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

壽亭現在住在一座青磚小樓上,樓下還有個院子。院子前面有塊空地。老孔把洋車放好,等著壽亭上工。

早上,壽亭準備去上班。福慶這時已有十歲,他沒去上學,就坐在院中的小馬紮上看書。這孩子大眼睛,看上去很安穩。

他見父親出來,就站起來說:“爹。”

壽亭慈愛地撫摸瞭一下他的頭:“還不趕快去上學?”這時他已有三十多歲,依然是短頭發,隻是上唇有短胡子。穿著佈夾襖,幹凈利索。

傭人孔媽出來瞭:“老爺,少爺學校裡今天遊行,反對日本鬼子。太太怕人多亂,就沒讓少爺去。”說時在後面扶著福慶的肩。

壽亭一聽,回身大喊:“采芹!”

采芹這時也已三十多歲,人很瘦,但看上去還精神。她聞聲跑出:“你喊什麼,省得人傢不知道我叫采芹。”

壽亭皺著眉:“這孩子不能在傢裡關著,再這樣下去,好好的一個孩子就讓你給關傻瞭。遊行人多怕什麼?老孔!”

老孔在院門外回應:“來瞭,老爺。”

采芹剛想說話,壽亭抬手制止:“不用送我去上工瞭,快送少爺去學校。晚瞭,拉著他快跑,要不趕不上隊伍瞭。”

“好好!”老孔拉過福慶的手就要走。采芹忙從衣袋裡掏出個小錢遞給福慶:“拿著這一分錢,要是晌午遊不完,就買倆燒餅吃。”

福慶高興地接過來,沖著爹媽鞠個躬:“爹,娘,我上學去瞭。”

福慶跑出去跳上老孔的車,老孔讓他坐好瞭,於是開始飛跑。

采芹想拉壽亭回屋,壽亭一掙:“有什麼話晚上再說,你以為這是在周村呢,上工沒個點。”

采芹笑著,送壽亭出來。壽亭站住說:“采芹,這孩子不能不讓他出去,得讓他出去見世面。在咱跟前,永遠長不大。

回去吧。”

采芹說:“我尋思著這日本人占瞭東三省,滿街筒子都是難民,別把福慶拐瞭去。”

壽亭氣笑瞭:“難民拐咱福慶?他自己的孩子還養不活呢!

我看你也快傻瞭。回去吧。”

采芹站在門口,笑著目送壽亭,見壽亭走遠瞭,這才回到院中。孔媽正在擇菜,站起來說:“太太,剛才忘瞭告訴老爺,咱晚上吃大包子,讓他回來吃飯。”

采芹笑裡帶嗔:“孔媽,你也是多嘴,讓他吼瞭我一頓。

下午再說吧,到時候讓老孔給他去送信兒,讓他晚上回來吃飯。”

孔媽答應著,采芹回瞭屋。

【2】

碼頭上,一條輪船靠瞭岸。人們從船上擁下,全都破衣爛衫,提著行李卷。大人喊孩子,男人喊老婆,一片混亂。兩個穿黑衣裳的港警在維持秩序,人流將他倆擁向一邊。

一個港警對另一個說:“這一天一船,青島也盛不下呀!

唉!”

“說是日本人在東北見人就開槍,他們不往內地跑怎麼辦?

聽說煙臺蓬萊難民還多。這東北軍也真夠熊的,一夜之間就丟瞭三個省。”

“得得得,打住!兄弟,這事兒忒大,咱管不瞭。”

“這管不瞭是管不瞭,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他娘的跑什麼?和日本人玩命呀!”

這時,一個女學生模樣的女子來到港警跟前。她看上去二十歲左右,中等略高的身材,學生頭,黑裙子黑鞋白襪,灰上衣外面還罩著最時髦的線結外套,美麗清純,兩隻眼睛忽閃忽閃的。她叫沈遠宜。她沖著兩個港警一鞠躬:“請問老總,這青島一共有幾傢醫院?”

那個瘦港警忙接過來說:“病瞭?我叫洋車拉著你上醫院。”說著就要招手叫洋車夫。

沈小姐趕忙說:“不是,是找人。”

他一擺手,那兩個洋車夫又蹲回去。“找人?這青島醫院可多瞭,大的就有三傢,可這三傢吊著角呢!這樣吧,你自己找也找不著,這人山人海的,全是你們那裡來的難民,問路你都找不到人。我讓那洋車拉著你找,一傢一傢地找,不管找多少傢,你就給他五毛錢吧!”

沈小姐很高興:“謝謝老總!”說著又鞠瞭個躬。

瘦港警沖著洋車夫喊道:“臭蛋,你過來!”

臭蛋聞聲而起,拉起洋車飛奔而至。瘦港警指著女子說:“這小姐來咱青島的醫院裡找人,你拉著人傢,挨個地去醫院找。不管找多少傢,就是五毛錢。聽見瞭嗎?”

車夫點頭哈腰,順手接過沈小姐的旅行包。她再向港警鞠躬致謝,然後上瞭車。洋車夫剛拉出幾步,港警又喊:“臭蛋,過來!”

車夫放下車,讓小姐暫等一會兒,自己跑回來。瘦港警說:“臭蛋,這可是個大買賣。你留一毛,俺倆一人兩毛,聽見瞭嗎?”

“一定,一定。這根本不用您囑咐。我走瞭?”

港警揮手,讓他快去。這時,沈小姐回過頭。海風吹來,她額前的散發飄動著。

洋車消失在人流中。

沈小姐走進瞭第一傢醫院,她讓車夫在門臺下等著,她走出去瞭幾步,然後又返回來,提上瞭她的旅行包。

車夫擦著汗,尷尬地搖搖頭。

她來到醫院窗口,客氣地問裡面的小姐:“請問護士小姐,這醫院裡有位叫霍長鶴的病人嗎?”

那小姐忙站起來:“這位霍先生是幹什麼的?”

沈小姐忙說:“是東北軍的一個軍長,負瞭傷,聽說就在青島治療。”

那小姐立刻睜大眼睛:“日本人在東北真殺人嗎?”

沈小姐點點頭:“小姐你費心給我查一下。”

那小姐笑瞭:“我們這裡沒有這位霍先生,不信,這是住院病友名單,你自己看吧。”說著把一個本子遞出來。

沈小姐用指頭捋著查。

洋車在馬路上跑著。

沈小姐又進瞭一傢醫院,還是提著她的旅行包??

【3】

孔媽在廚房剁餡子,叮叮當當地亂響。采芹出現在廚房門口:“孔媽,忙過瞭嗎?我也搭把手吧。”說著就要去洗手。

孔媽制止:“不用,太太,你歇著,你身子還不好,可別再累著。你要是一個人坐著悶,就坐在這裡和我說說話兒。”說著搬過一個高凳子。采芹坐下瞭。

剛才我在屋裡聽戲盒子,聽著那日本鬼子在東北殺人,氣得我出來瞭。”

孔媽停住手裡的刀:“太太,你說那日本鬼子能打到青島來嗎?”

采芹想想:“興許不能,這青島和東北隔著海呢!”

孔媽認為有理:“也是,也是。我看這日本人在東北也長不瞭,興許搶瞭那秋莊稼都得回去。”

這場關於東北局勢的討論正要往縱深發展,老孔拉著車進來瞭。

采芹問:“你怎麼不拉著老爺一塊兒回來?”

老孔說:“老爺說,遊行的人太多,讓我上學校門口接少爺,我就回來瞭。太太,我走瞭。”老孔說著又出瞭院子。

“我說不讓去吧,非得去。你說讓人擔心不。”說著就要向院門口走。孔媽笑瞭:“太太,沒事。剛才輪船公司任傢還讓人來問呢,說他那少爺遊行也沒回來呢。他那孩子和咱少爺一個班,上學下學都一塊兒。沒事兒,你還是坐下歇會兒吧!”

“噢,噢。我還是不放心。”采芹應著,還是去瞭門口。

過瞭半個時辰,遊行的隊伍散瞭,孩子們拿著小旗三三兩兩地往傢走。

采芹在門口望著,看見老孔拉著福慶有說有笑地走來,舒心地笑瞭。她回身對院內喊:“孔媽,上籠蒸吧!少爺回來瞭。”

“哎——”孔媽答應著。

太陽快要落下去瞭,沈小姐和車夫又來到一傢醫院。沈小姐下瞭車,提起瞭她那旅行包。車夫說:“小姐,這是青島最後的一傢醫院瞭。要是再找不到那個霍軍長,我看你就得想想住處瞭。”

沈小姐點點頭:“好,我問一下再說,說不定就在這傢醫院裡呢!”

車夫說:“小姐,你出來之後就得給錢瞭。這五毛錢不包括拉著你去旅館。可是我還是拉你去。”

沈小姐無心和他糾纏,答應著進去瞭。

沈小姐來到住院處,裡面的小姐正在交班,和另一位護士說道著。沈小姐客氣地問:“請問,在我們住院的病人裡,有位叫霍長鶴的先生嗎?”

裡面的小姐也沒回答,直接把住院簿扔出來:“你自己找吧!”

沈小姐放下旅行包,開始在本子上找著,十分認真。

旁邊的連椅上坐著兩個賊,自從沈小姐一進來,他倆就盯著。他們見沈小姐認真專註地看本子,年齡大的那個朝另一個一努嘴,二人遊動到沈小姐的身後,從沈小姐的腳下捎捎地拎走瞭旅行包。

沈小姐沒有找到那個姓霍的,失望地把本子還回去。低頭一看自己的包沒有瞭,大驚,原地轉圈。走廊上已空無一人。

她慌亂地跑出來,問車夫:“你看見我的包沒有?”

車夫本來背朝樓洞,這時一聽沒瞭包,他比沈小姐還著急:“提著,提著,怕我偷瞭跑,這下好瞭,我這一天白拉瞭。”

沈小姐跑出醫院門,車夫在後面跟著。還沒等他喊,沈小姐又跑回樓洞,問那護士小姐:“你們看見有人偷包嗎?”

車夫在她身後站著,神色焦急。

那兩個小姐回過身來,鄙夷地看瞭她一眼:“沒有。我們在屋裡怎麼能看見外面的事。真是!”

沈小姐呆瞭。

她走出樓洞,坐在醫院的臺階上落淚。那車夫急得捶胸頓足:“光我自己還不要緊,主要還有那兩個警察。我要是拿不回錢去,他們準認為我昧起來瞭。我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呀!”

沈小姐呆呆地坐著,臉上毫無表情。那車夫繼續說:“你找人找得急,中午還不吃飯,我也跟著不吃。這天雖說是涼快瞭,可這一天我那汗就沒停下。唉,你身上怎麼就不放上幾塊錢?嗨!”車夫原地跺腳。

沈小姐終於說話瞭:“你讓我怎麼辦?”

車夫一眼看見沈小姐的外套,湊上去說:“大妹子,要不你把外面這件衣裳給我?我回去也好交個差。不拿點物件,那倆警察不信呀,他們不揍死我呀!”

沈小姐也沒說什麼,呆呆地,慢慢地把外面的線結外套脫下來,遞給瞭車夫。車夫見此,猶豫瞭一下,嘆瞭口氣,還是接瞭過來。他對沈小姐說:“那我走瞭。”

沈小姐呆坐著,就像根本沒聽見他說的話。

當鋪正要打烊上門,車夫停下車慌慌張張地跑進去:“慢著,慢著!”說著沖進鋪子,把那件外套遞上去。

裡面兩個先生都戴著眼鏡,高個兒那位接過東西一看,立刻與另一位對視瞭一下,接著說:“不是偷的吧,臭蛋?”

“不是,不是。是抵的車錢。那女人的包讓小偷拿跑瞭,沒錢給我,就脫下這東西抵車錢。這值幾個錢吧,劉哥?”

“值個屁!當多少錢?”

臭蛋笑笑,擦著汗說:“怎麼著也得給兩塊錢吧!”

“一塊。多瞭不值。”

“一塊五吧!劉哥幫幫兄弟!”

“一塊五當死,不開當票,也就是不能贖回。”

“好好,一塊五就一塊五。”

“要整的還是要零錢?”

“零的吧。嘿嘿!”

錢穿過鐵柵子,從上面伸下來:“數數,別他娘的出瞭門再說少一毛。”

車夫數錢:“沒錯,劉哥,我走瞭。”

出來門,車夫喜形於色。他忽然想起瞭什麼,就把錢數出瞭一塊,裝進一個口袋,又數出四毛放在腰裡。剩下的那一毛裝在另一個口袋裡。

沈小姐還是坐在那裡,門房過來催她走。這時,車夫來瞭。

他放下車,過來對沈小姐說:“那件衣裳我當瞭,當瞭五毛錢。

的包沒瞭,身上一個錢也沒有。我的車錢不要瞭,給你這一毛,也好吃頓飯。”說著把錢塞到沈小姐手裡。沈小姐拿著錢,還是呆呆的。車夫問:“小姐,你沒事我走瞭?”說著就走。

車夫消失瞭。沈小姐似是在自語:“那是長鶴給我買的英國開司米,值三百塊大洋呀。”細風吹來,沈小姐抱住瞭肩。

這時,門房回過頭:“你該給他要當票。嗨!”門房有點急,隨之追出院子。

車夫已遠去,門房失望地一甩手。

【4】

太陽全落瞭,但是天還很亮。壽亭下班從廠裡出來。這時的大華染廠已經成瞭大廠。洋灰的門垛子,老宋體的大字白廠牌,正規氣魄。隻是門房成瞭兩位,那一位沒瞭左手,這一位沒瞭右手。二位站在一起,相得益彰。

“陳掌櫃的回傢呀!”他倆一同笑問。

壽亭笑笑:“車間裡也下班瞭,你倆也關上大門去吃飯吧!

看看你倆,打盹打盹,把手打沒瞭,哼哈二將。唉!”

其中高個兒說:“掌櫃的,我也會下棋,趕哪天你有空,咱倆殺一盤兒?”

壽亭說:“兄弟,我哪有那個空呀!等咱的買賣幹大瞭,咱弟兄們也都老瞭,那時候也就有空瞭。”

“掌櫃的,你這一說可遠瞭去瞭,那還得等多少年呀!”

壽亭笑笑:“不遠瞭,起碼咱離著老不遠瞭。當初咱來青島的時候才二十多歲,現在都快四十瞭。”

另一個單手提瞭一個凳子:“掌櫃的,你坐下歇歇。”

壽亭接過來放到一邊:“不歇瞭,你六嫂讓我回傢吃飯。

要不,你倆也跟著我去?”

“不去瞭,掌櫃的。”

壽亭笑笑:“老杜,你既然敢說和我下棋,就證明你能走兩步。改天,改天咱倆下一盤。我把話放在這裡,二十招之內,我就讓你寸步難行,就是寒冬臘月,也得讓你急出一身痱子來。

哈??我走瞭。”壽亭抬手打個招呼,笑著走瞭。

他路過盧森堡咖啡廳,看見廠裡的雪佛蘭汽車停在門口,他圍著車轉瞭兩圈。門童趕緊上來照應。他突然大聲喊:“這是誰的汽車?”

司機小丁跑瞭出來,面有懼色:“陳掌櫃的。”

“我他娘的說過多少回瞭,咱這汽車是拉客商的,私事不能用。把東傢叫出來!”

還沒等司機去叫,傢駒已經走出來:“六哥,我沒破規矩,是東初來瞭。”

“趙老三來青島?不和我照面兒,就跑到這裡來喝洋茶?”

這時,趙東初也推門出來瞭。東初也有些見老,但仍是儀表堂堂,西裝革履,英年洋派。“六哥,好呀,裡面坐吧。”

壽亭佯裝生氣:“老三,你是越來越有出息瞭。我這就揍你!”

東初賠笑:“不是我不給你請安,六哥。下午我去廠裡,看見你正在帶著工人改鍋爐,就沒敢驚動你。你光著個膀子,我怕一叫你,你再抹不開面子——那麼大的掌櫃的,還下車間幹活。六哥,咱現在買賣大瞭,再光著個膀子不是個樣兒。”

壽亭笑瞭:“你哥不幹?上回他來青島,說他天天在車間盯著。是你小子坐在辦公室裡享福。”

東初給他遞煙,他一擋,把土煙掏出來點上:“你哥好嗎?”

“好,好。大哥一聽我要來青島,特地跑到濟南五陵源給你買的茶葉。回頭讓傢駒帶給你。還給你捎來點豆蔻砂仁,說是讓六嫂給你燉肉吃。六哥,你說說,你和我哥這些人,動不動就是燉肉,這都什麼年代瞭!真有意思。”

壽亭也笑瞭:“不管什麼年代,這燉肉就是過年。我和東俊這些土孫,不管掙下多少錢,那股土腥味兒也去不瞭。這就是咱染的那佈——洗爛瞭也不掉顏色。”

傢駒見壽亭嗓門大,門童也在一邊笑,就說:“六哥進來說話吧,站在街上??”

壽亭看瞭下自己身上的便夾襖:“你看我這打扮人傢讓進嗎?

明天,明天晚上我請老三吃飯。那鍋爐還得弄一白天。傢駒,明天你選地方櫃上出錢。今天我得回去,你六嫂讓老孔送來信兒,說傢裡蒸瞭大包子,讓我務必回去。”

“謝謝六哥!”傢駒高興得搓手。

壽亭收住笑:“你凈把事弄反瞭。幸虧老三這不是外人,知道你是東傢,要是別人,還以為你是夥計呢!”

“六哥,”東初插進來說,“我們在濟南都知道,沒有你的話,傢駒一分錢也拿不走。哈哈??”

“不是我,是盧老爺子讓我這麼辦。今天是個例外。傢駒,你在這裡喝完瞭洋茶,再找個館子請老三吃飯。然後帶著老三去八大關的洋堂子,就是那土耳其浴,涮一個。全算櫃上的。

傢裡,我讓老孔去送信兒,告訴你那一土一洋兩個蜜罐子,就說你在外頭陪客商,回去早不瞭。她倆一看老孔——我的兵,就放心瞭。你倆放開玩吧,看看那白俄娘們兒有好的嗎,一人弄一個。我走瞭。”

傢駒高興,東初在一邊笑:“你倆是有點意思。”

“傢駒,到老三走的時候,你打發人去買一簍子好螃蟹,給東俊哥帶回去。”

壽亭剛想轉身,東初一把拉住他:“六哥,這回遊行的陣勢這麼大,你怎麼沒再摻和著弄橫幅?哈??”

壽亭沒笑:“我那一手都學會瞭,我就不弄瞭。我說,老三,這東北軍又是飛機又是大炮的——當年蔣介石馮玉祥兩下裡大戰,這東北軍出瞭山海關,給蔣介石助威,那是什麼樣的威風!——還他娘的自稱‘中國第一精銳’!怎麼一見日本人就沒戲呢?可他娘的氣死我瞭!”

東初笑著對傢駒說:“你整天給六哥念報紙管用。哈??”

說笑著,壽亭走瞭,傢駒東初又折回咖啡廳。

坐下後,東初問傢駒:“六哥有退出青島的意思嗎?”

傢駒點上煙:“上個月日本人占瞭東北之後,六哥挺憂慮。

一個國傢,沒有軍隊給撐著,誰心裡都慌。”

東初岔開話題:“現在兩個嫂子都在青島,處得還行嗎?”

傢駒彈一下煙灰:“馬馬虎虎。老大主內——管著那六個孩子,老二主外——盯著老媽子采買。我看著她倆還行。唉,東初,咱這是在這裡說,要不是當初六哥罵著我,現在四房也打不住。你說說,這兵慌馬亂的,我要是真弄上四個老婆,十來個孩子,就是逃難也費勁。”二人大笑起來。

東初笑過後說:“采芹是我表姐,六哥也是我表姐夫,他倆還真行。六哥這麼大的買賣人瞭,也沒再弄個小的。我哥都贊成他。”

傢駒說:“別看六哥表面上比土匪都橫,整天嗷嗷地罵人,他那心是又細又軟。去年六嫂長病住院,他坐在床邊上,拉著六嫂的手,那眼淚就沒停過。這硬漢子掉淚讓人受不瞭呀,我根本都不敢看??”

【5】

壽亭傢中,桌上擺著兩個小菜,一個韭菜炒雞蛋,一盤蝦皮。

這小樓雖說是中西合璧,但室內的陳設卻是地道的中式。

八仙桌子靠山幾,中堂水墨畫的內容是長江大船風滿帆。兩旁對子是王維舊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這些傢具字畫之類,與天花板上的浮塑花圖案、四邊的石膏牙線很不和諧,像是紫木金邊的雪茄煙盒裡放著個中國短煙袋。好在桌上面的圓筒吊燈光線集中照桌子,那些裝飾在暗處,不那麼搶眼。

采芹對樓上喊:“慶兒,別用功瞭,下來吧,吃飯瞭!”

福慶應著,下樓來。

壽亭先喝瞭口茶,表情美滋滋的。

福慶來到桌前,采芹對兒子說:“福慶,給你爹倒上酒。”

孩子看看爹,拿起酒壺倒酒。壽亭信口胡謅:“當年拉著你娘的手,現在兒子給倒酒,有點意思。”

“你整天胡說八道,也不怕孩子笑話。”采芹說。

福慶隻是笑。

孔媽端上來大包子。她聽見瞭壽亭的話,也笑瞭。

壽亭拿瞭一個包子遞給兒子,眼裡滿是慈愛:“福慶,你得多吃,吃得多才長得快。”

福慶笑著點頭,並不說話。

“采芹,你也來一盅?”壽亭端著盅子說。

“不行,我最近咳嗽得厲害。”說時,手捂胸前。

壽亭喝著酒,一隻腳蹲踩在椅子上。孔媽端來稀飯。她看瞭一眼壽亭,又看看采芹,試著說:“少爺,老爺和你娘說說話,咱們去廚房吃吧?”

孩子看壽亭。壽亭摸瞭一下孩子的頭,同意他去。孔媽領著福慶走瞭。

孩子剛走,壽亭就嚴肅地說:“我說,咱福慶忒老實,這不行呀!”

采芹說明老實的原因:“還不怨你!你整天發起瘋來嗷嗷的,孩子的膽都讓你嚇破瞭。”

壽亭點兩下頭:“唉!”他又喝瞭一盅,“我這驢脾氣就是摁不住。從小要飯,沒規矩,這輩子是改不瞭瞭。”

采芹給他倒上酒,又用筷子把菜堆瞭堆,她自己卻不吃,隻在那裡陪著。

“采芹,這孩子呀,就得摔打,不能把他攏在傢裡,得常帶他出去走走,哪裡人多上哪去。過去,我在鄉下要飯的時候就傻,整天讓狗攆得亂竄。後來去瞭張店周村,那裡人多狗少,又能要著幹糧,也能長心眼兒。後來還要瞭媳婦。哈哈??”

“喝酒也堵不住你的嘴!”

壽亭放平筷子,先看看外邊,然後湊前一點,一本正經地說:“采芹,”他又往前湊瞭一下,“咱真不能再生一個?”

采芹的臉沉下來,嘆瞭口氣:“看來是不行瞭,滕井也領著我去日本診所看瞭,說是不能生瞭。”說著有些沮喪。

壽亭點點頭,靜默,忽然把頭一揚:“一個就一個。好兒不用多。供著咱福慶上學,上好學,大瞭之後也去留洋。要飯的爹,留洋的兒,這也是一景。”說罷朗朗大笑,從旁邊的點心盒子裡拿出土煙來。這土煙比一般的煙長一截。

采芹看著那土煙:“壽亭,這土煙就別抽瞭。什麼哈德門、紅錫包,咱什麼抽不起?你整天在外面見人,這不是個樣。”

壽亭點煙,接著發表自己的見解:“那紙煙一包就買土煙半斤,冤錢我不花。抽煙抽煙,抽的是煙,不是牌子。”他抽得很得意,一邊喝酒,一邊笑,心情很好。

“壽亭,”采芹的口氣很小心,“這些日子我一直琢磨著??”欲言又止,看丈夫的臉色。

“有話快說,別讓我著急。”

“我琢磨著咱這也算發財瞭,別說我還生不瞭,就是能生,也受不瞭那個累瞭。六哥,要不再從周村給你弄個小的來?”

稍頓,“撿那壯壯實實的黃花大閨女,來傢多生幾個孩子。”

壽亭很驚訝,把湊到嘴邊的盅子停在那裡:“采芹,你這是想幹什麼!這事不能辦!”說罷,酒盅往桌上一撂。酒灑瞭出來,采芹趕緊站起扶正盅子。

“咋不能辦?”

“人傢傢駒說得對,咱倆這是從小的夫妻,咱這也是自由戀愛。那時候,你夏天給我買甜瓜,冬天給我買麻花。過年過節的蒸回饃饃,你一個也不舍得吃,都是留著給我。我不吃你還不願意。妹子,咱這是什麼樣的感情?這事呀,萬不能辦!

不行,不行!”

“六哥,這一出是一出。咱不孩子少嘛,咱不是讓她來生孩子嘛!”

“不行,不行,這事萬萬不能!”他把那隻腳從椅子上拿下來,“你知道我這人心軟。要是弄個小的來,我就什麼也別幹瞭,整天心煩吧!你想呀,我在那邊摟著個小媳婦,剛想鼓搗點小事兒,可一想起你在這邊攬著咱福慶落淚,我什麼事也辦不瞭,就剩下難過瞭。可話又說回來,我要是這邊陪著你,一想那邊還有個鋥明瓦亮的大閨女,也是掛牽著。不行,不行,這是沒事添亂,這事萬萬不行!”

采芹讓他說樂瞭:“嗨,沒什麼不行的,咱爹咱娘也是這意思。”

“他們這是老糊塗瞭。放著好日子不過,要那麼多孩子幹什麼?沒有用。前年我去南京,到瞭夫子廟,人傢給我算瞭一卦,人傢說得明明白白,咱就是一個兒子的命。說我這人毒,合著下一輩子人丁不旺,到福慶那一輩子就好瞭。那先生說咱福慶是仨兒子的命。”

“可咱就福慶自己,這也單點呀!將來福慶也沒個幫手。”

“什麼幫手!你要是幹瞭總統,還不有的是人幫?這一說,我倒想起來瞭,蔣介石就是一個兒子,人傢怎麼不弄個小的生孩子?把這個念頭給我滅瞭,以後不能再提。大丈夫應當縱橫天下,不能總鼓搗著生孩子。”

采芹樂瞭。

“你笑什麼?”

“六哥,你就是在傢的時候太少,我和你有說不夠的話。

唉!你在廠裡忙一天,回來累得那樣,我不忍再纏著你說這說那。六哥,別說你把買賣幹得這麼好,你就是今天還要飯,我也覺得自己這輩子沒嫁錯人。咱現在都三十多歲瞭,可你早晨去上工,隻要一出這個門兒,我就想起小時候那樣來。”采芹起身給壽亭添上酒,壽亭的右手在一邊照應著。采芹坐下之後說:“唉,年下倒是不上工,可四下裡是應酬。六哥,什麼時候有一天,半天也行,咱倆說說話呀!”

壽亭感慨萬分:“唉!這些年我也是一口氣兒硬撐著。工廠得發展,一二百工人得吃飯。整天腦子裡那根弦兒緊繃著。

剛才我和那倆殘廢也說到這個話頭。等著吧,等我幹不動瞭,咱倆一人一個小馬紮,冬天曬著太陽,我陪著你說話。咱不說這些瞭,說起這些,覺得人這一輩子挺難。采芹,這男人喜歡女人是天性,我碰上俊女人也是使勁看。為什麼我不讓弄個小的來?妹子,咱傢裡要是來上這麼個人,不管是生孩子也好,侍候我也好,妹子,那就把咱倆這二十多年的感情給毀瞭。不值呀!聽我的,斷瞭念頭吧!啊?”

采芹點點頭:“你快吃飯吧。咱不說這些瞭,再說就到瞭那傷心處瞭。”

壽亭點點頭:“也是,也是。嘿嘿。”

采芹深情地看著丈夫:“這些年你什麼都變瞭,就這嘿嘿一笑,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壽亭說:“傢駒給我說瞭這樣一段話,我記下來瞭,說給你聽聽?”

采芹點頭:“快說說。”

壽亭本來端起瞭酒,這時又放下瞭:“傢駒說,不管男人對男人,還是男人對女人,首先是相互的信任,也就是信得過對方;第二步是相互的理解,就是體諒對方;這最高處,就是相互的欣賞,也就是你看著我好,我看著你好。我覺得這話有點道理。咱倆就是這樣,你看著我好,我看著你更好。是這樣不?”

采芹感激地點點頭,隨後問:“你欣賞傢駒嗎?”

壽亭幹脆地說:“非常欣賞。你知道我欣賞他什麼嗎?”

采芹抿著嘴笑:“該不是欣賞他罵不還口吧?”

壽亭用一個指頭來回地擺: “不是。我欣賞他做人的那種——這文化詞怎麼說?噢,做人的態度。傢駒最大的好處是,他知道自己能幹什麼,不能幹什麼。我是整天和他開玩笑,說他不懂印染,其實傢駒很用功,他沒事兒的時候,就看外國每月寄來的那種書,上面全是印染方面的事兒。咱這些年買的機器,全是傢駒定的,都是最新式,一回也沒走瞭眼,咱沒花一分的冤枉錢。”

采芹點頭:“是,是這樣。要是沒有傢駒這樣的文化人兒在後頭,你光能幹,又有什麼用?就是掙點錢,也得讓人傢坑瞭去。”

壽亭點頭:“是,這是我最知足的地方。另外,采芹,人和人在一塊,特別是男人和男人在一塊,你知道什麼最難避免?”

采芹問:“是什麼?”

壽亭一揚眉:“爭!就這一個爭字,不知毀瞭多少事。”

采芹說:“噢?”

壽亭喝瞭一盅,采芹又給他倒上。壽亭點上土煙,長嘆一聲:“唉!可是傢駒,他卻是讓。這一個讓字,要不是有大文化、大學問,要不是有盧老爺子這樣的高人點撥,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我要飯的時候,街上的人都是我老師;到瞭你傢後,咱爹媽是我老師;幹瞭染廠之後,傢駒就是我的老師。要是沒有傢駒,你想想,我又能幹什麼?苗哥夠厲害瞭吧?他第一回見傢駒,就私下裡對我說,傢駒這樣的人萬裡挑一,極為難得,讓我珍惜。你說對不,采芹?”

采芹很信服:“是。傢駒就是好玩,其實這人特別善。他每回見瞭我,說話的那樣兒,那笑,都和親兄弟似的。”

壽亭感受很深:“真正的高人,不是我這樣的,上躥下跳,到處亂跑。真正的高人,是讓你心甘情願地為他上躥下跳。傢駒就有那點意思。”說著壽亭又幹瞭一盅。采芹伸手把盅子拿走瞭,命令道:“行瞭,就喝這些!”

壽亭說:“嘿嘿,再給一盅。咱不是說話嘛!嘿嘿,就一盅。”

采芹給他倒瞭半盅:“就這些瞭。”

壽亭笑笑:“你既然給瞭半盅,說話也就到此為止瞭。你要是給倒滿瞭,我還和你說話。你自己選吧。”

采芹說:“你要這麼說,這半盅我也倒回去。”

壽亭一聽,忙護住,端起來幹瞭,伸手拿包子。

采芹喊道:“孔媽,把老爺那碗豆腐端上來吧!”

孔媽應聲而至,端來一碗豆腐:“不涼不熱,正好!”

壽亭說:“謝謝孔媽。”說罷連吃帶喝,狼吞虎咽。采芹看他那樣,笑著,目光很溫柔。

壽亭抬起眼:“你笑什麼?這豆腐是個寶。”

“從周村吃到瞭青島,二十多年瞭,你也不煩。”

“這你不懂,當年我要飯的時候,總是想著,什麼時候能大碗地吃豆腐呀!現在行瞭,想吃幾碗就吃幾碗。采芹,我覺得我這輩子有三件美事:抽土煙,吃豆腐,搓腳氣。哈哈??”

采芹樂不可支,也拿起瞭包子。

【6】

夜色深沉,海浪如訴。沈小姐躺在海邊的石凳子上,瑟瑟發抖。

遠處,是輪船的燈光,不時傳來低沉的汽笛聲:“嗚——”

這時,一個穿格子襯衣的男人來到沈小姐跟前,低聲說:“小姐,這裡很冷呀!”

沈小姐無語,還是那樣蜷曲著。

那男人說:“小姐,跟我回傢吧。我可以給你錢。”

還沒等那人說完,沈小姐就像被蜇瞭一樣,哇地叫瞭一聲,嚇得那男人一驚。接著沈小姐坐起來,又那樣來瞭一聲,男人見勢不好,邊回頭看邊撤去??

第二天下午,沈小姐又來到昨天丟包的那傢醫院,膽怯地問:“小姐,再把住院簿拿給我看看好嗎?”這時,沈小姐已經沒有瞭昨天的風采,頭發有點亂,在海邊待瞭一夜,灰褂子也臟瞭。她精神疲憊,目光呆滯。

那小姐看她一眼,沒好氣地把本子扔出窗口??

沈小姐獨自在街上走著,天漸漸地暗瞭。她來到一個燒餅鋪前,看著燒餅咽瞭口唾液。夥計忙問:“來幾個,小姐?”

沈小姐苦笑瞭一下,走開瞭。風吹來,她的眼瞇著,走得很慢,不知道走向哪裡??

【7】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棧橋邊有個巴黎西餐廳。

傢駒趙東初和壽亭在靠窗的桌邊坐著。窗開著,白紗窗簾飄舞。壽亭上身綢大褂,足登千層底禮服呢黑佈鞋,褲腳上還紮著綁腿,整個打扮與環境很不相稱。菜還沒來,壽亭拿著那刀叉玩弄,覺得很有意思。

東初說:“六哥,我這次來青島,一是進點兒日本坯佈,再者我大哥讓我問問你和傢駒,有沒有遷濟南的意思。”

“噢?怎麼想起這碴兒來瞭?”壽亭眼睛轉著。

東初接著說:“是這局勢。日本人占瞭東北,青島街上的日本人也很狂,雖說還沒占,但這是早晚的事。其實他們從德國人手裡搶過青島之後,這一二十年根本就沒走,和占瞭也差不多。”

傢駒說:“上個月日本人占瞭東北,日本人高興,那些浪人喝醉瞭酒,在光復路上調戲中國女人。我一看見日本人就生氣。”

壽亭盯著東初,過瞭一會兒說:“在中國的地面兒上,我不光看見日本人,看見他娘的哪國人都生氣。老三,我和傢駒去瞭濟南怎麼幹呢?”

“這好辦,六哥。我哥說,現在日本人到處收購中國工廠,大華趁著當口,一定能賣個好價錢。你倆賣瞭這邊的廠,咱們合到一塊兒幹,就能控制北平以南,長江以北這塊地方。你又懂技術,又能幹,傢駒又是專學這行的,咱們要是合起來,就能和上海的那些大廠幹一場,就能把他們全都趕出山東。”

傢駒忙擺手:“千萬別指望我,我在德國學的是印花,回來之後根本用不上。這你知道。”

東初說:“我大哥的意思正在這裡。咱這些年就是染佈,這花佈的市場一直是上海人占著。咱們現在也算有錢瞭,也進臺印花機,和他們爭一下。”

傢駒搖搖頭:“東初,這印花佈可不是那麼簡單。染佈,藍的染砸瞭,咱改黑的。可要是印佈印砸瞭,佈就廢瞭。六哥一直不讓幹。咱廠裡原來有臺嶄新的德國海德堡印花機,真是好機器。嶄新的,一次也沒用過。可六哥半價給瞭孫明祖,就是青島元亨染廠的孫明祖。當時我很心疼,我爹也不願意。可後來看,還是六哥有主見。孫明祖把那機器弄回去之後,連一寸佈也沒印出來。翻來覆去地試機,還賠上瞭不少錢。”

東初往後一仰身子:“孫明祖是孫明祖,咱是咱,他沒你這樣的人,所以玩兒不轉。”

傢駒忙擺手: “別別別!東初,那印花佈,特別是多色套印,一共得有十五六道工序,四五套色版,一遍一遍地往上對,可麻煩瞭。這些年我早忘瞭。如果將來咱們真要幹印花,我倒是能從德國找工人,千萬可別指望我。”

壽亭放下刀叉:“老三,這印花佈也不難,隻是那花佈賣得太慢,隻賣夏天這一季。咱現在是掙錢,不管印佈也好,染佈也好,什麼賣得快,掙錢多,咱們就幹什麼。我覺得,印佈是個方向,花佈市場確實也是往上走,可我覺著好像還稍微早點兒呢!是不是還沒真到時候呀!”

傢駒算是看見瞭救星:“還是六哥說得對,現在還不到時候,買花佈的人還太少。”

東初笑起來:“我算是看出來瞭,傢駒,你是怎麼省心怎麼幹。哈哈??”

傢駒毫不隱瞞:“東初,說我是東傢,我就是東傢。實際上,我就是跟著六哥在青島玩兒。除瞭和德國人談判我當個翻譯,六哥什麼也不讓我幹。六哥知道我也幹不瞭什麼。惟一的一點用處就是天天給六哥念報紙。”

壽亭好像沒聽見傢駒的話,他一直望著窗外,眉微微地皺著。良久,他正色對東初說:“東初,你回去轉告東俊,你弟兄倆的人品我知道,都是正道幹事的人,要是這局勢再這樣下去,我和傢駒肯定會去投奔。青島雖不肅靜,可這大華染廠一年可是幾十萬大洋的流水呀!”

東初點頭,聽得很認真。

壽亭接著說:“上月日本人占瞭東北,我也和傢駒商量過退路。可是現在就放瞭手,是不是早點呀?”

東初點點頭,點煙。

傢駒說:“六哥,實際上也不早瞭。不光咱中國亂,在歐洲,德國也是鬧哄哄的。”

壽亭轉向傢駒:“傢駒,你是我的東傢,咱弟兄倆在一起也十來年瞭,我就把你當親兄弟看。你別慌,日本人在青島也不是一天瞭,我覺得暫時還不要緊。不要緊不是說沒有事兒。

滕井找過我三回瞭,可咱這工廠現在不能賣。還是那句話,不到時候。說一千,道一萬,咱不怕。進,咱可以幹下去;退,有濟南東俊東初兄弟們托著,沉得住氣。現在我不想別的,就想怎麼趁這個亂勁狠賺一把,然後再走。”

東初指著壽亭笑瞭:“六哥,你真讓我哥猜對瞭。”

“怎麼著?”壽亭問。

“我大哥說,你六哥就是死,也得先看看哪傢棺材便宜。

哈哈!”

壽亭問:“咱苗哥好嗎?”

東初說:“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瞭。那天我哥去苗哥傢,說瞭想拉你到濟南的事兒,苗哥很高興,他說他新學瞭幾招,準能破你的巡河炮。”

壽亭說:“苗哥在錢上一點不在乎,可要是輸盤棋,半年忘不瞭。前兩天來信,還想著年初六輸給我的事兒呢!”

東初說:“苗哥當初隻身海外,一個人在劍橋,人生地不熟的,也沒個伴兒,就一個人在學生宿舍裡按著什麼《橘中秘》、《梅花譜》自己下棋。你那套是張店大街上學來的,野路子,苗哥沒見過,所以頂不住。”

壽亭感嘆:“當初我站在苗哥傢的大門洞裡喊,就喊瞭一聲,苗哥就從北屋裡出來,拿著饃饃遞給我,我都不信這是真事兒。他說‘快吃吧’,我立刻就給苗哥磕瞭個頭。苗哥的淚接著就掉下來。唉,苗哥這人真善呀!那時候苗哥真精神呀!

身子也直,眉毛揚著,那真是美男子!可是年下我見他,覺得他老得挺快。唉!”

東初說:“也是操心呀!那麼大個攤子,全是他頂著,去歐洲進機器,進瞭機器回來再指畫安。唉,都不容易呀!”

壽亭轉向傢駒:“一會兒你給小丁說,再去碼頭上訂一簍子好螃蟹,讓東初帶給苗哥。我忙得把這事給忘瞭。他娘的,這就是忘恩負義。”

傢駒說:“咱吃著飯,我讓小丁這就去碼頭,再回來接咱也不遲。”說著站起來走出餐廳,出來給小丁交代著。

菜上來瞭,大傢準備吃。傢駒正要往壽亭的杯子裡添紅酒,壽亭用手一擋,從桌下拿上一瓶沒商標的白酒來。東初傢駒急著想制止,他已經咬開瓶蓋倒上瞭。站在一邊的白俄侍應生撇嘴聳肩。壽亭眼一抬,嘴角帶著蔑視的微笑:“怎麼著,笑話我?你這狗屁館子我一天就掙仨。當心我盤過來把你轟出去。”

白俄侍應生委屈地攤手,表示自己無辜。周圍的人都回過頭來看,壽亭若無其事:“來,老三,傢駒,幹!”

東初急得伸過頭來小聲說:“六哥,在這西餐廳不能大聲說話。”

壽亭停住瞭酒:“噢?還有這規矩?”他的嗓門根本沒減,“我這還沒喝酒呢!要是下去半瓶,動靜還大。來,幹!他娘的,哪來的這些規矩。”

旁邊的一對青年男女嫌惡地朝這邊看瞭一眼,站起來走瞭。

傢駒沖人傢點頭道歉。東初傢駒對視無奈。

壽亭笨手笨腳地用叉子挑西紅柿片,怎麼也挑不起來,傢駒東初替他著急。壽亭挑煩瞭,一扔刀叉,回頭對那白俄侍應生說:“去,給我拿雙中國筷子來!”

海上升明月。

餐廳門口,司機打開車門。壽亭說:“你倆走吧,我沿著海邊走走,想點事。”

“六哥,要不讓小丁送東初,我陪你走走?”傢駒說。

“不用,你們走吧。東初,明天我就不送你瞭,回去問你哥好。”

東初拉起壽亭的手:“六哥,遇事不能著急。我看你酒也喝得太多,當心傷身子。現在也是大廠的掌櫃瞭,沒必要總去車間幹活。”

壽亭淡然一笑:“酒不能不喝,活不能不幹。沒事,沒事。

哎,老三,我忘瞭問你瞭,這西餐的菜倒還馬馬虎虎,可是幹嗎最後給咱喝服藥呢?”

“藥?”東初不解。

傢駒一甩手:“嗨!六哥是故意的,他說的是咖啡。”

大傢笑起來。

《大染坊》