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四點多鐘,傢駒在傢裡洗漱,以備精神煥發地去會賈小姐。他在那裡洗臉,二太太捧著毛巾一旁侍候。傢駒臉上帶著水,側著臉說:“我是這樣說,並沒讓你這樣做。”
二太太低著頭: “你說得對,女人最大的武器是溫柔。
傢駒,以前我錯瞭,你能原諒我嗎?”
“無所謂什麼原諒。咱倆本來不認識,兩個生人突然在一起生活,相互不適應這很正常。”說著繼續洗臉。
二太太表情更加溫順:“晚上回來嗎?”
“還不一定,看客人是不是去嶗山或者打不打麻將。我盡量回來。”傢駒接過手巾來擦,接手巾的一剎那,嘴角有一絲勝利的微笑。
傢駒往臉上抹雪花膏,二太太先期來到梳妝臺前,拿好頭油預備著。傢駒坐在梳妝臺前,二太太遞上頭油之後,又去衣櫥裡取出領帶捧在手裡。
“傢駒,咱什麼時候回張店?我好給咱爸咱媽買點禮物。
要走就得快走,我的肚子再大瞭就不方便瞭。”
讓二太太這一溫柔,傢駒有些慚愧,打好領帶之後,雙手放在二太太的肩上。二太太就勢伏在他胸前:“你答應我,別再去找歐桂花,她不是好人。”
傢駒借著摟住她的機會,抬起手來看瞭一下手表:“六哥說得對,得留著錢幹大事業,不能再亂花錢。”
二太太在他懷裡說:“我當初是讓你的風度給迷住瞭,不管你傢裡是不是有太太,無意中傷害瞭你張店傢裡的太太。以後我就叫她大姐吧,反正她也比我大。當初我想嫁給你,我爸媽都反對,但是我愛你,誰也不能阻止我。可是歐桂花就不一樣瞭,她是看見你的錢,是沖著你是大華染廠的東傢來的。現在大華比以前有名,還上瞭電臺,她更不會放過你。傢駒,我給你生第一個孩子,這是咱倆愛情的結晶,是純潔的。”
傢駒的眼珠亂轉,隨聲應付: “是純潔的,第一個孩子??”傢駒想走,但當時的情勢又使他不能生硬地離開,就借勢拿煙,推開瞭二太太。
傢駒點著煙,在餐桌前坐下來。二太太沖著外面輕喚:“小紅,先生的咖啡好瞭嗎?”
小丫頭端著咖啡過來放下。二太太問:“你還吃點點心墊墊嗎?”
“不用瞭,這就走。”
二太太對丫頭說:“那你去吧。”丫頭出去瞭。她出來門,捂著嘴笑。
傢駒抽著煙說:“咱爹那裡倒是不用買什麼禮物。隻是你自己多帶點衣服。張店是個縣城,雖說旁邊就是洪山煤礦,可是冬天不興生爐子,怕你一下子受不瞭。你沒在鄉下或者縣城裡生活過,去體會一下,也是有好處的。”
二太太把手放在傢駒的手上:“咱爸咱媽都那麼大年紀瞭,他們都不怕冷,我更沒事。我回去以後好好的,讓二老高高興興的,和大姐也搞好關系。我不會讓你為難的。傢駒,當初你一登上講臺,我就看傻瞭,你穿著白西裝,那麼瀟灑。你講的什麼我全沒聽見,光看你瞭。我現在得到瞭你,我要好好珍惜,不讓別人來碰你,你是屬於我的,傢駒,你永遠是我夢裡的白馬王子??”
傢駒怕纏綿下去一時難脫身,就看表,佯裝驚異:“喲,我可得走瞭。”說著站起來。
洋車等在院門口,他下樓上瞭車,回頭望時,見二太太正從窗口處,甜蜜地笑著向他招手。傢駒忽然覺得自己很虛偽。
臨海大酒店是一座三層的樓,是走瞭樣的西式建築,門前有柱子也有白石拱頂,本是想豪華,但這一弄看上去倒像個西洋的中學。
傢駒穿著灰西裝來到門口,門童把門拉開。雖說是中餐館,但那些服務生倒是西式打扮,短立領的白制服,帶著牙線的紫紅褲子,頭上還扣著頂淺筒帽。如果說飯店像中學,那這門童就是中學樂隊的號手。
傢駒遵循西洋傳統,手裡還拿著一簇花,以康乃馨為主,加配石楠竹及蘇鐵,看上去像求婚。他進門之後兩眼亂找。門童問:“是大華染廠的盧董事長嗎?”傢駒一愣,隨之說是。
門童說:“賈小姐讓你在餐廳六號臺等她,她一會兒就下來。這邊請,盧先生。”門童把手伸向前方,引導航向。
傢駒沒動,站在原地問:“她住在這兒?不是不讓元亨??”
門童說:“對,住 201 房。賈小姐說你也可以直接上去。
先生要上去嗎?”
傢駒想瞭想,還是跟著門童去瞭餐廳。
呂登標從結賬臺上回過身來,看著傢駒走去,捂著嘴樂。
這餐廳靠著海,傢駒點上支煙慢慢抽著,看著窗外的景色。
他向上推瞭一下眼鏡,想著可能發生的事情,嘴角上,有一絲笑意。那束花躺在餐桌上,等著被獻出去,然後再回來。
傢駒背對著餐廳門口,但當賈小姐出現時,他從周圍人們的目光裡,就知道身後出瞭情況。他從容地轉過身,隨之站瞭起來,臉上出現瞭驚異和喜悅。
賈小姐嫵媚地笑著,向傢駒款款走來。她胯骨很寬,人也高大,長發披肩卷曲。下身穿著米黃色的馬褲,小腿側部是一排扣子,半截小腿套在棕紅馬靴裡。上身是銀灰色的東洋綢燈籠鼓袖的襯衫,束在腰裡。還紮著三指寬的水手皮帶。她這一身行頭,襯得餐廳裡其他幾個新式女性保守委頓,光彩全無,像是夏天太陽底下的電燈。
傢駒伸手拿過那束花,笑笑,獻上。
賈小姐先聞聞花,隨之嫣然一笑:“盧先生久等瞭。”伸過手來讓傢駒親吻。傢駒沒想到她這套西洋路數如此地道,稍一停頓,一是意外,再就是怕周圍的人嗤笑。但那有紅指甲的手就在那裡,他已經退路全無,於是躬身輕吻手背:“賈小姐真是楚楚動人。”
賈小姐輕描淡寫地勾瞭他一眼:“謝謝。打動盧先生可不容易。”傢駒拿起菜單,推瞭推眼鏡正要點菜,賈小姐從上邊一把拿瞭過去:“不用點瞭,今天我請盧先生,已經安排好瞭。”她象征性地回臉對服務生說:“上菜吧!”服務生深鞠一躬,去瞭。
二人相對而笑,脈脈含情,眉來眼去。春天似乎不隻在外邊。一個漲潮的海浪打在窗上??
傢駒脫掉西裝,另一個服務生馬上接過去,同時把衣撐伸入西裝的肩,反疊過來,十分地道。
傢駒卷起白襯衫重新坐好,用手撐住臺邊,正式進入操練狀態。
賈小姐看到瞭傢駒手腕上的方形手表:“這手表真別致,浪琴?”說著就拿住瞭傢駒的手。傢駒的表情出現淺層次的慌亂,忙給賈小姐更正:“摩凡陀。是上學的時候買的。”
賈小姐點點頭,把傢駒的手放回原處。大面積的侵占轉為小范圍的騷擾——用手指輕撫。傢駒深諳此道,亦將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做原地運動。他不由得喟然長嘆:“知己——紅顏——春日——海天,這才是新式的四具美!”
賈小姐雖是穿著新派,但那文化水準未必聽得懂傢駒的話。
傢駒見周圍的人向這邊看,不等賈小姐的恭維到來,就說:“speak in English,please?(請用英語好嗎?)”
賈小姐笑笑:“我的英語還不足以與盧先生交談。”賈小姐看他一眼,然後把目光投向窗外,笑著,笑得很甜蜜遙遠。
她也沒讓傢駒把手拿開,聽任他私下裡撫慰。
菜上來瞭。賈小姐縮回手來:“菜上來瞭。”
另一個服務生用盤子端過一瓶紅酒,請傢駒鑒定。傢駒拿過來看看瓶貼:“scotch whisky(蘇格蘭威士忌),這酒比中國白酒都猛烈。”
賈小姐甜蜜地挑釁:“盧先生怕嗎?”
傢駒笑笑,表示這不過是小場面,自己不怕。
服務生把酒往杯裡灌,傢駒看看酒杯,再看看服務生:“boy(男孩,在餐廳中專指服務生),這酒不能倒這麼多。”
服務生剛想停下,賈小姐說:“倒吧,這是中國。”
傢駒也承認賈小姐說的是實情,就由著服務生倒瞭大半杯。
二人舉起酒,在眼前深情一停,碰杯。
登標手扒著餐廳的門邊,臉也貼在門邊上,把兩道目光使勁伸將進去。看著傢駒和賈小姐輕聲說笑,鼓鼓搗搗,他滿臉艷羨,長長地嘆瞭口氣,接著垂頭喪氣。
這時,海邊華燈初放。
旁邊小桌上的一對新式男女自知抵不住這對近鄰,站起來走瞭。路過時,那男的還向傢駒他倆輕輕躬身。
賈小姐鏟一隻海參要喂傢駒,傢駒看看四周,想接過勺子自己吃,賈小姐向旁邊一躲。傢駒無奈,就像被形勢所迫的證券交易商,稀裡糊塗地趕緊張口吞進。
賈小姐喝瞭幾杯酒,臉頰潮紅溫燙,人也顯得更妖冶動人。
她問傢駒:“你在國外那麼久,怎麼沒帶一個洋小姐回來?”
傢駒的煙飄近她,她厭嫌而又嫵媚地用手驅趕。
傢駒借勢出擊:“那時候老實,隻知道傢裡給訂瞭親,所以沒往這方面想。唉!是不是很傻呀?”
賈小姐一歪頭:“現在後悔瞭?”
傢駒笑笑:“無所謂後悔,現在想找個洋小姐也不是難事,隻是中國女人已經夠好瞭。”說時,眼睛盯向賈小姐。
賈小姐抿嘴一笑,把酒再舉起??
天黑實瞭,再也看不見外邊,那瓶酒也喝完瞭。傢駒的臉上出瞭油光。
服務生又拿著一瓶酒過來,躬身問賈小姐:“小姐,還要打開嗎?”
傢駒已有醉意,左肘枕著臺面,右手在頭上擺:“思雅,今天就這樣吧。別再開瞭,我行瞭,再有一小杯就醉瞭。”
服務生拿著酒走瞭。
賈小姐兩眼放亮光:“盧先生醉瞭?”
傢駒索性躍出戰壕:“光這酒還不要緊,主要還有你這人。
良宵美宴,海景佳人,真是人生一樂。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今天之約,是一個燦爛的記憶,它會在我人生的閱歷中閃著光芒,讓我終生難忘。”說罷又把頭垂回去。
賈小姐看著他的頭頂笑:“傢駒,我也一樣。‘舍傢趁夜隨君往,何惜紅顏當酒壚。’古人都那麼浪漫,我們??”
傢駒一聽這話,酒減瞭一些:“是這樣,有時是要放棄一些東西。我們走吧,再這樣下去,我大概會此情難抑。思雅??”
賈小姐本想去挽傢駒,可他卻真的自己站瞭起來。賈小姐笑笑:“你這是有酒做著防護,說出一些心裡話。”
傢駒已經完全暴露,也就隻能承認現實:“一切都是隨遇而安。”說著攙著賈小姐堂而皇之地向外走。
他倆相攜著走向餐廳門口,那束花被遺落在桌上。
傢駒攙著賈小姐來到樓梯口——其實他倆是相互倚著,才不至於全摔倒。她借醉撒嬌,把頭倚在傢駒的肩上,閉著眼命令:“送我上樓!”
傢駒攙著她上樓。
服務生幫他們打開門,傢駒攙著她進瞭房間。這是一個套間,外面有沙發。傢駒想扶她坐下,剛往沙發那裡走,賈小姐就下達瞭下步的行動指示:“扶我去床上!”
傢駒扶著她到床邊,看樣子是想漸漸松手扶著她躺下,這時,賈小姐由側轉正,抱定瞭傢駒,二人緩緩地倒下去。
一陣熱烈的忙??
序曲過後,賈小姐閉著眼交代下一步的工作:“把靴子脫下來??”
登標連蹦帶跳地奔下樓,綢褂子衣襟向後飄著,飛奔出酒店。
賬房有三十多歲,站在櫃臺裡笑瞭。
【2】
大華染廠的夥房就是餐廳,那邊的大鍋裡熱氣縷縷裊裊,屋中央吊著一盞小電燈,襯得屋裡昏暗。十幾張粗木桌子,圍坐著一些工人。壽亭蹲在板凳上和工人一起吃飯。他光著膀子,左手裡是個大窩頭,右手端著黑碗喝稀飯。中間是一大盤子咸菜。吳先生坐在壽亭旁邊,吃得較斯文。
登標擦著頭上的汗,走到壽亭身後,神秘地說:“掌櫃的。”
壽亭側回頭,然後夾瞭一下子咸菜放在稀飯上,和登標一起出來。
登標喘著:“掌櫃的,東傢和大洋馬上瞭樓。”
壽亭把碗放在窗臺上:“噢,你看見瞭?”
“嗯,我親眼看見的。”
壽亭樂瞭:“你估摸著能弄出點實事來?”
登標也笑瞭:“掌櫃的,你是沒見,那大洋馬太饞人瞭。
我說不出她那股子味來。這麼說吧,別說東傢,就是你,掌櫃的,興許也扛不住她。”
壽亭又氣又樂:“去你娘的,我扛什麼呀!人傢又沒找我。
登標,你說,她為什麼舍身陪東傢?”
登標搖頭。
壽亭接著囑咐:“這事,對誰也不能說,特別是年下回傢,更不能對你表姐說。買賣人,這種事兒免不瞭。”
登標:“掌櫃的放心,我不說。說瞭之後我翠表姐更傷心。
掌櫃的,你說,東傢咋那麼招女人喜歡呢?”
壽亭笑笑:“這是讓咱們給比的。你看咱這些人,土瞭巴嘰的。東傢和咱們比起來,就像谷子地裡躥高粱,人傢能看不見?”
登標點頭,認為說得有道理。
壽亭忽然醒悟:“快,快去給二太太送信兒,就說東傢陪客商打麻將,今天晚上興許回不來。送完瞭信,你再去賓館門口守著,別讓東傢回瞭傢。要是一旦弄到兩岔裡去,二太太還得來找我鬧。”
登標為難:“你是說東傢能在那裡住一夜?”
壽亭笑瞭:“一夜不一夜說不準,反正一時半會兒完不瞭。
你先去守著吧。”
“他要是夜裡在那裡住下,我也一直守著?”
壽亭一瞪眼:“怎麼著?要不你去車間幹活,我另讓人去?”
登標見勢不好,沒敢說別的,撩起衣襟擦擦汗,走瞭。
壽亭回手從窗臺上端過稀飯,笑著搖搖頭。吳先生跟出來瞭:“掌櫃的笑什麼?”
壽亭說:“美人關,美人關,連皮帶肉地往下粘。沒治!
我說老吳,你說這大洋馬為什麼熱咱東傢?”
老吳很外行地搖搖頭:“掌櫃的,這事兒你都弄不懂,我就更別說瞭。你要是說做賬嘛——”
壽亭打斷他:“我又沒問你賬。我是想,這大洋馬不缺吃不缺穿的,這是想幹什麼呢?難道是‘王司徒用計間董呂,鳳儀亭呂佈戲貂嬋’,想離間我和東傢?”
老吳說:“掌櫃的,甭管誰戲誰瞭,這回你可得摁著。東傢已經有倆貂嬋瞭,再弄回一個去,咱年下怎麼見老東傢?我現在就犯愁。”
壽亭端過窗臺上的飯碗,對老吳說:“不管怎麼著瞭,明天咱就知道瞭。這一時裡,東傢是山頂上的碌碡往下滾,想剎也剎不住瞭。”
【3】
早上,賈小姐走進元亨染廠的明祖辦公室。明祖站起來,下意識地在賈小姐身上找受傷線索:“怎麼樣?”
賈小姐坐下:“什麼怎麼樣?”
明祖趕緊賠笑臉:“我說那方子。”
賈小姐審視著自己的手背:“還有些周折。”
明祖湊過來:“噢?現在還不行?”
賈小姐保持原姿勢:“那方子是陳六子自己配的,投料的時候誰也不讓看。”
明祖有點急:“這麼說咱白陪他??”
賈小姐抬起眼來: “白陪什麼?凈胡思亂想。盧傢駒去要瞭,他說問題不大,等會兒給個信兒。”
明祖退回來:“這方子是一個工廠的命根子,怕是不那麼簡單。”
賈小姐說:“什麼不簡單?東傢說瞭掌櫃的就得聽。我看陳六子離開盧傢駒,自己也沒法兒幹。”
明祖笑笑:“我看盧傢駒要不來那方子。等會兒你給他打電話,看看咱倆誰說得對。”
陽光從南窗裡射進來。壽亭在辦公室,與吳先生對賬。吳先生合上賬本夾在腋下,說:“掌櫃的,你好幾天沒睡覺瞭,還是先睡一會兒吧。”
壽亭揉揉眼,點上支煙:“老吳,咱隻有一趟槽子,就是白天黑夜不停地幹,也不到孫明祖的四分之一。趁著現在賣得好,多掙點兒錢,回頭咱再上一套機器。你把錢攏一下,回頭讓東傢先和德和洋行聊聊,怎麼著也得再上套機器。就是上套機器,也得用四五年才能攆上元亨。”
傢駒進來瞭,形態有些垮,眼神躲躲閃閃,不敢正視壽亭。
他莫名其妙地嘆瞭口氣,就想去自己的椅子上坐下。
壽亭笑著問:“才一夜就扛不住瞭?”
傢駒擺擺手:“六哥,別提瞭,我遇上難事瞭。”說著坐到他那椅子上,把壽亭的煙缸拉過來。
壽亭站起來:“怎麼著?大洋馬想嫁給你?”
傢駒點煙:“那倒簡單瞭。老吳,你先出去一下。”
老吳看看傢駒,眼裡帶著樂子走瞭。
傢駒看著老吳帶上瞭門,站起來湊到壽亭跟前:“六哥,我作瞭大孽瞭!”
壽亭也緊張:“怎麼瞭,快說,你他娘的快說呀!”
傢駒搖搖頭:“唉,六哥,大洋馬要咱染佈的方子。”
“什麼?”壽亭的眼瞪圓瞭。
傢駒不敢抬頭:“我知道她請我吃飯準沒好事,可沒想到這一手。都怨我,喝瞭口酒。”
壽亭氣得在屋裡亂轉,像是上瞭發條:“你知道吧?那是咱的命!這孫明祖也忒不是玩意瞭,這是刨咱的祖墳呀!你他娘的也沒數。你先問準瞭什麼事,然後再脫褲子啊!你倒好,不管什麼後果,你先把事辦瞭。”他指著傢駒,“你說,這怎麼辦吧?”
傢駒已泄勁:“不給她也就是瞭,我回頭給她點錢。”
壽亭又在屋裡轉瞭兩圈,更加憤怒:“放屁!大洋馬是元亨的股東,咱倆的房子都是租的,人傢住著自己的小洋樓,一般的小錢根本看不到眼裡。好,咱給大錢,可這老吳是你爹派來的,這錢他能給?就算能給,這也忒貴瞭,比娶仨姨太太都貴。”
傢駒下巴落到最低:“是她自己主動勾的我,就是不給她錢,她也不能把我怎麼樣。”
壽亭又氣又樂:“現在是??都把我氣糊塗瞭。她要的不是錢,是方子。你沒說這方子隻有我自己知道?”
傢駒還是不敢抬頭:“說瞭,她讓我向你要,還說讓我再給她挖個懂行的夥計。”
壽亭逼近他:“你答應瞭?”
傢駒向後退守:“在那個時候,好比在泰山的十八盤上,想站也站不住。我什麼都忘瞭。”
壽亭一跳坐到桌子上,口氣突然松下來:“傢駒,你沒問問她廠裡要不要我?你娘也不知道怎麼養瞭你這麼個廢物點心!”
傢駒臉上淌下黃汗,手垂著:“六哥,要不我先回張店躲上一個月?”
壽亭又從桌子上下來:“傢駒,咱給佈鋪裡讓利,讓你在渤海大酒店截客商,事兒巧,正好趕上學生遊街,咱這買賣才算緩過苗兒來。你倒好!真是沒用,沒打著兔子反倒崩瞎瞭自傢的眼。”
傢駒站立在原處獨自忍受,等待最後結果。
壽亭接著說:“傢駒,孫明祖那麼喜歡大洋馬,可沒收她當姨太太,就是為瞭把她用到買賣上。人傢美人兒都能舍出去,這買賣還能幹不好?咱給佈鋪裡的那點好處,他用不瞭幾天就能弄明白。就算咱當時有點名,可棧橋牌是多年的老字號,元亨廠又大,想把咱幹挺瞭還不是很容易?咱的長處就是佈色好,這是我多年摸索出來的,這是咱的命呀!傢駒!祖宗!現在你睡瞭大洋馬,咱就是死賴著不給方子,她也不能把咱怎麼樣。
可是,傢駒,那咱可成瞭無賴瞭。你可是留學生呀!”壽亭這時眼睛亂轉,嘴角上也漸出笑意,氣不如剛才足瞭。
傢駒抬起頭來:“那我怎麼辦,六哥?”
壽亭在屋裡來回走:“這孫明祖也忒不是東西瞭,使出這樣的毒計。我怎麼事先沒想到呢!”
吳先生進來瞭,隻是進來一步,不敢深入:“掌櫃的,樓下有東傢的電話。”
傢駒問:“什麼人打來的?”
吳先生看看壽亭,然後對傢駒說:“是個女的。”
“不接!”傢駒煩躁地擺手。
壽亭一伸手:“慢!接!看看她說什麼。”
“她準是問那方子。”
“給她!慢!給瞭她咱怎麼辦呢?不過,人得有信用,特別是對女人。我還有一套備用的,咱還能讓她攆不上。傢駒,這是我十幾年的心血呀!去,答應人傢吧。人傢大洋馬也是有名有姓的主兒,也是青島數得著的美人兒,人傢哼哼唧唧地陪瞭你一晚上,是得給人傢點東西。去吧,接電話,方子夥計都給。”
傢駒用手絹抹一遍汗,想謝壽亭又不敢,頭顱保持著原來的角度轉身出去瞭。老吳跟在後面。壽亭大喊:“老吳,你回來!”
老吳表情痛苦:“掌櫃的,真給她那方子?咱??”
壽亭抬手打斷他,嘆口氣:“唉,要不有什麼辦法?你去車間,把那——”壽亭想著,“把王長更叫來,人傢不僅要方子,還讓給她個夥計。這回倒利索。”
老吳說:“掌櫃的,這王長更可是挺能幹呀!”
壽亭也無奈:“就這麼著吧!”
【4】
賈小姐在明祖辦公室裡打電話。明祖站在她後面,身子前傾,努力想聽清通話內容。
賈小姐放下電話:“辦好瞭,陳六子同意給方子,傢駒還給挖瞭夥計。這下行瞭吧?”
明祖剛想高興,轉而思忖:“這陳六子怎麼這麼大方?不對,他準搗鬼,肯定搗鬼。我聽趙東初說過,這陳六子腦子極快,賊心跟最多。不行,這事得慎重。”
賈小姐哼瞭一聲:“慎重什麼?咱又不是拿來就用,咱得翻來覆去地試,真行咱才用,不行咱還用呀!我說過瞭,傢駒是東傢,陳六子是掌櫃的。東傢說什麼掌櫃的能不聽嗎?傢駒讓著陳六子,是圖省心,大事還是傢駒說瞭算。”
明祖搖搖頭:“他這東傢要真能這樣幹,我看這大華染廠撐不瞭幾天。陳六子投錯瞭主兒嘍!”
傢駒回到壽亭辦公室,眼裡含著淚,囁嚅道:“六哥,都怨我??”
壽亭擺擺手:“嗨,事兒出瞭,說什麼也晚瞭。我讓老吳去叫王長更,人傢不是還要個夥計嗎,給他個好的。”
傢駒又想道歉,壽亭止住他:“傢駒,以後看著誰好,咱直接娶過來,別招貓惹狗的,弄不好更貴。”
王長更進來瞭,壽亭示意他稍等。“傢駒,你這一夜也沒閑著,陪著客商打瞭一夜麻將,那也不是個輕快活兒,早回去歇歇吧。我得給長更交代幾句,去瞭把佈給人傢染好。”
傢駒猶豫瞭一下,出去瞭。
壽亭讓長更坐到桌前。這小夥子有二十四五歲,剃著光頭,兩眼挺大,挺機靈。
壽亭過去關上門,又拉瞭一下門,確認已關好。
二人低聲密謀??
“長更,你明天早晨跟著東傢去元亨,辦完瞭事你就回周村,我這就讓人給柱子寫信,過瞭年你再回來。”
長更點頭:“掌櫃的放心,這事我能辦好。”壽亭拿過桌上的三包東西:“這三包東西你拿著,方子我給東傢。這元亨染廠我去過,他有個樣子槽。他得瞭咱這新方子肯定不敢大批染,他要先在樣子槽裡試著染樣子。你記著,在水又燙手又不太燙手的時候,再下這東西。不能讓人看見。千萬記著,早下晚下都不行。他連染上三次心裡有底瞭,才敢大批染。如果他三次以後還試染,你就回來再拿幾包。一般不會超過三次。”
長更問:“他要開瞭大機器那我怎麼辦?還往裡放這東西嗎?”
壽亭聽瞭哈哈大笑??
【5】
第二天早上,孫明祖在辦公室裡和傢駒說話。賈小姐在一邊坐著,不住地用眼瞟傢駒。明祖表情混亂。
明祖說:“我去車間看看。”說著,不等傢駒反應,出去瞭。
賈小姐一見明祖退出,就朝傢駒走來。傢駒下意識地進入防守狀態。賈小姐過來摟住他:“親愛的。”傢駒慌神,忙推開她:“不行,明祖進來怎麼辦?”
賈小姐雖說是舍身取配方,但也是真挺喜歡傢駒。她人太大,坐在傢駒的腿上高出一截,很不方便繼續操練,於是就下來,拉傢駒去長沙發上坐,然後拿過傢駒的臉來就吃。傢駒見其濃情似火,也不能拒絕,隻得應對,但是少瞭些英勇。稍後,賈小姐提出一個周期性的可行性計劃: “咱們每個禮拜見一次好嗎?傢駒,我是真的喜歡你。”
傢駒說:“我也很喜歡你。可我覺得咱倆的來往是不純潔的,我已經很自責瞭。”
車間裡,李先生像個藥房裡的夥計,一邊看著方子,一邊讓那幾個夥計稱這稱那。一會兒皺眉,一會兒點頭。
王長更伸手試水溫,一包東西倒進去。
明祖過來瞭,長更上去就鞠躬:“東傢好!”
明祖對李先生說:“你看看,人傢盧先生的夥計多有規矩。
長更,以後在元亨,你就是第二主機。”說著,把手放到長更肩上,“我絕對虧待不瞭你,讓你在這裡幹一年,頂在大華幹三年。好好幹,咱真發瞭大財,你一樣是股東。”
長更再鞠躬:“全靠東傢養活。”
明祖樂瞭,哈哈大笑起來。
元亨染廠雖然大,但環境和大華差不多,也是黑乎乎的,熱氣騰騰,那硫酸味嗆得明祖打瞭兩個噴嚏。李先生忙過來說:“董事長,你回去吧。這裡的硫酸味道太濃,你受不瞭。我烘幹完瞭立刻送上去。”
明祖又到槽子邊上看瞭看,轉身走瞭。
辦公室裡,傢駒又回到瞭單人沙發裡,賈小姐坐在扶手上。
傢駒多次讓她下來,她摟著傢駒就是不肯,一會兒親傢駒的頭一下子,驚得傢駒直看門:“快下來,明祖別一步進來嘍!”
賈小姐又親瞭他一下:“進來瞭怕什麼,我又不是他的。”
盡管這樣說,還是下來坐到另一隻沙發上。
傢駒長出瞭一口氣:“唉!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我沒讓陳掌櫃的罵死。”
“你還怕他?那個土孫?”
“不是怕。這方子是人傢的,當初入股算成瞭股本,讓我拿出來給你,人傢肯定不高興。好在陳掌櫃的還有備用的,這才把這老方子給瞭我。”
賈小姐立刻收斂溫柔:“你把那個方子也要來。”
傢駒冷冷地說:“思雅,行瞭,我也得吃飯哪!大華也得發展呀!別說陳掌櫃的不能給,就是能給,我也不同意。以後咱再來往,就是風月友誼,別再和買賣摻和到一起好嗎?”
賈小姐對傢駒下一步的工作方針還沒表態,明祖已經在敲門瞭,她站起來過去把門打開。明祖進來瞭,沖著傢駒胡亂表示。
李先生拿著一塊佈進來瞭,明祖趕緊站起來看。
李先生說:“真是不錯,和大華的佈樣一模一樣。”說著拿著另一塊佈樣進行比對。
傢駒成瞭內行:“你這是急著看樣子,烘幹急瞭點,要是正常烘幹,可能還鮮亮。”
明祖興高采烈:“好好,再染遍樣子。”
李先生走瞭,明祖拿著那塊佈愛不釋手。賈小姐和傢駒用眼交流。
明祖放下佈樣,過來拉住傢駒的手:“盧先生,你回去替我謝謝壽亭,改天我請他吃魚翅席。這可幫瞭我大忙瞭。”
賈小姐把二郎腿拿下來,準備送客。
【6】
壽亭在辦公室裡嘿嘿獨笑,然後轉成瞭哈哈大笑。
傢駒進來瞭:“六哥,你在笑什麼?”
壽亭收住笑聲:“我笑什麼?笑有你這樣的東傢。你騰著雲,駕著霧,什麼都敢答應。”
傢駒尷尬地傻笑:“你把咱那方子給瞭元亨,咱以後怎麼辦?”
壽亭臉一沉:“怎麼辦?等死呀!年下回去我要是給你爹說瞭這一段兒,兄弟,你就在張店趴著吧!”
傢駒慌忙說:“六哥不會,六哥不會。都怨我,都怨我。
那洋酒也太厲害,比你喝的那‘燒刀子’還厲害。這人哪,不能喝酒,一喝上酒,什麼都忘瞭。唉,還是古人說得對,英雄難過美人關哪!”
壽亭騰地跳起來:“什麼?你是英雄?有你這樣的英雄?”
傢駒忙更正:“我是說,英雄都難過美人關,何況我呢!”
壽亭坐回去:“傢駒,剛才我在想,幸虧你沒趕上前清。
要是在前清,你再幹李鴻章那個差使,那才熱鬧呢!”
傢駒見壽亭的情緒有好轉,也就松弛下來,接著話頭說:“我比人傢差遠瞭,李鴻章敢往英國外交部的紅地毯上吐黏痰,我可不敢。”說完自己帶頭笑起來。
壽亭拿過兩張報紙扔給傢駒:“這報紙兩天沒念瞭。你昨天是鵓鴿抱著窩進來瞭黃鼬——驚瞭蛋兒。今天你又出使元亨。
這兩天的報紙一塊念,補上。”
傢駒見一切恢復正常,表情也輕松瞭,清瞭清嗓子:“先念外頭的事兒,還是先念青島的事兒?”
壽亭點上煙,指示道:“先撿著和咱染廠沾點兒邊的念,隨後再念那些用不大著的。至於那些娶媳發喪,還有那些獾生瞭個狗之類的狗屁新聞,今天就省瞭吧!”
明祖和賈小姐正在親昵,有人敲門,明祖站起,整頓一下,喊道:“進來!”
李先生又拿著佈樣進來:“東傢,挺好,這回烘幹稍微慢瞭一點,真是更鮮亮。”
明祖拿著佈看,稍頓,他問:“李先生,他那方子和咱們有什麼不一樣?”
李先生想瞭想:“區別相當大,根本就不是一路。咱是純色為主,加色輔助。陳六子這方子全是中間色,多色調配,找不出哪一個為主來。我在另一個小槽裡試瞭一下,稍微有點出入都不行。另外就是他添瞭點助色劑。我覺得,這是他和咱最不一樣的地方。一般染藍,一加助色劑就偏黑。他這個不添助色劑,那顏色就在上頭浮著。董事長,這方子可不能外傳,咱有瞭這方子,全山東誰也不怕。包括濟南三元染廠,別看他廠大。”
明祖點點頭: “嗯。這方子就你拿著,別人連看也不讓他看。你去吧,再染一遍,要是沒有問題,開大機器染。從今天開始,你和新來的王長更到小夥房吃飯。工錢嗎,你肯定長,那小子的工錢再另說,咱先看看他那本事。但有一條,你幫著我留住這小子。我看他抽煙,打發人給他買一條子炮臺。跟著陳六子有什麼出息,給那麼點錢,整天吃咸魚。那咸魚比咸菜都便宜。”
李先生一聽長工錢有自己,早已是點頭哈腰,又聽能到小夥房吃飯,更是受寵若驚:“要是再試一遍沒事,我看咱今天夜裡也別停下,連軸轉。”
明祖點點頭認同:“可以,記著那方子,千萬不能讓別人看。就是你也不能帶出元亨染廠。”
李先生表決心,然後出去瞭。
明祖又來到沙發邊:“思雅,這回你可辦瞭大事瞭。咱這佈要是和大華染得一樣,用不瞭幾天,陳六子就得卷鋪蓋走人。”
賈小姐越發有理:“我說吧,掌櫃的再能,也得聽東傢的。”
明祖嘆口氣:“唉!這不讀書不行呀,不認字,陳六子就吃瞭這個虧。《老子》上說‘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可惜他不懂。從此,大華將風光不再。哈哈,多虧你呀,寶貝!”
說著把思雅攬入懷中。
賈小姐掙開:“別試瞭,快開大機器染吧。”
明祖想瞭想:“再試一次,真的沒問題瞭再開大機器。哼,我十五天之內就能將陳六子逼得無路可走。”
【7】
天晚瞭,壽亭下樓正要回傢,剛從窗臺上拿過鎖,王長更來瞭:“掌櫃的。”
壽亭有些驚異:“你怎麼回來瞭?”
“他的四臺機器全開瞭,今天夜裡也不歇著,一次投染瞭二百匹。掌櫃的,人傢那麼多機器,咱什麼時候能攆上人傢呀!”
壽亭笑笑:“很快,很快就攆上他。我說,你還得回去,起碼再待三天。”壽亭仰臉向天,算計著, “白天黑夜不停地幹,烘幹,再加上拉寬拉長,還有整平燙熨。”他轉向王長更,“咱得幫人幫到底,送人送到傢。他每天染多少匹你給我記下來,天天回來報信兒。再待上三天,要不他們記不住。”
長更愣愣地答應著:“掌櫃的,三天以後呢?”
壽亭說:“三天以後再說。你先回去。也可能待兩天就行,現在定不下。到時候我讓呂把頭去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