兒地搓著手,樣子很興奮地走回瞭屋子。根本就沒有對古海遲遲才給他開門表示出些許的不滿。
第二天,店鋪裡沒有顧客的時候,掌櫃子、夥計兩個人聊天,聊著聊著不知不覺間就又說到瞭媳婦的事情上來瞭。這一次墨掌櫃沒說幾句話,突然就問古海:“古海,你給我說實話,這會兒也沒有別人,隻有咱哥倆,你告訴我,……你和你媳婦幹過那種事兒沒有?”
古海被這突如其來的話弄傻瞭,說:“什麼事兒?”
“嘿嘿……”墨掌櫃笑瞭,笑得高深莫測,用指頭點著古海的腦門,“我一看你那樣兒就知道——你一準沒幹過!”
“你說的是什麼事嘛?”古海還死乞白賴地一個勁兒傻問。
“什麼事兒——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那個事兒嘛!……我就猜出來瞭,你和我一個樣。咱倆都是大傻蛋,冤枉死瞭!我也是十四歲離開傢的,跟你一樣,出來的時候爹娘給我娶瞭媳婦兒,可我那時候哪裡知道媳婦是咋的一回事情,白白地把媳婦放在那裡一回也沒有用過,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晚瞭!遠水解不瞭近渴,媳婦遠在千裡之外的老傢呢。黑夜裡隻能把枕頭當做媳婦摟著睡。想回傢看一眼媳婦真是比登天還難哩!想起來讓人心裡頭那個難受呀!整整熬盼瞭十年,總算熬到瞭頭,去年冬天我回傢住瞭三個月。這才知道……好哇!……好哇!古海,你這會兒還省不得呢,天底下要說好東西,什麼金子呀銀子呀的,全趕不上媳婦好!……”
墨掌櫃說得動情,忍不住地一個勁兒地咂咂嘴,好像是在吃什麼香東西,樣子挺逗。
古海撇著嘴笑瞭,說:“媳婦那是人呀,怎麼能和金子銀子比呢,也不是什麼吃的東西,嘻嘻!……”
“不是吃的東西?!告訴你哇——兄弟,那就是比吃的東西還好哩!你說說,你吃過什麼好東西?”
“黏糕!”古海說。
“嗒!”墨掌櫃搖搖頭。
“麻團!”古海又說。
“嗒!”墨掌櫃又搖搖頭。
“剛從樹上摘下來的大脆棗兒——最香不過!”說起吃的東西來古海也興奮瞭,“現從樹上摘下來的大脆棗,那個甜!那個香!就別提瞭!……”
“你還吃過什麼好東西?”墨掌櫃望著古海,眼睛中流露出明顯的嘲諷的意味。
“多啦!”——古海並沒有註意到墨掌櫃的神情,隻管按照自己興奮的思路說下去。
“有麻糖、有冰糖葫蘆……對啦,還有茯苓餅,白白的、薄薄的,咬在嘴裡脆脆的,真是讓人一輩子都忘不瞭。可惜歸化這地方沒有。要是這地方有茯苓餅子的話,我這會兒買瞭讓你吃,準定你會說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
“行瞭!行瞭!”墨掌櫃打斷瞭古海的話,眨眨眼睛撮撮嘴明顯地嘲諷他說,“你還吃過啥子好東西?小人人的,在傢鄉時連縣城也沒見過吧?”
“咋沒見過?!我爹帶我進過三次祁縣城呢!”古海覺出瞭墨掌櫃的嘲諷,有些不服氣。
“你別不服,”墨掌櫃看出來瞭,“走過的地方再多,吃過的好東西再多也沒用!其實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在你媳婦身上呢!”
“啥?”
“你媳婦的奶!”
“瞎!——”古海的臉紅瞭,他知道墨掌櫃這話已經不是好話瞭。他忘記瞭夥計的身份,朝墨掌櫃做瞭一個鄙視的鬼臉,就把話打住不再往下說瞭。
這件事過後大約不到一個月,有一天上午城櫃的王福林到哈喇莊來瞭。
王福林一進門也不管墨掌櫃的讓座,簡單地說:“墨掌櫃,大掌櫃讓你回城櫃說話。”
“什麼時候?”墨掌櫃小心翼翼地問。
“就這會兒,大掌櫃在城櫃內院的小客廳候著你。”
說罷王福林扭身就走瞭。
墨掌櫃趕忙回寢房更換衣服。
古海入號已經兩年瞭,知道字號在各地設立的分號、票號、錢莊、牧場有三四十個,大掌櫃有事從來隻對各個分莊的坐莊掌櫃講話。像歸化哈喇莊這樣的小莊口業務上歸分莊的業務部管,在人事上也是如此。許多小莊口的掌櫃一輩子也難得見上大掌櫃幾次面。總號大掌櫃要直接過問哈喇莊的事情,這就非常特別。
墨掌櫃從裡屋出來瞭,一邊慌慌地結著袍子上的紐扣,一邊對古海安頓道:“我這就去見大掌櫃,店裡的事你要小心關照!”
由於走得慌張墨掌櫃被門檻絆瞭一下,幾乎跌倒。古海一抬頭發現墨掌櫃袍襟上的紐子結錯瞭扣,腋下的第二道紐子扣到瞭第三個紐眼裡去瞭,結果使袍襟歪歪著快拖到腳面上去瞭,就喊:“墨掌櫃,紐子結錯瞭……”
“怎麼回事兒?”墨掌櫃返回店鋪,臉漲得很紅,慌慌張張地問,“古海你說什麼?我什麼錯瞭?”
“紐子結錯瞭。”古海說。
“什麼紐子?”墨掌櫃還是不明白古海的意思,惶惶的目光在店鋪的貨架上亂掃著。
古海笑瞭,指著墨掌櫃的腋下說:“我是說你袍襟上的紐扣結錯瞭!”
墨掌櫃看看自己腋下,這才恍然大悟,自嘲地沖古海笑笑,一邊重新結著袍襟上的紐扣向店鋪外去瞭。
古海哪裡會知道,墨掌櫃不害怕才叫怪呢。事實上墨掌櫃在那個天氣陰沉的上午,即將要走到他生命的終點瞭。一個半時辰以後,當墨掌櫃返回哈喇莊的時候他的樣子就更讓古海吃驚瞭。墨掌櫃面色蒼白,整個人就像被霜打瞭的草似的沒瞭精神,兩眼呆癡癡地望著古海半天不說話。古海被墨掌櫃的樣子嚇瞭一跳,問:“墨掌櫃,您……這是怎麼瞭?”
墨掌櫃對古海的問話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好像沒聽見似的。後來就繞過櫃臺獨自回寢房去瞭,直到傍晚關門之前,再也沒有出來。晚飯時古海盛好瞭飯把飯碗端到墨掌櫃的面前,在古海的督促下,墨掌櫃勉強端起飯碗拿筷子往嘴裡撥拉瞭幾下就又放下瞭。古海知道墨掌櫃心裡有事也不敢多問,輕手輕腳地收拾瞭碗筷,整理瞭房間。
挨到該睡覺的時候,古海把被褥鋪好瞭,輕聲提醒墨掌櫃:“墨掌櫃,該歇息瞭……”
墨掌櫃一動不動,直直的兩道目光像棍子似的插在一個地方,仿佛焊住瞭一般。古海心裡覺得有點害怕,又把話說瞭一遍。就聽墨掌櫃說:“你先睡哇……不要管我。”那聲音好像是從一個陰森森的地洞裡鉆出來的,使古海心上直發冷。
第二天早上開瞭店門之後,墨掌櫃把古海叫瞭過去。他灰愴愴的臉上像鐵片似的發瞭黑,鮮紅的血絲像網似的罩住瞭眼睛,他說:“古海,我求你一件事情。”
墨掌櫃說這話的時候完全是哀求的口氣,這讓古海有點不知所措瞭,趕忙說:“墨掌櫃!您如何這樣說話,有什麼事需要我辦盡管吩咐就是瞭!”
“古海,我問你——平日裡我待你怎樣?”
“這還用說嗎?墨掌櫃待我就像親兄弟一般,我雖然嘴裡沒有說出來,可心裡清楚著呢。”
“那就好,”墨掌櫃聲音喑啞著說,“大哥我今日是遇到大難瞭,就怕是難以過得去瞭。”
“墨掌櫃,有什麼事你盡管對我說,隻要我古海能辦到的我一定不遺餘力。”
“你去城櫃跑一趟,一定要找到交際部的賈晉陽掌櫃,就說我請他千千萬萬一定要來一趟哈喇莊!”
“我知道瞭,墨掌櫃你放心我一定把賈掌櫃請來!”
賈晉陽掌櫃哪裡是那麼好請的,古海在城櫃好容易等賈掌櫃處理完手邊的事情,瞅個空當才對賈掌櫃說:“墨掌櫃讓我來,請賈掌櫃無論如何到一趟哈喇莊!墨掌櫃子有要緊話對您說。”
賈掌櫃拿白眼翻瞭翻,像看一個什麼怪物似的看著古海,過瞭好一會兒才說:“哼!丟人敗興的東西!他姓墨的這會兒才省得找我賈晉陽來瞭?!早是幹什麼的!他幹那見不得人的事情的時候為何不來找我?!”
賈晉陽這脾氣發得使古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下琢磨瞭一會兒聯想到從昨晚到今天墨掌櫃的奇怪神情,猜想到一準是墨掌櫃做下瞭什麼錯事,就用求告的口氣對賈掌櫃說:“賈掌櫃,墨掌櫃是因瞭您的推薦才能夠到哈喇莊當坐莊掌櫃的,這情分墨掌櫃是不會忘記的,賈掌櫃你既然器重墨掌櫃,他有什麼做得不到的地方您該原諒他才好。既然墨掌櫃誠心誠意請您去,您就是罵他打他也應該到哈喇莊去罵去打……”
“嗬嗬,你這娃娃倒是挺會說話的……”賈掌相重新把古海打量瞭一遍,臉色緩和多瞭。
古海一看知道事情有瞭轉機,趁機又說:“賈掌櫃,您可一定得給墨掌櫃這個面子。這怕是救他一條小命的要緊的事哩!”
賈掌櫃終於被說動瞭:“好吧,你先回去吧,得空我去一趟就是瞭。”
下午快關門的時候賈掌櫃來瞭。那時候天正下著大雨,店裡一個客人也沒有。古海一看見撐著黃色油佈傘的賈掌櫃向店門走過來,立刻就高興地沖著店鋪後面的寢房喊:“墨掌櫃——賈掌櫃到瞭!”
古海繞著櫃臺跑出去,拉開店門把賈掌櫃迎進來。這時候也沒有看清楚墨掌櫃是怎樣從寢房跑出來的,就見他一下撲到賈掌櫃跟前,“咚”的一聲跪倒,兩隻手掌撫著鋪著灰磚的地面,二話沒有說就咚咚地磕起瞭頭。墨掌櫃圓形的腦袋撞擊著地面,不一會兒的工夫那額頭上就滲出瞭鮮紅的血。墨掌櫃仍然磕頭不止,鮮血迸濺著很快把一大塊灰色的方磚染紅瞭。
這突如其來的場面把古海嚇傻瞭。他想把墨掌櫃扶起來,但是身份又不允許。墨掌櫃是在給賈掌櫃磕頭謝罪,要扶要拉也隻能由賈掌櫃本人來做。但是,賈掌櫃偏偏不肯放話,隻是那麼無動於衷地看著,直到墨掌櫃頭上的鮮血把一片磚地都染紅瞭之後,才冷冷地問道:“這會兒你才知道錯瞭?!懂得後悔瞭?”
“賈掌櫃救我一命!……今後我再也不敢瞭。”
墨掌櫃拉著長長的哭腔哀求著。
墨掌櫃的嚎哭聲使古海受不瞭,他覺得鼻子一陣陣地發酸,眼圈紅紅的也湧出瞭淚。“賈掌櫃,您就發發慈悲拉墨掌櫃一把吧!整整十年瞭,墨掌櫃他熬到這一步可不是一件易事!您去找大掌櫃為墨掌櫃說上一句話吧。”
“唉!……起來吧。”賈掌櫃感慨地搖搖頭,長嘆一聲終於答應瞭。
賈晉陽答應找大掌櫃為墨掌櫃求情,使得墨掌櫃在絕望之中又看到瞭希望。他每天起得很早,忘記瞭掌櫃子的身份,和古海一起打掃店鋪支應生意,在忐忑不安之中等待著賈掌櫃的消息。
但是一連三日不見賈掌櫃有什麼動靜,墨掌櫃便又沉不住氣瞭,惶惶得像丟瞭魂似的,掃地的時候手裡拿起瞭算盤,顧客要羽翎緞他卻給拿上瞭標佈。古海知道墨掌櫃心裡著急,就說:“我去總號找找賈掌櫃,賈掌櫃事情多怕他是顧不上來哈喇莊。”
話雖是這麼說的,但一種不祥的預感告訴古海,墨掌櫃的事情怕是八成沒有挽救的指望瞭。
果然,在總號部賈掌櫃一見古海還沒等他說話,就搖著頭告訴他:“完瞭……我見過大掌櫃瞭,連酈先生也求瞭沒用!其實我早就知道我的求情是不會有結果的,兩百年瞭大盛魁這鐵的規矩是任何人都改變不瞭的。回去告訴墨掌櫃,讓他想開一點兒吧,試著找點別的營生做做。我知道他一個被字號開銷的人,是沒有顏面回傢鄉瞭。唉!挺能幹的一個後生,就這麼毀瞭。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沒有辦法的事情!”
墨掌櫃是為瞭一個女人而被字號開銷的。他看上瞭美人橋的一個妓女並且有瞭來往。美人橋是歸化城的一條妓院街的名字,不足二裡長的街道兩側開瞭有幾十傢檔次不同的妓院,每到駝隊歸來和過騾子過標的日子美人橋客人熙攘熱鬧非常,夜裡各妓院門前的紅燈籠都亮起來瞭,艷紅的光亮眩人眼目,吸引著客人。
但是平日裡不要說是大盛魁的人沒有敢到那裡去的,但凡是山西籍的商人在大盛魁的影響下遇上美人橋大傢都是繞著走的。在大盛魁內部,不論是掌櫃還是夥計,就連閑暇時開玩笑都沒人敢提“美人橋”三個字,簡直就像懼怕瘟疫似的害怕著那些站在紅燈籠下的妖艷女人,隻有外地客商來歸化,作為陪客總號交際部才會指定專門人員把客人送到美人橋,安頓好客人之後陪客立刻返回交際部,生怕時間耽擱長瞭讓人生疑。
大盛魁所有的號規中最基本也是最厲害的有五條:這就是忌嫖,忌賭,忌抽(指抽鴉片),忌偷,忌打架鬥毆。萬惡淫為首,這“嫖”字可是這五忌之中的頭一忌。
想想看,大盛魁的學徒青一色三晉子弟,千裡迢迢到歸化城來學生意,從入號那天起要做夠整整十年才能與親人團聚;就是出瞭徒,做瞭頂生意的掌櫃子,也要熬三年才能回一次傢。大盛魁的號夥,假定他十四歲入號到六十歲退休,在這四十六年當中他與傢人團聚的日子總共加起來隻有四十六個月的時間。也就是三年半的時間,少得實在可憐!無怪乎在大盛魁的掌櫃子們中間沒兒沒女的多,買兒買女的多;相反他們的妻室中間墮胎的、溺嬰的事情屢屢發生……這嚴厲奇特的號規不知道吞噬瞭多少鮮活的生命。
然而大盛魁的先人們就是這麼過來的。王、張、史三位大盛魁的創始人當初從山西老傢來到草原上闖世界的時候,就硬是咬著牙十年沒回傢。大盛魁以此告誡後人:隻有能吃得下別人吃不瞭的苦,才能闖出別人辦不瞭的事業。創業成功的大盛魁給其他的字號,首先是山西商人樹立瞭一個榜樣。從那以後,歸化城的商人,尤其是山西人開的商號都把學徒十年期滿才能回傢第一次探親,定為基本號規之一;像不準攜帶傢眷,不嫖不賭不抽不打架鬥毆等,也都成瞭各傢商號共同的號規。
大盛魁歷屆掌櫃,哪怕是功勞卓著分紅幾十萬的大掌櫃,不曾有一人在歸化立傢室,更沒有在此地娶小納妾的。上下號夥大傢都隻是一門心思撲在瞭生意上,一旦某人觸犯瞭基本的號規,那麼出路就隻有一條——被開銷出號!字號決不吝借,不論地位高下概都如此。這號規,這觸犯瞭號規之後的嚴厲處分,不要說身為大盛魁之內的人清楚,在歸化城可謂盡人皆知。
早上,古海一睜眼不見瞭墨掌櫃的蹤影,被子已經整整齊齊地疊好。他也沒有多想,提著褲子去上茅房。跑進茅房剛要蹲下去,一抬眼就見房梁上吊著一個人,定睛一看那吊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墨掌櫃!此時冷風呼號,墨掌櫃的屍體給風一吹悠悠地直打晃,紅紅的舌頭從口腔中拖出,耷拉著有半尺長!古海嚇得頭發唰的一下就豎瞭起來,掉頭跑出瞭茅房……
過瞭三天把墨掌櫃打發瞭,葬在瞭公義地。
公義地在歸化城南不到五裡的地方,是專門掩埋死在歸化的山西人的公墓。兩百多年瞭,一批又一批山西籍的商人到歸化來做生意,發瞭的衣錦還鄉,賠瞭的自覺沒有顏面回鄉見人,就死在瞭外邊。其中有親朋好友如果尚有力量不忍心看著亡魂在異鄉遊蕩,就設法把他們的屍首運回傢鄉去。大部分就永遠地留在瞭歸化城郊瞭。出於憐憫和公義,大盛魁出資兩千兩銀子買下瞭這塊地方做回不瞭傢鄉的山西商人的公墓,取名——公義地。占地十畝,地邊壘起一道半人高的土埂作為圍墻。有一道簡易的木柵門通向墓地,柵門的旁邊蓋起一座小土屋,一個上瞭年歲的做塌瞭買賣的山西忻州籍的老頭做瞭看墓人。老人每年可以從大盛魁城櫃領到二十兩銀子的生活費。
墨掌櫃魂歸公義地的時候這裡還是蕭瑟的荒野。受鹽堿的戕害,公義地周圍低凹的土地上都蒙著一層厚厚的白堿。莊稼在地勢較高的地方稀稀落落地鋪開它們綠色的陣形,與白色的鹽堿和死亡對峙著。公義地柵門外邊的土路兩邊長著幾十棵瘦弱的柳樹,那是看墓的老人精心栽種的。從西伯利亞遠道趕來的春風呼號著為墨掌櫃送行,載著墨掌櫃屍體的馬車孤單單地在通向公義地的土路上移動,伴隨著運屍馬車的是一浪一浪的被風卷起來的塵土。
送葬的隻有古海和字號內另外三名與墨掌櫃毫無相幹的夥計。一口塗瞭紅漆的楊木棺材在馬車上晃蕩著,顯得孤寂而可憐。親人遠在千裡之外,不能為死者送行;朋友則是一個沒有。大盛魁反對鋪夥個人之間的私交,平時相互之間的送禮、借錢或是顯示出超越一般工作關系的舉動,都會被視為有不規之疑。字號擔心鋪夥之間感情深厚瞭會發展成私幫,因此是決不允許有削弱字號整體性的小團體意識滋生蔓延的。墨掌櫃的死讓古海第一次體會到瞭人生的淒涼感,也感受到瞭大盛魁的無情和冷酷。
墨掌櫃是帶著永遠也無法洗刷掉的恥辱離開瞭這個世界的。下葬的時候隻有三個不相幹的夥計和一個古海不認識的上年紀的車倌在跟前。棺材下到預先掘好的墓坑底,好幾張鐵鍬同時動作,很快就壘成瞭一個新的墳堆。
當最後一鍬土蓋上墳堆的時候,一縷憐惜、一縷蒼涼從古海的心底悄悄升瞭上來。他想墨掌櫃年僅二十五歲,他的一生就這樣草草地結束瞭,實在是可惜。字號對他的處罰和他自己對自己的處罰實在是太重瞭。或許……字號應該再給他一次機會?或許……字號上出來一個主事的人,比如大掌櫃、酈先生或是賈晉陽掌櫃為墨掌櫃的墳上添上一鍬土,說上幾句什麼話使死者的亡靈能夠得到些許的安慰?
這些都沒有,自始至終大掌櫃也罷,酈先生也罷都沒有露面,而背負著這沉重恥辱死去的人,就是他的親生父母也不會接受他的靈魂的回歸瞭。墨掌櫃的身體和靈魂將要永遠地留在這異鄉的土地上瞭。
古海在身上摸出幾個銅板,和看守墓地的老人換瞭一疊燒紙,在墨掌櫃的墳頭點燃瞭,算是盡瞭一點自己的心意。墨掌櫃畢竟是古海走進大盛魁以後和他打交道最多,也是最接近的一個掌櫃。
六
“在傢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飯桌上好好地吃著飯,古海娘冷不丁地冒出這麼一句話,一雙筷子舉著懸在半空中菜也不夾瞭,一句話沒有說完跟著眼圈就紅瞭。
坐在對面的古海爹眼皮一撩,就知道古海娘又想兒子瞭。老頭子皺起眉頭拿筷子在桌子上面亂揮著,說:“吃飯吧,別想那些沒有用的事情!”
“咋得就沒有用?海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做娘的不想誰想著他?!哼!……也不知道大臘月二十三的,櫃上給不給吃餃子?”說著古海娘的眼淚就出來瞭,抽搐著鼻子撩起衣襟去拭淚。
杏兒坐在婆婆的旁邊,正待伸出筷子去夾盤子裡的餃子,見瞭婆婆這樣子就也把筷子縮瞭回去,目光低垂著咬著筷頭想心事。她知道婆婆的話明裡是與公公頂撞,實則又是在責怪她——做娘的不想誰想?!——這話的意思是指責杏兒不惦記丈夫瞭。杏兒一肚子的委屈沒法說出口,想起婆婆平日裡對自己的埋怨,也忍不住掉下瞭淚。
在晉中地界臘月二十三亦稱小年,是個很講究的大節氣。上午古海爹到集上割回幾斤肉,回來又親自動手殺瞭一隻雞。婆媳倆在廚房裡忙乎瞭一下午,包瞭餃子,燒瞭一桌子菜四大碗四小碗,很豐盛。哪曾想這喜慶的晚飯剛剛開始,就被古海娘給破壞瞭。
古海爹把脊背往後一靠也冷下臉來,說:“你看你!——你看你!這就又來瞭,大節氣的,人傢大盛魁那麼大的字號咋就能不給夥計們吃頓餃子呢?再說瞭,這頓餃子不給吃又咋樣?住地方學生意嘛,哪有不吃苦的道理?!要說怕吃苦當初就不該把海子打發到歸化去,就把他留在傢裡守著,一日三餐由你伺候那最享福瞭。那能有出息?!你是知道的,想當年我也是像海子這麼大離開傢的……”
“你住的是天津衛的字號!那是什麼地方?海子住的是什麼地方?他和你能比嗎?!”古海娘搶白道,“歸化城比不瞭天津衛不說,海子還要到草地上學生意呢,草地上蠻荒著哩……”
“俗話說得好——隻要吃得苦中苦,方能成為人上人!寧教少時吃苦,勿叫老來受罪。娃娃傢的吃點苦不算個啥。再說瞭,咱海子住的是大——盛——魁——!別人想這個苦還輪不上呢!靖娃不就沒住成大盛魁嘛,傑娃更不用說,人生的路上剛一邁腿就比海子差下一大截!你知道海子他將來會有多大的出息?”
“多大的出息?他隻要是不在我的眼跟前兒,就是在外邊做瞭皇上,我這做娘的心裡也是不穩帖的!”
“不穩帖!不穩帖!哼!……真是婦人之見!”古海爹由不住激動起來,“要我說,隻要海子踏進瞭大盛魁的高門坎兒,隻要他順順利利地熬過這頭十個年,將來出瞭徒在字號上頂上哪怕是一厘一毫一絲的身股子,我就燒高香瞭!那就是你我和杏兒……還有子孫後代的福分!”
“哼!想得美氣,”古海娘說,“子孫後代——你的子孫後代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吃吧!吃吧!別說瞭,好好的一頓飯,讓你攪得就是吃不好!餃子也涼瞭,菜也涼瞭。”
古海爹說著端起酒盅嗞的一聲喝幹瞭,然後嘖著嘴去夾菜。
杏兒站起來伸手去端盤子:“爹,菜涼瞭,我去熱熱吧。”
“不用,這會兒還行。要是再說下去可真的涼瞭,就吃不成啦。”古海爹來瞭情緒,把杏兒斟滿的酒接著一口幹瞭,“實話說,這個二十三我是真高興啊!……你們女人傢不懂的。海子能有這步出進,我這做爹的心裡高興!臉上也光彩!上午在集上遇見月荃小叔瞭,他也是替東傢采買節貨呢。月荃小叔咋說?——他說,海子給咱古傢爭瞭光,太爺爺聽到瞭信兒那天還特意燒香為海子祝福呢!”
“這倒是,隔壁的張嬸、靖娃他娘、傑娃他娘,哪個見瞭不誇咱海子,都羨慕咱娃哩!”古海娘也轉悲為喜瞭,對杏兒說,“杏兒,快給你爹再倒上酒,咱是該喜慶喜慶哩!”
“那你還哭?”古海爹諷刺古海娘。
古海娘說:“我是由不得嘛。”
“好瞭,咱們喝酒。”古海爹舉起瞭杯子朝古海娘照瞭照,“你也喝,不是準備瞭黃酒嘛……還有杏兒,今天也喝。”
杏兒忙給婆婆斟瞭酒,在自己門前的杯子裡也倒瞭酒。一傢三口都喝瞭酒,飯桌上愁雲散去。
杏兒陪公婆喝瞭酒,心裡的愁雲卻依舊凝結著。剛才婆婆的一句話深深地刺痛瞭她,不是她心眼小,而是這事由來已久。婆婆在說“子孫後代——還不知道在哪兒呢”的話時,那惡狠狠的目光就落在瞭她的肚子上。公公沒好意思朝她的肚子上看,但杏兒知道公公心裡想的和婆婆是一個樣。那就是至今為止她的肚皮裡依舊是空空的什麼也沒有。而這一刻沒有也就意味著今後的十年這肚皮裡就要一直是空著的,這肚皮鼓不起來公婆是把怨氣都怪在她的頭上瞭。公婆盼著抱孫子,杏兒何嘗不是也希望有一男半女在身邊呢。可是……杏兒是有苦難言,生兒養女的事不是她一個人能辦得到的。為瞭不致壞瞭公婆的興致,杏兒抖掉心中的不悅,明朗著臉色與公婆一起歡歡喜喜地吃瞭飯。
待到她把杯盤碗盞收拾利落瞭,伺候公婆喝完茶去歇息。杏兒一個人回到自己的屋,鬱鬱的悶氣立刻又從四面八方聚瞭來籠罩在她的頭上。空空的房間空空的炕,隻影伴孤燈。杏兒在炕頭上坐下瞭,也不照鏡子側著腦袋把耳環摘瞭,將插在發上的紅銅釵子抽下來,腦袋一抖盤在腦後的發髻自行散開,一瀑烏發落下來披在她的肩上,都不去管,杏兒手裡捏著那滑溜溜的銅釵想起瞭心事。
炕上依著墻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依舊簇新簇新的,炕頭上的銅頸蠟臺也是嶄新的,閃著一束一束的金光,墻上是一幅百子圖的畫,窗欞上潲瞭色的雙喜紅字仍然鮮明突出;她由不得又想起瞭那令她難堪的新婚之夜,不懂事的小丈夫連邊兒都不讓她挨。
新婚的第二天,一早待公婆起身走出房間,看見杏兒已經把院子掃過瞭,正在灑水。給公婆道瞭早安,杏兒就下瞭廚房接著忙活起來。早飯過後,從上史傢村特意趕來幫著辦喜事的小爺叔月荃便告辭瞭。一傢人把月荃送到門口,古海娘將包瞭油炸糕、糖果的包兒塞在月荃的懷裡,說:“給他太爺爺問好,教他老人傢保重身子骨兒!”
古海的太爺爺因為生瞭腿病行動不便,也因為爺倆同在史傢做下人,不便一起告假,沒能來海子的婚禮。
月荃說:“海子什麼時候走歸化,告我一聲。我來送送他!我是個不爭氣的叔爺,咱古傢光宗耀祖就指望海子瞭。”
古海爹說:“哪裡的話!海子將來若能人瞭大盛魁,還是短不瞭太爺爺和你的關照,史財東那兒你和爺爺得空為海子多添一句好話!”
杏兒隻說瞭一句:“小叔爺得空常來!”
海子一直把小叔爺送出瞭村口才返回來。
海子一進門就被爹關在屋裡不準動瞭。古海爹拿出手抄本《客商歸鑒論》和殘破的《算法統綜》往八仙桌上一放,對兒子說:“快把算盤拿出來,得抓緊時間操練瞭,眼看著沒有多少時日瞭。你姑夫昨天還說呢,下月初一就要起程的,掐著指頭算算連半月的辰光都不到瞭!……”
海子望望窗戶外邊,隻好乖乖地挨著桌子坐下。人是坐在瞭爹的身邊,可海子的心卻飛到瞭村子南邊的河灘地上,秋風乍起,正是放風箏的好時候,此刻靖娃、傑娃他們準在河灘地上玩得高興呢!眼看著走歸化的日子就要到瞭,沒幾天舒心的日子瞭。到瞭那邊不用說玩瞭,小哥幾個怕是連見面的機會也很少呢!趕趁著在起程前又要娶媳婦,海子心裡對爹是極不滿的。人傢靖娃和傑娃的爹就不像他爹這麼嚴厲古板,說瞭,孩子們沒幾天寬心的日子瞭,玩兒兒就玩兒上幾日吧!
海子曾把這話對爹說過,爹一聽兩眼睛一瞪就發瞭火:“你別和靖娃、傑娃比,他們要去的是什麼字號?你要去的是什麼字號?大——盛——魁——那是什麼字號?怕是你緊學著緊練著到時候也未必能跨進高門坎呢!古人說得好——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你得好好學好好練,不能出去玩!”
海子不理解他爹的這股惡氣從何而來,因而心裡便生出對爹的許多怨尤。
其實古海爹也是自幼聰穎超人的,那時候村裡人提起古海爹的大號古靜軒也極尊重羨慕的。古靜軒十四歲離開父母到天津學生意,住的頤和堂棉佈店。頤和堂在天津有幾十年的歷史,也是一傢底鋪厚陳的老字號。老板是山東濰縣人,頗為能幹也很能吃苦。古靜軒入號時頤和堂棉佈店已有上百萬兩銀子的資本,生意網遍山東、河南、河北和安徽北部。古靜軒在頤和堂苦做瞭三十二年,從小夥計熬出徒做瞭買客,一步一個臺階,一直做到瞭賬房大先生的位置,身股子頂到瞭八厘。按照頤和堂當時的經營,這八厘的身股三年便可得將近六萬兩銀子的紅利!
正待他苦盡甘來即將大秤分銀的時候,時勢卻發生瞭遽變。英商、日商、德商相繼湧來天津,外國老板開的佈店經營的是大機器生產出來的棉佈,叫做標佈。那標佈紡路細膩,質地柔軟,價格還便宜,眼看著經營傳統中國粗佈的工廠商號一個個紛紛倒閉。頤和堂的老板倚仗自己的店是老字號,輸不下這口氣,硬撐著傾其全力投人資本與洋人爭奪原料爭奪市場,結果弄個一敗塗地。老板走投無路投瞭海河。
頂八厘生意的古靜軒不但分文紅利未曾得到,待到官府來查封店鋪把他趕將出來時,竟連自己的行李卷都不能帶出。天津市面幾盡被洋人占去,古靜軒不願為洋人做事,隻好快快地回瞭山西老傢。好在早年間尚留一些積蓄,古靜軒把祖上留下的一座單門單進的院子略略修瞭修,便隻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海子六歲入村私塾學習的同時,爹就以《客商歸鑒論》為教本向他傳授經商坐賈的學問,教他雙手打算盤的技藝。古靜軒那雙龍鬧海的本事是由他的師傅傳下來的,那手抄本的《客商歸鑒論》和《算法統綜》也是師傅傳給他的。師傅姓金,河南漯河人,做總賬大先生二十餘年,號稱鐵算盤,在天津頗有名氣。金老先生六十二歲告老還鄉,把這看傢的本領和兩本書留給瞭繼任的徒弟。隻以為他這徒弟可以此絕技震懾半個天津衛,豈料想古靜軒生不逢時趕上外商勢猛頤和堂倒閉,隻落得囫圇身子回鄉的境地。他心中的惡氣便是由此而來的。
惡氣生根,古靜軒便鬱鬱地不快,每日裡出來進去眉頭總是微鎖著,走路時目光瞄著腳尖前面不出三尺的地方,與人說話也很少能看到他一個明朗的笑臉。
俗話說——揚臉老婆低頭漢——這是厲害的角色。有瞭這認識,村裡人就與他較為疏遠。古傢有五畝薄田,每年種些糜粟小麥,打下的糧食也夠一傢人食用,沒有大的進項就不敢排場,勤勤懇懇過日子。他年紀大瞭海子又太小,五畝地平時料理夫妻雙雙上陣,待春耕秋收之時雇請一二短工幫忙。日子過得不很富裕也不拮據。
古傢的院子挨著村子東邊的邊緣,三間穿靴戴帽的瓦房,院子旁邊挨著房子有三間房量的地勢拿土墻圍著,空地上長滿著荒草。那是早幾年古靜軒特意花錢買下的宅基地。那時候古靜軒本意是要待他在頤和堂分瞭大紅利,回來就把舊房推掉蓋成全村最大的也是最豪華的宅院——有錢的人傢就要蓋三進院:進瞭院門兩側是左右廂房,然後是第二個門,第二個院子依然是左右廂房,再進一個門才是正院,此為三進。既然蓋得起三進的院落就必然是全磚瓦沒有虛空,而且地面也要鋪磚不能見土。像古傢現在這座三間量的院子,隻是屋墻地基以上一米左右的墻壘著磚,屋簷下一半也壘著磚,而墻的其餘部分隻用土坯砌成,被稱為穿靴戴帽。
古靜軒自己設計瞭一個三進全磚全瓦的院子,院子門口要立一對一人高的石獅子,有露頭的椽子都要雕刻成獸頭,是十分豪華的。那三進院子的圖紙連同早年積攢下來的幾千兩銀子,一起都妥帖地藏在房間中的某一堵夾墻之內,一旦時機成熟兒子有瞭大的出進,古靜軒就會鑿開夾墻將宅院的藍圖取出實現他的夙願。
新婚第三天的早晨古海娘和杏兒抬著一隻桶去打水。古海娘在前,杏兒在後,空桶在倆人中間搖晃著,婆媳倆就拉起瞭話。
“杏兒……”
杏兒趕忙問:“什麼事?娘。”
古海娘說:“昨個下午我跟你說的那件事兒……你沒忘瞭吧?”
“我……沒忘瞭。”
望著婆婆的背影,杏兒的臉唰的一下就紅瞭。
“那,怎麼昨晚上,你咋的又讓海子他一個人睡瞭?連衣服也沒脫。”
空水桶在婆婆的身後咣咣當當地搖晃著。那空桶在杏兒的眼前咣咣咣當當地搖晃著。杏兒作難瞭,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婆婆的問話。
“這事兒,”杏兒聽到婆婆說,“在你上轎前你娘沒給你安頓過?”
“我娘也說過。”杏兒低聲說,“可是……海子他,他不聽話。我也沒辦法……”
“我不是說過嘛,海子他年紀小,不懂事。可你比他大,你不該不懂事呀。眼瞅著海子就要去歸化瞭,你不是不知道他這一去就是十年!這十年不好熬哩,你身邊有個娃你就有瞭伴兒,不受孤單。再說瞭,你爹和我也都心惦著抱孫子哩。”
“哎,我知道……”
“海子他小,不懂事,你得主動點兒。我不是昨兒個就跟你說瞭嗎?”
“我知道。”
“哎……”
杏兒羞羞慚漸地低著頭走路,心裡在為自己的難堪事發愁。猛聽得在很近的地方一個說話氣脈很沖的女人在和婆婆打招呼。她被那人的高嗓門嚇瞭一跳,抬頭看見那說話的人正站在井邊攪轆轤把兒。四十上下的年紀,穿一件傢織的灰佈大襟上衣,臉紅紅的,面皮有些糙,頭上罩一件棕色的頭巾,說話時笑著露出嘴裡的兩排牙,牙尖是白色的,牙根都泛著黃,袖口向上挽著。說:“嫂子呀,你這麼做婆婆太狠瞭吧,剛娶過兩天就讓新媳婦幹活兒瞭!”
“不是婆婆……”杏兒趕忙搶著說,“是我自己要做的。”
“哎呀呀,看看新媳婦多會說話!海子他媽你真是好福氣呀!瞧瞧多俊的媳婦,杏核花眼鵝蛋臉身段子也好,這會兒咱小南順可有瞭拔尖的俊媳婦瞭。”
“瞧您說的!”杏兒扭捏著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應付瞭。
婆婆不答腔隻是嘿嘿地笑,走上前去幫著把吊上來的水鬥子提出井口。完瞭,對杏兒說:“這就是咱西隔壁的張嬸。”
杏兒行瞭個萬福,甜甜叫一聲:“張嬸子!”
婆婆說:“你張嬸子的能幹在咱小南順可是第一號的,出門地裡,回傢炕上灶間做什麼都利落著呢!”
“想不利落也沒辦法呀,”張嬸子很輕松地舒口氣,“咱的命裡就沒那個福,在娘傢時窮得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嫁到瞭張傢又遇上瞭張有那麼個貨色,娶過我沒出一個月就去瞭歸化,弄瞭個拍馬不回頭!也不知道是死在瞭草地上還是在那邊又娶下瞭女人,死活沒有個音訊……”
“哪兒兒能呢,”海子他娘趕忙說,“你可不敢咒他有叔,他有叔不是那種人!”
“我也是說氣話哩,我早就跟海子說瞭,趕明他去瞭歸化好好下點兒氣力替嬸子我尋尋那個死鬼……”張嬸把扁擔鉤往桶上掛著,眼睛很熱情地望望杏兒,“娃兒你命好!嫁到瞭古傢算是嫁對瞭,海子那娃可是不一般哩,面相就好!我懂得相法,海子是個大福大貴的貴人相!……我接的生,我最知道,他一生下來就和別的娃不一樣。我接生的娃多瞭,別的娃都是兩三天才睜眼呢,海子一生下來沒一個時辰那眼睛就睜開瞭,黑定定地看人就像會說話似的。”
也不等別人答話,張嬸擔起水桶走瞭。扁擔嘎吱嘎吱地叫著在她的肩上顫悠。杏兒望著張嬸的背影笑瞭,心想,這張嬸真是個性子爽直的人。
婆婆一邊打水一邊對杏兒說:“你張嬸真是命苦,張有叔一走快二十年瞭,一點音訊沒有,弄得她是走也不是守也不是,打裡照外就她一個人忙。連公婆歿瞭都是她一個人張羅著打發的,也虧著她身骨結實,要是她的這些事兒擱在我身上怕是兩個也壓趴下瞭。你看她擔一挑子水走起路還一陣風似的呢!”
“是哩,”杏兒說,“張嬸她真是耐得瞭苦!”
婆婆說:“人要窮呢可得有副好身子骨,倘要是小姐的身子逢瞭丫鬟的命,那可就慘瞭……”
杏兒一邊搖著轆轤一邊想張嬸的事,好像有一片陰影不知從哪兒飄過來罩在她的心上,她就不那麼快活瞭。她問婆婆:“娘,張有叔他,怎麼地就能斷瞭音訊呢?”
“怎麼地,張有他去歸化學生意。一同去的四五個人哩,他們是自己幹,做小買賣。幹瞭幾年掙瞭一些錢,張有就和另外兩個人一起捧夥開瞭一個皮毛店。開頭生意還挺好,隔些年也有錢給傢裡捎回來。後來買賣沒做好,塌瞭,自那以後就沒有音訊瞭。”
“歸化地方有多大?就打聽不出來?”
“怎麼沒打聽!有人看見他瞭,說是張有拉駱駝呢,也有人說他去瞭草地,在喀爾喀那邊做小生意去瞭。反正是沒個準信!”
“買賣做不成,人就回來唄!歲數大瞭在外面有個災災病病的也沒人好好照顧。”
“說得輕巧!做男人就那麼容易呀?但凡是出去的,哪個不是寧折不彎?!除非是掙瞭發瞭,不然就是死在外邊也沒臉回來見人!俗話說:女人活得一腔血,男人活得一口氣。男人要是沒有志氣沒有骨氣,那就什麼也做不成瞭。”
杏兒不再作聲瞭,默默地與婆婆抬瞭水桶往回傢走。
杏兒生長在經商之風甚烈的晉中土地上,自幼耳濡目染對其中的甘苦也頗為知道一些。隻是那些瞭解和認識都是朦朧的、抽象的、間接而粗淺的;初做人妻,對即將遠行歸化的小丈夫還沒有建立起柔腸百結的情感,對小丈夫遠去之後的漫長歲月中她將要忍受的獨守空房的煎熬也沒有什麼思想準備;她才隻有十六歲,隻知道要做個好媳婦得聽婆婆的話,而婆婆的話是不會錯的。
杏兒的思想單純得還沒有脫離開普通農村少女的境界。新婚第一夜的失敗,一方面是由於她的單純,沒有經驗;另一方面少女固有的羞澀和任性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婆婆說的海子他小,不懂事,你得主動著點兒……不是無的放矢的泛泛而論,那是很有針對性的一句話。新婚之夜,古月荃剛剛把聽喜房的孩子們請走,婆婆就在古海爹的慫恿下悄悄潛在瞭新房的窗根下,小倆口屋裡的事被婆婆聽瞭個一清二楚,隻是礙著面子婆婆沒有向媳婦把話挑明罷瞭。海子睡瞭以後,杏兒賭氣吹熄瞭燈扯張被也自去睡瞭。這情形婆婆是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瞭。“海子他小,不懂事”就是指這說的,“你要主動著點兒”也是指這說的。這叫做點到為止。婆婆說這話時背對著媳婦,杏兒沒看著婆婆的臉色,自己的臉紅瞭,說明她聽懂瞭。話是聽明白瞭,可是事情做起來就沒有那麼簡單,更何況這裡存在著一個極難攻克的“暗堡”,是個秘密,這秘密是屬於海子、靖娃和傑娃所有的,無論是杏兒還是古海爹娘都被瞞得嚴嚴實實。
海子、靖娃、傑娃這三個孩子都是十四歲,都是準備到歸化去住地方學生意的,按照必須的程序在起身前一個月,在三個娃的傢裡都給他們娶瞭媳婦成瞭婚。很久以來晉中一帶就有早婚和小婿大媳婦的鄉俗,有民俗為證“女大三抱金磚”。認為媳婦大幾歲更懂得疼愛和照顧年齡比自己小的丈夫,那麼做丈夫的自然就要少操心多享福瞭。更何況即將遠行的丈夫留瞭比自己大的媳婦在傢裡,能更懂得幫助父母料理傢務。
問題是十四歲是個什麼年齡呢?那是個人不嫌狗還嫌的年齡!說是十四歲那指的是虛歲,實際年齡隻有十三歲。十三歲的男孩子會是一種什麼心態?這是很好理解瞭。所以當傢裡苦心準備熱情張羅為他們把媳婦娶到屋裡,甚至那媳婦還相當漂亮,可他們就是不待見!依他們的觀點來看,與媳婦親近,向媳婦賠軟話,和媳婦睡一條被筒,那都是“男子漢”最丟人的事情,是“軟”骨頭,“沒出息”!誰要是那麼做瞭,誰就會被小夥伴們瞧不起。
還有一點兒挺要命的,那就是他們有話不跟傢裡說,要是說瞭或許事情就好一些,傢長會給他們做工作、講道理,曉以利害。他們心裡有話隻找小夥伴兒商量。由於共同的境遇,海子、靖娃、傑娃三個人走得最近,說來說去三個娃兒就結成一個同盟。這同盟的目標針對各自的媳婦,要旨是:不和媳婦親近,不和媳婦說軟話,不和媳婦一條被窩裡睡。看誰最“堅強”!誰就是男子漢,誰就是英雄。
這小人兒的把戲可是害苦瞭那些媳婦們,一方面是婆婆(當然背後還有公公)的催促和警告,另一方面是小丈夫的頑抗,結果落瞭個夜夜無成績,兩頭不是人。杏兒和靖娃媳婦、傑娃媳婦所遭遇的細節略有相異,結局大抵相同,不用說都沒有完成公婆交給的任務。彼時之晉中這樣的悲劇幾乎到處都在上演。漸漸地那訴說做媳婦的淒苦心情的民歌就傳唱開來:
一更裡梅花落,哎喲,一更裡梅花落,
那梅花落在奴傢的身上。
二更裡鼓子敲,哎喲,二更裡鼓子敲。
小奴傢命苦,尋下個小女婿他年紀小。
三更裡鼓子敲,哎喲,三更裡鼓子敲。
奴傢十八歲,小婿才十一。
叫他叫不應,推也推不醒,
他把那睡覺當成瞭好事情。
揭開鋪蓋我摸一摸,
哎喲喲,小女婿他尿下瞭!……
古海倒是沒有給杏兒尿下炕,但究其性質與那些尿炕小兒並無本質區別,他頑強地固守著自己的堡壘,終於使得杏兒沒能克服。那床幃之間的攻堅和據守的活劇我就不必細說,總之杏兒是眼睜睜地將小丈夫放去瞭,並且因此就種下瞭婆婆(當然也包括公公)對她的不滿。每每談及,古海娘就難免要沖杏兒撒些怨氣,或冷諷或熱嘲地批評一番,杏兒便隻有聽著。
挨至十一月,一件新聞給瞭這婆媳倆一個強烈的刺激。這一日的下午古海娘去隔壁的張嬸傢借一面搖面的籮子,回來的時候臉色就特別難看。杏兒正在院子裡推碾子呢。聽得院門咣當地響,就見走進門來的婆婆滿臉霜挺嚇人的,忙停下碾子問候:“娘,你老是咋的瞭?”
婆婆冷眼掃瞭媳婦一遍,將手中的籮子往杏兒懷裡一慣,力量大得使杏兒趔趔趄趄一連退出好幾步。古海娘隻管抱住碾把自己推起來,一圈一圈地沉著臉。杏兒被婆婆的舉動弄得莫名其妙,又小心翼翼地問:“娘,是不是張嬸說什麼話沒說妥當惹您生氣瞭?”
“哼!人傢張嬸好好端端的我跟她生什麼氣?!”
“那……您這是怎麼著瞭?剛才出門時還好好的呢!”
“我是跟我自個兒生氣呢!是我自個兒不爭氣!不中用!”
“別介,娘,”杏兒臉上堆著笑走過去,“您去歇歇,我來推碾子……”
“我用不起你!”
婆婆一伸胳膊就把杏兒推開瞭,那勁兒使得和朝杏兒懷裡摜籮子時一般大。杏兒一愣,這才知道婆婆的生氣是沖著自己來的。她惶惶地想瞭想,說:“娘,莫非是我做錯瞭什麼事惹您生氣瞭?”
“你自己心裡明白!”
婆婆的話一個個字又冷又硬就像冰雹似的向杏兒砸過來。杏兒又惶又懵又覺委屈,小嘴不由得噘瞭起來,也不敢再問,悄悄地跟在婆婆的後面拿答帚在碾盤上掃。哪知道婆婆對她的氣兒大著哩,猛地轉過身一把奪瞭杏兒手中的笤帚就丟瞭出去。
“我不敢用你!小祖奶奶!”婆婆吼著說。
這一下杏兒就受不瞭瞭,立刻就眼淚花花的瞭,口氣很強硬地質問婆婆:“我沒做錯什麼事!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哼!你好事——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媳婦!”
“我哪不好,你明說出來嘛!幹什麼要這麼作踐人?”
“我說出來?——”婆婆繼續推著碾子,“我的話還不如放屁!你還當回事兒?”
“您的什麼話我沒照著做?”
“你自個兒知道!”
“我不知道!”
杏兒終於忍不住,嗚嗚地哭起來捂著臉跑回屋裡去瞭。這是杏兒嫁到古傢來第一次和婆婆正面起瞭沖突。杏兒也不是那種肯於逆來順受、什麼委屈全能咽得下的人,晚飯她也沒有去做,就隻在自己屋裡蒙著頭在炕上躺著。婆婆也沒過來。直到掌燈後好一陣子瞭,才聽見屋門響動有腳步聲進來。
“呦,這是怎麼瞭?杏兒,一個人耍小性子呢?……連飯也不吃瞭?”
是張嬸。
張嬸說著話把蠟燭點著瞭,在炕沿邊坐下。“有什麼委屈的事兒跟張嬸說說!男人不在張嬸替你做主!”
杏兒把腦袋露出來,望著張嬸把嘴一撇又哭起來:“我受不瞭瞭,我要回娘傢!明兒個一早我就走!”
“這可使不得,杏兒你聽我說,不管什麼時候這回娘傢的話不能隨便地說,更不能隨便地做!”
“我是沒辦法!好端端的,婆婆突然就又搡我又罵我!”
“咳!說起來這事兒也怪我,怪我這個老婆子嘴頭子快肚子裡藏不住話!……張嬸先給你賠個不是!”
“您這話是從哪兒說起呀?”杏兒忘瞭哭,看著張嬸問道。
“剛才你公公去找我,一進門我看他那臉色還不等他張口就知道是我惹下事瞭。我就問:‘是不是海子他媽和媳婦生氣啦?!’你公公說:‘可不是哩,你快去勸勸吧!’……我就來瞭。先給你賠個不是。”
杏兒問:“到底是咋回事?”
張嬸說:“是這麼回事——上午我在村道上遇見傑娃娘瞭,傑娃娘說——我正要找你哩!我說——什麼事?傑娃娘說——我們傑娃媳婦有喜瞭!到時候這接生的事兒還得麻煩你哩!……下午你婆婆去找我借籮子,我就把這事跟她說瞭……都怪我嘴賤!不值錢!”
杏兒不響瞭。張嬸的話像誰猛地拿錘子在她腦袋頂敲瞭一下,她一下子就懵在那裡、愣在那裡不動瞭。誰都知道,海子和靖娃、傑娃三個去歸化之前,傢裡趕趁著都給把喜事辦瞭。時間前後差不瞭一個月。一個樣的都是小女婿大媳婦,三個小子都是十四歲,三個媳婦呢,隻有傑娃媳婦大一點是十九歲,靖娃媳婦和杏兒都是十六歲。看來就在於傑娃媳婦稍大一點、懂事多一點也多一些手段,在男人走歸化之前把事情做下瞭。杏兒心裡頓時酸酸的、有些懊悔瞭。她想起來,當時自己腦子活絡些,找傑娃媳婦串通串通討些辦法回來,就不至於落這麼個結果瞭。同時心裡也有些嫉妒,又想傑娃媳婦心眼著實太窄,既然三個小丈夫是好朋友,三個媳婦也應該相互照應著點兒,自個兒有瞭對付男人的好辦法為什麼就不對她和靖娃媳婦說說呢,光顧瞭自個兒做成瞭事,把別人比得不好做人。幸虧靖娃媳婦也是空著懷的,不然的話把自個兒就更孤立瞭。事情說明瞭,杏兒弄清瞭婆婆生氣的由來,覺得也不是沒有道理的,自己畢竟是有責任的,委屈也就此消下去瞭。她將被子掀瞭,在炕上坐起來,對張嬸說:“張嬸,這事兒哪能怪您,您就別往自個兒身上攬瞭。要說怪也隻能怪我自己,是我這肚子不爭氣!”
“也不能這麼說,我這快一輩子人瞭我知道。”張嬸勸道,“咱都是做女人的,其實都一樣。想當初你張有叔娶我的時候我也是像你這個年紀,我不是一樣也沒把事情做成,自己空著懷把那個死鬼放跑瞭?我一樣的沒辦法嘛!”
杏兒笑瞭。
“你說說,那……咋得個弄嘛!真的是沒一點兒辦法!婆婆也不是沒教我,可……常言道——自古以來隻有船靠岸的哪裡有岸靠船的?事情過後我也是後悔不迭!不然的話我身邊有個一男半女的日子也不至於這般淒惶。”
“我這才知道,做女人難哪!”
“你婆婆不也一樣?她若是有辦法海子也不會這麼點大!她也不會隻有這麼一個兒子?都一樣——你說是不是?”
“是哩!”
“那你還生婆婆的氣?”
“我還生啥氣?”杏兒嘆口氣,“隻能怪自己命苦哇!”
“都一樣的,你婆婆是一時心裡不暢順沖你出氣,過後也後悔瞭,又不好放下做婆婆的身份,才叫你公公去喚我來替她賠不是……”
“不用哩!看您說的,哪有做長輩的給晚輩賠不是的道理!”
一場婆媳沖突就此和平瞭結。第二天杏兒擔著麥擔,古海娘扛著鍬一路和和氣氣地去瞭。
古傢種瞭兩畝冬小麥,今年雨水好,苗勢長得正旺,亟待著追肥鋤草呢。公公身子骨不結實,自幼又沒做慣田地裡的活兒,農田裡的營生全仗著她婆媳倆呢。自從產生瞭那場沖突,一傢人都小心翼翼回避著這敏感的話題,就盡量不去觸及它。不去想它心裡也就不會煩惱瞭。平平和和的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過去。隻是住在一個大村子裡的人多瞭,出來進去的,有時候看見別人傢的媳婦帶著娃在街上走,不論是古海娘還是杏兒,都難免勾起心裡的不快。誰也不去說它。於是各自的心裡就都種下瞭病。這病時不時地發作隱隱地疼痛,都忍著。最厲害的是有一次看見腆起瞭肚子的傑娃媳婦,疼痛在婆婆的心裡發作,忍不住悄悄地一個人哭瞭一場。那天是婆媳倆相跟著從地裡回來,在村道上同時看見傑娃媳婦的。杏兒獨自也哭瞭一場,隻是婆媳倆沒有通氣。
此時杏兒送走丈夫還不到一年的時光,她哭的日子且在後頭呢!
傳來海子入號的好消息,又逢臘月二十三的好日子,古傢本該是為海子入號喜氣洋洋地慶賀一番,哪曾想婆婆觸物感懷,由盤餃子勾起對兒子的思念,繼而情緒失控言頭話尾之間沒頭沒腦地對杏兒泄出一股怨氣。杏兒聽在耳裡痛在心上,又不好與婆婆頂撞。飯罷好歹把飯攤子收拾瞭,洗瞭杯盤碗盞之後,回到自個兒屋裡兀自一人哭瞭起來。那哭聲也不敢張揚,一部分被手帕封堵,一部分被門窗封堵,幽幽怨怨地在昔日的新房裡低聲徘徊。
入夜,在小南順的上空不時地有爆竹在炸響。爆竹炸響的色彩光亮忽明忽暗地映在杏兒房間的窗欞上,春節正在逼近,那喜慶的氣氛已是愈來愈濃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